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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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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采用什么法子混进城里去,伦佐模糊地记得,他曾听人说过,早已颁布了严厉的告示,凡是没有健康证明的人,一律不得进城;但是,只要找到点儿窍门,抓住机会,照样可以顺顺当当地进入城里,实际的情形也正是这样,暂且不谈一般的缘故,因为那时任何政令都很难得到畅行无阻的执行,也不谈特殊的缘故,因为要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一道政令,更是难上加难。如今米兰已陷入这样的境地,既看不出有什么人能够来援助它,也看不出它需要防范什么人,大凡那些进城的人,与其说是要对城里人的生命构成威胁,毋宁说是他们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冒险。

伦佐根据了解的这些情况,打算遇到第一座城门时就设法混进去;如果碰上什么障碍,就顺着城墙外侧继续往前走,直至找到另外一座最容易、混进去的城门为止。天晓得在伦佐的想象中米兰究竟会有多少座城门。他于是走到城墙跟前,止住脚步,用目光四处打量,仿佛一个不知道选择走哪一条道路的旅人,需要停留片刻工夫,设法寻找一个路标。他瞧见左右两侧各有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正前方是一段城墙,周围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唯有一座平台后面腾起一股浓浓的乌烟,不断升高、扩张,然后缓缓消失在死灰色的僵凝的空气中。原来是瘟疫死难者的衣服、床上用具和其他被感染的东西在焚烧;不只在这里,而且在城墙的好几处地方,都可以看到这样不停歇地燃烧的凄惨悲凉的火焰。

这是一个非常沉闷的日子,空气显得格外的滞重,单调透顶的、懒洋洋的乌云或者云雾完全笼罩了天空,遮没了太阳,却又看不出一点儿下雨的迹象。四周的田野大多荒芜了,又遭到了干旱的侵蚀;所有的草木都干瘪了,枯黄了,凋零、萎靡的叶子上见不到哪怕一滴露珠。在如此临近一座大城市的地方显现出来的孤寂、凄清,使得伦佐原本惶恐不安的心境又平添了一重悲凉的感觉,他的全部思绪也愈发阴暗了。

他驻足停留一会儿,随后信步顺着右边的小路走去;前面耸立着一座碉堡,遮住了新城门,所以他不知道城门就近在眼前。走了一小段路之后,他开始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这铃声断断续续地响着,然后又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继续朝前走去,绕过了碉堡的拐角,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木板岗亭,一个疲惫不堪、神情冷漠、身子支在火枪上的士兵,站在岗亭前面放哨;岗亭后面是一道敞开的栅栏,再后面是两堵异常厚实的城墙,中间是洞开的城门,上面砌着保护城门的屋脊。可是城门口有一个不祥的障碍物挡住了去路,那是撂在地下的一副担架,两名脚夫正要把一个可怜的病人用担架抬走。此人原是稽税员的头目,不久以前才发现染上了瘟疫。伦佐站在那儿,等待脚夫们做完自己的事情。担架抬走以后,却不见有人来关上栅栏门,伦佐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立即加快步子,迅速向前走去。不料那哨兵很严厉地向他大喝一声:“站住!”伦佐不得不又赶忙收住脚步,瞟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来半个银币,故意让他瞧见。那哨兵或许已经染上了瘟疫,或许对半个银币的热爱胜过对瘟疫的恐惧,便向伦佐示意,让他把银币扔到地上。眼见银币马上滚落到了自己的脚边,哨兵悄声对他说道:

“快快进去!”

伦佐毫不迟疑,急忙走过栅栏门,穿过城门,向前走去,不让任何人瞧见他或者注意他。他大约走出了四十多步路,忽然又听得一声喝道:“站住!”原来是一名稽税员在后面对他嚷嚷。这一回伦佐佯装没有听见,也不转过身子来,反而急忙加快了步子。“站住!”稽税员又一次向他嚷道,但是这喝声更多地透露出不耐烦的情绪,而不是要他听从命令的决心。那人见伦佐对他毫不理会,便耸了耸肩膀,倖倖地回到自己的岗亭里,看来他考虑得更多的似乎是尽量避免跟过往行人接触,而不是去盘问他们。

伦佐走的那条路,当时和现在都通向名叫运河的地方。运河的两侧是菜园子的篱笆或者围墙、教堂和修道院,以及少量的住宅。这条路的尽头,和另外一条顺着运河延伸的道路交汇的地方,竖立着一根圆柱,上面钉着圣乌比奥十字架。伦佐朝前方眺望,除了那个十字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走到把道路大致分成两半的十字路口,朝两边张望,瞧见右边那条叫做圣特雷萨的大路上,正有一个人向他走来。“好了,总算见到一个活人了!”伦佐暗自说道,随即朝右边转过身子,打算请来人给他指点路径。那人也瞧见前面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外乡人,便远远地用一种疑虑的目光盯视着;当他发觉这个异乡人并不想赶自己的路,而是迎面走来,心里更觉恐慌。伦佐走到离那人不远的地方,以山里人特有的礼节,脱下帽子,用左手拿着,右手轻轻按住帽檐,径直朝他走去。不料那人圆睁双眼,踉跄倒退一步,举起节疤累累的手杖,把它的铁尖尖刺向伦佐的腰部,大声喝道:

“滚开!滚开!滚开!”

“嘿,嘿!”伦佐也大声嚷道,一面重新戴上帽子。正像他事后叙述的那样,他当时实在没有心思去吵架,所以赶紧扭转身子,离开那个怪人,继续赶自己的路,说得更确切点儿,继续顺着圣特雷萨路走去。

那人也继续走自己的路,但浑身不停地颤抖,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张望。回到家里,他便叙述起这番经历,说他在路上遇到一个涂抹毒物的家伙,装出一副温良谦恭的模样,但脸上却禁不住透露出一个卑鄙无耻的恶棍的神情,手里拿着一盒油膏,也许是一袋毒粉,用帽子盖着,很难说清楚究竟是哪一种,要向他发动突然袭击,幸亏他果断地把那个家伙远远地挡住,才幸免于难。“那个恶棍要是再向我逼近一步的话,”他补充说道,“在他向我下毒手以前,我会毫不含糊地把他捅个窟窿。不幸的是,我跟那家伙遇见的地方太偏僻了,如果事情发生在米兰城里,我会大声呼喊,把众人叫来,助我一臂之力,把那家伙逮住。在他的帽子里肯定可以找到那置人于死地的毒物。可当时我是单枪匹马在那儿对付他,为了免遭不测,我只好对他吓唬一下了事,因为他只需一瞬间的工夫就可以把毒粉撒到我身上,何况那些家伙身手又极其灵敏,更有魔鬼相助他们。眼下他定在米兰城里游荡,天晓得他会干出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直至他离开人世,每当人们谈论起涂抹毒物者,他都要一再叙述自己的这番经访,并且总是补充说:“那些不肯相信确有其事的人,谅也不敢在我面前谈论,因为任何事情只有眼见为实。”

伦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遭逢这样一场惊险,他激动不安,与其说是因为心里恐惧,倒不如说是由于愤愤不平,他一路上回想着方才遇到的粗暴待遇,差不多也能猜测出那个陌生人定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歹徒;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有悖情理,于是得出结论,那人多半是神经出了毛病。“出师如此不利,”他暗暗思忖,“恐怕我在米兰城里的遭遇也会是凶多吉少。为了进入城里,我得见机行事;一旦进了城,肯定还会有种种不愉快的事情在等待着我。得了,……但愿上帝保佑……只要找到……只要我能够把她找到……唉!这一切都就算不了什么。”

伦佐走到桥头,马上果断地拐上左边的圣马可路,他准确地预感到,这条路定会通向米兰城中心。他一面走,一面环顾四周,看看能否遇上什么人,但除了在如今更加稀疏的几所民房和一段街道之间的沟渠里,发现一具扭曲变形的尸体,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儿。他又朝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听到有人喊道:

“喂,那个好心肠的人!”

他抬头张望,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可怜的女人,身边围着几个小孩,聚集在一所简陋不堪的房子的阳台上;那女人一面向他呼喊,一面挥手招呼他。伦佐慌忙跑过去,来到那阳台跟前,那女人说道:

“喂,年轻人,看在那些可怜的死者的分上,求您行行好,赶快去告诉卫生署的长官,我们在这儿被人遗忘了。我可怜的丈夫死了,他们就怀疑我们染上了瘟疫,把我们关在这儿,您瞧见了,他们连大门都钉死了。打昨天上午起就没有一个人给我们送吃的东西来。我们在这儿待了许多钟点,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来给我们做这样一件善事。这些无辜的孩子真可怜,眼看要饿死了。”

“要饿死了!”伦佐大吃一惊,赶忙把手伸进衣兜里,“瞧,这儿,”一面说,一面掏出两只面包来,“您从阳台上放下一样东西来,我好把面包放进去。”

“上帝会回报您的善行,请稍等一会儿。”女人说罢,走进屋里,找到一只竹篮子,还有一根把竹篮吊下来的绳子。

伦佐回想起前一次进米兰时就在圣十字架附近捡到的几只面包,心里想道:“你瞧,这真是物归原主,这样做也许比归还原先的主人更好,眼下我这么做真是名副其实的排难救人。”

“至于说您提到的那位长官,尊敬的夫人,”伦佐把面包放进竹篮子里,“我无法为您效劳,实话相告,我是个外乡人,一点儿不懂得这儿办事的规矩。不过,要是遇上一个亲切温和、心地善良的人,又容易说得上话,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那女人恳求伦佐一定要这样去做,又把自己所住的街道的名字告诉他,便于他能告诉别人。

“我也想求您一件事,”伦佐说道,“请您也行个好,这一点儿也不难为您。这米兰城里有位很有名气的某某大富翁,您能告诉我他住在哪儿吗?”

“我知道米兰确实有这么一户富贵人家,”女人回答道,“但准确的地址我可说不上来。您从这儿朝前走,会有人给您指路的,您一定能找得到。千万记住,把我们的情况也告诉他。”

“请放心吧。”说罢,他继续朝前赶路。

每走一步,伦佐都听到一种喧嚣的声浪,辚辚的车轮声、杂沓的马蹄声、叮叮当当的铃声,还不时伴随着甩鞭和吆喝的声音;方才他站在那儿谈话的时候已经隐约听见这些声响,不过现在越来越响亮和清晰了。他朝前方张望,却什么也瞧不见。待他走完这条街道,他发现眼前就是圣马可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根横梁、一条绳索和几个滑轮,他马上认出了是令人厌恶的刑具,这种施行酷刑的工具当时非常流行。它们不仅竖立在圣马可广场,而且在所有较为宽敞的广场街道都可以见到,这样便于每一个街区的行政官员滥用权力,任何时候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对那些他们想惩罚的人施加酷刑,例如擅自离开的被非法监禁者,或者消极怠工的下属,或者犯了别的过失的人。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这样的刑罚显得过于严酷,但又无济于事。

伦佐打量着刑具,心里暗暗琢磨着把它安置在那个地方的缘故,只听得那喧嚣声越来越近,同时又瞧见从教堂拐角处闪出一个摇铃的人,他是鸣道夫,随后是两匹马,在地上刨着前蹄,引颈嘶鸣,吃力地拉着一辆载满尸体的大车,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大车两边的脚夫不时扬起鞭子,挥舞拳头,大声诅咒,驱赶着马匹朝前走。这些尸体大多赤裸着全身,有的则用破烂的衣衫胡乱地包裹着,它们横七竖八地互相挤压和堆集在一起,活像一群紧紧缠绕着的蛇,在开春的时候慢慢地苏醒了过来。每当车子碰到什么障碍,便可看到那堆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受到猛烈的震动,突然松开,不少倒挂着的脑袋摇摇晃晃,少女的长发胡乱披落下来,垂悬的胳膊撞击着车轮;这一幕原已惨不忍睹的景象,变得愈发令人惊惧不已,愈发丑陋不堪。

年轻人停立在广场的一个角落,紧挨着运河的栏杆,默默地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亡者祈祷。此时一个残酷的想法闪现在他的脑海:“敢情她也在那儿,躺在死尸堆里,被挤压在最下面……啊,我的上帝!请您保佑,千万别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别让我去作如此悲惨的想象!”

送葬的车辆驶过之后,伦佐这才穿过广场,为了避免跟车队同行,他便顺着运河的左岸,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沿着教堂的侧墙和运河之间道路刚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右前方的马尔切利诺桥;他过桥进入了城市的新区。他朝前方眺望,急切希望找到一个能够给他指路的人,正好瞧见道路的尽头有一位神甫,身穿坎肩,手里拄着一根棍子,站在一扇虚掩的大门前,垂着脑袋,耳朵贴近门缝;过了片刻工夫,又见他举起手来,喃喃地祝福。伦佐猜想,神甫方才是听某个人的忏悔,不禁心中暗想:“这正是我要找的人。如果一位现在还坚持履行自己职责的神甫会没有一点儿仁慈,一点儿爱心,一点儿善良,那这个世界上美德就彻底沦丧了。”

神甫离开大门,小心翼翼地顺着路的中央,朝伦佐这边走来。等神甫走到近处,伦佐赶忙止住脚步,脱下帽子,让神甫明白自己无意再靠近他,同时做了一个姿势,表示有话想对他说。神甫也止住脚步,把棍子拄在身前的地面上,好像是筑起了一道屏障,同时做出一个愿意倾听对方谈话的姿态。伦佐说明了打算要问的事情,神甫满足了他的要求,不仅告诉他要找的那户人家的地址,而且看出这可怜的年轻人的需要,给他指点了行走的路线,应当在什么地方左转弯,什么地方右转弯,一路上要经过哪些教堂、十字路口,最后再经过六条或者八条路就可到达目的地。

“愿上帝现在和将来保佑您永远身体健康。”伦佐向神甫道谢。眼见神甫要离开,伦佐急忙又补充道:“还有另外一件事,请您行个好。”他把那可怜的、遭人遗弃的女人的悲惨情况告诉了神甫。好心肠的神甫向伦佐表示感谢,为他提供了紧急救人性命的行善机会,表示将马上通报相关的人员,然后离开了。伦佐也继续赶路,一路上不停地默默熟记神甫指点的路线,免得每到一处路口,都要重新去向别人问路。很难想象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记住行走的路线并不困难,问题在于如今他。的心里涌起了新的惆怅惶乱。那条街道的名字,他将要走的那段路程,使他心绪烦躁,惶惑不安。他已经获得了他急切想知道的信息,这于他是决不可少的;他从神甫的回答中也没有得到任何不吉利的暗示;那还企求什么呢?此刻,他即将到达目的地,这意味着他可能从此走出朦朦胧胧的状态,不过,也许此刻他会听到有人说:她还生活在人世间;也许又会有人说:她已经一命呜呼。这一念头是如此强烈地打击着他的情绪,以致在行程即将结束时,他宁愿重新回到他刚出发时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混沌境地。但他强打起精神,自言自语道:“唉,要是我现在重新变成一个孩子,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这样,他的心情略微宽松了一些,便继续前行,走进了市区。

米兰城是怎样一副模样啊!由于饥荒之故,它跟一年以前的情景比较起来,真有天壤之别!

伦佐来到的地方正好是城里最悲惨、最荒凉的地区之一,也就是人们所称的新城门地区,中央是几条路的交叉口,毗邻如今的圣方济各·迪保拉教堂,一座名叫圣阿纳斯塔西亚旧教堂位于它的对面。它的周围一带曾经是瘟疫最猖獗的地方,许多遗弃在那儿的尸体散发出阵阵逼人的浊臭,少数幸存者都仓皇地迁居到别处,不久以前还人气兴盛的民宅,如今全已化作一片断垣残壁。伦佐目睹眼前的荒寂、凄凉的景象,心中更起了一种恐慌、憎厌的感觉。他匆忙加快步子,心里默默期望他的目的地不至于很近,在到达那儿以前,这种景象将会改观,至少会局部地有所改观,他用这样的想法来鼓起自己的勇气。果然,他很快来到了一个还能称得上是活人的地方;可是,那又是一个怎样的活人区啊!出于疑虑和恐慌,大街上家家户户的大门都紧紧关闭,只有那些无人居住或者遭到洗劫的房子,大门洞开;另外一些人家的大门都给钉死了,还贴上了封条,因为里面的人染上了瘟疫,或者已经撒手人寰;还有一些大门上被人用黑炭画了十字,这样的记号是用来招呼脚夫把里面的尸体抬走,不过,画这样的记号有着很大的随意性,取决于卫生署的官员或者工作人员是否碰巧路过这儿,取决于是否有心执行上司的指令,或者想乘机对主人敲诈勒索。街道上随处可见破烂、污秽的衣服,而比破衣烂衫更让人厌恶的是从窗口扔出来的带脓血并且已经腐烂的绷带、恶臭逼人的褥草或者床单;每每还会见到尸体,或者是行人突然倒毙,陈尸街头,等待运尸车路过时把它们运走;或者从这些运尸车上震落下来的,或者干脆是从窗口扔出来的。瘟疫的持续和猖獗腐蚀了人们的心灵,同情心和人际的关爱统统被遗忘,抛到了九霄云外!往日店铺里的喧嚣声、马车的辚辚声、小贩的叫卖声和行人的谈笑声,统统消失了,只有运尸车的颠簸、穷人的哭诉、病者的呻吟、疯子的哀号和脚夫的吆喝,偶尔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每逢黎明、正午和黄昏,大教堂也以钟声遥相呼应。于是可以看到有人从窗口探出身子来,跟众人一起祈祷,也可以听到悄声细语和涕泣呜咽,混合着半是悲愁半是慰藉的叹息。

当时,染上瘟疫罹难者大约占全城居民的三分之二,在其余的人当中大部分要么弃家逃难去了,要么病倒在家,外乡人已几近绝迹,那些屈指可数的行人,在街上走了好半天才会偶然遇见一个,这号人神态怪异,身上清晰可见这场浩劫烙下的印记。即使门第高贵的人士,出门也不再穿长袍或者披风,虽然那是当时市民必不可少的衣着;神甫们脱下了教袍,还有一些神职人员穿上了坎肩;各种带褶边的衣服都被束之高阁,因为它们很容易沾上什么东西,或者给那些涂抹毒物者提供便利,而这正是人们最害怕的。所有的人都想方设法穿上紧身的便服,不修边幅,再也顾不上体面;原先留胡子的人,如今不再修面刮胡子,而原先习惯每日修剪的人,又蓄起了胡子,人们的头发也长得像乱稻草,这不仅是由于长期的沮丧心情导致仪表上的漫不经心,而且是因为自从一个名叫贾科莫·莫拉的理发师被扣上传播瘟疫的罪名被逮捕和判刑以后,人们对所有的理发师都怀疑了起来。莫拉这个名字,在很长的时间里意味着卑鄙无耻,在米兰城里已经臭名远扬,其实他是应当得到最广泛、最长久的同情。许多人出门时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有人甚至还带着手枪,对那些想要过于接近他们的人发出威慑性的警告,还有些人手里拿着芳香性的药片,或者镂空的金属球或木球,里面装着浸透了药醋的海绵,不时地用鼻子去闻一闻,或者一刻不停地让它们贴近鼻子。还有的人脖子上挂着一只装满水银的小瓶子,他们确信水银具有吸收和储存各种散发的瘟疫气息的功能,每隔一些日子便设法更换一次水银。绅士们外出的时候不再像从前那样有仆人跟随,他们手里挎着一只篮子,去采购必需的食品。即使两位朋友在街上邂逅,也只是远远地打个招呼,一声不吭地赶忙躲开。每个人上街办事,都格外留神,避开满街都是恶臭逼人、足以置人于死地的障碍物;人人都尽可能地在街心行走,唯恐踩着别的什么东西,或者碰上可能从窗户里抛下来的更具危害性的尸体,害怕沾上常常向行人抛洒的毒粉和接触可能被毒物涂抹的墙壁。这样,胆怯的、荒唐的愚昧无知给人们增添无穷无尽的苦恼,他们又缺乏理智的、有益于健康的防范,如今终于尝到了苦果。

当然也可以看到健康的、富裕的人,他们的境遇就不那么扭曲可怖和值得怜悯。鉴于我们已经向读者展现了许多凄惨悲凉的景象,而且还将带领诸位走进更加令人伤心的地方,因此现在我们无意继续描叙那些染上了瘟疫,步履维艰或者倒毙街头的穷人、儿童和妇女的处境。人们只消亲眼见到和想到还有很少的人在这场劫难中幸免于难,就能够从给外人和后世留下的无比强烈和痛苦的印象中,获得一种几近沮丧的慰藉。

伦佐在这派惨不忍睹的环境中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当他来到离开他应当拐弯的那条街道还有不少路的地方,忽然听到从前面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响,他从中辨别出了那已经熟悉的恐怖的铃声。

他走到那条最宽阔的道路的拐角时,看见四辆大车停在街心;他仿佛置身于一座粮食市场,来来往往的脚夫们忙着装卸麻包,他们走进住宅,随即扛着重物走了出来,把它卸在这一辆或那一辆大车上。有的脚夫身穿红色号衣,有的没有穿戴这样的标志,有的却带上比红号衣更令人憎恶的东西,在帽子上插着花花绿绿的羽饰或者挂着流苏,在城市陷入巨大的悲哀的时候,这班可恶透顶的家伙竟然以这样的打扮来表示欢乐。不时从这家或那家的窗口传来凄怆的声音:“请上这儿来,脚夫!”而忙忙碌碌的脚夫当中,有人恶狠狠地回答:“这就来,马上就来。”住宅里的人低声地埋怨,催促他们快去,脚夫们便报以恶声恶气的咒骂。

伦佐拐进那条街道,加快了步子,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瞧那些阻塞街道的障碍,除了迫不得已要绕开它们时之外;当他的目光落在某个特别值得怜悯的东西上而不得不打量一眼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

从一家住户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一位女人,朝几辆大车走去。从外表看,她已经度过如花的年月,但仍然透露出些许青春的气息,巨大的悲痛和极端的疲惫给她的美丽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并没有伤害她这个伦巴第血统的女人特有的端庄灵秀、风致娟好的美丽。她的步履显得沉重,但非常稳健,她没有哭泣,但看得出来她已流洒了不知多少泪水;她的悲痛中隐含着一种特殊的安宁和深沉,表明她有着异常清醒的意识,足以承受令人断肠的苦痛。但是,在这哀鸿遍野的境况下,不仅仅是她的容貌打动了人们业已冷漠和麻木的心,引发了他们的同情。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约莫九岁的样子,已经死了;但小女孩的仪表十分体面,秀发从前额中央整齐地梳开,身上穿一件洁白无比的衣服,好像母亲亲手把她打扮得如此漂亮,是为了奖励她,而带她去参加一次早已约定的节日游乐。那女人没有让孩子躺在自己的怀里,而是扶着她,让她坐在一条胳膊上,胸口贴紧胸口,仿佛小女孩还活着似的;只是她的一只白净似蜡的小手软软地垂落下来,失去了生气,她的小脑袋比熟睡时更沉重地倚靠着母亲的肩膀。除了两个人面貌的相似,那女人流露的爱和痛苦交织的情感,足以证实她们之间的关系。

一个模样猥琐的脚夫走上前去,要从她的怀里抱走小女孩,但是露出一种非周寻常的敬重和下意识的迟疑。女人朝后退了一步,不过并未表示出生气或蔑视的意思,说道:

“不!现在你别碰她。我要亲自把她放到车子上去。你拿着。”她摊开另一只手,让脚夫瞧一眼一只小钱包,然后让它落在脚夫伸出来的手掌中,继续说道:“你向我保证,不剥掉孩子身上的任何东西,也绝不让任何人胆敢这么做,你得按现在的样子安葬她。”

脚夫把手举到胸口,许诺照此办理。随后,他热心地、近乎恭恭敬敬地忙于在大车上为死去的小女孩安排一个位置,一笔意外的犒赏,尤其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征服了他,促使他这样去做。母亲亲吻了一下小女孩的前额,好像把她抱到床上去似的,安放在车上,在她身上盖了一块白布,向她诀别道:“再见,切奇丽娅!永远地安息吧!今天晚上我们就要来的,我将和你永远在一起。你为我们祈祷吧,我也将为你和别的人祈祷。”她随即转过身来,再次对脚夫说道:“今天晚上你经过这儿的时候,上来把我也抬走,而且不止我一个。”

说罢,女人返回家里,过了片刻光景,她又站到窗口,怀里抱着另一个更小的女孩,还活着,但脸上已显露出不久于人世的迹象。她停立在那儿,凝眸注视着第一个女儿如此简陋的殡礼,目送大车启动,直到从她的视野里消失。现在,她把唯一留下的孩子抱到床上去,她也躺在孩子的身边,一起等待死亡,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这情景正像镰刀在花园里割草时横扫一切,盛开的花朵和含苞待放的蓓蕾一起殒命。

“啊,我的上帝!”伦佐失声说道,“满足她的祈求吧!把她和她的孩子都召唤到您的身边吧。她们蒙受了太多的折磨!蒙受了太多的折磨!”

伦佐因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而激动不已,当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开始在脑子里回忆行走的路线,心想他是否应当在第一条街道拐弯,应当向右拐,还是向左拐,忽然从那条街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既有威严的吆喝、微弱的哀求,又有女人的哭泣、孩子的呻吟。

他心中依旧怀着忧伤、沉重的期盼,继续朝前走。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只见从街道的一侧走来乱纷纷的一群人,他止住脚步,让他们通过。这是一群染上瘟疫的病人,正被送往传染病院。一些人被强行推着走,他们徒劳地挣扎着,大声嚷嚷说,他们宁愿死在自家的床上,用毫无用处的咒骂回答驱赶他们的脚夫的叱责和命令;另外一些人默然地走着,没有显出痛苦或任何其他的表情,活像一群傻子似的;女人们怀里抱着孩子,孩子们惊骇无比,与其说是出于对他们只有朦胧概念的死亡的恐惧,毋宁说他们被那些吆喝、命令和同行的人群的慌乱吓坏了,他们发出尖利的叫喊,吵闹着要找母亲,要投到他们唯一信任的母亲的怀抱里,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唉!他们天真地以为,他们离开家里的时候,母亲正在自己的床上熟睡,其实也许母亲突然染上了瘟疫,病倒了,此刻正昏迷不醒,等着大车把她送进传染病院,如果大车来晚了,就直接送往墓地。啊,这也许是值得一掬辛酸的泪水的悲剧!母亲在病痛中苦苦挣扎,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己的孩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但愿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不过,在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中,却也可以见到一些体现坚毅和爱心的榜样:父母、兄弟、子女、夫妇,用安慰的话语,鼓励和支持自己的亲人,不仅大人如此,就连孩子们也是这样,小女孩们护送着小弟弟,以大人们常有的理智和亲情嘱咐小弟弟要温顺听话,让他们相信要去的地方会得到治疗,他们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面对这种种凄怆和温馨的场面,有一样事情最强烈地触动着伦佐,最使他焦灼不安。他要寻找的菲朗特家,应当就在附近,谁晓得在眼前这一群病人中间可有……不过,等这群人走过之后,他的疑虑也打消了,他转向掉在后面的一名脚夫,向他打听菲朗特家和所在街道的具体位置。

“滚开,乡巴佬。”脚夫回答道。

伦佐无心跟他计较,他瞧见几步路开外的地方,有一位卫生署的官员,面相颇为慈善,正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便上前询问。官员用棍子指着他走过来的方向,说道:

“右边第一条街,左边最后一座大宅子就是。”

年轻人心里又一次涌起愈加强烈的惶悚不安,急忙朝那个方向奔去。他来到那条街道,立刻从周围很矮小、简陋的住房中辨认出了那户人家。他走到紧闭的大门跟前,举手正欲去抓门环,可是他好像要从竹筒子里去抽出预卜生死的竹签似的,他的手悬在了半空中。末了,他终于抓起门环,果断地叩了一下。

过了片刻工夫,一扇窗子略微打开,一个女人探出脑袋来看看是谁敲门,她满脸疑神疑鬼的表情仿佛是想弄个明白:来人敢情是脚夫?或者流浪者?卫生署官员,还是放毒者?要不是魔鬼?

“夫人,”伦佐仰起脑袋,忐忑不安地问道:“请问可有一位叫露琪亚的农村姑娘在这儿干活?”

“她不在这儿了,您快走吧。”女人回答,马上就想关上窗子。

“请稍等一下,看在上帝分上!她果真不在这儿啦?请问她上哪儿去了?”

“在传染病院。”女人又要关上窗子。

“请等一下,看在上帝分上!她得了瘟疫?”

“没错。您觉得奇怪,呃?快走吧。”

“哎,我真是不幸!请再等一下。她病得很厉害吗?病了多长时间了?……”

这一回,窗子果真给关上了。

“夫人!夫人!请容我再问一句,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您死去的亲人的分上!我对您别无所求,天哪!”但他白费口舌。

这不幸的消息使伦佐十分沮丧,那女人的态度又使他非常气恼,他仍然抓住门环,身子倚靠在门上,扭住门环使劲转动,恨不得再拼命地叩门,但他握住门环的手终于没有动弹。他心情激动地转过身来,想看看周围可有什么邻居,也好打听一些更加准确的消息,或者获得一些线索和启示。他只看见约莫二十多步开外的另一个女人,她的脸上流露出惶恐、仇恨、冲动和恶意,眼神慌乱,似乎既要瞪视伦佐,又要向远处张望,嘴巴张得很大,似乎要声嘶力竭地呼叫,但又敛气屏息,同时伸出两条细瘦的胳膊,两只弯曲的手皱巴巴的,活像一双爪子,伸出来又缩回去,好像要攫住什么东西似的,看得出来,她想乘有人注意到她时大声呼叫。他们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女人的样子更加丑陋,仿佛在作案现场被捉拿了似的,浑身颤抖不已。

“您想干什么名堂?……”伦佐喝道,他朝那个女人举起拳头。

那女人眼见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抓住伦佐的希望破灭了,于是一直憋在嗓子眼里的呼叫爆发出来:

“放毒的坏蛋!抓住他!抓住!抓住这放毒的坏蛋!”

“谁?我是放毒的人?嘿,您这个信口雌黄的老巫婆。闭上您的臭嘴。”伦佐喝道。他朝老太婆猛跳一步,想吓唬住她,让她闭嘴。不过他立即明白,他还是先考虑自己的事情为好。听到老太婆的呼叫,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人数虽然比三个月以前发生类似的事情时要少些,但也足以为所欲为地对付他这样势单力孤的人。这时候,那扇窗子又打开了,原先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探出脑袋,也大声嚷起来:

“抓住他,抓住他!他准是那个到处作案,专门在善良的人家门上涂抹毒物的歹徒。”

伦佐来不及去考虑对策,但他马上意识到,最要紧的不是留下来向那伙人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赶快摆脱他们。他迅速朝两边瞥了一眼,察看哪一边人少,便朝那儿冲去。他猛地推开一个挡住他的去路的人,又朝另外一个迎面跑来的家伙当胸一拳,打得那人一个踉跄,向后倒退了八九步。他一面疾跑,一面握紧指关节都凸出起来的拳头,朝空中挥舞,准备打击任何胆敢阻拦他的人。前面的路倒是畅通无阻,但身后却传来纷乱的、急促的脚步声,而比脚步声更响亮的是阵阵狂喊:“抓住他!抓住他!抓住放毒的歹徒!”不知道后面追赶的人何时才会罢休,也看不出来要跑到什么地方才能转危为安。顿时,他的怨恨化作愤怒,忧虑转为绝望,他怒气冲天,伸手从鞘中拔出猎刀,双脚站定,转过身来,扭曲的面孔露出从来不曾有过的杀气,伸展手臂,舞动亮晃晃的猎刀,厉声喝道:

“你们这帮卑鄙无耻的家伙,有胆量的上来!这一回我可真要你们的狗命啦。”

不过,伦佐惊奇而又多少宽慰地发现,追踪他的人都原地站住了,趑趄不前,他们继续大声嚷嚷,着了魔似的舞动双手,好像是向从远处赶到他背后的人群打手势。他又转过身去,方才由于过分的激动,他没有眼观八路,现在才看见有一辆运尸体车,说得更准确点儿,好几辆运尸车开过来,照例还有押车的脚夫,车子后面,稍远处结集着另外一拨人,他们也想捕捉放毒的人,但他们被车队挡住了。伦佐眼见自己处于被两面夹攻的困境,忽然灵机一动,心想他们害怕的东西也许就是拯救他的法宝,危急时刻也顾不得挑剔了,他把猎刀重新插入鞘中,后退几步,加速朝大车跑去,超过第一辆,发现第二辆上有一个颇大的空当。他瞄准了一个目标,纵身一跃,正好跳到车上,右脚踏着空当,左脚伸在空中,双臂高高举起。

“好样的!太棒了!”脚夫们异口同声地喝彩,他们当中有人跟在车队后面步行,另外一些人坐在大车上,还有的人甚至令人惊骇无比地坐在死尸堆上,端起一个互相传递的大酒瓶,大口大口地喝着,“好样的!太棒了!”

“你如今处在我们脚夫的保护之下,就像进了教堂一样。”伦佐跳上去的那辆大车上坐着两个脚夫,其中一个对他说道。

运尸车驶近的时候,大多数追捕者侧转身子,撤退了,同时继续大声嚷嚷:“抓住他!抓住他!抓住这放毒的歹徒!”有人不慌不忙地后撤,不断地停下来,用恶言恶语威胁伦佐,对他打着恐吓的手势,而伦佐也以挥舞的拳头回应他们。

“让我来收拾他们,”一个脚夫对伦佐说道。他从一具死尸身上扯下一条污秽的破布,飞快地把它打成一个结,把它当作投掷的兵器高举着,做出要向那些不肯撤退的人抛去的样子,喊道:“等着吧,狗东西!”那些顽固分子见到这副架势,大惊失色,纷纷拔腿就跑,伦佐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和像纺锤一样上下急速跳动的脚后跟。

脚夫们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和响彻云霄的哄笑,并且用一阵拖长的“呸!”送走他们。

“哈哈!您看见我们怎样善于保护正人君子了吗?”那个把破布当投掷兵器的脚夫对伦佐说道,“我们一个脚夫,比一百个游手好闲的人都顶用。”

“言之有理,你们救了我的性命,”伦佐回答,“我真心诚意地感激你们。”

“感激什么?”那脚夫说道,“你理应得到好报。看得出来,你是个出色的小伙子。你往那班狗东西身上涂抹毒膏,干得太棒了。你只管去抹就是了,给他们统统抹上,他们分文不值,只有一命呜呼以后才有点用处。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干这份活儿,他们却用咒骂回报我们,还扬言说等瘟疫过去之后,要把我们统统绞死。好了,现在瘟疫还没过去,他们却一个个死了。唯独我们脚夫幸存下来,高唱凯歌,在米兰城里自由自在地活着。”

“瘟疫万岁!游手好闲者该死!”另一个脚夫发出欢呼,伴随着这句祝酒词,在摇摇晃晃的大车上,他用双手捧住大酒瓶,把它端到嘴边,痛痛快快地饮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递给了伦佐,对他说道:

“你也喝一口,为我们的健康干杯。”

“我衷心地祝福你们,”伦佐说道,“可我现在不渴,眼下也确实没有喝的兴致。”

“看得出来,你着实受惊了,”脚夫说道,“从你的模样看,你是个可怜虫,放毒的人都是另外一副模样。”

“每个人只是干自己胜任的事情。”另外一个脚夫说道。

“把酒瓶给我,”另外一个步行护送大车的脚夫嚷道,“我也想喝一口,为它的主人干杯,此刻他正在这美妙的队伍里……就在那儿,我记得就在那辆漂亮的车子里。”

脚夫发出一声狰狞的冷笑,用手指了指可怜的伦佐前面的那辆大车。随后,他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脸上透出恶毒的无赖相,朝那个方向行了礼,说道:“我的老爷,您可恩准一个卑贱的脚夫尝一口您酒窖的美酒?您瞧,生活就是这样,是我们把您抬上了马车,护送您去度假。再说,你们这些老爷一喝酒就受不了啦,而穷苦的脚夫却有一副极好的肠胃。”

在同伴们的开怀大笑中,他拿过酒瓶,高举起,但没有马上喝,转过身来,盯视着伦佐的脸,用一种轻蔑而怜悯的神情说:“你结交的那个魔鬼一定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要不是我们救了你一命,魔鬼一点法子也没有。”在又一阵哄笑中,他把酒瓶送到嘴边。

“我们呢?嘿嘿!还有我们!”前面一辆车上好几个脚夫纷纷嚷了起来。那家伙痛痛快快地畅饮之后,双手捧着大酒瓶递给他的同伙们,他们逐一地互相传递,直到最后一名脚夫把酒喝完,握住瓶颈,顺势把空酒瓶抡了几圈,扔到石板路上,把瓶子砸了个粉碎,狂呼道:“瘟疫万岁!”随即,他唱起一支脚夫们常唱的曲子,所有的伙伴都加入了这内容放荡不羁的大合唱。疯狂的歌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大车轱辘的吱嘎声和杂沓的车轮声,在空旷、冷寂的街道上空回荡,声浪响彻两旁的房屋,少数居住在里面的人听了心都揪紧了。

谁说世上的事情有时不能逢凶化吉?谁说世上的事情有时不能让人破涕为笑?方才遭遇的危险,使伦佐觉得,现在与他做伴的死尸和脚夫倒是更容易忍受得了,脚夫们的歌声现在竟也听得津津有味。诚然他依旧心有余悸,惶悚不安,但他由衷地感激上帝,使他摆脱了这样的危难,而没有受到伤害,也没有伤害别人;他现在祈求上天把他从解救过他的人手里再次解救出来。从自己这方面来说,他正警觉地注视着脚夫们的动静,观察道路的情况,一旦看准机会就悄悄地跳车,以免惊动他们,惹出麻烦,把过往行人也卷进去。

车子驶过一个拐角,他突然觉得,这好像是他熟识的地方。他细细打量,心里更有了底。诸位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原来是东门大街,约莫二十个月以前,他悠闲自在地来到米兰城,而后又仓皇出逃时,都打这条街走过。他马上回忆起来,这条路径直通往传染病院。既没有刻意寻找,也没有向人打听,却无意中准确无误地发现了这个地方,他觉得这是上天的特殊恩泽,也是今后诸事一帆风顺的征兆。这时一名卫生署的官员朝大车迎面走来,喝令脚夫们停车,还吩咐了别的什么话。车队真的停下来,歌声变成了乱哄哄的争吵。伦佐车上的一个脚夫跳下了车,伦佐对另一名脚夫说道:“谢谢你们的善心,上帝会报答你们的。”说罢,他便从大车的另一侧跳下了车。

“走吧,快走吧,不幸的放毒小子,”脚夫回答道:“米兰的毁灭当然跟你无关。”

幸运的是没有人听见。车队停在街道的左侧,伦佐急忙走到右侧,沿着城墙匆匆朝大桥走去。他过了桥,继续沿着通往郊外的道路疾行,很快认出了位于城门附近的方济各会修道院,望见传染病院的角隅。他穿过栅栏,眼前展现出病院外围的情景,勉强可以看到一点标志,整个环境给人异常空旷、与众不同和难以形容的感觉。

从伦佐所在位置放眼望去,传染病院的两侧呈现出一副闹哄哄的景象:成群结队的病人朝病院走去,还有许多人沿着病院周围的壕沟坐着或躺着,或许是因为他们精疲力竭,无法走进传染病院,或者是他们灰心丧气,从医院里出来,但同样因为精疲力竭,无法继续前进。有些不幸的病人,在院子里迷失了方向似的瞎转悠,活像一个个白痴;也有不少病人确实已神经错乱,其中一个热情洋溢地对另外一个因病痛的煎熬而躺在地上的可怜虫叙述自己的幻想,另一个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焦躁不安;还有一个仿佛看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场面而嬉皮笑脸地东张西望。不过,在这种悲凄的欢乐气氛中,最让人吃惊的、最声势夺人的,是有一个人不停歇地高声唱歌,歌声似乎不是来自这群可怜的人当中,它比所有其他的声音都要响亮得多。这是一首歌颂爱情的乡村歌曲,风格欢快、戏谑,俗称乡村情歌。他循着歌声望去,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谁在那种时候、那种场合还不乏一展歌喉的兴致,却发现壕沟的尽头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可怜的人,正昂首挺胸地放声高歌。

伦佐沿着病院南侧建筑物才走了几步路,忽然听得人群中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鼓噪,远处人们大声叫喊“他跑啦!抓住他!”伦佐踮起脚尖,只见一匹马狂奔而来,马背上的骑士是一个疯子,他看见大车旁边有一匹解下缰绳和鞍具的马,无人看守,便纵身跃上马背,用拳头使劲捶打马脖子,脚跟猛踢马肚子,赶着那匹牲口疾驰而去。脚夫们一路狂喊,在后面追赶。马儿扬起的滚滚尘土,向远处飘散。

目睹了种种悲惨的景象,无比惊愕和疲惫的伦佐走到了病院的大门口。他在这儿见到的种种事情,恐怕要远比一路上所见到的更加骇人听闻。他探头朝大门里面打量了一番,走过拱门,在门廊中央一动不动地伫立了片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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