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艾琳娜把这次晚宴说得那么郑重其事,但实际上规模很小,参加的人员也不多。经过艾琳娜的精心挑选,被邀请的客人寥寥无几。她原打算请十一二个人,围坐在那张圆形桃花心木桌旁,可实际上———忘记说了,莱迪奈太太因病重,不能光临,奈波伦太太竟在宴会临近时送来了致歉函,这也是她没想到的。因此,来的人最后只有十个,凑成了勉强说的过去的令人满意的人数。
来宾有梅里美夫妇,梅里美太太三十来岁,娇小玲珑,热情开朗;她的丈夫是个活泼而头脑简单的人,总爱对别人的俏皮话笑个不停,看上去非常随和。海曼斯特太太是陪着他们一起来的。当然,还有艾奇·艾洛宾。莱思小姐也应邀来了。艾琳娜事先送给她一束新鲜的人造紫罗兰和一条系头发用的黑色丝带。莱迪奈先生自己来了,他带来了夫人未能光临的歉意。刚巧在城里风流的威戈恩也欣然接受了邀请。还有梅布兰特小姐,她早已过了用长柄眼镜式望远镜和幼稚地看世界的少年时期。据说,人们认为她很有学问,还猜测她用笔名创作。她是同一个叫古维纳尔名字的先生一起来的。那位先生与某家日报社有联系。看来他文质彬彬,但听说他观察敏锐,除此之外,就再也不知道其他东西了。艾琳娜本人则是第十位。八点半整,宾主在餐桌旁就坐,艾洛宾和莱迪奈先生分别坐在女主人的两旁。
海曼斯特太太坐在艾洛宾和威戈恩之间。依次是梅里美太太,古纳尔先生,梅兰丝特小姐,梅里美先生,莱迪奈先生旁边是莱思小姐。
桌子的款式华丽美观,上面铺着一块带花饰的淡黄色缎子桌布,使它更为耀眼。巨大的铜蜡台上插着蜡烛,融融的烛光给黄缎子桌面投下了一条条阴影;盛开着的玫瑰摆在桌子四周,有黄的、红的,绚丽多彩,芬香扑鼻。那些金器、银器,正像艾琳娜讲过的,还有水晶玻璃制品,就像女宾们佩带的珠宝,光芒闪耀。
为了这次宴会,普通的硬座椅都被拿走了,换上了屋子里所有最轻便、最舒适的椅子。莱思小姐个子太小,因而椅子上垫着垫子,就像有时小孩子的椅子垫着厚厚的书那样。
“这是不是新买的,艾琳娜?”梅布兰特小姐大声叫道。她把她的长柄眼镜举起来,朝艾琳娜前额发际插得那支闪光的,甚至可以说光芒四射的钻石发卡望去。
“非常新,事实上,是崭新的,我丈夫给我的礼物。今早刚收到,从纽约寄来的。顺便和大家说一声,今天我过生日,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今天是我希望你们为我的健康干杯的好日子,同时,我建议,你们先喝鸡尾酒,是配制的———你们是否用配制这个词?”她向梅兰布特小姐问道,“这酒是我父亲为庆祝我妹妹珍尼格婚礼而配制的。”
每位客人面前都摆着一个小玻璃杯,个个像石榴红宝石那样精美,闪着迷人的光芒。
“那么,好吧,”艾洛宾讲道,“我提议,在这最迷人的女人———上校的女儿的生日之际,用上校配制的鸡尾酒,为上校的健康而干杯,这会不会很唐突?”
梅里美先生对这句俏皮话开心地大笑起来。这笑很有感染力,使这顿晚餐一开始就显得轻松愉快,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宴会的结束。
梅布兰特小姐请求她暂不碰摆在她面前的鸡尾酒,让她好好欣赏一下,酒的颜色太美了!她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与它媲美,它所发出的石榴红色光芒真是世所罕见。她宣称上校是搞艺术的,并一再重复她的看法。
莱迪奈先生对晚餐的一切都很认真,包括各道主菜,配菜、招待方式、餐桌的装饰、甚至在场的客人。他放下嘴里吃着的胖母胖诺鱼抬起头来,询问艾洛宾是否跟莱特·艾洛宾律师事务所那位叫艾洛宾的先生有亲戚关系。这位年轻人承认,他跟莱特先生很要好,他容许用艾洛宾的名字作为事物所的字头,并把那姓氏写在帕尔底都街的一块小招牌上。
“有许多人或机构喜欢寻根问底,”艾洛宾说,“所以,为了方便起见,人们不得不装出具有某一职业的美德,不管他是否真有这种美德。”
莱迪奈先生听艾洛宾这样讲后,有点目瞪口呆,然后转身问莱思小姐对去年冬天举行的交响音乐会的看法如何。莱思用法语作答,艾琳娜认为这种做法在这样的气氛中是不礼貌的,但这却正是莱思小姐的特性,莱思小姐对那次音乐会评价很坏。接着又对新奥尔良所有的音乐师,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都讲了些不敬的话。看来,她所有的兴趣,几乎全投入到她面前的美味佳肴上了。
梅里美先生,艾洛宾先生关于爱寻根问底的人的话,使他想起前天从瓦口那来的一个住在圣得·查尔斯旅馆的人———但是,由于梅里美的故事永远破绽百出,缺乏幽默感,因而他的太太几乎不让他讲完。梅里美太太总是打断他的话,问他是否记得她上周买的准备寄给一位日内瓦朋友的那本书的作者的名字。她正同古维尔先生谈论着各种书籍,想听听他对最近文学界争论的有关文学问题的看法。她的丈夫悄悄地单独向梅兰丝小姐讲述了那个
从日内瓦来的人的故事。梅兰丝小姐装着听得津津有味,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
海曼斯特太太脸上呈现出疲倦的神色。但她仍怀着巨大的兴趣倾听坐在她左边的威戈恩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讲话。自从她坐在桌旁以来,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身上。当威戈恩转向比她更漂亮而且很有朝气的梅里美太太时,她泰然自若地等待机会重新引起威戈恩对她的注意。
席间,外面偶尔传来曼陀铃的琴声,这不但没影响到谈话,反而对谈话起到了一种和谐伴奏的作用。屋外喷泉柔和而单调的飞溅声,夹杂着馥郁的茉莉花香味儿,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来。
艾琳娜在两边舒展开来的打褶的锦缎衣裙闪着金光,裸露的双肩的周围垂挂着舒服的花边吊带。她的皮肤白皙红润,富于弹性。当她把头靠在高背椅上,自由的张开双臂时,她的动作使人想起那高贵的皇后;她环顾四周,超然卓群。
虽然,此刻她在客人中间坐着,可昔日的慷倦情绪突然向她袭来。那种经常侵扰她的失望,又像是去留无迹的魔鬼一样,不知不觉又把她缠住了,它像从充满各种哀怨的洞穴中刮出来的一股阴风,不召自来。她带着那焦急的渴望,把她那心爱的人引进她灵魂的梦幻之中,一种不可言表的感觉同时把她压倒了。
时光默默流逝,一种亲密的友情,像一种神秘的索链,把坐在桌子四周的人,紧紧地联结起来。她们快活地谈笑。莱迪奈先生第一个打破了这令人愉快的气氛。十点钟,他起身告辞,说他夫人在家等着他,她身体不好,总是心神不宁的,而只有他在身边才能平静下来。
莱思小姐同莱迪奈先生一起站了起来,后者主动陪她上车。她吃得很饱,各种美味都品尝了,她的头都有些晕了。因为这一切,她离开桌子时非常谦恭地向所有的人行礼告辞。她吻了艾琳娜的肩膀,声音很低地说:“再见,我亲爱的,检点点儿。”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或者说,离开坐垫时,头发晕,莱迪奈先生及时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领她走了。
海曼斯特太太正在编织一个红、黄两色的玫瑰花环。当她编完以后,把它温柔的罩在在威戈恩的黑色卷发上。威戈恩那时正靠在一把舒服的椅子上,冲着灯举起一杯香槟酒。仿佛是给魔术师的法棒碰了一下似的,那个玫瑰花环一下子使他感到好像变成一尊东方美神像。他的双颊呈现出易碎的紫葡萄的颜色,那朦胧的双眼眨着倦怠的光。
“该死的东西!”艾洛宾叫道。
可是,海曼斯特太太对这尊雕像又添加了一笔。她从椅子背上拿起一条傍晚她来时披在肩上的丝绸围巾,折成漂亮的花形,披在威戈恩身上,遮住了他那黑色的旧式礼服。对海曼斯特太太的恶作剧,威戈恩似乎并不生气,只是礼貌的微笑着,露出他那闪光的牙齿,眯着眼睛,透过杯里的香槟酒,呆呆地注视着灯光。
“哦,我可以把他画下来,而不是用语言来描述出来,该多好啊!”梅兰丝小姐大声叫道。她注视着威戈恩,也陷入狂喜之中。
“有个永不消隐的欲望,用殷红的颜色,刻在金色的大地上。”古维纳尔轻声地吟道。
酒对威戈恩产生了作用,他平日里话最多,而现在却不说一句话。他仿佛沉入了冥想之中,像在琥珀珠子中观看那惬意的梦。
“唱首歌吧!”海曼斯特太太微笑道,“你想不想给我们唱首歌呢?”
“让他一边呆着去,”艾洛宾说。
“他在那儿装模作样呢,”梅里美说,“让他把酒全喝光吧。”
“他好像不行了。”梅里美大笑道,把身子向年轻人那边凑过去,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举到自己的唇边。慢慢地啜饮着。当他喝干酒后,梅里美太太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她的薄纱手帕给他擦了擦嘴唇。
“好吧,我唱歌给你们听。”威戈恩说着,把椅子转向海曼斯特太太。他把两只手交插在一起,放在脑后,抬头望着天花板,像音乐师调弄乐器一样试了试嗓子,开始哼了起来。然后,他看了看艾琳娜,接着唱道:
“啊,如果你知道!”
“住嘴!”艾琳娜突然嚷道,“别唱那支歌,你别唱它。”她气得把自己的酒杯摔在桌子上,撞在一个装水的金属瓶上。酒溅到艾洛宾腿上,淌在海曼斯特太太的黑纱裙上。威戈恩不知是失去了理智,还是表示对女主人的抗议,他大笑着,继续唱道:
“哦,如果你知道,让你的双眸告诉我……”
“噢,别唱了,停下来!”艾琳娜叫道。她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威戈恩身后,捂住他的嘴。他吻着那温润的手掌。
“不,不!我就想唱这支歌,彭迪列夫人,我不知道你那么当真!”威戈恩抬起头,眼光温柔。艾琳娜的双手捂着他的嘴唇时,好像有股令人激动的电流传到了她的手上。她摘下头上的花环,扔到地板上。
“好了,威戈恩,你装模作样的时间够长的了。把海曼斯特太太的围巾还给她吧。”海曼斯特太太自己把围巾从威戈恩身上摘了下来。梅布兰特和古维尔先生突然想到该是告辞的时间了。梅里美太太也忽然惊奇地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同威戈恩告辞前,海曼斯特太太邀他拜访自己的女儿。她认为女儿会很高兴认识他,同他一起讲法语,唱法语歌。威戈恩表示,有时间他一定要认识一下海曼斯特小姐。他问艾洛宾是否与她同路,艾洛宾说不是。
弹曼陀林琴的人已经走了。黑夜的岑寂降落到那条宽阔美丽的街道上。从艾琳娜家离去的客人们的谈话声,就像不协调的音符一样,撞击着这和谐寂静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