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是凯特第一次陪她一起去,结果,那位大人物似乎要请她们原谅,由于某个罕见的意外情况,他只能给她十分钟时间,而一般情况下,他给病人的时间是非常宽裕的。不过,在这短短的十分钟之内,他的服务态度就让她产生了难以相信的敬仰;他就像在他们中间桌上摆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空杯子。他必须即刻跳上马车离去,不过,他也马上又说他想再见她一次,一两天内再和她见面;还特地约了一个时间,如此一来,他就非常漂亮地抹掉了她此行落空而可能在心中产生的不平。事实上,她感觉,这十分钟的流逝,比她所有问题集合的速度还快,若不是她最终得到了一种印象,那么,除了再见一次的承诺之外,她此行真的一无所获。在最后几分钟飞快流逝的同时快速强化的印象,是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异国他乡,她又可能结识了一位坦诚的朋友,而且,在她所有的朋友之中,这位朋友可能是最真诚的,因为他的性格应该是科学、有规律的,可思考和论证的,而不只是随和或者善良。而且,严格地说,与卢克·斯特雷特爵士的友谊,并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她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很紧张,会让她说话结巴,甚至喘不过气来,她也许已经激发了他对自己的兴趣,甚至超过自己的意料,她自己事实上已经卷入一股洪流,而这股洪流最终将消融于科学的海洋之中。她可能会奋力抗争,但她最后必将随波逐流;曾经有一会儿,她几乎放弃陈述和解释,放弃任何抵抗,而是莫名其妙地颤抖着,紧张、满怀疑问而平静地将自己交给他随便处置。他那张神情庄重的大脸,虽然很坚强,却又不显得僵硬,在她的幻想之中,他显得既像是一位将军,又像是一位主教,她也很快就确信,这副面孔可能展示给她的,一定是对她有好处而且对她好处最大的。换句话说,她就这样不失时机地与它建立了某种关系,而这就是她在这次见面中得到的、现在要带走的胜利品,就像是她绝对拥有的财产,是她崭新的资源,也像是包裹在世界上最柔软的丝绸里面要让记忆夹在腋下带走的礼物。她走进他家大门的时候,她还未看到它,而当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却已经将它揽在了怀里;她把它藏在大衣里面,出门的时候,她微笑着面对凯特·克罗依,却不露任何蛛丝马迹。当然,那位年轻的女士是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等着她,那位伟大的医生没有留一人陪着她。看见了她,她就站起身来,脸上充满同情的神色,像在牙医的门诊厅里一样。“出来了吗?”看她那个模样,她们真的像是来看牙齿的;而事实上,米莉也没有给她制造任何悬念。
“他很可爱。我要再来一趟。”
“他到底怎么说?”
米莉用算得上喜气洋洋的语气说:“他说我不必有任何担心,说如果我乖,严格遵照他的话去做,他会永远、永远地照顾我。”
凯特感到很惊讶,似乎觉得她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可是,他有没有透露你是否生了病?”
“我不知道他透露了什么,我也不在乎。我肯定会知道的,这就够了。我的情况他都知道了,我喜欢这样,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然而,凯特的眼睛还是张得很大。“可是,就这么几分钟,他可能问那么多问题吗?”
“他几乎什么也没问,他没必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米莉说,“他一看就明白。他懂的。”她接着说,“他会花一点时间考虑我的问题,我回去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过了一会儿,凯特好像终于明白了。“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来?”
这句话让她的朋友好像提起了精神,因为(至少这是原因之一)即使当她们站着说话的时候,她就非常突兀地想起她的另一个身份,即她与丹什先生的关系。这将是一个永远难以估摸的身份,虽然这个念头消失的速度也许比来的速度还快,但她一想到这里,心里还是肯定会很不舒服的。这个身份之所以让她越来越不舒服,是因为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的名字被提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机会本该有二十个,有五十个,可是至今一个都没出现。当然,这一次并非转折点,这样的机会不会在今天出现,在米莉的眼里,今天仍然是躲避的日子。她一眼就看明白了,凯特对此则可能毫无意识,于是,她甩掉了压在心里的这块石头。不过,这块石头已经压在她心上很久了,已经影响到了她的反应。不,她已经向凯特表明了对她的信任,那差不多就够了。“哦,亲爱的,今天就算开好了头,我以后不用再麻烦你了。”
“你要自己一人来?”
“当然。不过,我还是想请你继续保守秘密。”
她们走出大门,来到大广场的宽阔马路上,她们还得等米莉带来的马车再完成一轮练习,车夫这样忙活,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脚夫也站在她们身边,他跟她们说是他让车夫再跑一圈的。既然如此,趁她们站着等的时候,凯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哦,亲爱的,你没给我什么秘密,我有什么要保守的?”
这句让米莉更受不了,不过,她懒得发作,而是微笑着说:“好吧,你想说就说吧。”
“我没想过要说什么,”凯特说,“即使我能从你的嘴里得到什么真相,我也会跟坟墓一样安静。我所希望的是,你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你别瞒着我。”
“我绝对不会。”米莉继续说,“可是,我的情况你自己都看得见的。我很满足。我很幸福。”
凯特久久地看着她,然后说:“我相信你很开心。既然这样……!”
此时,米莉开始与她对视,但她只想着刚跟凯特说的话。她再也不是丹什先生的影子;她现在只代表她自己,还是那么好。目前的情况还不错,她们之间的关系是没有问题的。“我当然开心。我感觉,我不知道还可以怎样描述,我就像跪在了神父的面前。我做了忏悔,得到了宽恕。我完成了救赎。”
凯特的眼光从未离开过她。“他肯定很喜欢你。”
“哦,医生就是医生!”米莉说,“不过,我希望他没有过分喜欢我。”然后,似乎为了避免她的朋友表达更深层的意思,或是因为马车至今仍然没有出现让她失去了耐心,她的眼睛移开,看着那无聊无趣的大广场。然而,无聊无趣是因为伦敦的疲乏,在伦敦这样闷热的傍晚,该跳的舞都跳过了,该讲的故事也都讲过了,空中似乎覆盖着一幅模糊的画面,也似乎荡漾着混杂的回声,有一种印象与这种感觉刚好对应,这种印象随后就从那位女孩本来紧闭的嘴里喷出来。“哦,这个世界真大,真美丽!而且,每一个人,是的,每一个人都……!”这句话即刻引起了凯特的注意,她希望她的样子不像是在哭,不像在麦青别墅看肖像画的时候在马克勋爵面前那样失去控制。
凯特到底是能够理解的。“每一个人都希望那么好?”
“是的,都希望那么好。”米莉充满感激之情。
“哦,”凯特笑着说,“我们都会帮你渡过难关。那么,你会带斯特林厄姆太太来吗?”
米莉又是过了一会儿才说:“等我再见他一次以后吧。”
两天之后,她必定能为这个决定找到充分的解释;然而,当她按约定再次出现在那位伟大的朋友(在此期间,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更高大了)面前的时候,他问她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有没有人陪伴她来。听到这个问题,她便马上将一切都告诉了他;此时,她完全摆脱了初次来访时的尴尬,甚至觉得有些过于健谈,而且,对于他希望她不是一个人来,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完全是因为,在过去四十八个小时中,她与他的熟悉程度有了一定的提高,而他对她的了解也得到了神秘的进展。在此之前,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顶多十分钟;但那十分钟却缔造了很美丽的关系,这个关系从一开始就扶摇直上,就他而言,那并不仅仅是出于职业性的热心,不是照顾卧床病人而装客气——如果是这样她肯定很讨厌,而是来自他的平静、和蔼和慈祥,他当时即使问这问那,了解她的病情,她也会觉得十分真诚。当然,他绝对不会问,也不希望问;他手头没有任何信息来源,但他也不需要任何信息: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智慧洞察一切。现在,她不仅仅知道她不讨厌她的一切都被人发现,而且还知道,恰恰相反,这正是她此行的初衷,正因如此,她此时的内心更加笃定。她觉得自己意识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她首次在脚下踩着一块坚固塌实的土地。十分奇怪的是,这种坚固塌实的感觉,竟是当她在愉快的氛围之中发现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没有希望的时候产生的;不过,这首先证明了她此前就一直没有得到支撑。如果说她现在只能依靠人们确认她没有希望得到支撑,那么,这只会反过来证明她的家史是那么奇怪,那么无聊。漫无边际的喋喋不休根本无足挂齿,反而,她坐着看自己的生命被人家放在天平上称量,这才真真切切是品味有规律的生活的第一步。这就是凯特浪漫的说法,她说她的生命,特别是第二次来看医生,确实是放在了人家的天平上的;至于他们俩之间所建立的关系中最好的部分,可能是那位严肃而又迷人的大人物知道,也许第一次就知道了,这是非常浪漫的事情,因此创造了第二次机会。她唯一的疑虑、唯一的担心,就在于他也许不会发觉她自己也有一点点浪漫,因此不会浪漫地面对她。这必定是她在他那里所要面临的危险;不过,她总是要面对,而且,总体而言,危险都是一个个出现,接着一个个消失的。
那是个宽敞又美丽的房间,在那幢古老又精美的大宅的后面,正所谓深宅大院,悄然无声,也因为经历了不知多少显赫的岁月,墙壁有些泛黄,即使在炎热的仲夏,也让人觉得有些凉飕飕。几分钟之后,这个房间在她眼前展现了传统与沧桑,给了她无限的希望与塌实的感觉。她是出来看世界的,那么,这里就是世界的精华,是伦敦多彩多姿的后院,这些墙壁都是世界的墙壁,这些窗帘与地毯都是世界的窗帘与地毯。她应该很喜欢那台青铜大钟,也应该很喜欢壁炉上的那些装饰,这些东西显然是很久之前人们满怀敬意送来的。她自己也应该作为当代名人圈中的一员,照一张像,请人雕刻成像,签上名字,尤其是漆上釉料、装进框里,摆在这里作为一种装饰品,供人们欣赏娱乐。虽然她一直惦记着那个未加修饰的事实,再过几年,这个事实肯定还会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但是,她同时也在琢磨,她最终会送什么来表示谢意。她送的东西至少要胜过那个粗壮的维多利亚时代青铜器。她觉得,这是他在为她诊断之前就洞察到的秘密之一:就在有那么多紧急问题亟待解决的情况下,她竟然会在私底下这样异想天开。在他的面前,她纵然有那么多秘密,任何秘密都不需要她自己说出来。对于这里的其他所有人,要不是在出发前挑选了那位可爱的夫人做伴,她就不可能跟他们有任何亲密而又体面的关系,所以,她的秘密不可能让任何人知道,出于对体面的追求,没有人会去探听。可是,如果说他洞察到了她的秘密,她是毫不在乎的,即使他知道她瞒着那位可爱的夫人,她也同样不在乎。她是独个儿来的,她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把她支开了,她可能是说要逛逛商店,说她心血来潮,想独自上街去溜达散散心。对她而言,独自上街也是新鲜事,从前,她上街总是有个同伴或者女仆跟着;而且,他永远都不会相信,对于他所可能说的话,她居然不能勇敢面对。她对自己的勇气的描述,让他产生了笑的冲动,不过,他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然而,他还是想知道那位女士是谁。星期三不是有一位女士与她一起来吗?
“是的,不过,她不是我说的那个人,不是陪我旅行的人。对于周三那个,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这次他终于笑了出来,让他显得更有风度、更有魅力,同时也让她获得了许多时间。“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米莉说,“我要悄悄来拜访你。”
“那么,她会让多少人知道呢?”
“哦,她是忠诚的,一个人也不会知道。”
“那么,如果她是忠诚的,你不是多了一位朋友吗?”
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计算,况且她也很清楚,他只是想让自己对她的看法更加完整,甚至可能只是为了缓和气氛,她还是想了一会儿。不过,他必须承认那是没有用的,关于缓和气氛之类的事情,她觉得她自己的看法是相当有把握的。对米莉·蒂尔而言,因为这件事情的性质,她周围的气氛注定是凄凉的。她可以用权威口吻将这个想法告诉他,如果她没有别的可以跟他说的话;她现在似乎还发现,果真如此,情况将大大简化。“是的,又多了一位朋友;不过,即使所有朋友都合在一起,也不能改变什么。我是说,人在真正孤独的情况下,再多的朋友也是没有用的。我倒是没见过这么多善良的人。”她停了一会儿,而他则一直等着,似乎他有自己的理由让她自己说,或者说迫使她自己说。她想的是不要在人家面前再哭一次。她确实没有见到过这么多善良的人,她要说句公道话;但是,她知道她自己想说什么,如果她这时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不算不公道。“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个人的状况。其他人再讨人喜欢,也毫无用处。没有人真正帮得上忙,这就是我自个儿来的原因,我也希望一个人来,虽然上次陪我来的克罗依小姐还想陪我一起来。如果你能帮忙,那是最好不过的,当然,如果自己帮得上自己一点忙,那也很好。不过,我想让你看看我真正的状况,所以我一个人来面对你。我喜欢这样,我不夸张。人难道不应该先暴露最坏的一面吗?这样,以后不就会越来越好吗?不管结果怎么样,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所以,和你单独在一起,我感觉到了真正的自我,我可以说,我因此得到了很大的鼓舞,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她这样说的依据似乎就是他想知道,因为他的神情似乎表明她是正确的,她当然得到了这个印象。这个印象让她觉得有些奇怪,也很深刻,因此,她便直接将这个印象收进心里。按这个印象,不管他是否同意,他正在考量一些比较遥远的东西,甚至可能说是不大相干的东西,除了她的健康问题之外,他对她的其他问题也产生了兴趣。她觉得,对于一个绝顶聪明的科学家,他可以算是这个层次的科学家,这种兴趣是不足为怪的,否则那就不能说是绝顶聪明。不过,她同时也将这个印象当成了解自己状况的通道,即使那可能落下她要与他相提并论的口实。即使是最伟大的医生,如果他迫切想了解病人的身体构造以及病因之外的更多信息,那也肯定会让病人感到失望。果真如此,那么,原因就显然在于同情,而当同情仰起那张善于泄露机密的脸,像法国大革命时长矛挑着一个头颅在窗前晃来晃去的时候,人们就可以推断出来,病人的病情很严重。不管他可能想说什么,她总是看到了在窗前晃动的头影,事实上,从此时起,她就只希望他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他可以更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因为他不用再费心避免她胡思乱想。最后,如果说他想让她开口说话,那么,她现在就已经开始说了,而他所听到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她不害怕。如果他想为她做一件世界上最可爱的事情,那么,他可以向她表明他相信她不害怕,而她自己的努力,希望没有误导了他,就是向他暗示她跟他一样勇敢。他可能真的会被误导。不过,他们相互做了一个示意动作,存续了几秒钟,那其实只是一个眼神交流,表明他们俩都了解当前的情况。他们棕色的眼珠子里闪现一丝转瞬即逝的火花,接着,他依然把她装进了他自己的口袋,整个过程随着他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笑而终结。不容易觉察的善意是最美妙的;不过,如果用敞亮的方式来表达,即使是用明晃晃的锋利的铁器,那可以算是另一回事,但对她而言都没什么区别,她都能接受。“你是说,”他问,“你家里没人?没父母亲,没有姐妹,甚至堂表兄妹或者姨妈姑妈也没有?”
她使劲摇头,好似被采访的女主人公或者戏台上的怪物的习惯性动作。“什么人也没有。”接着,她似乎很兴奋。“我是一个幸存者,一场大灾难的幸存者。”她又补充一句,“也就是说,其他人都死了。我十岁的时候,我们家里有六个人,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在只有我一个。他们都死了。”她继续说,一定要把话说完整,“死因各不相同。就是这样。我也曾经告诉你,我是美国人。我不是说因为我是美国人所以情况更糟糕。不过,你可能知道我们现在的状况。”
“是的。”他居然显得挺开心。“我很清楚,不过,首先,你现在是一个备受瞩目的明星。”
她叹了口气,虽然里面有感激的成分,也为社会现状而感伤。“哦,你们就是这样子!”
“哦,不,不是‘我们’!只有我是这样子。不过,还得看你喜不喜欢。我有无数的美国朋友,他们也都是这样子,事实上,你不大可能找到比他们更好的同伴。认识了他们,你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朋友,绝对不会孤独。”然后,他又紧接着说,“我知道,你的精神一定很高尚;但是,不该你承受的东西,你不必去承受。”对此,他片刻之后解释说,“你年纪轻轻,这么艰难的事情就发生在你身上,不过,你不能认为生活就一定是充满艰辛的。你有权利享受幸福,你应该下决心去享受幸福。不管幸福以什么形式来到你的身边,你都必须接受。”
“好吧,我将接受任何幸福!”她喜气洋洋地回答说,“这样说来,我觉得,我每一天都有新的幸福。现在就很幸福!”她微笑着说。
“这样就好。我保证,”那位大人物说,“你会得到无限的幸福。我怎么说也只是众多元素中的一个。我们必须聚集更多的朋友。不要介意谁会知道,我是说,不要介意谁知道你和我是朋友。”
“哦,你是想见什么人吧?”她脱口而出,“你想找到什么关心我的人吧?”对这样自然流露的情感,他只是做了个表情,表示他经常听到美国年轻人说同样的话,即使他们相互认识,他也不会感到奇怪。他的沉默让她觉得刚才说那么多都徒劳无功,于是,她马上就努力寻找最合适的话题。不过,最合适的话题恰恰跟刚才说的事情有关,于是,她很快地做了更完整的表述。“当然,我十分感激你,所以,请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我喜欢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到。我不用向任何人请示,也没有谁能阻拦我。我可以四处乱撞,直到遍体鳞伤。那也许不能算开心的事情,不过,我知道许多人都很想试试。”他似乎准备问她什么,不过,他还是让她继续说下去,而她也毫不迟疑地说了,因为她马上就明白,他已经从她刚才说的话里面知道了她的财力有多大。她刚才传达给他的信息就是这样,或许,对于这个让人讨厌的话题,这将是他们的交流的全部。不过,她同时也明白,这个意思给他的判断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至少影响了他的心情,他是个有情感的人。在他眼里,她所有零零星星的片段,就像彩色玻璃的碎片,用来在儿时多边形西洋镜内拼成不同的图案。“那么,如果说问题在于我是否愿意做任何有帮助的事情的话……!”
“你什么都愿意做?好!”他非常漂亮甚至非常高兴地领会了这句话的价值;不过,对这个实质性的问题,即使只要做暂时的回答,那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至少在当场需要几分钟时间。她没有什么事情不愿意做;那就很方便,不过,至于说她得做什么事情,目前还极其模糊。因此,他们当时就按从前的社交惯例认定,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即使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她也愿意去做,所以,由于虽然经历了大量盘问、听诊和探索,该模糊的还是那么模糊,他们自己觉得,至少让我们觉得,他们似乎刚刚完成了畅通无阻又毫无用处的旅途,他们好像刚刚去了一趟北极回来。只要听到一声令下,米莉肯定会直奔北极;不过,大家可能会感到特别扫兴,因为她的朋友是不会下达这种命令的。“不,”她听到他毫不含糊地说,“目前,我不会让你做任何事情;我过一会儿给你开一两副小小的处方,你只要遵照处方的要求,同时允许我过几天去你家看望你。”
起初,这就跟天堂一样美好。“到时你会见到斯特林厄姆太太。”不过,现在她已经一点也不在乎了。
“呃,我不会害怕见到斯特林厄姆太太。”她又问了一次,他也再说了一遍。“绝对不会害怕。我不会送你去哪里。英格兰就很好,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舒服、方便、体面,都是可以的。你说过,只要你喜欢,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做得到。那么,就请你兑现这个承诺,不过也就一件事:等下次我再见过你以后,你就应该马上离开伦敦。”
米莉想了想。“那么,我能回大陆去吗?”
“当然可以。回大陆去吧。”
“那么,以后你怎么来看我呢?不过,也许你并不想再见到我。”
他早就有了答案,他总是胸有成竹。“我会在你后面跟着去。即使你可能认为我是不想让你再来看我……”
“那又怎么样?”她问道。
这时,他让她一点儿不觉得吞吞吐吐。“你什么时候想看我都可以!这就是我要说的。你要放宽心,至少现在不要担心什么,这是罕有的好机会。”
她站了起来,因为她已经听懂了,他会送给她什么东西,也会马上将他去看她的时间告诉她,这就意味着她可以走了。不过,还有一两件事留着她。“我还能回英格兰吗?”
“当然可以。你喜欢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不过,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你都必须马上让我知道。”
“哦,”米莉说,“来来去去可能不是很好的事情。”
“那么,如果你想跟我们待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他对她的耐心让她很感动,这种事情又让她觉得那么珍贵,所以她就产生了获得更多的欲望。“那么,你不觉得我的思想有问题?”
“也许,”他微笑着说,“这才是关键。”
她定定看着他。“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会因此受苦吗?”
“一点也不会。”
“这么说我还会活下去?”
“亲爱的小姐,”她那个杰出的朋友说,“我跟你说了这么久,不就是希望你别嫌麻烦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