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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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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士旅游季节之前,两位女士得到警告,说她们的计划过于草率,目前山路还不通,而且空气不怎么宜人,饭馆酒店也还没有开放。但是,她们两个人的个性十分鲜明,勇敢地顶住了这些带有偏见的批评;而随着她们历险的深入,她们越发觉得自己居然是对的。意大利湖滨酒店的领班和工作人员的判断是带有成见的,甚至有利益关系;当然,她们也觉得自己有些着急,过于冒进,尤其是那位年轻的女士。她们俩有过很多共识,其中一个共识是,在那些歌剧的殿堂,像埃斯特庄园、湖景迷人的卡德纳比亚、风景如画的小镇帕兰扎或者是充满巴洛克风格的斯特雷萨,像她们这样形单影只的女游客,不管读过多少旅游书籍,拥有多少知识的力量,肯定会沉醉在里面,所有计划都会被推翻。她们的幻想还是比较温和的,起码她们不会进行致命的冒险,不会企图取道布伦迪山口。很高兴,她们的行程最终大致符合大伙儿的期望,希望在途中多落脚歇憩几个地方,以便更好地欣赏无与伦比的早春美景。

斯特林厄姆太太,也就是那位较为年长的同伴,也委婉表达了这样的态度。她很理解那位年轻人的迫切心情,因此,如果有反对意见,她会用最委婉曲折的方式来表达。这位斯特林厄姆太太令人钦佩,非常善于观察和揣度,她相信,她对米莉·蒂尔的了解,肯定比米莉·蒂尔对自我的了解还多得多,然而,她有时要激活这些知识,有时却要加以掩藏。她自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没有欺骗和捉迷藏天赋的人,但她发现,在新环境的作用下,尤其是在新的人际关系中,她却那么善于运用这种超自然的手段,她不得不承认,自从与米尔德里德(1)一起离开纽约,她便开始这种超自然的修炼,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她从波士顿千里迢迢而来,好像就是为了做这个修炼;在接受她的提议之前,她没怎么见过这个女孩,或许见过,但肯定也仅是匆匆见过几次而已;不过,斯特林厄姆太太只要看见过什么,她就能看得很完整,甚至完全看透。于是,她把自己放在这一条船上,而她越来越觉得,从人的角度看,这条船是世界上最大的,因而从很多方面讲,无疑也是最安全的。前一年的冬天,在波士顿,这位我们都很感兴趣的年轻女士当场向她提出这个请求,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给了她一个她自己觉得很清晰,甚至有些自负的感觉,认为她可以给人家帮一点忙,贡献一点爱心。在她有限的生活空间和经历里面,斯特林厄姆太太常有这样的自负的感觉,有些秘密的梦想,但始终没有勇气从昏暗的窗户向外面看。但这一次,面对这位不同凡响的纽约年轻人,她的梦想倒是攒足了勇气,在那一瞬间,她居然找到了一个十分显眼的瞭望台,然后站在窗口,如果不是在几个月之后喜出望外地看见某个明确的信号,现在还可能一直站在那里向外面张望着。

米莉·蒂尔在波士顿有些老朋友,也有不断新结交的朋友;大家都知道,她去波士顿都会待很长时间,那次去之前,她家里刚经历过一系列丧亲之痛,她去那里就是要寻求在纽约得不到的心灵抚慰。大家也非常大度地承认,纽约可以给人的东西非常多,甚至会多得过了头,不过,大家又觉得,在涉及生与死的重大情况下,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在这个方面,波士顿可以提供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提供的帮助,而在大家的意识中,米莉已经获得了某些帮助。斯特林厄姆太太绝对不会忘记她第一次看见那张迷人脸庞的情景,那个记忆至今栩栩如生,当时,没有人介绍她,她只看见一位身材苗条、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瘦得不太正常而又惹人喜欢的年轻人,她的芳龄最多不过二十二,显然经历了很多风雨。她的头发是红色的,甚至比真正红的东西更红,她浑身的衣服一片黑,甚至比丧服更黑,反正,人家看到她都知道她在服丧。那是纽约特有的丧服,纽约的发型,代表纽约的一段历史,虽然略嫌模糊,但内容丰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乃至所有亲戚都去世了,而且这些都是大人物,影响很大,如要演绎这段历史,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最重要的是,根据大多数人的说法,这些人的去世代表着一个纽约传奇,他们留给女孩的巨额遗产,在纽约足以掀起波澜。反正,她现在就是孤家寡人,而又家财万贯,尤其是她涉世不深,这些特点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整体印象,深深吸引了斯特林厄姆太太的注意力。不过,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印象,引起我们这位善良女士的同情,她深信,她的同情心超出人们的想象,只有她苏珊·斯特林厄姆有这样的同情心。苏珊私底下认定,波士顿不会主动理解她,只希望她理解波士顿,要说波士顿和她之间有什么亲近感,那都是骗人的。她倒是能理解她,这是她一生中最为美妙的时刻,她遵循了自己的本能,故意遮蔽了自己清晰的意识。对此,她自己不能解释,没有人能够明白。他们只会说一些波士顿特有的俏皮话,但那只会迷糊他们的心智。斯特林厄姆太太本是佛蒙特州伯林顿人,她大无畏地坚持认为,伯林顿才是新英格兰真正的中心,而波士顿太靠南边了。

她的这个理性区分,最能证明我们这个朋友得到的印象。她知道,她的智慧主要来自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当然,她也有自己的修炼,不过她的修炼并不是很引人注意;因为这项修炼可能算不得专长,好像大家都有,平常得很,而她在波士顿城里也是很平常的人。她首先失去了丈夫,丈夫去世后她便与母亲一起住,不久母亲也继之去世,同时,她又没有孩子,因此,现在觉得比从前更孤独。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很轻松,因为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有足够的生活资源,毕竟她是个只要面包就可以过日子的人,当然,作为大名鼎鼎的顶级杂志撰稿人,苏珊·谢泼德·斯特林厄姆也不会随便被美食佳肴打动。她写短篇小说,她自以为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她描绘新英格兰的时候,可以不借用厨房的场景。她自己也不是在厨房中长大的,也认识一些不是在厨房中长大的人,因此,为他们代言便成了她的文学使命。从事文学创作一直是她最大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那副晶莹发亮的小眼镜永远位于应在的位置。她的笔下描写了许多大师、楷模和名人,这些人大部分是外国人,她也很崇拜这些人,他们都是她继续写作的动力。当然,她也描写过其他一些人,在她眼里这些人属于蠢货,毕竟,她看人总有区别的。可是,她刚刚面对真正梦想中的人,以前所有类别的人都失去了意义。米莉就是梦想中的那个人,她一看到她,手就不停地颤抖,甚至握不住钢笔。她似乎从她身上获得了重大的启示,那是优雅、得体的新英格兰所无法给予的,根据她不多但收拾整齐的记忆,基于她的勤奋和野心,以及从道德的和个人的角度看,她觉得,如果她们的关系不能进一步发展,这个新朋友可能会对她很不利,而如果能有所发展,她的前景是无限的。她已经准备全力以赴,抛开其他一切杂念。不过,她还是以波士顿平常的诚实,在波士顿从事各种日常活动。她戴着有明显蒂罗尔(2)人风格的漂亮毡帽,虽然所有装饰羽毛都来自老鹰的翅膀,也显得平常得很,与当地生产的毡帽一样朴素,一样结实。她小心翼翼地围着毛皮披肩,她在冰雪覆盖的坡路上走的时候,还是很熟练地保持着平衡。每天晚上,她都会以同样的期待和失落打开《波士顿晚报》,她还几乎每天都以跟以前同样的耐心和平静去听音乐会;她还频繁出入公共图书馆,看样子是自觉地来还书,同时也勇敢地将开启知识大门的钥匙放进口袋里带回家去;最后,她最重要的活动是关注各个杂志都有的那个恶毒栏目,这个栏目提供虚构的婚恋对象信息。不过,这些都不是她真正关心的事情,她最关心的对象已经回了纽约,但留下了两个待解的问题:为什么她才是她真正要关心的对象?她是否应该再次接近她?

对于跟这两个问题密切关联的那个人,她已经找到很方便的描述,她认定这是一个很有背景的女孩。不过,见过两三次面之后,她收获的最伟大现实是,那位有背景的女孩,那位头上戴着老黄金铸成的皇冠、穿着和波士顿风格迥异的丧服的女孩,跟她说她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因此,她们的相聚,就是相反方向的好奇心的相遇。米莉这句简单的话,这句话听起来是挺简单的,就是她有生以来最重要的发现,一下子,那些所谓的婚恋对象都显得无关紧要。简而言之,她让她首先产生极强的感激之情,然后也形成了不小的同情之心。然而,就她们的关系而言,那至少证明了开启知识大门的钥匙的重要性,这把钥匙也可用于打开那个女孩的历史的大门。这位几代人难得一见的女继承人说她从来没见到过像她这样订阅《波士顿晚报》的读者,她在表白的时候很谦逊,甚至有遗憾,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她的处境。深入挖掘她的处境,就成了那位年纪较大的女士的重大责任;于是,她就询问可怜的米尔德里德见过什么样的人,她接触过多少种类型的人,看到她为什么会这样惊讶。通过询问,所有谜团终于明朗起来,斯特林厄姆太太用钥匙开启知识大门,她一下子就明白,这个女孩没有一点文化,而在她面前,她就代表着文化。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而那位聪明的女士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文化库存的容量,所以心头滋长着一点恐慌,所幸还有另一种感觉滋长得更快。用她的话说,这是她运气好:她同时感受到了女孩有令人揪心的哀伤。这个感受最让她心动,似乎比任何画报都更能打开她向往传奇的大门。其中的关键在于:显然,这个女孩拥有每年数万的巨额资金,年轻、聪明,虽然不算特别美貌,至少拥有同等的魅力,她相貌的魅力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有些奇特,其实这种感觉甚至更好,更重要的是,她拥有无限的自由,像沙漠中的风沙,那是多么有趣、多么浪漫、多么神奇啊!况且,她拥有如此卓越的条件,却因此变成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那是多么令人感慨啊!

于是,我们的朋友的想象回到了纽约,想象总是很容易的,而在事实上,她也在不久前真的去了一趟纽约,此行让她回味无穷。米莉很诚恳地向她发出了邀请,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她肯定会摆脱心里那么多成见的约束,值得称道的是,在三星期之后,她果然摆脱了。那时,她的心已变得更勇敢、更开放,可以接受新鲜的事物,所以,她最终满载而归。纽约很大,有很多惊人的地方,尤其是它的历史很奇特,居民大多是愚蠢落后的世界公民,这可以解释纽约的各种现象。那个女孩属于一个枝繁叶茂的部落,可惜这个部落最后悲惨凋零,我们的女孩成了最后的一朵鲜花。从他们的先祖开始,这一族人生活放荡不羁,逝去的堂兄表弟普遍相貌英俊,大伯小舅光彩照人,三姑六姨也都是美女,所有人都让法国著名的雕塑家雕成大理石半身像,虽然风吹雨打,但都保存完好。接近这个部落,看过所有这些雕像,别提背后的细枝末节,就能让人觉得自己原来的小世界变得那么拥挤,或者说能把原来的小世界撑大。我们这两位女士总算有一次深入的交流,年纪较大的朋友始终保持思维活跃,而年轻的朋友则富有灵感,在不知不觉之间,也表现得非常出色。斯特林厄姆太太心想,这就是诗歌,这也是历史,甚至比梅特林克和佩特的作品更美,比马尔伯(3)的回忆录和格雷戈罗维乌斯(4)的罗马史更能启迪智慧。她跟女主人见面聊了几次,但不是很长时间,她们所谈到的和没有谈到的,都让她很快又很强烈地感觉到她已经抓住了中心线索。她所有的顾虑和犹豫,所有的迫切心情,都自动转化成一种恐惧,害怕自己会给她的同伴造成什么笨拙、粗劣的影响。她真的很害怕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她现在的所有念头就是希望能够避免,非常虔诚、充满激情地避免做出任何事情,避免让她受到任何影响。因为任何外来的影响,不管多么轻,多么小心,多么善意,都不会有什么好处,都只会是在完美无瑕的表面留下丑陋的污迹。

就在决定斯特林厄姆太太的态度的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也就是她从纽约回来不久,对方向她提出一条建议,也引发了一些问题,使得她敏感的内心不得不做一番斗争。她愿意在尽量早的日子和她年轻的朋友一起前往欧洲吗?她愿意无条件、心甘情愿地跟她走吗?这询问是通过电报发来的,答应日后给予充分的解释,还说情况十分紧迫,并希望她全部答应。为了表示她的诚意,她当场就答应了,虽然这并不完全符合她自己的逻辑。她自己非常清楚,从一开始,她就打算为这位新结交的朋友付出一点,不过,毫无疑问,此时她实际上付出了一切。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有一个整体的印象,这个印象一直在激励着她,对于这个印象,她可能会概括成一句话:这是上帝的宠物,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伟大。这本可能是她的全部印象,可是,她又觉得,米尔德里德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人。这算是对她最概括性的描述,显然,要描述她,必然要高度概括。按一般的说法,她的级别太高,恐怕还不止于此。说到底,那是她的本性,关于她的本性,斯特林厄姆太太想起报纸上常用来评价新轮船的说法,就是排水量有多少英尺,如果你开着一艘小船在旁边跟着,那么,大轮船一开动,就会产生巨大的牵引力,那时要拼尽吃奶的力气,否则会被掀翻。米莉这艘轮船正在排着水,不过看起来颇是奇怪,这么个孤零零的女孩,算不上强壮,又那么文静,甚至不敢抛头露面,居然能够像海里的怪兽一样搅起滔天的波浪,而她的同伴只能随着漂荡。斯特林厄姆太太虽然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令人兴奋的情景,但也失去了应有的从容。无限期地跟着她,似乎就是和她保持适当距离的间接途径。如果她不想让自己的手碰到她从而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污迹,那么,简便直接的办法当然是不让她的朋友出现在她伸手能及的范围之内。对此,她事实上有完整的认识,甚至希望那女孩应该过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肯定比任何其他人的都更加优雅、美好。然而,谢天谢地,她又认识到,因为她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形成新的认识,她苏珊·谢泼德,虽然这是米莉经常窃笑的名字,绝对不是“其他任何人”,所以,所有顾虑顿时烟消云散。首先,她不在这个范畴之内,因为她根本没有什么生活,所以,她相信自己拥有无与伦比的条件,可以陪着米莉过她自己的生活。她非常肯定,任何其他人都不具备这样的资格,而她之所以起程,就是要证明这个可爱的观点。

虽然没过几个星期,期间却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最美好的莫过于在路上的旅行。她们从南边来,停靠过一个又一个地中海沿岸港口,最后在迷人的那不勒斯歇脚。此前还发生了两三件事情,那是在她们出发的两周前,其中有一件事促使斯特林厄姆太太连续奔波四十八个小时,跑到纽约和她会合。此后,她们就一直在海上航行,在许多天里,她们只听到邮轮的三根汽笛像在吹奏瓦格纳的歌剧序曲,一直来到意大利,米莉曾经到过意大利,然后持续到阿尔卑斯山脚下,斯特林厄姆太太对阿尔卑斯山也有一定的了解;不过,她们的行程有些紧张,因为那个女孩很着急。可能是她曾经答应人家要快一些,这也许就是她之所以伟大的部分原因,当然,这也许不是一个原因,而是一个结果,不过,她并没有公开宣布自己神经紧绷。斯特林厄姆太太能够理解,也相当欣赏,她肯定要弥补很多缺失,找回那些只迷恋巴黎但又不迷恋巴黎的高雅一面的前辈们所挥霍掉的机会;但是,她初衷不明的焦虑,那无穷无尽的兴趣,这些都是奇特魅力的来源,随着她们不断前进和事情不断发生,她的魅力变得越加引人注目。她有自己的艺术,有自己的个人风格,这些都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不过,如果每天都陪伴着这样的艺术和风格,那肯定是很有福气的事情。她有悲剧色彩的不耐烦,但感觉像空气一样轻;她心里笼罩着一团愁云,但你又能感觉像在中午时分阳光灿烂;她肯定很高兴,但能让人觉得像在日落之际光线柔和。此时,斯特林厄姆太太能够理解一切,心里的惊异和崇拜比从前都更加强烈,她也更加坚定地认为,感受同伴的情感就足以构成生活的全部内涵,不过,她的钥匙串上肯定还要加上新的钥匙,她会在突然间产生全新的印象。

由于某些原因,在前往瑞士的伟大征程上,有一天就确实出现了许多这样的印象,而这些印象指向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深度,虽然我们应该补充说一句,她曾经有两三次悄悄窥探过这样的深度,只是当时就不由自主地后退。她现在关心的不是米莉的焦急,对于美国人而言,欧洲一直是很有效的镇定剂,所以,米莉到了这里居然还平静不下来,这确实值得注意,所以,斯特林厄姆太太怀疑,这种不安心情的背后可能还另有隐情、大事,自从她们的历程开始至今,这个隐情一直没有显现,至于新的焦急因素会从哪里出现,那是用不着猜测的。如果说她们的兴奋感已经很自然地消减,如果说她们原来丢下的,或者试图丢下的东西,即斯特林厄姆太太所谓的人生重大事实,再次出现在她们的视线之内,因为原来笼罩着的烟雾已经逐渐消散,那只能算作半个解释;因为这些都是表面现象,而米莉的神态和茫然表情与这些表面现象都没有关联。这位年纪较大的女士自己最大的焦虑,就是怀疑自己所面对的,可能不是美国特有或者是最纯粹的焦虑。有一段时间,她有些恐慌,她问自己,她那个年轻的朋友是不是请她来欣赏复杂紧张的表演。然而,过了一个星期,随着她们的旅程不断前进,她年轻的朋友实际上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给了她一个印象,虽然还不是很清晰,和这个印象相比,刚才那个从神经角度做的解释可能显得很粗糙。从那时起,斯特林厄姆太太发现好像解释就在自己面前,只是仍然罩着纱布,甚至看不到形状,但是可以肯定,一旦它轮廓分明,显露真容,那将可以解释一切,甚至不止于一切,人们可以因此彻底读懂米莉。

像这样的事情,完全能够说明我们这个年轻人会如何对周围的人施加什么影响,证实她可能让人产生什么兴趣。她会搅动跟她有关系的任何人的同情心、好奇心以及想象力,但是,她又好像没有经过设计,而我们要想靠近她,可以通过感受他们的印象,如果有必要的话,分享他们的困惑。斯特林厄姆太太可能会说,她让这些人都满头雾水,但都很认同她,按这位善良女士的最终分析,这与她的伟大是完全一致的。她超越任何评判标尺,也没受过哪怕一次评判,她让人惊讶,是因为大家都与伟大距离太远。因此,在这个美妙的日子,在布伦迪山口,密切注视她的冲动迅速增长,几乎无法抗拒,这证明了斯特林厄姆太太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既迷茫,也感动。她感觉自己好像在跟踪她的年轻朋友,好像在等候合适的时机突袭她。她知道她不可能袭击她,她此行的目的并非为了袭击她;然而,她感觉自己对她的关注是偷偷摸摸的,但她的观察却是很科学的。她觉得自己正像间谍一样,在运用各种测试手段,铺设各种机关陷阱,同时刻意消除任何痕迹。等到她看清楚她的轮廓和面貌,她的间谍行动就会停止,但是,密切关注这个女孩也是守住她的一种方式,是一种工作,一种满足。而且,如果说还需要什么理由的话,关注她的乐趣来自她觉得她美。她是不是美本来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即使在她们之间的友情刚刚迸发的时候,斯特林厄姆太太也没有冒昧跟任何人说过她美,因为她很早就知道,跟那些愚蠢的人(她有时也暗暗问自己,到底有谁不愚蠢呢?)说她美,那需要做大量的解释工作。她现在已经学会了让人家先说,然后再发表自己的意见,这种事情不常发生;但是,一旦有机会,她会口若悬河,她会对与她一致的感觉表示热情的赞赏,也会对特定的细节提出异议,表示怀疑。她还学会了运用大多数人所用的流行词汇。她之所以借用流行词汇,是为了把自己伪装成愚蠢的人,对于这个年轻的朋友,她也运用了同样的手段,她说这个朋友其貌不扬,甚至长得很丑,但又说好像很有内涵。在她的嘴里,这种相貌通常指因为额头太宽、鼻子太长、嘴巴太大,而且传统颜色和线条缺失,所以在说话和沉默的时候,脸庞都显得表情丰富、不落俗套而且很精致。米莉笑的时候,那是一起公共事件,而她不笑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历史篇章。她们在布伦迪山口歇了脚,吃了顿饭,因为这个地方的巨大魅力,她们就想到是否要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

在这里,斯特林厄姆太太很激动地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景象,触动了尘封已久的一些小记忆,这些记忆就像一台诚实的老钟,只要拧紧发条,便会滴答滴答地转起来。她年轻的时候曾在欧洲待过,包括在瑞士沃韦读过三年书,还获得过几块系着蓝色带子的银质奖章,也曾经拄着登山杖爬过几次山。在假期里被带到最高处的都是好女孩,根据她对一些山峰的熟悉程度,我们的朋友现在可以推断,当时她就算是最好的。这些记忆今天显得很神圣,因为它们已经在她的心里珍藏了很久。不过,那曾经是一位勇敢的妈妈为一对早年丧父的姐妹安排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这位来自佛蒙特的妈妈简直跟哥伦布一样,独自塑造了关于地球另一边的概念。她先根据自己的本能和充分的准备在伯林顿看中了沃韦,之后她便搭船,再登陆,然后不断摸索,在那里住了下来。她让两个女儿在瑞士和德国待了五年,后来,这段经历成了她们与美国生活进行比较的基准,尤其是在小妹(苏珊就是小妹)身上烙下了一个显著的特征,此后斯特林厄姆太太经常自言自语说,这是她最大的特征。斯特林厄姆太太因此成了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女人,当然,这应该归功于她妈妈一个人的勤俭和强烈信仰。有许多女人拥有她所没有的特点,但反过来说,她们又不具备她的特点,也不知道她有这个特点(这一点让她沾沾自喜,因为这表明她们更比不上她),更不知道因为这个特点她会怎么评判她们。此前,在没有跟这个年轻的朋友开始朝圣历程之前,她很少想到自己的这个特点,而正是这个意识,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想停下来待一段时间。那些本应一去不复返的日子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仿佛呼吸到了清凉的高空气息,仿佛嗅到了年轻人破旧衣服上的各种气味,诸如蜂蜜和牛奶的气味,仿佛听到了牛铃叮当、水流哗哗的声音,也仿佛朝深邃的峡谷里看了一眼就感到眩晕。

米莉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些东西,让她的同伴很感动,按斯特林厄姆太太最喜欢的说法,这就像传统悲剧中的公主让闺蜜感动的感觉,如果后者能够拥有个人情感的话。不过,公主就是公主,这是事实,是任何闺蜜都必须接受的事实,无论她的情感多么丰富。斯特林厄姆太太是属于世界的女人,而米莉·蒂尔是个公主,是她面对的唯一一位公主,这当然是至关重要的。这是早就注定的,是一项很高贵的职责,也意味着孤独感和神秘,她想象,这可能就压在她同伴的高贵头颅上,让她偶尔很温顺地低下头。吃午饭时,米莉表示非常赞同在这里停留,然后让她去看看房间,解决一些问题,安排还在车上和马上的行李。这种事情自然而然要落到斯特林厄姆太太的身上,同时,由于某些原因,在这个特别的时刻,她也因此感受到与伟大人物相处的意义,这种感受很让人愉快,内涵丰富,也很堂皇。她的年轻朋友的内心好像对任何困难都关闭,让人叹为观止,而且,她解决困难的方式与许多富有魅力的人不同,只是把它抛给别人。她自己与它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从不让它进入自己所划定的圈子,即使是最可怜的闺蜜,也不可能把它硬拉进来;因此,跟闺蜜一起走,就意味着豁免责任。换句话说,一切都是如此轻而易举,就像在宫廷里生活,丝毫没有艰辛。当然,还得回到钱的问题上,我们这位善于观察的女士多次反思,这就是最大的关键,没有任何东西能和它相提并论,一切言行都是由此而发的。她很可能是一个极其粗俗、挥霍无度的人,但她又觉得这个女孩离不开她的财富,那是真理中的真理。她可能会让有强烈责任感的同伴为所欲为,从不提一个问题,甚至不许别人问起。此时,她穿着那件昂贵得令人无可奈何的黑色小连衣裙,她的发型很奇怪,很壮观,但丝毫不顾时尚,她头上戴着同样不顾时尚的帽子,这些可能透露出她既高贵而又不优雅的传统,就这样,她漫无目的地在草地上散步,越走越远;出发之前,她带了一本陶赫尼茨(5)版毛边本旧书,这时这本书也拿在她的手里。她显得似梦似醒,心不在焉,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时不时温柔地叹一口气,不管她穿戴怎么样,拿着什么书籍,思考什么问题,都显得无关紧要。即使她想要,她也不可能摆脱,这是真正有钱人的处境,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一个小时之后,她还没有回到客栈,虽然那时还阳光灿烂,还没有到黄昏,斯特林厄姆太太还是出于谨慎起见,顺着她刚才的方向走去找她,她可能希望有人陪她一起散步。不过,她觉得,与其说她想让她陪她一起去散步,不如说她更想单独待一会儿,因此,这位善良的女士走得悄然无声,自己都觉得鬼鬼祟祟。然而,她自己没有选择,也不很在乎,因为她非常确信,她真正要做的并非要去赶上她,她必须在适当的时候停下脚步。她之所以走得悄无声息,就是为了能够在适当的时候停下来,不过,这一次她需要走的路比以往都要长,因为她一直没有看到她跟踪的对象,在焦急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一些她认为是米莉留下的脚印。脚印从山脚顺山腰盘旋而上,直到一片地势很高的阿尔卑斯山草地。最近几天来,她们不管是上山或下山,都喜欢到路边的草地上玩玩。然后,脚印在一片树林边渐渐模糊,不过可以看出是在向上走,高处有几间棕色的破旧小木屋,那里很可能是她的目标。不一会儿,斯特林厄姆太太就走到小木屋,在那里,她遇到一个样子很可怕的老太太,这个老太太给了她模糊的指示,不过已经足够她找到米莉的行走方向。不久之前,有人看见那位年轻女士向前面继续走去,翻过一个山包,然后下坡,而在一刻钟之后,我们这位心情还不平静的询问者发现,那个坡陡得可怕,在坡顶,她看不清那条路伸向哪里,倒感觉正面是天空,从她站的地方看去,山路似乎就突然被切断了,当然也可能再到下面一点就拐走了。不过,她的疑惑是短暂的,因为她随后便发现,那女孩随身带着的陶赫尼茨版图书就在二十码开外的一小块石头上躺着,这表明她曾经路过此地。她丢掉这本书,就是要丢掉累赘,当然,她可能打算返回的时候再捡回来,可是,书还在这里,她在哪里呢?我得赶紧说一句,过了一会儿,斯特林厄姆太太就知道她在哪里了,不过,她感到很奇怪,可能是因为自己过于焦虑,她居然没有发现,米莉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在下面,向下急拐过一段被乱石和杂草覆盖的小路之后就到,感觉像挂在悬崖上,也像一个观景台,视野十分开阔,景色美不胜收,叹为观止。米莉肯定是从上面发现这里可以看到美景,不由自主就跑下来,直到能够把美景尽收眼底,所以就来到这个令她的朋友觉得头晕目眩的悬崖边上,不过,她此时却怡然自得地坐着。那段小路总算走得通,那女孩就坐在最边缘上的一条小石板上,下面几乎悬空。这算是自然的造化,也算是她运气好(如果不是运气不好的话),她才看到这条石板。斯特林厄姆太太见到这个情景,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叫出声来,她觉得一个姑娘坐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多么危险啊。她可能脚底打滑,或者一冲动跳起来,或者做出什么错误的动作,甚至一个回头,都可能掉进深不见底的山谷。刹那间,千万个念头一起涌进这位可怜的女士的大脑,所幸这些念头没有传进米莉的耳朵。正是因为这些蜂拥而至的念头,让我们这位观察者停下脚步,纹丝不动,屏住气息。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种姿势可能代表某个潜在动机,尽管她不应当有这样的想法,米莉之所以做出这样任性的举动,可能因为她怀揣着某件恐怖的心事。不过,因为斯特林厄姆太太害怕哪怕一声细响都可能让米莉吓一跳,造成致命的后果,所以她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而每流逝一秒钟,她都觉得更安心一分。就在这一小段时间内,她获得了一个印象,她几分钟之后悄悄后撤的时候,觉得那是她最深刻的印象。那个印象是:如果说那位女孩是在那里进行深刻的思考,那么,她考虑的事情不是要不要跳下去;恰恰相反,她坐在那里,情绪是很振奋的,可能感觉世界都展现在她的眼前,任何暴力行为对这样的想法都毫无益处。她正俯瞰着地球上的诸多王国,显然,这些王国的景象都很可能进入了她的大脑,但她是不会抛弃这些王国的。她到底是想从中选择一个,还是想把所有王国都占为己有?在斯特林厄姆太太决定下一个行动之前,这个问题正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她发现,或者说她相信自己发现了,如果说大喊出声或者发出任何惊讶的声音都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危险,那么,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她屏住气息再观察了一会儿,至于中间流逝了多少时间,她是永远想不起来的。

也许并没有很多分钟,但也不见得很少,而且,这些时间留给她回想的东西非常之多,不仅是在悄悄回头的路上想,回到客栈以后等米莉的时候也想,甚至等到日近黄昏米莉重新出现的时候,她还在忙着想这些东西。在回头的路上,她在放着那本陶赫尼茨版图书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把那本书捡了起来,把挂表链上的铅笔拿下来,在封面上草草写下几个字:“等会儿见!(6)”然后,她便开始计算时间,不过,不管女孩在那里继续逗留多长时间,她都不会感到恐慌。这是因为她已经发现,她带回来了一个伟大的信念,她坚信那位公主的未来,绝对不会在于突然而简单地摆脱人类的困境。她绝对不会飞身一跳,她绝对不会想到逃避现实。她肯定会直面人生的所有艰辛,接受人生的全部挑战,她坐在悬崖边那块石头上的时候,她也许正对着所有的苦难和挑战。因此,在等待那位年轻朋友的时候,斯特林厄姆太太就能够安慰自己说,她那位年轻的朋友之所以还是没有出现,绝不会是因为她切断了吊着生命的麻绳。她不可能自杀;她肯定知道自己还要走过一段更崎岖的路程,这就是她让人敬畏的态度。这位年长的女士将这个发现当成神灵的启示。在她沉着等候的时候,她终于看见她的同伴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面容特征,她的历史和现状,她的美貌和神秘,好像带来了阿尔卑斯山上的新鲜空气,让斯特林厄姆太太心中本已熊熊的大火烧得更旺。这些要素肯定会更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不过,就在此时,它们主要体现为更强烈的热情。这是她以前很少展现过的意识,不过,这时候她似乎脚下踩着稀有矿藏,只要好好勘探和挖掘,这个矿藏肯定可以挖出许多宝物。当然,她并未惦记着米莉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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