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八月底的一个夜晚,正是瘟疫最猖獗的时候,堂罗德里戈在忠心耿耿的格里佐的护卫下,返回他的米兰的府邸;偌大的宅院,如今只存下三四个人了。他常常和那么几位朋友聚会,宴饮作乐,以酒浇愁,排遣当时愁闷的心绪。每一次聚会,都出现几位新面孔,又总有几位常客不再露面。那一天,堂罗德里戈显得特别愉快,东拉西扯说了不少有趣的话儿,还特地讲了一番赞美的话,哀悼两天以前被瘟疫夺去性命的阿蒂利奥伯爵,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不过,在起身回家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身体不适,浑身没有力气,两条腿软软的迈不开步子,呼吸也沉重起来,心里火烧火燎的。他一心想把这一切都归结为饮酒、失眠和天气引发的结果。一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懒得开口说话。回到府邸,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吩咐格里佐掌灯,送他回卧室。走进卧室之后,格里佐发现,主人的面孔通红,扭曲得难看,眼珠子快要凸出来,闪烁着奇怪的亮色。他远远地站定,因为在那个年头,正像人们所说的,即便是每一个下等的愚人,也具有医生的眼力。
“你瞧,我身体挺好,”堂罗德里戈说道,他从格里佐的举止中已经看出了这个家伙脑子里闪现的念头。“我的感觉挺不错,不过,也许我喝得……喝得多了一点。那白葡萄酒够厉害的!……没什么,只要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就会过去的。我困极了……这灯光刺我的眼睛,照得我挺难受的……你把它挪远一点!……”
“这是那白葡萄酒跟您闹的恶作剧,”格里佐说道,仍然和主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您马上睡觉吧,睡上一觉您就会舒服了。”
“你说得很对,如果我能够美美地睡一觉……其实,我感觉挺好的。你把那只铃儿放在离我近一点的地方,也许今天夜里我需要点什么,注意,你可留神点儿听着,我可能摇铃唤你。不过,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快把这盏该死的灯拿开。”堂罗德里戈接着说道。格里佐严格依照他的吩咐行事,但站得尽量离他远一点儿。“活见鬼,这灯光让我难受得要命!”
格里佐向主人道了晚安,便拿起那盏灯,趁堂罗德里戈钻进被窝的时候,急忙离开了房间。
可是,堂罗德里戈觉得那薄毯像一座山似的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真是困死了,便索性把毯子掀掉,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好早点进入梦乡。但他刚刚合上眼睛,就好像被人猛击了一掌似的惊醒了,他觉得有什么人故意作弄他,跑过来猛烈地摇晃他的身子;他感到一阵阵炎热的旋风烘烤着他的身子,心头越来越烦躁不安。他又不由得想起炎热的八月、白葡萄酒和自己放荡不羁的生活,他多么想把它们当作眼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是,这些胡思乱想越来越被一个念头所取代;起初,这个念头只是掺杂在其他各种各样的想法之中,而眼下它却顽强地侵入了他的所有感官,这念头曾经是每次觥筹交错时摆脱不了的话题,何况把它当作取笑的谈资,远比对它置之不理更容易做到;这念头就是瘟疫。
他辗转反侧,折腾了好长一阵子,好不容易才进入睡乡。他开始做起梦来,一个接一个的,世上最紊乱、最不吉祥的噩梦。在纷扰的梦中,他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大教堂,周围是众多的陌生人;他置身于其间,却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那儿的,特别是在那个特殊的情况下,他怎么会萌生出去教堂的想法。他打量周围的人,只见他们个个脸色蜡黄,骨瘦如柴,一些人的眼睛虚脱了似的迷茫无神,嘴唇悬空似的晃动着,所有的人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破烂的布片下面黑斑和肿块清晰可见。“滚开,你们这帮无赖!”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厉声斥责的声音,觉得自己的脸色也分外的强横威严,同时他张望着教堂的大门,但那大门却显得很远很远;他依然留在原地,没有动弹,而且他尽量蜷缩自己的身子,避免和那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地挤压过来的龌龊的身体接触。那班粗野的家伙竟然没有一个人后退一步,好像丝毫不明白他的意思;相反,却向他步步紧逼过来,他甚至觉得他们当中有人用胳膊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撞击他左边的胸口,正好在心脏和腋窝之间,他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疼痛。他竭力扭曲身子,想摆脱这样的袭击,但他马上又感到他身上的同一部位遭到了另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的打击。他勃然大怒,伸出手去抽剑,这才发现,置身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当中,他的剑早已出了鞘,而剑柄的圆头正戳着他胸口的痛处。他伸出手去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佩剑,相反感到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他大声地呼喊,累得气喘吁吁,他还想拼尽全力地呼喊。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把脸扭向了另一边。他也朝那边张望,只见一座布道坛,从它的栏杆后面伸出一个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的光滑的、闪亮的凸出物;随后,它渐渐地提升,终于显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然后是一双眼睛、一张面孔、一绺银白色的长长的胡须,昂首挺胸,上半身从布道坛的栏杆上伸出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神甫一双明亮的眼睛,闪出光耀的火花,巡视着教堂里所有的听众,堂罗德里戈觉得那目光也盯视着他的面孔;神甫又举起手来,那手势和在他府邸底层的客厅里慷慨陈词时毫无二致。于是堂罗德里戈也怒气冲冲地举起手来,他使尽力气,好像要冲上前去攥住神甫高举的手臂,一直在喉咙里憋着的谁也听不清楚的嘟嘟嚷囔的声音,猛然爆发出来,成为一声凄厉的嘶叫。他惊醒了。
堂罗德里戈放下果然已经举起来的手臂,他吃力地睁大眼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大白天的明亮阳光,就像前一天晚上的那盏烛光一样刺得他难受。他逐一认出了自己的睡榻、自己的卧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做了一场噩梦。教堂、人群、神甫,都统统不见了踪影;只有胸口左侧依然疼痛不止。他同时觉得自己的心狂跳不已,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耳边不停歇地响着讨厌的嗡嗡声,身子里好像有一团火躁动着,四肢沉重得难以动弹,他感到情况比头一天上床睡觉以前还要糟糕。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才观察胸口剧痛的部位。他惶恐地瞧了一眼,终于发现了一个龌龊的、青紫色的肿块。
堂罗德里戈惊愕失色,死亡的恐惧顿时侵入他的心头,他觉得更加可怕的是将要听任那些搬运尸体的脚夫们的摆布,被他们强行抬走,扔进传染病院。他想找出一个什么办法来逃脱这样的厄运,但他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似的理不清头绪。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理智,坠人绝望的深渊。他抓过那只小铃,用力摇动。小心地守候在附近的格里佐立即进来了。他走到离床榻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主人,他确信眼前的情景果然不出他昨天晚上的预料。
“格里佐!”堂罗德里戈喊道,一面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你是一向对我忠心耿耿的。”
“是这样,大人。”
“我一向很器重你。”
“因为您大人心地慈善。”
“如今我也可以信赖你……”
“当然啦!”
“我觉得身子不舒服,格里佐。”
“我也看出来了。”
“如果我病好了,我会待你更好,比过去更器重你。”
格里佐一声不吭,默默地等待,看看主人在这一番话之后要说些什么。
“除了你,我对任何人都不会信赖,”堂罗德里戈接着说道,“有件事你得给我效劳,格里佐。”
“听从您的吩咐,”格里佐说道,他用平常惯用的套话,回答主人今天异乎寻常的谈话。
“你知道外科医生基奥多家住哪儿吗?”
“我非常熟悉。”
“他真是个正人君子,只要好生酬劳,他总是替病人严守秘密。你快去把他请来,告诉他,作为出诊的酬谢,我会付给他四枚甚至六枚金币;如果他要增加酬金,我也可以付得更多,但是要他立刻就来。注意小心行事,别让人瞧见了。”
“大人您想得很周全,”格里佐说道,“我现在就去,一会儿就回来。”
“听着,格里佐,你先倒点儿水给我喝。我口渴得要命,简直受不了啦。”
“不,大人,”格里佐回答,“没有医生的嘱咐,您什么都不能喝。您眼下得的病非常古怪。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您就安心地歇着,只消片刻工夫,我就会把基奥多医生请来。”
说罢,他走出房间,把门轻轻地虚掩上。
堂罗德里戈重新在床上躺下,此刻他的思绪已追随格里佐前往基奥多医生家,他默默地计算着格里佐需要走多少路,往返需要多少时间。他时时忍不住地瞧一眼自己身上的肿块,但总是马上起了一种憎厌的感觉,把头扭到另一边。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开始侧耳倾听,可有外科医生走来的脚步声。他全神贯注,精神高度紧张,这倒使他暂时忘却了疼痛,他的头脑也显得清楚起来。突然间,他听到远处响起铃铛声,但是他觉得似乎不是从大街上传来,而是来自什么房间。他屏息敛气,听到这铃声愈发清晰、愈发频繁,还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的脑子里顿时闪过一种惶恐的感觉,不由得起了疑心。他从床上坐起来,更加用心谛听周围的动静。他听见隔壁房间里响起咣当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小心地放在了地上。他把两条腿伸到床沿,好像要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房门。房门被打开了,他看见两个穿着肮脏、破旧的红褂子的汉子闯了进来,这两个面目可憎的人,就是搬运尸体的脚夫。他还看见格里佐隐藏在半掩着的房门后面,探出半个面孔,窥测着动静。
“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奸贼!……给我滚,狗杂种!比翁迪诺!卡尔罗托!救命!有人要谋害我!”堂罗德里戈拼命地呼叫。他把一只手伸到枕头底下去寻找手枪;他把搜得的手枪拿在手中;但就在他发出第一声呼喊的时候,脚夫们就朝床上扑去,其中比较灵敏的一个冲到他跟前,不等他作出任何反抗,便从他手里夺过武器,扔得远远的,又把他使劲按倒在床上,让他丝毫动弹不得。他们怒气冲冲地奚落他:
“啊,你这个恶棍!你竟然想和我们脚夫较量!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和卫生署的代表作对!同行善积德的人作对!”
“看住他,不让他动弹,直到我们把他带走。”另一名脚夫一面说,一面朝一只珍宝箱走去。格里佐赶忙进来,和脚夫一起撬开珍宝箱。
“你这卑鄙无耻之徒!”堂罗德里戈大声嚷道,他使尽力气,从按住他的脚夫的身子下面怒视着格里佐,想从脚夫粗壮有力的胳膊下挣脱出来。“你们让我先宰了这忘恩负义的奸贼,”他对脚夫们说道,“然后任凭你们怎么发落我。他又声嘶力竭地呼唤另外几个仆人的名字,但没有任何人回应,原来那用心险恶的格里佐早已假传主人的命令,先把仆人们全都打发走了,然后去找脚夫们,把他的趁火打劫,一起分赃的诡计和盘托出。
“你老实点儿,放老实点儿!”那个凶狠的脚夫厉声喝道,继续把遭逢飞来横祸的堂罗德里戈使劲地按在床上。他随后又扭过脸来,对那两个正在洗劫财物的同伙大声说道:“你俩做事别忘了哥儿们义气!”
“你!你!”堂罗德里戈眼见这伙人忙着砸箱子,把财宝衣物掏出来坐地分赃,便咬牙切齿地对格里佐说道,“你,瞧着吧……哼,你这地狱里的魔鬼!我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会治好我的病!”
格里佐一声不吭,甚至没有朝堂罗德里戈转过身子来。
“狠狠地按住他,”另一名脚夫说道:“他要发疯了。”
情况果然是这样。堂罗德里戈狂叫一声,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想要从脚夫身下挣脱出来,突然全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他呆若木鸡,像着了魔似的痴痴地望着,不时地全身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
脚夫们把他揪起来,一个抬脚,一个抬背,把他抬到早已搁在旁边屋子里的一副担架上。一名脚夫返回堂罗德里戈的卧室,取走洗劫来的财物;然后,他们抬起躺着那可怜的家伙的担架走了。
格里佐仍然留在卧室里,急急忙忙地搜寻他想要的东西,把它们卷成一个包裹,离开了那儿。他虽然异常小心谨慎,回避和脚夫接触,也避免脚夫接触他,可是他在最后关头匆匆地搜寻钱财的时候,却拿起了主人放在床边的衣服,毫不犹豫地抖了抖,看看衣兜里可有钱币。不过,到了第二天,他在一家下等酒店里纵饮作乐时,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他的身子猛地一打哆嗦,眼前一片昏黑,身子软作一团,倒了下去。几名酒肉朋友立即抛弃了他,一哄而散,他终于也落到了脚夫们的手里,听任他们搜走他随身携带的所有钱财,被他们扔到了一辆马车上。车子还没有驶到安置他主人的传染病院,格里佐就一命呜呼了。
眼下我们暂且按下被送进可怕的传染病院的堂罗德里戈不表,而应当去寻找另外一个人物,倘若当年不是半路上杀出个仗势欺人的堂罗德里戈,那么这个人的经历恐怕永远不会和他发生瓜葛,甚至可以断言,两个人的命运遭遇也不会流传下来。我想接着叙述的另一个人,就是伦佐。上文我们谈到,他化名安东尼奥·里沃塔,去了另一家丝织厂。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伦佐在另一家丝织厂干了五个月或者六个月之后,威尼斯共和国宣布同西班牙国王处于敌对状态,从此,米兰不必再为追捕伦佐而操心和担忧。于是博尔托洛想尽法子把伦佐接了回来,留在自己身边,因为他很喜欢伦佐,何况伦佐又是一个天资聪颖、精通手艺的年轻人,在厂子里可以说是他这个总管十分得力的助手;而伦佐不会拿起笔写字这一可悲的弱点,决定他永远不可能取代博尔托洛的总管地位。这条理由对伦佐的遭遇多少有点关系,所以我们理应在此顺带提及。或许,诸位希望博尔托洛是一个更加理想化的人物,我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你们尽可再为自己塑造另外一个博尔托洛。而我要谈的博尔托洛,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于是伦佐一直留在博尔托洛的厂子里干活。不止一次,尤其是从安妮丝那儿捎来令他翘首相盼的信件之后,他便会心血来潮,冒出来去当兵的念头,以了却这无尽的痛苦。从军的机会并不缺少,因为当时威尼斯共和国正需要招兵买马。有的时候,纷纷传说威尼斯要出兵进攻米兰,当兵的诱惑便显得格外的强烈。他很自然地想象,他作为一名胜利者返回故乡,和露琪亚团聚,把这期间遭遇的一切,向她解释清楚,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但是博尔托洛总是能够善解人意地说服他,打消他去当兵的念头。
“如果他们果真要去进攻米兰,”他对伦佐说道,“即使少了你,他们仍然会去攻打,你尽可以在以后从从容容地去。如果那些人打得头破血流回来,你待在家里岂不更好?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去冲锋陷阵,这样的人到处都有。可是,在进入米兰以前,等待他们的是……那班人吹得天花乱坠,我才不相信他们那一套。米兰大公国绝对不是一口可以吞下去的。这也涉及西班牙,我的孩子,你知道西班牙意味着什么吗?威尼斯只会关起门来称王称霸,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要有点儿耐心,你是不是觉得待在我这里不好?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尽管放心好了,如果事情注定不会更加恶化,那一定会有好结果的。会有圣人来帮助你。你要明白,当兵打仗不是你的职业。抛弃织丝的活儿,拿起凶器去杀戮,你以为合适吗?你和那班人为伍,想要干什么呢?那些人才是当兵的料子。”
有好几次,伦佐决定乔装打扮,取一个假名字,悄悄地去当兵,但每一次博尔托洛都善于用非常浅显易懂的理由,帮助他放弃这样的念头。
后来,米兰爆发了大瘟疫,正像我们在上文所交代的,瘟疫很快也越过了贝加莫边境。……诸位不必忧心忡忡,我无意再向你们叙述一番瘟疫在贝加莫猖獗的情形。谁对它怀有兴趣,不妨去读一读某位叫洛伦佐·吉拉尔德利的市政府文书所撰写的著作;不过,这部珍贵的、鲜为人知的著作所包含的极其丰富的史料,或许要超过所有那些记载这场瘟疫的很有名气的著作的总和。看来,作品的知名度受制于各种各样的因素。我只想向诸位叙述,伦佐也染上了瘟疫,但他听之任之,不予医治,结果却霍然痊愈;不错,他曾几乎被死神夺去性命,但他健壮的体格战胜了恶魔的力量,仅仅几天的工夫,他便脱离了危险。一旦起死回生,怀念、欲望、希冀和对未来的生活的追求,顿时在他的心湖中掀起了比既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得多的情感波澜,换句话说,如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苦苦地思恋着露琪亚。在那苦难的岁月,生存不啻是一种特殊的幸运,露琪亚又会遭遇怎样的命运呢?他们诚然相距并不遥远,但为什么她却音信全无?天晓得这种让人心神不定的、迷茫的日子还将持续多久!即使这种日子熬到了尽头,一切危险都烟消云散,他也确切地知道露琪亚仍然健在,但露琪亚许下的终身不嫁的誓言,仍然是一个神秘的谜。
“我去找她,对,我得亲自去把所有的事情核实得清清楚楚。”伦佐自言自语地说道,当他还受到瘟疫折磨的时候就已经如此表示,“但愿她活着!我一定能找到她;我要当面听她说明,这誓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让她理会,全然不必许下这样的誓言,我要把露琪亚和可怜的安妮丝都带走,如果她还活着!安妮丝一向很疼爱我,我确信她现在对我依然如此。通缉令?嘿,如今那些死里逃生的人要为太多的别的事情伤脑筋。即使在这儿,那些被明令捉拿的人照样在自由自在地活动……难道唯有歹徒才能逍遥法外吗?大伙儿都说,米兰的情况也很混乱,甚至比这儿更糟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岂可坐失这天赐良机。”(这良机指的是瘟疫!诸位看得分明,人们在言谈中选择的字眼,时常受到自己的本能的驱使。)
亲爱的伦佐,希望总是大有裨益的。
他刚刚能勉强行走,便去找博尔托洛。博尔托洛有幸躲过了瘟疫,眼下还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伦佐没有走进他的住处,只是从街上呼唤他,让他走到窗口来说话。
“啊,啊!”博尔托洛说道,“你逃过了这场劫难,真是个有福的人!”
“你瞧,我的两条腿还软软的呢,不过,我总算脱离了生命的危险。”
“嘿,我倒很羡慕你。以前若是能够说一声‘我身体挺好’,好像是说一件最幸运的事情;可是,如今说这样的一句话简直就算不了什么。谁若是能够说一声‘我身体好多了’,那才是一句最动听的话。”
伦佐对他说了一番祝愿的话,然后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
“你去吧,愿上帝这一回能保佑你。”博尔托洛回答,“你得设法躲开官府,就像我千方百计躲开瘟疫的传染一样。若是上帝保佑,不让这两个瘟神施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噢,我一定会回来的。如果我不是独自一人回来该多好!得了,但愿如此。”
“但愿你能结伴而归。若是上帝保佑每个人都有一份工作,我们又可以愉快地重聚在一起。只要这场可恶的天灾快快结束,只要你还能见到我!”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们应当再见面!”
“我再重复一遍,但愿上帝保佑!”
大约有好几天的工夫,伦佐用心锻炼身体,试验和增强自己的体力;当他刚刚觉得有足够的精力出远门时,便开始做动身的准备。他贴身系了一根皮带,里面藏了五十枚金币;这笔钱他一直舍不得花掉,对任何人,甚至博尔托洛,都没有透露过一点口风。他还随身带了一些零钱,都是平时处处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手里拎着一只包裹,里面放了一些换洗的衣服;衣兜里揣着一份由第二个雇主签名的推荐信,他在这里用的依然是安东尼奥·里沃塔的假名字;裤兜里藏了一把猎刀,在那个年头正人君子出门也都得带上它。
八月底的一天,也就是堂罗德里戈被扔进传染病院后的第三天,伦佐启程了。他先朝着莱科的方向走去,避免冒冒失失地直闯米兰,这样也可顺便经过自己的家乡,希望在那儿见到安妮丝尚在人世,向她打听一下他一直迫切想知道的许多事情。
少数有幸挣脱瘟疫的魔掌,恢复健康的人,在民众当中完全称得上是特权阶层。其余的人当中,大部分要么半死不活地躺着,要么黯然死去。那些至今尚未染上瘟疫的人,整日价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谨小慎微,左顾右盼,他们的步履缓慢,神情狐疑,显得既急躁又犹豫;在他们的眼里,似乎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可能是把他们送上死亡之路的凶器。另外一些人则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们确信自己已经康复(因为接连两次感染瘟疫的例子不但是稀罕的,而且是不可思议的),面对瘟疫的威胁,他们轻松自在、信心十足;就像中世纪的骑士用铜盔铁甲把自己的身躯和战马严密保护起来,做到刀枪不入一样,他们觉得自己免疫的身子也犹如披上了一层盔甲,无懈可击。他们四处游荡,由此获得了令他们洋洋得意的游侠的外号。他们的周围是瞒跚而行的穷苦的城市贫民和农民,身上穿着破衣烂衫,难以抵御种种打击。游侠是一种明智的、有益的和诱人的职业!政治经济学的论文不妨对它进行着重的探讨。
怀着如此的自信,但心里又不免隐含着读者不难明白的忧虑,伦佐迎着蔚蓝的天空、美丽的乡村,朝家乡走去。他沿途目睹灾祸造成的情景,不停地想着这场空前的浩劫,于是情绪也阴暗了下来。忧愁和孤独伴随着他走过了很长的路程,眼前只有几个幽灵似的游动的路人,或者被送往坟地的尸体,没有送别的宾客,没有殡葬的礼仪,没有安魂的哀乐。将近正午的时候,他来到一片小树林里歇息,吃了随身带着的面包和别的食品。而水果则一路上到处都有,无花果、鲜桃、李子、苹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只消走进果园,便可随意摘取,或者在树下随意捡拾好像下冰雹似的掉得遍地都是的果子。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丰收年,尤其是水果,可是谁也没有心思去顾及它们,一串串葡萄甚至把葡萄叶子都遮没了,任凭路人尽情享用。
太阳落山的时候,伦佐远远地望见了自己的村子。虽说他早有思想准备,但一旦重新见到了自己的家园,他的心仍然禁不住狂乱地跳动起来,种种痛楚的记忆和同样痛楚的预感在心头回荡,他的耳际似乎又响起他从家乡仓皇出逃时伴随他和追踪他的可怕的钟声,他同时感受到眼下四周笼罩着的死一般的寂静。走到教堂前面的小广场时,他的心中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惶乱不安的感觉,而走近目的地的时候,他的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因为他打算去逗留一番的地方正是他往常叫做露琪亚家的院子。而如今,人去楼空,它顶多只能说是安妮丝的家。他心存的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上天有灵,让他能够重新见到平平安安、身体康泰的安妮丝。他准备请求在那儿过夜,因为他猜想自己的房子一定已成为老鼠和貂的乐园。
伦佐不愿意被别人看见,便走上另外一条小路,就是那天夜里他和安妮丝、露琪亚一起突然闯到堂安保迪奥家里所走的那条路。,在小路的半途,一侧是葡萄园,另一侧是他的房子,他想经过那儿的时候进去哪怕片刻工夫,看看这两处地方的情况。
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前方,既盼望又害怕见到什么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果然瞧见一个身穿衬衣的人坐在地上,身子倚靠在茉莉花丛旁的篱色上,一副痴痴发呆的模样。从此人的神情和相貌看来,他觉得很像是在那天夜里的可悲的冒险行动中充当第二证人的半白痴杰尔瓦索。可是待他走近那人时,才看出原来是当时把杰尔瓦索带来的机灵鬼托尼奥。瘟疫夺去了他的身体和神志的活力,如今,他的外貌和一举一动隐约流露出和他的白痴弟弟的相似处。
“喂,托尼奥!”伦佐在他面前止住脚步,叫唤他,“你是托尼奥吗?”
托尼奥抬起眼皮,脑袋却一动也不动。
“托尼奥,你不认得我了吗?”
“瘟疫该传给谁,就传给谁。”托尼奥回答,然后傻傻地张大嘴巴。
“你传染上了瘟疫,是吗?可怜的托尼奥,你不再认识我了吗?”
“瘟疫该传给谁,就传给谁。”托尼奥傻笑着回答。
伦佐明白,从他那儿也实在了解不到什么东西,只得心情郁闷地继续走自己的路。突然,从小路的拐角处显出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朝前移动,伦佐立即认出这是堂安保迪奥。他拄着一根拐杖,或者说拐杖牵引着他,步履蹒跚朝前走来。他走得越来越近,从他的苍白、消瘦的面孔和一举一动中也越来越清楚地看出,他也曾饱尝了那场来势凶猛的瘟疫的折磨。堂安保迪奥同样打量着来人,心中犹豫,不敢确认他可是伦佐,但从他的衣着看,多少有点像个外乡人,是的,那确实是贝加莫人平常穿的衣服。
“是他,肯定没错!”堂安保迪奥暗暗对自己说道,他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既惊讶又恼怒的手势,他右手攥着的拐杖滞留在空中,可以看见两条干瘦得不成样子的手臂在空洞的袖管里颤动,而曾几何时,从前他的手臂还只能勉勉强强地塞进衣袖里。
伦佐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恭敬地向他行礼,虽然他们是在诸位也清楚的情况下分别的,但他终究是自己的堂区神甫。
“您回来啦?”堂安保迪奥发出一声惊呼。
“您瞧,我在这儿。请问有露琪亚的消息吗?”
“您想知道什么消息?我一无所知。她如果还在人世,那会在米兰。不过,您……”
“安妮丝怎么样,还健在吗?”
“也许吧。可您想找谁打听消息?她不在这儿……而且……”
“那她在哪儿?”
“她去瓦尔萨西纳,和她的亲戚一起在帕斯图罗小住,这您是知道的。听说那个地方的疫情比这儿缓和得多。可您呢,我是说……”
“这真让我失望。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呢?”
“他离开这儿好长时间了。可您呢……”
“这我知道,别人写信告诉我了。我是想问,他以后可曾回到过这儿。”
“噢,你问得有道理。后来再也没有听到人家谈起他。可您呢?”“这也真让我失望。”
“可您呢,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是说,您回来想干什么呢?您莫非不知道下了通缉令追捕您吗?”
“这跟我有什么干系?他们现在有许多别的问题要伤脑筋。我回来是要安排一下个人的事情。您果真不知道?……”
“您要安排什么事情?眼下这儿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想告诉您,他们正悬赏捉拿你,你却跑回来,往狼窝里跳,自寻死路,这么做明智吗?您按一位老人的话去做吧,他总比您见多识广,而且是出于对您的爱才忠告您。趁现在还没有人发现您,系紧鞋带,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如果已经有人发现您,那更不可迟疑,赶快跑回家去。您觉得这儿的气氛对于您适合吗?您恐怕不知道,他们曾经来抓过您,抄过您的家,把您家里弄了个底朝天……”
“这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那班恶魔!”
“所以,您还是……”
“可是我已经告诉您,我不在乎这些。那个家伙还活着吗?还住在这儿?”
“我对您说了,这儿什么人也没有;我看您最好别再为这儿的事情放心不下,我劝您……”
“我向您打听,那个家伙可还住在这儿。”
“啊,我的上帝!您好生说话。吃了那么多苦头,您的脾气居然还是那么火爆!”
“他究竟在这儿,还是不在这儿?”
“不在。他远走高飞了。不过,我的孩子,小心瘟疫,瘟疫!在这种时候,谁个还有兴致到处闲逛?”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瘟疫,岂能什么都不存在……您瞧,我也染上了瘍疫,可现在是个健康的自由人。”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这难道不是神的启示吗?一个幸免于劫难的人,我以为,理应感激上帝,并且……”
“我万分感激上帝。”
“那就别再去找别的苦头了。请按照我的话去办……”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神甫先生,您好像也染上过瘟疫。”
“怎么是好像染上过瘟疫!这真是一场残酷、凶恶透顶的灾祸。我如今能够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个奇迹。您只要瞧瞧病魔把我折磨成这副模样就明白了。现在我很需要那么一点儿平平安安的生活,让我恢复元气。幸运的是,我的身体总算开始有点好转了……您回来想干什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走吧……”
“您一个劲儿要我走。我若是想走,也就不会动身上这儿来了。您不停地问我,干吗上这儿来?干吗上这儿来?嘿,真有意思!我上这儿来,因为我要回自己的家。”
“可您的家……”
“请告诉我,这儿有很多人死了吗?……”
“唉!唉!”堂安保迪奥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从佩尔佩杜娅说起,列举了一个又一个死者的名字,其中有的是全家蒙难,无一幸免。伦佐对于这种情形早有所闻,但如今听到这么多他熟悉的朋友、亲戚的名字,仍然不由得悲痛不已,他低垂下头来,不停地哀叹:“可怜的人儿!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孩子们!”
“您瞧!”堂安保迪奥继续说道,“事情远未了结。若是幸存下来的人如今不再变得理智点,不把头脑里种种异想天开的念头统统打扫干净,那世界末日就来临了。”
“请您放心,我并不想在这儿留下来。”
“啊,感谢上天,您总算想通了!那就是说,您早就有回到贝加莫的打算。”
“您不必为此多虑。”
“什么?您不至于对我干出比这更糟糕的蠢事来吧?”
“您不必为此操心,由我来处理好了。我不再是个小孩子,我会依靠理智来解决问题。但是我希望,不管怎么样,您别告诉任何人,说您见到过我。您是一位神甫,我是您的羔羊,但愿您不会出卖我。”
“我明白您的意思,”堂安保迪奥叹了一口气,恼怒地说道,“我明白了。您想毁掉您自己,而且,您还想毁掉我。您竟不在乎您自己吃的那么多的苦头,也毫不在乎我吃的那么多的苦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嘟嘟嚷嚷地说完这最后两句话,便继续走自己的路。
伦佐站在那里,心里既悲伤又愤懑,他盘算着眼下该去哪儿歇息。堂安保迪奥方才向他列举的众多死者中,有那么一户农民,全家人都被瘟疫夺去了性命,只幸存下来一个年轻人,年龄和伦佐差不多,两人从小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的家坐落在村子外面不远的地方。伦佐决定上门找他。
他打自己的葡萄园前面走过,从园子外面不难立刻想到里面的情景。
从墙头望去,他留下的那些果树的树冠和树桠见不到了,只有他出走以后长出来的野草。栅栏门铰链脱落了,他从门缝里探进脑袋,用目光扫视周围,一个荒凉凄惨的园子呈现于眼前。接连两个冬天,村民们出入这个被他们称为“那个可怜虫的园子”,随意打柴。他们把葡萄树、桑树和各种各样的果树或胡乱拔掉,或齐根砍去。不过,果园原来的风貌仍然不难看出:嫩绿的枝叶,从一排排被砍断的葡萄树干上生发出来,显现出荒芜的果树早先的痕迹;随处可以零零星星见到桑树、无花果、桃树、樱桃树和李树的嫩枝和新叶,但它们都淹没在各种各样的茂盛的野草丛中。还有一片荨麻、蕨类、毒麦、狗牙根、鹅掌草、野燕麦、千穗谷、菊苣、酢浆草、野栗等等;各地的农民通常用自己的方式来称呼它们,大致上都把它们叫做杂草或者类似的野生植物。它们的茎秆犬牙交错,争夺空间,或向下任意扩张,抢占地盘;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白、红、黄、蓝色的叶子、花卉和果子,或形成穗状,或化作球形,或串连成行,既显得五彩缤纷,但又杂乱无章。在这茂盛的植物丛中,有一些十分引人注目,但它们大多数谈不上什么优秀:野葡萄长得比所有的作物都高出一头,微红色的枝条向四面蔓延,叶子呈鲜艳的深绿色,有的叶子边缘已显出绛红色,沉沉下垂的枝头挂满紫色浆果,再往上果实都是深红色和绿色;毛蕊花硕大的叶子毛茸茸的,紧贴着地面,茎秆却修长挺拔,长穗上像星星似的嫩黄色的小花灿烂开放;刺菜蓟的枝干、叶子和花萼都长着刺,一绺绺白色或紫色的花朵,在和风吹拂下,犹如轻柔的银白羽毛摇曳不止。这儿,许多旋花悬垂的叶子遮掩了桑树,它的柔和、洁白的铃状的小花在树梢上飘荡;那儿,一株绽出紫红色花粒的野南瓜缠绕着一株葡萄树的新枝;葡萄藤寻找不到坚实的支撑,也只好把自己的枝叶缠绕在野南瓜上;它们软弱的茎梗和相似的叶子,互相攀附纠结,垂到地面,犹如日常生活常常遇见的弱者互相依靠,共同支撑着。到处都可以见到荆棘,它上窜下钻,轻灵自如地穿梭于植物之间,有时又斜着猛伸出来,隔断通道,好像是在那儿拦截过往的行人,连园子的主人也不予放行。
不过,伦佐并没有走进葡萄园的意思,或许他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比我们方才的描述还要短暂。他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不远处就是他的家。他穿过菜园,那儿的情形跟葡萄园一样,到处是长得小腿般高的野草。他的住宅的底层有两间屋子,他的腿刚跨进其中一间的门槛,小耗子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感觉到了他的身影,顿时掀起一阵骚动,慌忙钻进地板上乱糟糟的垃圾堆里,一些流氓曾在这里住宿过。他打量了一下墙壁,只见墙面斑驳,灰泥脱落,被烟火熏得黑糊糊的。他抬头望望天花板,墙纸上结满了蜘蛛网。室内所有的东西都已被洗劫一空。他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愤愤地离开了自己的家。
伦佐沿着他方才穿过的小路,往回走了几步,便拐入通向田野的一条路。一路上既看不到任何生灵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生灵的声音,一直走到他原本打算歇息的那一家门口。天色很快变得昏暗了。他的朋友坐在门口的一只木凳上,双臂交叉地搭在胸前,一双眼睛呆呆地盯视着空中,可的人儿因灾祸而变得迟钝,因落寞而显得孤僻。听到脚步声后,他转过身来打量来人是谁,借着微暗的暮色,他认出了从茂密的枝叶深处走过来的人,随即站起身来,举起双手,大声说道:
“干吗总是来找我呢?难道昨天我还干得不够多吗?您积个德,也让我平平安安地待一会儿。”
伦佐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作为回答,便叫他的名字。
“伦佐!……”那人既疑惑又高兴地叫道。
“是我,”伦佐回答。
两个人急忙朝对方奔过去。
“真是伦佐!”两人走近后,那朋友说道,“唉,见到你我太高兴了!谁能预料到我们还会见面呢?我把你当成了那个抬死尸的脚夫帕奥林,他老是来纠缠我,逼我跟他一起去掩埋死尸。你知道吗,这儿唯独我捡了一条命?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就像一个隐士!”
“我听说了很多。”伦佐说道。
他们急切地互相问候,回答对方的询问,一起朝小屋走去。那朋友一面继续说话,一面忙乎起来,尽当时条件下的最大努力,为款待这位不速之客做着准备。他把一锅水放在炉火上,开始做玉米粥,他把木勺递给伦佐,让他搅动玉米粥,离开屋子前说道:
“唯独我捡了一条命!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小桶牛奶,拿着一点腊肉,两块鲜奶酪,一些无花果和桃子。他放下这些食品,把玉米粥盛在木盘里,招呼伦佐在餐桌前坐下;他为伦佐的到来,伦佐为他的款待,互相道谢。从前,他们两个几乎每天见面,如今,分别几近两年之后重逢,他们却突然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远比从前亲密得多。我们的佚名作者在手稿中写道,在那岁月里经历的种种磨难,使他们明悟,无论是我们对别人表示的仁爱,还是别人施与我们的仁爱,都给人的心灵带来无比的慰藉。
自然,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安妮丝在伦佐生活中的地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宽慰他因安妮丝不在而生出的惆怅,这不只因为他始终不渝地对安妮丝怀有特殊的情感,而且因为在他急切地想弄个明白的诸多事情当中,有一件事的谜底只有安妮丝能够解开。约有片刻的工夫,伦佐犹豫不决,他究竟是应当继续自己的旅程,还是先去寻找离此不远的安妮丝;不过,考虑到安妮丝对露琪亚的安危也可能毫不知情,他决定照第一个方案去做,径直去米兰找露琪亚,排除心中的疑惑,得出自己的判断,然后再把情况告诉安妮丝。这位朋友也谈了许多他以前一无所知或者不很了然的事情,例如露琪亚的厄运,对他的种种迫害,堂罗德里戈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再也没有露面,等等,总之是那些惊心动魄、错综曲折的事情。另外,对伦佐并非无关紧要的是,他弄清楚了堂菲朗特的准确的姓名,安妮丝虽然曾让她的执笔人告诉他,但天晓得那人在信上是怎么写的,贝加莫人在给他读这封信的时候,又是怎么念的,如果伦佐照此去打听堂菲朗特的米兰地址,那很可能找不到一个人能猜出究竟谁是他要寻找的人。而那又是寻找露琪亚的唯一线索。至于说当局,伦佐越来越确信,危险距离他已相当遥远,不必为此多虑,行政长官已经身染瘟疫去世,天晓得什么时候会派来另外一位长官;再说大部分差役也已在瘟疫中一命呜呼,那些幸免于难者自然有别的更紧要的事情要考虑,而无睱顾及那些旧的官司。
伦佐也向他的朋友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并从他那儿得知了关于士兵趁火打劫、瘟疫的肆虐、涂抹毒物等种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怪事。
“全是丑恶可怕的事情,”伦佐的朋友陪他走进一间瘟疫期间无人居住的屋子,一面说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它们会让人终身失去欢乐,生活于痛苦之中;不过朋友之间交谈一番倒让人觉得轻松许多。”
第二天黎明时分,两个人都走进厨房。伦佐一身出门远行的打扮,马甲里面紧系着一根藏着金币的腰带,把猎刀揣在裤兜里,为了路上行走轻快,他把原来手里拎的一只包裹存放在朋友家里。
“如果我此行一切顺利,”他说道,“如果我能找到她,如果……得了……我一定再回到这儿来;我会去帕斯图罗那儿,把喜讯告诉可怜的安妮丝,然后,然后……可是,如果不幸……如果上帝不愿……那么,我会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才好,当然你再也不会见到我回到这儿。”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笔直地站在门槛上,用一种充溢着柔情而沮丧的目光,抬头仰望天际,观看家乡黎明的曙光,这一景象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他的朋友按照惯例劝慰他定要满怀信心,还让他带上些旅途上吃的食品,又送了他一小程,再次向他表示了祝福,便跟他告别了。
伦佐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只打算当天走到米兰附近,这样第二天一大早即可进入米兰城,马上开始寻找露琪亚。他一路走来,路上总算平安无事,也没有遇上什么事让他走神,眼前依然是遍地饿殍、悲惨凄凉的景象。他像前一天那样,适时地在一座小树林里留步,略微吃了点东西,稍事歇息。路过蒙扎的时候,他瞧见一家面包铺开着,正在供应面包,便上前买了两只,他只是想储备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以后挨饿。面包铺老板吩咐他不要走进店铺,向他递过一个木铲,上面托着一只小碗,碗里是清水和醋,告诉他把钱币扔进碗里,然后用两把好像钳子似的家伙,分别夹了两只面包,一一递给他。伦佐把面包装进自己的衣兜里。
日落西山的时候,伦佐来到格莱科镇,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小镇的名字。不过,上一次路过这儿的时候,多少留下了些印象,他又估算了一下从蒙扎到这儿的大概路程,推想离米兰已经不远了。他离开大路,拐进田野,希望找到随便什么一间可以过夜的棚屋,因为他实在不敢再在旅店留宿,免得自讨苦吃。不料,他却找到了一间屋子,比他希望的还要好。他瞧见一家农宅,院子四周围着篱笆,便毅然决然穿过篱笆的缺口,走了进去。院子里阒无一人,只见院子的一侧有一座大顶棚,里面高高地垛放着干草,旁边倚靠着一张梯子。他朝四周扫视了一眼,然后壮起胆子,顺着梯子爬上了大干草堆,凑合着躺了下来,马上呼呼入睡了,直到第二天太阳出山才睡醒过来。他匍匐着爬到干草堆的边上,探出脑袋张望,没有见到什么人,便沿着梯子下来,顺着原路走了出去。他拐上一条卵石小路,朝着米兰大教堂的方向走去。
伦佐走了一小段路程,来到米兰城下,这儿位于东门和新门之间,新门已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