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有自己的死亡方式,像世世代代的人类一样,倒下来的样子千差万别,有的惨叫一声,有的一声不吭,不过都在幽灵城市中得以往生,还有的房子在躯体毁灭之前灵魂就溜走了,威克姆街的房子就是这么死的。那座房子春天就朽了,让两个姑娘有了崩溃的感觉,这是她们始料未及的,她们只好分头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寻访打探。还没到九月,房子就成了一具僵尸,了无情趣,只有三十年的快乐记忆才给那里勉强留下一点神圣的气息。家具、画作和书籍都从那个圆拱门下运走了,直到最后一个房间腾空,最后一辆货车轰鸣而去。那座房子又挺立了一两周,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被自身的空洞吓坏了。然后它就倒下了。挖掘工来了,让那里复归为灰色的平地。工人们肌肉健硕,醉醺醺的,脾气温和,对这样一所房子来说,他们不算最糟糕的殡葬工,因为这房子一直都通人性,从没有错把文化当成终点。
除了几件例外,所有家具都运到赫特福德郡去了,因为威尔科克斯先生特别好心,主动提出把霍华德庄园当作仓库使用。布莱斯先生在国外去世了——这事总让人不快——由于没法保证租金按时支付,他取消了合约,把所有权收了回来。在重新出租之前,施莱格尔姐弟大可以把他们的家具放在车库和一楼的房间里。玛格丽特不赞成这么做,但是蒂比欣然接受了提议,这样他就不用为将来做什么决定了。那个盘子和几幅价值不菲的画作在伦敦找到了更加安全的归宿,而大部分东西都搬到了乡下,交由埃弗里小姐保管。
这次搬家之前不久,我们的男女主人公结婚了。他们经历了风雨,理所应当地会期待和平。没有了各种幻想,却有了爱情——作为女人还能找到什么更强大的保障呢?她看清了她丈夫的过去,也了解他的内心。她对自己的内心有着通透的了解,这是一般人所难以置信的。唯独威尔科克斯夫人的内心是隐藏起来的,也许对逝者的情感进行揣测是迷信所不许吧。他们安安静静地结了婚——名副其实地安静,因为婚期来临时,她拒绝把奥尼顿的程序重走一遍。她弟弟把她交给了新郎,她姨妈身体欠佳,张罗着制作了几样没什么特色的点心。威尔科克斯家族由查尔斯作为代表,见证了婚礼全程,到场的还有卡希尔先生。保罗则发来了一封电报。短短几分钟之内,牧师在没有音乐伴奏的情况下宣布他们结为夫妻,很快,玻璃罩落了下来,将已婚的一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她,一夫一妻制的拥护者,为生命中某种纯洁气息的消失感到遗憾;他,本能上一夫多妻制的拥护者,因为这个变化而觉得道义上得到了支撑,不大可能再受到过去困扰他的种种诱惑了。
他们去因斯布鲁克附近度蜜月。亨利知道那里有家值得信赖的酒店,而玛格丽特希望能在那里见到她妹妹。在这点上,她失望了。他们南下的时候,海伦却向南越过了布伦纳,从加尔达湖畔写来一张让人扫兴的明信片,说她计划未定,最好不用管她。[139]显然,她不想见到亨利。一个做妻子的花两天就能接受的局面,一个局外人如果有两个月的时间,是足以去适应了。玛格丽特只能再次为妹妹缺乏自制力感到遗憾。她写了一封长信,指出在两性问题上要宽容以待:因为这类问题人们知之甚少;那些亲历者都很难作出评判,那么社会的裁决又该多么徒劳。“我不是说没有标准,因为那样就会道德沦丧了;我只是说,我们在感情用事的时候要分清主次,要加深理解,然后才会有标准可循。”海伦对她的善意来信表示了感谢——这个回复相当奇怪。她再次南下了,还说起要在那不勒斯过冬。
对于没能见面,威尔科克斯先生并没有感到遗憾。海伦给他留出了时间,好让他的伤口复原。这个伤口时不时还会让他痛苦。要是早知道玛格丽特在守候着他——玛格丽特,那么活泼聪颖,又是那么温顺——他就会洁身自好,让自己更配得上她了。他无法将过去的经历分门别类,竟然把雅基那一茬儿跟他单身时的另一桩风流韵事弄混了。两件事都让他欠下了风流债,为此他痛心不已,可他意识不到那些风流债根植于另一个人的耻辱之中,更加邪恶。他就像他唯一的道德导师——中世纪——一样,分不清淫乱与不忠的区别。露丝(可怜的老露丝!)根本就没被他放在心上,因为可怜的老露丝从来没发现他出轨。
他对现任妻子的爱意与日俱增。她的聪慧没有给他带来麻烦,而他也确实喜欢看她读读诗歌或者有关社会问题的东西;这让她有别于其他人的妻子。他只要招呼一声,她就会合上书本,随时去做他希望的事情。他们还会嘻嘻哈哈地争论,有那么一两次,她把他几乎逼到了死角,可一旦他较起真来,她就让步了。男人为战争而生,女人为取悦勇士而生,不过,如果她要作出打斗的样子,他也不会嫌弃。她没有肌肉,只有情绪,是赢不了战斗的。情绪让她从飞驰的汽车上跳了下去,让她拒绝按新潮的方式结婚。在这样的场合,勇士乐得让她获胜,因为她们撼动不了让他们内心平静的恒久基石。
蜜月期间,玛格丽特的情绪遭受了一次严重打击。他告诉她——一如往常地漫不经心——奥尼顿农庄租出去了。她露出了不悦之色,很生气地问为什么没跟她商量。
“我不想打扰你啊,”他回应说,“而且,我是今天早晨才听到确切的消息。”
“我们要住到哪儿去呢?”玛格丽特强颜欢笑地问道,“我特别喜欢那个地方。你难道不想有个安定的家吗,亨利?”
他宽慰她,说她误会他了。正是家庭生活才把我们跟外国人区别开来。不过,他不想有个潮湿的家。
“这可新鲜了。我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奥尼顿湿气重啊。”
“我的姑奶奶!”——他突然伸出手——“你有眼睛吗?你的皮肤有感觉吗?在那样的环境里,除了湿气还有什么?首先,农庄是建在泥土上的,那底下原来肯定是城堡的护城河;其次,还有那条讨厌的小河,整晚都会像茶壶一样散发水汽。摸摸地窖的墙壁,抬头看看屋檐吧。问问詹姆斯爵士或者其他任何人。什罗普郡的那些山谷可是臭名远扬的。在什罗普郡,唯一适宜建房的地方是在山上;但是,依我看,那个郡离伦敦太远了,风景也没什么特色。”
玛格丽特忍不住说道:“那你为什么去那儿了?”
“我——认为——”他把头朝后仰去,已经颇为生气了,“要那么说的话,我们为什么来到蒂罗尔[140]?这样的问题我们可以无休止地问下去。”
是可以问下去;不过他只是在为寻找一个合理的答案争取时间。答案来了,话一出口,他就笃信不疑。
“事实上,我是因为埃薇才买下了奥尼顿。别把这话传出去啊。”
“当然不会。”
“我不想让她知道,她差点害我做了一桩赔血本的买卖。我刚签下合约,她就订婚了。可怜的小姑娘!她对那里喜欢得不得了,都等不及要去问打猎的事情,害怕被别人抢了先——你们女人都这样。还好,没造成什么损失。她如愿举办了乡村婚礼,我也把房子转手给了几个兴办私立小学的人。”
“亨利,那我们要住哪儿呢?我希望在某个地方定居。”
“我还没决定。诺福克怎么样?”
玛格丽特沉默不语。婚姻没能让她消除颠沛流离的感觉。伦敦不过是游牧文明的一个前奏,这种文明深刻改变了人的本性,给人际关系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在世界主义环境下,如果这种文明真的来临,我们是得不到大地的帮助的。树木、草场和山脉仅仅是一种景象而已,它们曾经在性格塑造上展示出来的凝聚力只能托付给爱情了。但愿爱情能担得起这份重任!
“现在该怎么办?”亨利继续道,“快到十月份了,我们就在迪西街住下过冬吧,到了春天再去找找看。”
“可能的话,找个长久的地方。我没法像以前那样年轻了,不适合这样搬来搬去的。”
“可是,亲爱的,你想要哪个——搬来搬去还是风湿病?”
“我明白你的意思,”玛格丽特说着站了起来,“如果奥尼顿真的潮湿,那是不可能了,只能让小男孩们去住。只是,到了春天,我们可得谨慎着点儿。我会记着埃薇的教训,不着急催你。记住,这次你有个免费的助手了。这样没完没了的折腾对家具肯定有害,代价当然也高。”
“真是个现实的小女人!在读什么呢?神——神——什么来着?”
“神智学。”
就这样,迪西街成了她第一个宿命之地——一个还算不错的地方。那房子只比威克姆街的房子大一点点,她正好可以锻炼一下,为应付春天再找的大房子做好准备。他们经常出门,不过在家的时候,生活相当有规律。早晨,亨利去上班,她总是亲手给他做好三明治——这是一种源自远古的渴望。他不指着这个三明治当午餐,但是喜欢带在身边,以防十一点的时候会饿。他出门以后,她要收拾房子,要调教用人,还要用海伦的水壶烧水。她的良心偶尔会因为巴斯特夫妇而感到不安;见不到他们,她并不觉得难过。毫无疑问,伦纳德是值得帮助的,但是作为亨利的妻子,她宁可去帮助其他人。至于剧院或辩论社,这些对她的吸引力越来越小了。她开始“缺席”各种新潮的运动,空闲时间都花在重新阅读或思考问题上,引起了她在切尔西的朋友们的关切。他们将这种变化归咎于她的婚姻,也许,某种内在的直觉在警告她,若非迫不得已,不要远离她的丈夫。然而,主要原因隐藏在更深处;她已经超然于各种刺激之外,开始从空谈转向实干。不能与韦德金德或约翰[141]为伍无疑是一桩憾事,但是年过三十之后,要想让思想成为一种创造力,关上一些对外交往的大门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