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布克特先生常常要和他那肥大的食指商量事情。布克特先生每次考虑到像当前这样的急务时,他那肥大的食指就好像抬高了身价,成了守护神。他把食指放在耳朵上,食指便向他通风报信;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食指便要他三缄其口;他用食指摩摩鼻子,食指便使他嗅觉倍增;他用食指点着犯罪的人,那人就像着了魔,不得不说出真情,以致身败名裂。侦探界的预言家总是说,当布克特先生和他的食指进行密切磋商的时候,一件奇冤很快就会得到昭雪。
在一般场合下,布克特先生观察人的性格时是宽厚的,总的说来,是个温和的人生哲学家,对人类的愚行并不怎么计较,可是,这一次,他几乎是挨家逐户去串门,跑遍了大街小巷,但外表上却好像是漫无目的。他对他的同行非常友好,甚至愿意同他们许多人一起喝喝酒。他花钱很大方,态度和蔼,谈吐坦率——但是,在他那仿佛是平静的江河的生活中,他的食指却在暗中兴风作浪。
布克特先生是不受时间和地点约束的。他像一般人那样,今天在这里,明天就走了——但是,他和一般人不同的是,后天又回来了。今天晚上他在伦敦城里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的公馆门前,随便看了看那铁制的灭灯器,明天早上,他又在切斯尼山庄的铅皮露台上踱方步——不久以前,图金霍恩老先生还在那露台上散步哩,如今德洛克爵士却悬赏一百金币缉拿凶手,以抚慰他那在天之灵。图金霍恩先生的抽屉、书桌、口袋以及其他东西,布克特先生都仔细地检查过。几小时以后,他又来到图金霍恩先生的办公室,独自和天花板上的罗马神相处,彼此比划着食指。
从事这样的工作同享受家庭乐趣,很可能是有矛盾的,而目前,布克特先生确实没有回家。尽管他平时很喜欢伴着布克特太太,但这会儿只好远远离开那温存体贴的人儿。布克特太太很有侦探天才,如果经过实际工作的锻炼,本来是可以做出一番事业的,但既然没有这种机会,那就只好停留在有才智的侦探爱好者的水平上了。目前,布克特太太不得不同他们的房客聊天解闷(幸好那人是个和蔼可亲的女士,布克特太太非常喜欢她)。
出殡那天,林肯法学院广场上来了一大群人。累斯特·德洛克爵士亲自来送殡;严格地说,除他以外,来的人只有三个:杜都尔勋爵,威廉·巴菲和那身体衰弱的堂兄弟(他是硬拉去凑数的),但是,参加送殡的马车却多得不计其数。这个地方的人还没见过显贵们派这么多的马车来送殡的。马车镶板上的家徽和纹章应有尽有,说不定人们还以为“宗谱纹章院”(1)突然死了父母哩。富都尔公爵派来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好像是一个堆满尸体和骨灰的火葬堆,车上有银制的轮箱,别出心裁的车轴,以及一切最新式的装置,还有三个身高六英尺的可怜虫站在车厢后面,他们那样子如丧考妣,悲痛欲绝。伦敦那些用来摆排场的马车夫似乎全都为死者服丧;如果那个生前穿着褪色衣服的老先生,对马匹还感兴趣的话(这似乎不大可能),那么他今天就可以大饱眼福了。
在沉痛的殡仪馆人员、马车和无数的马腿中间,布克特先生悄悄地躲在一辆送殡马车里,透过马车的格子窗,从容不迫地观察着人群。他观察人群是有一双敏锐的眼睛的——可是,他观察什么东西没有敏锐的眼睛呢?——他东张西望,一会儿看看马车的这一边,一会儿看看那一边,一会儿抬头看着房子的窗户,一会儿望着人们的脑袋,什么东西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嘿,你在这里呐,我的老伴?”布克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同时也是对布克特太太说;原来布克特太太在他的授意下,这会儿正站在死者屋前的台阶上。“你来啦。你来啦!看样子你挺不错啊,布克特太太!”
送殡的行列还没有往前移动,还在等着把死者抬出来,要知道大家就是为了他才到这里来的。布克特先生坐在最前头的带有家徽的马车上,用两根肥大的食指把格子窗稍微打开一点,往外张望。
布克特先生这会儿还在看着布克特太太,这说明他这个做丈夫的多么痴情。“嘿,你在这里呐,我的老伴儿?”他又低声说了一遍。“我们的房客也跟你来了。我在瞅着你哩,布克特太太;但愿你身体健康,亲爱的!”
布克特先生不再说话了;在人们把被杀害的图金霍恩先生的尸体抬出来之前(图金霍恩先生生前保藏着许多贵族的秘密,如今这些秘密到哪里去了?他还保藏着这些秘密吗?这些秘密同他一起到另一个世界了吗?),在出殡行列移动、眼前景物改变之前,布克特先生一直坐在那里注意地看着。这以后,布克特先生就安下心来,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他很细心地看着马车的配件,好像有朝一日用得上这种知识似的。
图金霍恩先生同布克特先生现在形成强烈的对照:图金霍恩先生关在黑沉沉的灵柩车里,布克特先生则关在他的马车上;图金霍恩先生因为身上那个小小的伤口而长眠不起,在这些石子路上颠簸着,奔向另一个极其遥远的世界,布克特先生则因为那道细长的血迹而保持高度的警戒,这可以从他的每一根竖立着的头发看出来。但是对他们来说,这种对照是无所谓的;他们无论哪一个都不会为这一点操心。
布克特先生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上,看着送殡的人全都走了,然后,到了他认为是适当的时候,才从马车上溜掉,向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的公馆走去。这一阵子,那个公馆就好像是他的家似的,随时可以进进出出,经常受到欢迎和器重;他对公馆的整个格局了如指掌,在那里走动显得很神秘,很了不起。
布克特先生是无须乎敲门或拉铃的。他让人家给他准备了一把钥匙,可以随意出入。当他穿过大厅的时候,使神对他说,“布克特先生,这里又有您一封信,是从邮局寄来的”,并把信递给他。
“又有一封信,啊?”布克特先生说。
如果使神恰巧在这时候有点好奇心,想多呆一会儿,了解一下布克特先生那些信说什么,那么,像布克特先生这样小心谨慎的人是不会满足他的好奇心的。布克特先生看着他,就好像他的脸是长达几英里的林荫道似的,从容不迫地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
“你身上带着鼻烟盒了吗?”布克特先生说道。
真不凑巧,使神不吸鼻烟。
“你能给我弄点鼻烟来吗?”布克特先生说。“劳驾。什么鼻烟都没关系;我倒不怎么挑剔。劳驾!”
布克特先生不慌不忙地从楼下的什么人借来的鼻烟盒里捏了一撮鼻烟,先放在一个鼻孔里闻闻,又放在另一个鼻孔里闻闻,做出认真品尝的样子,然后经过一番考虑才说,这正是他所要的那种鼻烟,接着他就拿着信走了。
布克特先生上楼到那间设在大阅览室里的小书房去,脸上虽然装出好像他每天都要接几十封信的样子,但事实上,他在生活中并没有经常和人家通信。他不是写信能手;抓起笔杆来,就像抓着口袋里那根随身带着的小权标似的;他还打消了别人给他写信的念头,说用这种方式来处理微妙的事情,未免太笨、太直截了当。再说,他还常常看到一些有损名誉的信件拿到法庭上去作证,他有理由认为,写信是很不聪明的事情。由于这些原因,他很少给人写信,也很少接到别人的信。但是,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却整整收到了半打信件。
“这封信,”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一边把信摊在桌子上,“也是用同样的字体写的,上面也是同样的几个字。”
是哪几个字?
他把门上的钥匙拧上,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簿(对许多人来说,那是一本勾命簿),并把笔记簿上的带子解开,从里面掏出另一封信,放在原来那封信旁边,然后念出那两封信上用粗笔划写的字:“德洛克夫人”。
“是啊,是啊,”布克特先生说。“不过,没有这些匿名信,我也能拿到那笔赏金的。”
他把两封信放在那个“勾命簿”里,重新把带子系好。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仆人正好给他送午饭来;饭菜放在一个华丽的托盘上,还有一瓶雪利酒。布克特先生常常对那些可以开怀畅谈的朋友说:无论你给他弄什么吃的,都不如让他喝一小口你那金黄色的东印度雪利陈酒。因此,他斟了一杯喝下去,咂咂嘴唇;他正要吃东西,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布克特先生把书房和隔壁屋子相通的那扇门轻轻打开,往里看了看。阅览室里空无一人,炉火也快要灭了。布克特先生的眼光像鸽子飞翔那样在阅览室里绕了一圈以后,落在通常放来往信件的那张桌子上。那上面有几封寄给累斯特爵士的信。布克特先生来到桌子旁边,看了看信上的地址。“没有,”他说,“没有用那种字体写的信。那只是寄给我的。明天,我不妨把这件事情说给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听听。”
这以后,他就回去津津有味地把饭吃完;稍微打了个盹,便有人来叫他到客厅里去。在前几个晚上,累斯特爵士总是在那里同他见面,问他有没有新的情况。那个身体衰弱的堂兄弟(因为这次送殡,越发显得筋疲力尽了)以及伏龙妮亚也在座。
布克特先生向他们三个人分别鞠了三个躬。向累斯特爵士鞠躬是表示尊敬,向伏龙妮亚鞠躬是献献殷勤,向身体衰弱的堂兄弟鞠躬是表示认识他,同时也好像是轻轻对他说:“你是伦敦城的一位名流,你认识我,我也认识你。”布克特先生向每个人施展了这些小小的手腕以后,便开始搓着手。
“有什么新的消息吗,侦探长?”累斯特爵士问道。“你是不是想和我单独谈谈?”
“不——今天晚上,不,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
“我的时间完全由你支配,”累斯特爵士接着说,“因为我要维护法律的尊严,不容它再遭到践踏。”
布克特先生咳嗽了一声,又看了看涂脂抹粉和戴着珍珠项链的伏龙妮亚,好像他是想恭恭敬敬地说:“您真是个美人啊。像您这样大的岁数,容貌不如您漂亮的人,我不知见过多少哩。”
美丽的伏龙妮亚大概是知道她的美貌具有潜移默化的力量,这时停下了笔,不再写那些折成三角形的短简,而在默默地理着她那串珍珠项链。布克特先生在心里盘算着那串项链值多少钱,同时还在想伏龙妮亚是不是在作诗。
“侦探长,”累斯特爵士接着说下去,“如果我以前没有用最恳切的态度请你在这件凶杀案中尽量施展你的特长,那么,我愿意利用这个机会来弥补我可能有的疏忽。花多少钱都不必考虑。我准备负担所有的费用。你办这个案无论花什么钱,我都立即照付。”
布克特先生看累斯特爵士这样慷慨,又向他鞠了一躬。
“不难设想,”累斯特爵士很激昂地说下去,“自从发生这件暴行以后,我的心情一直没有平静下来。看来,再也不可能恢复以前那种心情了。不过,我今天晚上非常气愤,因为我亲眼看着这个忠心耿耿、兢兢业业的人下葬,心里非常难过。”
累斯特爵士的声音颤抖了,他的花白头发也竖了起来。他的眼睛充满泪水;他那善良的天性被唤醒了。
“我宣布,”他说道,“我庄严地宣布,在查清这件凶杀案并惩办凶手之前,我认为,我的名声是受到玷污的。图金霍恩先生把大半生献给了我,把晚年献给了我,经常到这里来同我一起进餐,在我这里下榻,可是,他那天从我这公馆回去,还不到一小时就被人谋杀了。我不得不说,他很可能是从我这公馆出去就被人盯上,或者在我这里就受到监视,甚至因为在我这公馆出入,很早就受到注意——原因是很可能有人以为,他虽然为人谦逊,但实际上是有钱的,而且也是有身份的。如果凭着我的金钱、势力和地位,我还查不出凶手,那我就无法说我如何悼念图金霍恩先生,无法说我对得起这个忠于我的人了。”
累斯特爵士一边慷慨陈词,一边环顾整个屋子;好像是在一个会议上发言似的,这时候,布克特先生现出严肃的样子,很注意地看着他,说不定眼神里还带几分怜悯,如果这种想法不算放肆的话。
“今天出殡的仪式很好地说明,”累斯特爵士接着说,“国家的优秀人物多么推崇我这位已故的朋友,”他说到“朋友”两字时,特别加重了语气,因为死亡消除了高低贵贱的差别,“我已经说过,今天出殡的仪式加重了这件可怕的凶杀案所给我的打击。如果凶手是我的亲兄弟,那我也饶不了他。”
布克特先生的样子显得非常严肃。伏龙妮亚则说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是最可靠和最可爱的人!
“小姐,您一定觉得这是个很大的损失吧,”布克特先生安慰她说,“不错,他去世了,这的确是一个损失。”
伏龙妮亚回答的时候对布克特先生表示:她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她还活着,她那多情善感的心就不会忘却这件事情;她今后一定会意气消沉;她今后再也不会露出笑容。她一边说,一边把寄给巴斯那位可怕的老将军的短信折成三角形,在那信上她谈到自己多么悲伤。
“对一位多情善感的女士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打击,”布克特先生安慰她说,“但是,这会慢慢过去的。”
伏龙妮亚非常想知道侦查进行得怎么样?他们是要给那个可怕的军人判罪呢,还是要怎么着?那个军人有没有同谋的人,或者说,有没有法律上所说的什么人?她还问了许多诸如此类的天真的问题。
“您瞧,小姐,”布克特先生一边回答,一边用食指比划着,以说服对方(他生来就喜欢对女性献殷勤,刚才差点说出“亲爱的”几个字),“现在要回答这些问题还很困难。现在还不行。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布克特先生因为累斯特爵士的身份,硬把他拉进来,参加他们的谈话,“我不分昼夜,一直都在调查这桩案子。要不是喝一两杯雪利酒,我的精神恐怕支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哩。我本来可以回答您的问题的,小姐,但是,我的职务不允许我这样做。不久,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就可以了解到整个侦查的经过。我希望,”布克特先生又变得很严肃了,“他会对侦查的经过感到满意。”
那个身体衰弱的堂兄弟只希望杀个把人做个样子。他认为现在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不起劲:目前对吊死一个人比给人找个肥缺还要不起劲。他毫不怀疑,错杀一个人比不杀人好得多。
“您看,先生,您是懂得人生的,”布克特先生说着,眨眨眼睛,弯弯手指,做出恭维的样子,“您可以证实我对这位女士说的话。我不告诉您也明白,我得到消息以后,就着手进行工作。您能够理解一个女士所不能理解的事情。我的天啊,尤其是像您这样高贵的人,就更不能理解啦,小姐,”布克特先生说着,由于差一点又要说出“亲爱的”这几个字而满脸通红。
“伏龙妮亚,”累斯特爵士说,“侦探长是忠于职守的,他这样做很对。”
布克特先生喃喃地说:“承蒙夸奖,我很高兴,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
“伏龙妮亚,”累斯特爵士接着说,“老实说,像你刚才那样向侦探长提问题,是不足为训的。他最清楚自己的职责;他是根据自己的责任行事的。我们这些协助制定法律的人,不应当妨碍或是干涉那些把法律付诸实施的人,”累斯特爵士说到这里,态度变得很严厉,因为伏龙妮亚居然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想插嘴,“也不应当妨碍或是干涉那些维护法律尊严使它免遭践踏的人。”
伏龙妮亚非常谦恭地解释说,她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才提出问题(这和一般年轻而又轻浮的姑娘是一样的),而且是为那个大家都哀悼的可爱的人感到惋惜和痛心。
“那很好,伏龙妮亚,”累斯特爵士回答说。“那你越谨慎越好。”
布克特先生看到没人说话,便利用这个机会又说起来。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只要您不见怪而且大家都保证不传到外面去,我倒是很愿意对这位小姐说,我认为这件案子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这是一件很妙的案子——很妙的案子——至于这件案子所差的那一点情节,我希望再过几个钟头就可以补齐。”
“我听见这话很高兴,”累斯特爵士说。“这完全是你的功劳。”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布克特先生非常严肃地回答说,“我希望这既能给我记上一功,也能使所有的人感到满意。您瞧,小姐,”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下去,一边严肃地瞥了累斯特爵士一眼,“我说这是一件很妙的案子,我是从我的观点来说的。要是从别人的观点来说,这类案子或多或少地总要牵涉到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会看到有些家庭发生种种离奇古怪的事,小姐;我敢说,您一定会觉得那是很少见的。”
伏龙妮亚天真烂漫地尖叫了一声,认为确实是这样。
“是啊,甚至是体面的人家,高贵的人家,富豪的人家,也会发生离奇古怪的事,”布克特先生说着,又严肃地瞟了累斯特爵士一眼,“我以前为高贵的人家效过劳;小姐,您真想象不到——嗯,先生,恐怕连您也想象不到,”这是对那个身体衰弱的堂兄弟说的,“那些人家会闹出什么事情!”
那个堂兄弟由于百无聊赖,一直在用沙发的靠垫捶脑袋,这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那能的。”——意思说:“那是很可能的。”
累斯特爵士认为现在应该把侦探长打发走,便神气十足地插嘴说:“这很好。谢谢你!”他还摆了摆手,这不但是暗示说,今天的谈话就此结束,而且还表示,如果高贵的人家染上了恶习,那就只好自作自受了。“侦探长,”他放下架子补充了一句,“请不要忘记,我随时听你吩咐。”
布克特先生还是很严肃地问道,如果他能够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取得进展,那么,明天早晨来找德洛克爵士是否方便?累斯特爵士回答说:“任何时候对我都一样方便。”布克特先生分别鞠了三个躬,正要告退,忽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事情。
“我可以随便问一声吗?”他谨慎地走回来,低声问道,“是谁把悬赏的招贴张贴在楼梯口上?”
“是我叫人贴在那里的,”累斯特爵士答道。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我可以冒昧问一下,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必客气。我选择那个地方,是因为它比较显眼。我认为必须把它贴在全家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我希望我的家人都认识到,罪行是十恶不赦的,凶手必须严加惩办,希图漏网是不可能的。不过,侦探长,如果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同意见——”
布克特先生现在没有什么不同意见;那张招贴既然贴上去了,最好不要拿下来。他又分别鞠了三个躬,便告退了;他把门带上的时候,伏龙妮亚轻轻尖叫了一声,接着便说,这个又可爱又可怕的人真是个保密专家。
布克特先生喜欢交朋友,而且同各种各样的人都谈得来,这会儿站在大厅的炉火前——在初冬的晚上,炉火烧得又旺又亮——对使神大加赞赏。
“嗯,你的身高大概有六英尺二吧?”布克特先生问道。
“六英尺三,”使神说。
“真有这么高吗?可是,你瞧,你的肩膀很宽,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你的腿也不细啊。真的不细。有没有人按照你的身材塑过雕像?”布克特先生一边问,一边带着美术家的表情,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去审视他。
从来没有人按照使神的身材塑过雕像。
“应当按照你的身材来塑雕像才对啊,”布克特先生说,“我有个朋友喜欢雕刻,将来准会成为皇家学会的雕刻家;要是他能按照你的身材画个素描,再用大理石刻成雕像,他一定愿意大大地请你一顿客。夫人出去了,是不是?”
“出去赴宴了。”
“差不多每天都出去吧,是不是?”
“是的。”
“这也不奇怪,”布克特先生说。“像她这样高贵的女人,又漂亮,又文雅,又有风度,就像餐桌上的鲜柠檬似的,无论走到哪里,都给人家增光生色。你父亲从前也是做你这种差事吗?”
使神说不是。
“我父亲过去倒是做你这种差事的,”布克特先生说。“我父亲起初当过小听差,后来当过跟班、管事、总管,最后当了酒馆老板。他在世的时候,大家都很尊敬他,去世的时候,大家都很伤心。他临终时还说,他认为侍候人是一生中最体面的事情,这是不假的。我有个兄弟就给人当差,我的内弟也是给人当差的。夫人的脾气好吗?”
使神回答说:“还算不错。”
“是吗?”布克特先生说,“有点娇气吧?有点任性吧?我的天啊!这样漂亮的女人,怎么能不娇气、不任性呢?我们不正是因为这一点,才特别喜欢她们吗?”
使神把手塞在桃红色短裤的口袋里,伸了伸穿着丝袜的匀称的腿,做出一种风流潇洒的样子,那意思好像是说,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这时传来了车轮的辘辘声和短促的拉铃声。“说天使,天使就到!”布克特先生说。
大门敞开,夫人走进了大厅。她脸色还是很苍白,为了悼念图金霍恩先生,身上的衣装比较素淡,胳臂上戴着两个华丽的手镯。可能是手镯太好看了,也可能是夫人的胳臂太好看了,引起了布克特先生的注意。他目光灼灼地瞅着夫人的胳臂,用手玩弄着口袋里的什么东西——大概是半便士吧,发出叮的响声。
夫人看见他站在那边,便用诧异的眼光看了一下另外一个陪着她回家的使神。
“那是布克特先生,夫人。”
布克特先生弯下一条腿,向夫人敬了个礼,然后走上前去,一边拿了他那老朋友守护神在嘴唇上吻了吻。
“你是在等累斯特爵士吗?”
“不是,夫人,我已经见过他了。”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现在没有,夫人。”
“你发现了什么新线索吗?”
“有一些,夫人。”
这些话是在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说的。她简直没有停步,就独自一人拽着长裙上楼了。布克特先生走到楼梯口,眼看着她登上楼梯,图金霍恩老先生就是从这里下来,走向自己坟墓的;她经过那些手里舞弄着刀枪的雕像和那些刀枪投在墙上的阴影,经过那张铅印的招贴,顺便往那上面看了一眼,然后就不见了。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非常可爱,”布克特先生回到使神跟前说。“不过,看样子身体不怎么好。”
使神对他说,夫人身体是不怎么好。常常头痛。
真的吗?那太糟糕了!布克特先生建议说,最好是散散步。使神答道,她正试着这样做。有时候,她要是头痛得厉害,就走两个钟头。而且,还是在晚上哩。
“对不起,我要打断你一下,”布克特先生说,“你的身高真有六英尺三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的身材太好了,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高。就拿王室近卫军来说吧,虽然大家都认为很不错了,但身材也不怎么匀称。——你说她在晚上散步,是吗?在有月亮的时候,对不?”
噢,是的。在有月亮的时候!当然啰。噢,当然啰!他们两人谈得很投机、很高兴。
“我想,你大概没有散步的习惯吧?”布克特先生说。“大概也没有很多时间散步吧?”
除了没有时间这一点,使神还不大喜欢散步。他比较喜欢坐马车呼吸新鲜空气。
“那当然啦,”布克特先生说。“那完全是另一回事。现在,我想起来了,”布克特先生说着,一边烘手取暖,一边愉快地看着炉火,“发生谋杀案的那天晚上,她出去散步了吧。”
“她的确出去散步了!是我陪着她穿过那条道,到花园里去的。”
“你到了花园就离开她了吧。你当然是那样,因为我看见你离开她的。”
“可是,我倒没看见你,”使神说。
“我当时很匆忙,”布克特先生回答说,“因为我正要去探望我的一个姑母,她住在契尔夏——跟原先那个面包房只隔着两家——她已经九十岁了,是个独身女人,有一点家产。不错,我当时恰好从旁边经过。让我想想,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不到十点吧。”
“九点半。”
“你说对了。是九点半。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夫人是披着一件宽大的黑斗篷,边上镶着长长的流苏?”
“的确是那样。”
的确是那样。布克特先生必须回到楼上去,因为他还有点小事情要办;不过,他必须同使神握握手,感谢使神陪他聊天,同时还问一问——这才是他真正要问的事情——使神有空的时候,能不能腾出半个钟头给那个皇家学会雕刻家,让双方都得到好处。
* * *
(1) 宗谱纹章院(heralds’ college):理查三世于一四八三年下令成立,专司授与纹章、登记宗谱等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