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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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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乘雪橇兜风以后,有好几个礼拜没有听到雪默尔达家的消息。我因为喉咙痛不能出门,祖母又得了感冒,做家务事很吃力。到了礼拜天她就想好好休息一天。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富克斯对我们说,他看见雪默尔达先生出外打猎。

“他给自己做了一顶兔皮帽子,吉姆,还做了一条兔皮领子,用扣子扣在他的上衣外面。他们家总共只有一件大衣,大家轮流穿。他们好像特别怕冷,像獾子一样守在崖壁上那个洞子里不敢出来。”

“只有那个疯小子不同些,”杰克插嘴说。“他从来不穿外衣。克拉纪克说他身体棒着呢,什么都受得了。我料想这个地方的野兔会越来越少了。安布罗希昨天走过我正在干活的那块包谷田,拿出他打到的三只土拨鼠给我看。他问我这东西好不好吃。我吐口唾沫,做怪脸、装样子吓唬他,可是他那副样子,好像比我更精明在行似的,他把土拨鼠放进麻袋就走了。”

祖母担心地抬起头来,对着祖父说道:“约西亚,你想克拉纪克会不会让这些可怜的人儿吃土拨鼠,会吗?”

“你最好明天过去看望一下我们的邻舍,艾玛琳,”他严肃地回答说。

富克斯逗趣地插嘴说,土拨鼠倒是干净的畜生,应该是可以吃的,只不过它们的家族关系对它们不利。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咧着嘴笑笑,说它们是属于老鼠家族的。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时,看到祖母和杰克在厨房里把东西装进一只有盖的大篮子里。

“喏,杰克,”祖母说,“假如你能找到那只鸡冠冻坏了的老公鸡,把它颈子扭那么一下,我们就带上它。雪默尔达太太去年秋天怎么不从邻舍那里搞几只鸡婆喂喂,要是那样,现在家里就养上一窝鸡了。我想她是忙忙乱乱,不晓得从哪里做起了。我自己也是到一个新地方感到不习惯,可是不管是缺这少那,我从来没忘记母鸡是好东西,值得养的。”

“你说得对,太太,”杰克说,“不过我一想到克拉纪克也会得一条老公鸡腿吃,心里就不舒服。”他慢吞吞地从长长的地下室里走出来,随手带上那扇沉重的门。

早饭后祖母、杰克和我把衣服穿得暖暖和和的,爬上大车那冷冰冰的前座。我们走近雪默尔达家时,听到结了冰的水泵叽轧叽轧叫,并看到安东妮亚头上紧裹着头巾,身上的棉布单衣被风吹得鼓鼓的,正在把整个身子压在水泵的摇柄上使它上下转动。她听到我们大车的声音,掉转头望了望,抓起她那一桶水,飞快地朝崖壁上的窑洞里跑去。

杰克扶着祖母下了车,说等他把马匹盖上马衣就把食物拿进去。我们在结了冰的小道上慢步朝干河沟边凹进去的那扇门走去。一股股青烟从戳在草和雪外面的炉灶烟囱里冒出来,可是风马上就狂暴地把它扫开了。

不等我们敲门,雪默尔达太太就把门打开,一把抓住了祖母的手。她不像往常那样说“好么!”,而是立刻大哭起来,用她本国的语言飞快地说着话,指指她那双用破布包起来的脚,并用指责的眼光望望周围的每一个人。

老头子坐在炉灶后面一个树墩上,弯腰勾背地仿佛想躲开我们不让我们看见。于尔卡坐在他脚跟前的地上,膝上抱着她那只小猫咪。她偷偷地张望我,朝我微笑,可是抬头望了她母亲一眼,又重新躲起来。安东妮亚在一个黑角落里洗碟子刷锅。疯小子在唯一的一扇窗下,伸脚伸手躺在塞了麦秸的黄麻布袋上。我们一走进去,他就把一只装粮食的麻袋甩过去塞住门脚下的缝。窑洞里的空气很闷人,而且非常暗。一盏悬挂在炉灶上的点亮了的灯,发出微弱的黄色的光芒。

雪默尔达太太猛地把门背后两只大桶的盖子打开,让我们朝里面看。一只里面有一些马铃薯,已经冻坏并且在腐烂了,另一只里面有一小堆面粉。祖母为难地咕哝着什么,可是这个波希米亚女人轻蔑地大笑起来,那是一种声音嘶哑的笑,并从碗架上拿起一个空咖啡壶,对我们摇着,一脸怨恨的神情。

祖母继续以她那种弗吉尼亚式的彬彬有礼的态度同她说话,既不去理会他们那已到了极点的穷困,也不提她自己的疏忽,直到杰克拿着大盖篮走进来,仿佛是对雪默尔达太太的责难的一个直截了当的答复。于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垮下来了。她倒在她那疯儿子身边的地上,把脸藏在两膝之间,坐在那里痛哭起来。祖母不去管她,只是喊安东妮亚过来帮忙取出篮子里的东西。东妮勉勉强强离开她的角落。以前我还从没见到过她像这样灰溜溜的。

“你不要在意我可怜的阿妈,伯丹太太。她心里太难过了。”她一面把湿手在裙子上擦干,接过祖母递给她的东西,一面低声说。

疯小子看见了吃的东西,开始发出柔和的咯咯的声音,抚摸他的肚子。杰克又进来了,这一次搬进一袋马铃薯。祖母茫然不解地朝四处望望。

“你们外面难道没有一个藏东西的洞子或地窖吗,安东妮亚?这里不是收藏蔬菜的地方。你们的马铃薯是怎么冻坏的?”“我们是在邮局里从布雪先生那里弄来的——他丢掉不要了。我们自己没有种马铃薯,伯丹太太,”东妮伤心地承认说。

杰克出去时,马雷克从地上爬过去重新把门脚的缝塞好。随后雪默尔达先生像影子似的不声不响从炉灶后面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用手在他那梳得光光的灰发上拂了拂,仿佛要拨开头上的一片迷雾。他像往常那样穿得干净整齐,戴着他那条绿色的颈巾和珊瑚饰针。他挽着祖母的手膀,把她带到炉灶背后,房间的后面。后墙上是另一个小洞子;一个小小的圆洞,比油桶大不了好多,是从黑土里面挖出来的。我从凳上站起来瞪着眼睛朝里面望时,只见里面有几床被子和一堆麦秸。老头子举起提灯。“于尔卡,”他用低沉、绝望的声音说,“于尔卡;我的安东妮亚!”

祖母往后退缩,“你是说她们睡在这里面——你的姑娘们?”他点点头。

东妮从他的手膀下面钻过来。“睡在地上很冷,这里像獾洞一样暖和。我喜欢睡在这里。”她热切地坚持说。“我阿妈有好床,枕头是用我们在波希米亚自己喂的鹅的羽毛做的。看呀,吉姆?”她指指那张狭窄的床铺,那是雪默尔达家搬来之前克拉纪克为他自己靠墙砌的。

祖母叹了口气。“当真的,乖乖!我相信,你睡在哪里,那里就总是热热和和的。你们过一阵就会有座好一点的住房,安东妮亚,到那时你就会把这些艰难的日子忘记了。”

雪默尔达先生让祖母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要他的妻子坐在祖母旁边一张矮凳上。他手扶着安东妮亚的肩膀,站在她们前面,用低沉的调子同她们谈话,他的女儿做翻译。他想要我们知道他们在老家并不是乞丐;他的工资收入不错,他的家庭受到尊敬。他离开波希米亚时,付了乘船的费用,还有一千多块钱的积蓄。在纽约兑换货币时损失了一些,坐火车到内布拉斯加的费用超过了他们所预料的。到他们付钱给克拉纪克买他的地,买他的马和牛,以及一些破旧的农用机器以后,他们的钱所剩不多了。他希望祖母知道,不管怎样,他手头还有一点钱。如果他们能捱到春天,就要买一头奶牛和一些小鸡,种个菜园,到那时候日子就好过了。安布罗希和安东妮亚的年纪已经可以干田里的活,他们也愿意干。只是落雪和严寒的天气使他们大家感到沮丧。

安东妮亚解释说她父亲的意思是想在春天给他们盖一座新房子;他和安布罗希已经为此砍好了木料,可是砍倒的这些木料全都在溪边,埋在雪底下。

祖母鼓励他们并给他们提出一些忠告,这期间,我同于尔卡坐在地上,要她把她的小猫给我看。马雷克小心翼翼地溜到我们身边,开始展示他那有薄膜连着的手指。我知道他想要给我发出古怪的声音——狗叫或马嘶——可是在长者面前他不敢。马雷克总是想讨好别人,可怜的小东西,仿佛他时刻惦记着要补偿他的缺陷。

我们的走访快结束时,雪默尔达太太慢慢平静下来,比较通情达理了,在安东妮亚进行翻译的时候,她不时主动地插进一两句话来。这个女人耳朵很灵敏,每逢她听别人讲英语时,总能从中捕捉到一些词儿。我们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她打开她那只木板箱,拿出一只用条纹被套布做的袋子,这袋子有面粉袋那么长,只有它一半宽,里面塞满了东西。一看到这只袋子,疯小子就咂起嘴来。雪默尔达太太解开袋子,用手搅动袋子里面的东西时,发出一种带盐味的泥土的气味,非常冲鼻,即使在窑洞里杂七杂八的气味当中也显得很突出。她量出一茶杯,放在一个小纸袋子里包好,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送给祖母。

“煮了吃,”她告诉大家说。“此刻一点点;煮一煮就很多很多,”把她的两手展开,仿佛要说明一品脱会胀发到一加仑那么多。“好得很。你们国家没有。我老家样样吃的东西都要好些。”

“可能的,雪默尔达太太,”祖母淡淡地说,“我也说不准,不过我自己倒宁愿吃我们这里的面包,不愿吃你们那种。”

安东妮亚出来解释:“这个好得很,伯丹太太,”——她双手十指交叉紧握着,仿佛无法表达那有多么好——“你煮一煮就变得很多很多,正如我阿妈说的。同野兔一起煮,同鸡一起煮,煮在肉汁里——哎哟哈,好极了!”

回去路上,祖母同杰克谈到好的基督徒是多么容易忘记他们要爱护自己的弟兄。

“我要说一句,杰克,我们有些弟兄姊妹是很难照顾的。对这些人从哪里下手呢?他的什么都短缺,而最缺乏的是起码的常识。我想,谁也不能把这个给他们。在这点上,吉米要是经营起移民的田地来不会比他们差。你认为那个小伙子安布罗希真有一股干劲吗?”

“他是个干活的人,不错,太太,他也还明白事理;不过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人要活在世上就不得不自私自利;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他们也太自私自利了。”

那天夜晚,祖母做晚饭的时候,我们把雪默尔达太太给她的纸袋打开。里面装满了棕色的小薄片,看起来好像是一种植物根的削片,那东西轻得像羽毛,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它们那种刺鼻的泥土气味。我们不能确定究竟是动物还是植物。

“也许是风干的什么古怪的野兽肉,吉姆。不是干鱼,也不是长在茎或藤上的。我是不敢吃。不管怎样,我不想吃任何同旧衣服、鹅绒枕头在一起收藏了几个月的东西。”

她把纸包丢进炉子,可我把手里拿的一小片咬下一角,在嘴里嚼着试试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古怪的味道;虽然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雪默尔达家那么老远地带来,而且那么珍藏着的棕色小薄片,原来是晒干的蘑菇。也许是他们在波希米亚某个大森林里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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