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为五湖之一,地跨江浙两省,烟波浩渺,帆樯接天,气象十分浩大。这一天,风和日暖,水波不兴。湖中船舶,东西往来的很多,有一只小船,挂着一道短帆,从香山方面驶来,船头上坐着一个女子,盘膝撑腰,婀娜中含有刚健之气,正在那里闲闲地眺望着湖景。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到湖面上,映着碧波非常晴艳。远远地有许多小山,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忽隐忽现,若近若远,与风水相抗,就是那洞庭七十二峰了。
水天相连处,有许多帆船一点一点地浮着。还有那些湖中的网船,他们是浮家泛宅,终年在湖中生活的。出来打鱼的时候,张着布帆,全凭风力向前推进。所以两船为一列,大家系住了网的一端,乘风前进,非常迅速。又有许多浪里钻的小船,一半船身好像浸在水里一样,稍不留心,便要沉没的。然而舟子们打着桨,似飞鱼一般,在波涛中疾驶,常常可以超出那些普通的船只。
那女子瞧看得悠然神往,遂信口扣舷唱道:“天苍苍兮水茫茫,扁舟独泛兮水云乡,挥我宝剑兮歼虎狼!”
听了这歌声,便知道这位女子非寻常裙钗了。原来她就是惯踏虎穴龙潭的荒江女侠方玉琴。她在那天,背了夏听鹂和周杰,存心要独自冒险入太湖,去和那横山上的盗匪见个高低。所以寻得香山,便到湖边去雇舟游湖。
有些舟子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到横山,大家都摇着头拒绝。有的说那边风波险恶,有的说不及来回,不肯载她去。因为大家都知道,那边正有湖匪,怎敢冒险载一女子前去呢?
后来玉琴明白了,又走到一处停船的地方,雇得一艘小船,只说自己要到西洞庭去。起初船上人见她是个单身女客,不敢接这生意。玉琴恐怕又不成功,便允许给他们十两银子,雇用三天,自己的饭食也由船上供给,回来时另有小账赏赐,先付五两银子。船上人见了雪白的纹银,遂答应载她到湖中去了。
玉琴在北方历游名山,南下后虽遨游过西子湖,到普陀山时,也曾在海上饱看海景。但是,那清秀浩荡的太湖,却还是第一次得见。所以她胸中觉得非常舒畅,一洗尘俗。不知不觉地口里唱起歌来了。横山是相隔很远的,舟子听玉琴说的是到西洞庭,他们自然把舟驶向那里去了。
午饭后,玉琴又走到船头闲眺。见前面已有一山相近,便问舟子:“这是什么山?”舟子答道:“这是龟山,将近东洞庭山了。姑娘要到西洞庭,还有许多水程。我们要绕着东面驶过去,恐怕到那里已要天晚了。”玉琴道:“那么,我不要去游西山了。”舟子面上露出欢喜之色,忙说道:“我们不如到东洞庭山泊舟吧。东山风景不输于西山,而且山上果树很多,尽客人大嚼的。”玉琴道:“我也不想游东山,要到横山去瞧一瞧呢。”
舟子听玉琴说要到横山去,脸上立刻变色,对玉琴又仔细看了一下,问道:“姑娘,你到横山去做甚?”玉琴故意装做坦然无事地答道:“有人告诉我,说那里风景很好,大可一游,所以我想前去。”舟子听了这话,不由笑道:“姑娘,你是不是说着玩的?”
玉琴正色道:“谁和你们说着玩?我要到横山去,你们须得带我驶往,我一样给你们钱的。”
舟子把头摇摇道:“姑娘,你不要上了人家的当。你既然不知情,我来告诉你听吧。近年来,在这太湖里,十分不安静,因为有了湖匪。”说到“湖匪”二字,把声音低一些,又向四边瞧瞧,并无别船相近,有两只网船早已去远了,遂又说得响一些道:“那湖匪便盘踞在横山上,非常厉害,常常出来行劫往来船只。太湖厅曾率官兵去剿,也被湖匪杀得大败而还。所以,我们靠水面上赶生意的人,轻易也不敢到湖中来,恐怕碰见他们。你是年纪轻轻的姑娘,被湖匪见了,不是玩的。平平安安地到了西洞庭,已是谢天谢地谢神明了。怎样要到横山去游,不是自己送上去吗?姑娘,你听谁说的?这不是好人啊!”舟子说时咋着舌,好似很害怕的样子。
玉琴冷笑一声道:“凭湖匪怎样厉害,总是一个人。我们也是人,为什么要怕他们呢?”舟子见玉琴听他告诉了山上有匪,却仍泰然,没有一些恐慌之状。又听她说话强硬,不觉诧异起来。
船屋上的舟子听听他们的对话,也走到舱边说道:“姑娘,你以为我们说谎话吗?昨天湖上还有行劫的事,传闻有一个妇人被掳去。姑娘难道真的不知吗?我们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生意岂肯不做的呢?”
玉琴道:“有匪也罢,无匪也罢,你们只管带我开到横山去就是了。如有祸殃,决不怪怨你们。你们怕湖匪,我却不怕的。”
先前的舟子又道:“好姑娘,你倒有这般胆量,但我们却不敢去。金钱虽是贪的,然而性命也是重要的。做什么去白送性命呢?我们此次驾舟到湖中,载姑娘到西洞庭去,不过贪了姑娘的十两银子,方和伙计们冒着这个危险的。若是要到横山,我们情愿不要钱的了。”
玉琴带笑道:“再加你们五两银子,可好吗?”舟子摇头道:“不去,不去。不要说五两,五十两也不敢去的。我们穷人的性命也很宝贵的啊!”玉琴听了心里虽有些不快,而不欲用高压的手段去强逼他们,便道:“你们真是胆小如鼠,所以盗匪这样猖獗。”
后面的舟子又道:“从这里到横山,湖面更阔,恐有风波,尽我们的力驶到那边,也要夜半了。况且山边港汊甚多,我们又不认得。不要说有盗匪在山上,便是太平时候没有湖匪,我们也答应不来的。在西山那里的船户,他们常在湖中往来,识水性的也很多,对于湖中诸山大都熟悉。他们的胆子比较我们大。请姑娘到了西山,另去雇舟前往吧。”
玉琴听他们如此说,只得先游了西山再作道理。遂回到舱中憩息。不觉又想起剑秋来,若是今天我和他在一起,那么他便有主张,助我同往。程远说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倘然他还生存在天地之间,将来我总有一天和他重逢的。万一他已遇害,那么天壤间,再也难得这个知心的同伴。我也只有削发入山,不履红尘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又觉得非常难过。从头上取下那佩戴着的翡翠小剑来,把玩之下,睹物思人,一颗芳心又飞向天涯去了。良久良久,方把那翡翠剑戴上,叹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又走到船头上去眺望风景,以解郁结。
水声荡荡,这只船向前驶着。前面已望得见隐隐的岛影,舟子告诉她说:“西山快到了。”其时夕阳西坠,照到帆船上来,天已近暮。忽见那边水中有几艘小小的渔船,在那里打鱼。
玉琴的船驶近去时,见渔船上站着几个年轻的渔哥儿,身上都穿着短衣,袒开胸脯,下系短裤,赤着足。手里各执着渔叉,正在刺鱼。一个渔哥儿将手向前边碧波中一指道:“这不是一条大鲤鱼吗?弟兄们快快动手。”接着便有两把渔叉刷刷地向波心飞去,玉琴跟着看时,见果有一条金鳞红尾的大鲤鱼,足有四五尺长,冒出水面来。鱼叉飞过去时,那鲤鱼泼剌剌地向水里一钻,早已不见了,鱼叉都落了空。
一个渔哥儿早喊道:“快请浪里钻史大哥来!”说犹未毕,小船里似霹雳般喝一声:“我来也!”跳出一矮短身躯的渔哥儿来。当头顶心挽一个椎髻,两道浓眉,一双虎眼,相貌很是英武。上身赤裸着,露出黑色的皮肤;下身套着一条黑布短裤,短至膝骨以上,赤着双脚。手里握着两柄红缨标枪。
此时,那条大鲤鱼又在前面水波里略一闪现,那人手中的标枪早已发出,喝声“着!”一枪正中鱼背。但是,那鱼受了伤没有死,又望水底一钻,要想逃生。那人又喊一声:“不要走!”起身跃入水中,不见了人影,水面上泛起了许多小泡。那些渔哥儿都静静地向水里瞧望,一会儿,水波向两旁一分,那人早从水里钻出,一手握着标枪,一手托着那条大鲤鱼,踏着水波走来,如履平地。
玉琴的船驶过去,恰巧那人在玉琴船前经过,玉琴这样瞧着很是惊异。那人也对玉琴瞧了一眼,口里说一声:“好一位年轻的美姑娘!”很快地走到他自己的小舟上去,将鱼向舱中掷,对众人说道:“今天得了这条大鱼,大家可以喝酒去了。”
玉琴见这渔哥儿,水性精通,眼尖手快,暗暗佩服。但是,自己的帆船一刻不停地向前驶着,转瞬之间,那些渔舟早落在背后。耳边却还听到渔舟上一片歌声呢。等到舟到西山时,天色已暮。玉琴的船便泊于山下。那里停的船很多,但是客舟甚少,大都是些渔船。两个舟子蹲在船艄上煮晚饭。
玉琴本想到横山去的,现在弄假成真却到了西山。山上虽有名胜之处,夏听鹂曾经告诉她的。然而此时已是天黑,也不好上岸去游了。只得坐在舱中,好不闷气。自思前在北地,常驰骋于山岭之间,今到了江南,却一直坐着船,摇摇晃晃的,水行不如路行来得爽气,以后我还是回到北方去。
一会儿舟子已掌上灯来,将晚饭送上,玉琴一见桌上几样菜肴,乃是鲜鲫鱼汤,炒虾腰笋片,红烧肉,白斩鸡之类,比较日间更来得精美。烹煮得十分可口,这却比北方吃得好了。她独自吃了三碗饭。洗过脸,舟子便将残肴撤去,又送上一壶香茗来。玉琴喝过一杯茶,便走出舱来。见天空中一轮明月,照得湖上也是一片波光,远近诸峰都已隐没,岸边都是竹篱茅屋,渔人之家。渔船上也是点点灯火,倒映在水里,一晃一晃的,四周很是静寂。
玉琴赏着月景,十分不舍得回舱中睡眠。隔了些时,舟子轻轻地走来,说道:“姑娘,舱中睡处已代端整好,请姑娘将就睡一宵吧。”玉琴道:“再停一会。”刚说话时,忽听岸上东首远远地有许多人飞跑而来,十分哗噪。玉琴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和舟子一同观看。
只见当先有一个短壮的人,飞也似的跑至岸边,背后有十数人,紧紧地追着,高声喊道:“不要跑,快快还我们的钱来!”那人没有路走了,手中提着一个青布小包,回头哈哈大笑道:“你们要钱吗?跟我到水里来要吧!”说毕,将身一跃,早已到了水中。背后追赶的人,此时也已一齐赶到水边,嚷着道:“那厮入了水,更是没法对付,如何是好?”
有几个渔哥儿说道:“他水里的本领虽好,但他已灌足了黄汤,凭我们许多人的力量,难道捉他一个不住吗?不要怕,大家来。”说时,已有二三人扑通扑通地跳到水里去,跟着又有七八人下水,水里顿时翻腾起浪花来。
玉琴在月光下瞧得清楚,起先的那个人,正是方才在湖中逢见的入水捉鱼的渔哥儿,那些追他的人,大约都是伙伴。但不知为了何事起衅,这却不知道了。
此时,这幕趣剧正在继续进行,只见远远水面上,那人已冒出水面,怪声笑道:“你们果然来吗?我别的没有奉敬,只好请你们喝些清水了。”同时,在他的四周已有几个人泅到他身边去,想要动手,却被他挥动双手,一个一个打翻到水里去。那些伙伴,当然也谙水性的,不肯服输,又浮上来向他进攻。他不慌不忙,在水里翻波逐浪地把他们一一打退。
渔舟上的人,也都从小舱里钻出来瞧热闹。都拍手大笑道:“不愧为浪里滚,有些好身手。他们这些小鬼,怎生敌得过他?真是蚍蜉撼大树了。”
岸边追的人,尚有五六个站着观看,也在那里摇头说道:“我们总是对付他不下的,就是一齐下水去,也不在那厮眼里。”又有一个人说了:“不如待我去唤他的浑家前来,倒是一帖药。那厮倔强不过了。”众人都道:“好的,好的!只有请鸳鸯脸出来了。”说罢,便有两个渔哥儿,回身向东首小径上跑去。不多时,已和一个少妇跑来。
玉琴仔细看那妇人时,穿着淡青竹布衫子,头上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一瞧她的脸儿时,不由一惊,半边青半边白,就成了一张阴阳的脸,好不难看。又兼有着一双大脚,穿着草鞋,真是丑陋得很。那妇人到了这里,便问人在哪里,大家指着给她看道:“史大嫂,他们正在水中打架呢。”
那妇人点点头,提着嗓子喊一声:“史兴,你还不住手吗?”但是相隔甚远,那里忽上忽下地打得正在热闹之际,怎听得到这里有人呼喊的声音呢?那妇人见此光景,对众人说道:“那厮不理会,只有我下水去拖他回来了。”众人道:“那么,辛苦史大嫂。”
妇人笑笑,把外面衫子脱去,露出里面一身白肉,胸前系着一个大红肚兜,又把脚上的草鞋除去,然后走至众人面前,使个蛤蟆入水式,早已跳到水里。一个头露出在水面,两手向前划着,宛似一条人鱼般,很快地泅到那里去。岸上人,舟上人一齐紧紧瞧着。玉琴看得很有趣味,也是目不转睛地紧瞧着。水中的人正和史兴乱打着,一见史大嫂泅来,连忙都缩开一边去。
史大嫂见了史兴,便骂道:“你在外边喝醉了酒,又要和人家打架吗?前番闯的祸,还怕不够吗?快快跟我回家去!”史兴不答,只顾在水里寻人打,史大嫂便泅至他近身,又说道:“你要打人吗?我同你打一下子,可好?”说着话,双手来抱史兴,史兴立刻钻入水中去,史大嫂也跟着同下。只见水波轰腾,浪涌如山,估料二人在水里大战了。
隔了一会,方见二人都又露出水面。月光下瞧得清楚,那活虎生龙般的史兴,早被史大嫂紧紧地双手拦腰抱住,挣扎不脱,气呼呼地说道:“不要这样,我跟你去可好?”史大嫂道:“逃走的不是人!”史兴道:“好,我要逃走是乌龟。”史大嫂笑道:“呸!谁要你作乌龟?”岸上人和船上人,一齐春雷也似般喝起采来。二人早泅到岸边,一齐走上。
史大嫂又对史兴说道:“回家去,伺候你家老娘洗澡。”说毕,套上草鞋,取了淡青衫子,拖着史兴便走。众人见史兴跟史大嫂走去,又是一阵拍手大笑。说道:“史大哥,只有你家大嫂来收伏你了。你抢的钱呢?”
史兴道:“小鬼们,明天老子再和你们算帐,钱在水底里,你们自己去取便了。”史兴去后,早有数人在水中捞摸了一回,把那钱包取得。众人欢笑着,一齐向小径上走去了。
邻近船上的人,看完这一幕趣剧,也就各自进舱。水面上依旧静寂。皎洁的明月,映在水里。风吹动一道道的银波晃荡着。舟子便向玉琴说道:“姑娘,时已不早,这伙人都已散去,请姑娘安睡吧。”玉琴答应一声,回进舱中,舟子早代她关上舱门。
玉琴很羡慕这个醉酒闹湖的渔哥儿,水性精通,气力又好。还有那个史大嫂,虽然丑如无盐再生,却有这样好的水性,能把丈夫制伏。不要看轻是乡村渔妇,也有很好的本领呢。可惜不知他们俩究竟何许人,明天我倒要留心,问问山上人呢。想了一回,方才解衣安睡。
明日早上起身,舟子送过早餐。便问玉琴可要上岸一游,他可以去找个土人作向导。玉琴道:“我今天虽要游山,可是明天我仍想到横山去,你们倘然一定不肯载我前去的。无论如何,着落在你们身上,须得在此间代我雇好一艘船,你们方可回去。”
舟子当然答应,便先上岸去。不多时候,领了一个洞庭山上的土人前来,约有三十多岁,是个很老实的乡农。玉琴向他问问山上的风景,他都能回报得出。玉琴道:“很好,那么有烦你引导我作一日之游吧。”又吩咐舟子道:“今天我回来时,你们必须代我雇定一艘船,不可有误。舟金多少,我决不计较的。”舟子道:“姑娘放心,我们总代你出力雇定就是了。”
玉琴遂跟着乡农走到岸上去,见那边居民都很朴实,非耕即渔。又有许多人家,都有园地种植果树。山上最高的是缥缈峰,玉琴登峰一望,洞庭诸山尽在其下。湖波浩瀚,水天一色,不由喝声彩。又去游著名的林屋洞,石壁上题有“林屋洞天”四字,洞口只有一人高,而深不可测。洞前积水盈膝,游人不能进去。
乡农便告诉她说:“以前,在春秋吴国时候,吴王特请灵岩丈人入洞搜寻,洞中十分黑暗,丈人昼夜秉烛,走了七十多天,还没有走完,只得回了出来。说里面有石床、石几、石砚、石枕、金庭、玉柱、石钟、石鼓等物。后来吴王再叫人进去,隔了二十天,回来报告说,洞中有奇怪的虫豸,有和鸟一般大的蝙蝠,地上有许多人马的足迹,进去不得。所以,一直便没有人敢入内探寻了。五、六年以前,洞中出过一条大蟒蛇,益发无人敢冒险相近。”乡农又说,这洞可通到湖南省洞庭湖中的君山。可惜世人不能走此长途,犯此奇险。
玉琴听了,半信半疑,瞧瞧洞口的情形,确乎长久无人入内了。想要自己进洞一探,继想也没有多大意味,况且一个人鼓不出兴来,便一笑而罢。又去游过石公洞,走得那乡农也有些喘气,他见玉琴虽是女子,却是步履矫健,一些不觉疲倦,心中大大奇异,便说道:“姑娘到底是北方女子,不比我们苏州的小姐,一向娇生惯养的。金莲窄窄,走不上半里路,哪里会爬山呢?”玉琴笑笑。
他们的午饭是在一处僧寺里吃的。此刻时已近傍晚,乡农便引着玉琴回转,玉琴瞧见他有些疲倦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来,瞧见前边有个凉亭,走到亭前,玉琴便对乡农说道:“你走得吃力了吗?不如在那亭里坐一会吧。”乡农点点头道:“姑娘,你也坐一刻可好?”玉琴道:“好的。”于是走入歇凉亭。亭中有几张破旧的椅子,二人遂对面坐了下来。恰巧有一担卖豆腐浆的经过亭前,玉琴买了十文钱的一碗豆腐浆,请那乡农吃,乡农连连称谢。
玉琴自己并不要喝这东西,瞧着乡农很快地把一碗豆腐浆喝完了,便对他说道:“你在这里住了多年,山上的事情可都知道吗?”乡农听了,便将大拇指一翘,答道:“不瞒姑娘说,我的别名唤作老百晓,就是不论什么大小事情,没有不知道的,所以我敢引导姑娘游玩。在这西山团团一百多里地方,只要你有什么问我,都可回答你的。”
玉琴笑道:“老百晓,我就问你一个人,你可知道?”乡农道:“可是山上关帝庙里的老和尚,还是大财主张善人,还是镇夏市的王秀才?”玉琴笑道:“都不是。我要问你的是一个渔哥儿,有人称他是史大哥的。昨夜他在水里和许多同伙大闹,人家说他抢钱。后来被他的妻子拖回家去的。你可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乡农道:“原来是史大哥史兴,我知道的。他确是西山的一个奇人。说来话长,待我详细讲给姑娘听吧。”玉琴道:“很好。”乡农遂取过旱烟袋,就火刀石上打出一点火星来,烧着了烟,又慢慢地吸了两口,于是他一边吸烟,一边告诉给玉琴听。
他说道:“史兴是山上人,自幼便没有父母,跟着他的叔父打鱼为生。只因没有读过书,所以一字不识。不过他的臂力很大,在小时候就跟着一个姓陆的老僧练拳。那陆老僧就是我方才说的关帝庙内的老和尚了。刀枪棍棒,无一不精。卓锡庙中,好多年月,大家不知道他的来历。
“初见他秉性温存,若无所能,也不注意。那庙破败了,老和尚也不向人化缘。后来有一次,山上来了一伙强盗,抢劫乡民赵姓、彭姓等家。关帝庙适在邻近,众盗打开庙门,也想进去抢劫。不料,那个老和尚提了一根棍棒,从黑暗里跑出来,抡起手中棍棒,左劈右扫,把一伙强盗打得落花流水,大半受了伤,狼狈而逃。连抢劫下的东西,也都乱抛在地,不及携去,仍是物归原主。从此,山上人都知道老和尚能武艺,是个了不得的人,一齐敬服。赵姓、彭姓等家,对他更是感激,聚资重修关帝庙,报答老和尚相助之恩。从此,山上也太太平平,盗匪们不再敢来打劫了。
“史兴在那时候,常常到关帝庙内去闲玩。庭院中有一个一百多斤重的石香炉,史兴有一天高兴,竟双手把那石香炉举了起来。恰被老和尚瞧见,他就欢欢喜喜地唤史兴进去,问了他一回,知史兴是孤儿,却有这样好的力气,便愿意把武艺教授史兴。从此,史兴常跟老和尚学武,竟被他学全了武术。史兴还有一个本领,就是泅水。在这里的渔户,大半本都会此道的,因到太湖里去打鱼,时常遇见风浪,有覆舟之祸,若然学会了游泳,便可活命,似乎没甚稀罕。
“然而史兴的入水本领,与常人不同。他能在水底潜伏三昼夜,生啖鱼虾。又能踏水如履平地,不惧风浪。太湖中各处他都闯过的,没有不熟的地方。捕鱼的技术也很好,能手执两支标枪,左右击刺,百发百中。真是渔哥儿中的人杰。大家称他为浪里滚。因此,有一个姓武的老翁看中了他,要把他的女儿嫁给他为妻。讲起武家的女儿来,倒也是一个奇怪女子。”乡农说到这里,又装了一筒烟,吸上几口。玉琴听得很有趣味,便催他道:“快说,快说!”
乡农咳了一声嗽,又讲道:“武家的女儿,名唤双喜。因她呱呱下地的日子,正是她父亲四十寿辰,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可是,从小生得十分丑陋,面上一半有了青色的记,半爿脸儿完全变成青色。还有那半爿脸,却又很白的。便成了一个鸳鸯面孔,大家都称她鸳鸯脸。这样的女子,自然无人要去娶她。更兼她在作女儿的时候,便有很凶的名声,动不动就要打人,将来一定是个雌老虎,谁肯低首下心地去作她的丈夫呢?不过,她却有一个本领,就是入水的功夫比任何人都高强。
“有一次,她跟父亲出去打鱼,在湖面上遇见了史兴,大家入水抢鱼,竟被她获胜。老翁便托人向史兴的叔父处去说亲。史兴的叔父便问史兴,可愿意娶武家的女儿?史兴却一口答应。因为史兴家中赤贫,又是个孤儿,除了武家的女儿,谁肯嫁与他。史兴的叔父见史兴答应,便一口允许。老渔翁大喜,便把史兴招赘在家中。
“史兴成婚后,因岳家积有钱财,足供温饱,便懒得出去打渔,反喜欢赌博饮酒。夫妇之间,为了此事常常相骂相打,到底史兴屈服了,只得出去捕鱼。可是身边钱一多时,依旧好赌、好饮,吃醉了酒,就要乱打。人家有些忌惮他,凡逢到对付不下时,只得去唤他的妻子出来。他见了妻子,便不敢动野蛮手段了。他的师父老和尚,后来因他好赌好饮,所以渐渐不喜欢他,不肯再传授武艺了。老渔翁不久也得病而死。他们夫妇俩便住在山下,依然打鱼。
“昨天,史兴捕鱼甚多,大获其利。回来时,他就和许多同伴到小店里去喝酒。不知喝了几多黄汤,人已醉了,还不回家。反邀了伙伴们,到杜五郎家里去聚赌。史兴起初胜利的,十分高兴,便自作庄主,大摊牌九。不料牌风不顺,常常输出,他心里未免有些急了。恰巧第三条有了颜色,大家把许多钱下注。这一条倘然庄家统吃,他就可反败为胜;若是输了,他就要立不起身。
“于是他大着胆子,把两粒骰子掷出去,是个两点。待大家依着次序取牌,史兴拿着两张牌,却不扳看,静待人家先扳出来看点子。上门扳的是一张么六,一张么三,是个一点;天门扳的更小,一张么五,一张二三,也是个一点,却是短一;下门扳的是一张梅花,一张五六,也是个一点。大家都说输了,输了!怎么三门点子通小的,颜色在哪里!都上当了。
“史兴哈哈笑道:‘我只要扳个两点,便可全吃。这一遭你们吃亏了!’有人说道:‘你不必扳两点的,只要你一个人扳一点,便可吃通庄哩!’史兴欣然说道:‘那么,你们瞧着,待我来扳吧,倘然扳个鳖,今后我一定要死也不再赌钱了。’他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张牌来看时,乃是一张么四,他嚷道:‘有了这张牌,一定不会成鳖了。无论如何决不会没有点子了,我稳吃通庄。’他说罢,遂将那一张很快地扳开时,众目齐视之下,大家一片声喝起‘好’来,乃是一张二四,拼起来也是一点,恰是个无名一,是一点中最小的点子。庄家非但吃不成通庄,反要通赔钱。
“史兴一双眼睛对两张牌睁圆着,口里恨恨地说道:‘怎的,怎的!我是无名一吗?不是活见鬼吗,要死老婆了!’众人欢笑不已,有的说道:‘史大哥,你该倒灶。不管你要死,或是你的老婆要死,我们总赢是的。快快赔钱来。’
“哪知,史兴一看自己身边的钱赔不够了,双目一瞪,对众人说道:‘呸!一吃一。我是通吃的。’大家说道:‘史大哥,你扳的是无名一啊!当然要赔的。’史兴道:‘这张么四虽是无名,而这张二四是至尊的配对。庄家拿着一对至尊,岂不要通吃吗?现在么四和二四搭档,不能算无名一,是要算至尊一的,所以庄家通吃。’大家嚷道:‘没有这个道理,这是你一人杜撰出来的。’史兴道:‘明明是至尊一点,一吃一,通通都要吃的。’一边说,一边从身上解下一块青布来,双手把三门的钱,哗啷哗啷地一齐掳入布中,作一把提了。立起身来说道:‘明天会!’
“大家见他动身抢钱,输了反说胜,岂肯放他走路?便有几个渔哥儿将他拦住道:‘不要走,你这样行为不是抢钱吗?快些还我们的钱来。’史兴睁圆怪眼骂道:‘呸!我是赢的,谁要抢钱?放屁,放屁!’一伸手把当先两人打倒,跳出门去便跑,大家都说,浪里滚喝醉了酒,如此蛮不讲理,我们不要放过他。于是一齐在后追去。
“史兴回头见众人追赶,他就不回家去,一迳奔到湖边来,遂在水中大闹了一回。这是姑娘亲眼见过的事。后来仍请了他老婆出来,方才收伏了他。昨夜我也在旁边瞧热闹,我若不知晓的,也不能说是老百晓了。”说毕,又猛吸着旱烟。
玉琴听这乡农把史家夫妇讲得有声有色,真是一对水上怪杰。自己的缺憾就是不谙水性,此番到横山去,也是大大的危险。若得此二人为臂助,很有用的。只不知这二人可肯助我同往?想至此,便又问乡农道:“你知他们住在哪里呢?”乡农答道:“就在水边。”
玉琴点点头道:“这两个人倒很奇怪的,水里的功夫都不浅。我想去同他们一谈。你若肯引导我去,我当厚谢。”乡农道:“姑娘要去时,我可引路。”玉琴是急性的人,听乡农已允,立起身来便道:“我们快走吧。”乡农跟着走出凉亭来。见西面一个车轮般大的红日,已落到湖中的水平线上。白茫茫的湖波,映着一片晚霞,很是好看。
二人从山坡小径里走去。两边树木很多,樵夫荷着柴,也在归去。有唱得很好听的小鸟,在林中宛转而啼。乡农一路采些水果给玉琴解渴,自己也吃了不少。不多时,已到平地,渐渐向水边走来。打从一条小路上抄到一处矮屋,门前有许多桑树的。乡农指着说道:“这里便是史兴的家里了,待我先来叩门。”玉琴点点头。
乡农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只听里面有妇人声音说道:“外面哪一个?”乡农道:“是我。今天有一位客人来找你们。”说着话,两扇柴扉“呀”的一声开了,正是那个史大嫂。仍穿着淡青竹布衫子,立在门里,嘴里咕着道:“哪里来的客人?”
玉琴瞧着史大嫂的鸳鸯脸,几乎要笑出来。刚要上前说话时,门里早跳出一条硕大无朋的黄狗,张开大嘴,露出蛊蛊的尖牙,不咬乡农,却向玉琴身上扑来。玉琴没有防到这么一着,黄狗的前爪已搭住了她的香肩,张口便向玉琴喉间猛咬。换了别人,不死便伤。幸亏玉琴是有本领的人,不慌不忙,一伸手抓住黄狗的前爪,使劲向外一掷,那黄狗早已跌出丈外。翻起身来,再接再厉,又望玉琴胸前猛扑。玉琴向旁边一跳,躲过了。
这时史大嫂连忙喝住那狗,又把它踢了一脚,说道:“滚进去!”那狗方才退到屋内去了。乡农道:“好险啊!你家的狗怎么如此厉害,若非这位姑娘身手敏捷,不要被咬吗?真是人凶,狗也凶,一家都凶。恐怕连那横山上的湖匪,也不敢来侵犯你们的啊!”
史大嫂笑道:“这狗见了陌生人便咬的,尤其是城里的人。得罪,得罪!不知这位姑娘姓什么,何事到此,可受惊吗?”
玉琴微笑道:“不打紧的。我姓方,因慕你们夫妇水性精通,所以特来拜访。”乡农也问道:“史大哥在家里吗?”史大嫂摇摇头道:“不在家,他今天出去捕鱼,不知几时回来。若去喝酒时,说不定半夜始归。昨夜不是在湖上大闹的吗?这酒鬼的脾气愈来愈坏了,老娘管他不好,心里正气闷得很。不知方姑娘有什么事?”
玉琴一想,史兴既不在家,我也不必去和那婆娘说了,女人家十九不肯答应的,反而泄漏了我的事。既然不巧,我只得依旧独自去吧。遂说道:“我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来看看你们,且欲向你家购几条大鱼。”史大嫂道:“姑娘要买鱼,可到渔行里去,或是向渔船上买也有。若是家里,只有腌鱼,少有鲜鱼的。”玉琴点点头道:“那么,我改日再来吧。”
史大嫂也不客气,口里却咕了一声:“活见鬼,老娘要缝衣服,谁有空功夫来兜搭。”“砰”的把双扉关上。玉琴回转身来,乡农带笑对她说道:“姑娘不要生气,史大嫂的嘴是没有遮拦,乱冲乱撞。凭你什么人,她都要得罪的。”玉琴笑道:“没要紧,倒是直爽的好。”遂和乡农走回自己的船上去。
因为不见史兴,玉琴心里未免有些不快。她踏上了船头,天色已渐黑暗,一群暮鸦从头上飞过。便问舟子道:“你们可代我雇定了船吗?”舟子从后艄走过来,面上露出尴尬的模样,说道:“还没有哩。”
玉琴听说发了急,把足一顿道:“你不是答应得十足吗?怎么到了此时,还没有雇定船?那么,我明天只有仍坐你们的船前去。”
舟子低声央告道:“姑娘,不要见怪。我们说明了到横山去,大家都是横着头。凭你肯许重价,谁肯冒此巨险?实情如此,我们无能为力。”
玉琴道:“我不管,你们摇我去!”舟子难住了,没回答。
那乡农忽然把手向那边一指道:“姑娘,巧得很,史大哥来了。”便听有一阵渔歌声,送入她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