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徒然的兴奋和无效果的努力中,之菲和他的朋友们忙乱了几天。他们的办事处,不期然而然地好象是设在陈若真的房里一样,这现象使得陈若真非常害怕,他时常张大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之菲说:
“之菲哥,请你向他们说,叫他们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这地方比较可以藏身些,倘若透露了些风声,以后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的了!”
他虽然是这样说,但每天到他这里来的仍是非常之多。麻子满面,而近视眼深得惊人的章心,大脸膛的铁琼海,肥胖的江子威,瘦长的p君,擅谈恋爱的谷菊,说话喜欢用演讲式的陈晓天,都时时到这里来讨论一切问题。
有一天,他们接到w地m党部的×部长打来一封密电,嘱他们在这h港设立一个办事机关,负责办理,该×部后方的事务。经费由某商店支取。他们热烈的讨论着,拟派铁琼海,江子威到w地去接洽;陈若真,沈之菲留在这h地主持后方,余的都要到海外活动去。关于到海外去的应该怎样活动,怎样宣传,怎样组织;留在h港的应该怎样秘密,怎样负责,怎样机警;到w地去的,途上应该怎样留心,怎样老成,镇定,都有了详细的讨论。但,结果那家和×部长有了极深关系的商店,看到×部长的密电后,一毛不拔,他们的计划,因经费无着,全部失败。
这天晚上,街上浮荡着一层温润的湿气,这种湿气是腻油油的,软丝丝的,正和女人的吸息一样。之菲穿着一套黑斜羽的西装,踏着擦光的黑皮鞋,头上戴着灰黑色的呢帽,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妮子带向海滨那条马路去。那小妮子是杨老板家的婢女,出落得娇小玲珑,十分可爱。她满面堆着稚气的笑,态度又是羞涩,又是柔媚,又是惹人怜爱。她跣着足,穿着一套有颜色的下人衣服。脸上最显著的美,是她那双天真无邪,闪着光的眼,和那个说话时不敢尽量张翕的小口。这时她含着笑向着之菲说:
“沈先生,曼曼姑娘和陈夫人都在海滨等候你呢。她们要请你同她们一同到街上去散步一会。”
她说话时的神情,象是一字一字的咀嚼着,说完后,只是吃吃地笑。在她的笑里流露着仰慕他们的幸福,和悲伤着她自己的命运的阴影。
“可怜的妹妹!”之菲看着她那种可怜的表情,心中不禁这样说了一声。“咳!你这么聪明,这么年轻,这么美貌;因为受了经济压迫,终于不得不背离父母,沦为人家婢女!……还有呢,你长得这么出众,偏落在杨老板家中;我恐怕不久,他一定又会把你骗去,做他的第五个姨太太呢!”
他想到这里,心头只是闷闷,吐了几口气,依旧地在街上摆动着。
“咳!所以我们要革命!惟有革命,才能够把这种不平的,悲惨的现象打消!……”他自语着。
到了海滨,一团团的黑影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蠕动着。一阵阵从海面吹来的东风,带来一种象西妇身上溢露出来的腥臭一样。之菲和那婢女在曼曼和陈夫人指定的地方张大眼睛寻了一会,还不见她们的踪迹。
“呀!他们那儿去了?”她有些着急地说。
“她们初到这里,怕迷失了路吧!”之菲很担心地说,心上一急,觉得事情很不好办了。
过了一会,在毗邻的一家洋货店内,她们终于被寻出来了。陈夫人这晚穿得异常漂亮,艳装盛服,象个贵妇人一样。曼曼亦易了妆束,扮成富家的女儿一样华丽。照她们的意思推测出来,好象是要竭力避免赤化的嫌疑似的。(在这被称为赤都的c城的附近的地方,剪发,粗服的女子,和头发披肩,衣冠不整的男子,都有赤化的嫌疑!……)
“啊,啊,我寻找你们很久呢!”之菲含笑对着曼曼和陈夫人说。
“我们等候得不耐烦了,才到这洋货店里逛一逛。”陈夫人娇滴滴地答。
“菲哥,我们一同看电戏去呢,”曼曼挽着之菲的手说。又拉着陈夫人同到电戏院去。
这一晚,他和她们都过得很快活。当之菲把她们送回寓所,独自在归途上走动时,他心里还充满着一种温馨迷醉的余影。他觉得周身真是被幸福堆满了。照他的见解,革命和恋爱都是生命之火的燃烧材料。把生命为革命,为恋爱而牺牲,真是多么有意义的啊!有时,人家驳问他说:
“革命和恋爱,到底会不会冲突呢?”
他只是微笑着肯定地说:“那一定是不会冲突的。人之必需恋爱,正如必需吃饭一样。因为恋爱和吃饭这两件大事,都被资本制度弄坏了,使得大家不能安心恋爱和安心吃饭,所以需要革命!”
今晚,他特别觉得他平时这几句说话,有了充分的理由。在这出走的危险期内,在这迷醉的温菠途中,他觉得已是掴捉着生命之真了。
晚上十一点钟,他回到杨老板的店中(他每晚和陈若真同在一处睡觉)。p君,林谷菊,陈晓天,铁琼海和江子威诸人照旧发狂地在房子里谈论着一切。
“我打算后天到新加坡去,在那儿,我可以指挥着一切群众运动!”这是p君的声音。
“我依旧想到w地去。”这是铁琼海的声音。
“我们一起到w地去,实在是不错。”这是江子威的声音。
“我此刻不能去,一二星期后,我打算到暹罗去。”这是陈晓天的声音。
“我连一文都没有!我想向陈若真借到一笔旅费,同你到新加坡去。”这是林谷菊朝着p君说着的声音。
之菲在楼梯口望了一会,觉得有趣。他便即刻走到房里去参加他们的谈话会。
这样的谈话,继续了约莫十五分钟以后,陈若真从容厅上走下来向着他们说:
“诸位,你们的谈话要细声一些!”他哼着这一句,便走开去了。他这几天老是不敢坐在房里,镇日走到客厅上去和商人们谈闲天。
约莫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店里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走到之菲那儿,用很急遽的声音说:
“走啊!几个包探!他们差不多到楼梯口来了!作速的跑!……跑!跑啊!”
这几句话刚说完时,之菲便走到门口,但已经是太迟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健壮多力的包探都在他们的房门口陆续出现!
在门口的之菲,最先受他们的检查。衣袋里的眼镜,汇丰纸票,自来水笔,朋友通讯住址,几片出恭纸都给他们翻出来。随后便被他们一拿,拿到房里面坐着。就中有一个鼻特别高,眼特别深,举动特别象猎狗的包探长很客气地对着他们坐下。他的声音是这么悠徐的,这么温和的。他的态度极力模拟宽厚,因此益显出他的狡诈来。
“whatisyourname?please!(请问尊姓大名!)”他对着之菲很有礼貌地说,手上正燃着一条香烟在吸。
“mynameis-changso.(我叫张素。)”之菲答,脸上有些苍白。
——wheredoyoulive?(住在那儿)
——iliveincanton.(住在广州)
——whatisyouroccupation?(做什么工作的?)
——iamastudent.(我是个学生。)
——howoldareyou?(多大年纪?)
——twentyfiveyearsold.(二十五岁。)
——whydoyouleavecantonnow?(干吗要离开广州?)
——idislikecantonsomuch,ifeelitistroubled!(我不喜欢广州,我觉得那里讨厌!)
这猎狗式的西人和之菲对谈了一会,沉默了一下,便又问着:
——yorsaythatyouareastudent,butwhichschooldoyoubelong?(你说你是一个学生,但是你是那个学校的?)
——ibelongtonationalkwangtunguniversity.(我是国立广东大学的。)
——whydoyouliveinthisshop?(你为什么住在这店里?)
——becausetheshopkeeperofthisshopismyrelation.(因为这店的老板是我的亲戚。)
——whatkinndofrelatiomisit?(什么亲戚?)
——theshopkeeperismyuncle-in-law.(老板是我的舅舅。)
——doyouenteranyparty?(你入过什么党吗?)
——no!iynever.(不!我从没入过。)
——areyouafriendofmrleetie-sin(你是李迪新的朋友吗?)
——no!idon’tacquaintwithhim.(不!我不认识他。)
这象猎狗一样感觉灵敏,能够以鼻判断事物的包探长,一面和之菲谈话,一面记录着。随后,他用同样的方式去和p君,铁琼海,林谷菊,陈晓天诸人对话。随后又吩咐那站在门口的三外包探进来搜索,箱,囊,藤篮,抽屉都被翻过;连房里头的数簿,豆袋,麦袋,都被照顾一番。这三个包探都遍身长着汗毛,健壮多力。他们搜寻证物的态度好似饥鹰在捕取食物一样,迅速而严紧。
搜索的结果,绝无所得。但,他们分明是舍不得空来空去的。这时那猎狗式的包探长便立起身来向着之菲说:
——youhavetogowithus!(你得跟我们一道走!)
——mayiyaskyouwhatisthereason?(请问是什么理由?)——之菲答。
——wedon’tbelieveyouareagoodcitizen,thatisall.(总之,我们不想信你是一个安分的公民。)
——mayiystayinthisshop?(我可以留在这店里吗?)
——no,youcan’t!(不,不成!)
——sotheniymustgowithyou!(那么,我一定得跟你们走罗!)
——yes!yes!(对哪!对哪!)
——mayibringablanketwithme?(我可以带一条毛毯吗?)
——yes,youmay,ifyouplease!(可以的,请吧!)
包探长和他对说了几句,便命一个身材非常高大,遍身汗毛特别长的包探先带他坐着摩托车到警察总局去。包探长和其余的两个包探却分别和p君,谷菊,晓天,铁琼海,江子威到他们的住所去检查行李。
天上满着黑云,月儿深闭,星儿不出。在摩托车中的之菲,觉得一种新的做岸,一种新的满足。固然,他承认不去拿人偏给人拿去,这是一件可耻的事。但干了一回革命,终于被人拿去,在他总算于心无愧。比起那班光会升官发财的革命者,口诵打倒帝国主义之空言,身行拍帝国主义者马屁之实者,总算光明许多。还有一点,他觉得要是在这h港给他们这班洋鬼子弄死,还算死在敌人手里,不致怎样冤枉。要是在c城给那班所谓同志们弄死,那才灵魂儿也有些羞耻呢!
同时,他也觉得有点悔恨。他恨自己终有点生得太蠢,几根瘦骨格外顽梗得可悲,拜跪不工,马屁不拍,面具不戴,头颅不滑,到而今,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左隳师友之欢,右贻亲戚之忧,人间伤心事,孰逾乎此!
经过几条漆黑的街道,他屡次想从摩托车里跳出来。但他觉得这个办法,总是有点不好,所以没有跳得成功。过了一忽,警察总局便在他的面前跃现着了。
下了车,他被带进局里面去了。局里面正灯光辉煌,各办事人员正很忙碌地在把他们的头埋在案上。这时,他们见拿到一个西装少年,大家的样子都表示一点高兴和满足。
“赤党!一定是个赤党!”他们不约而同地张着眼睛,低喊着。他们的确是比那位包探长更加聪明;只用他们的下意识,便能断定之菲的罪状。
停了一忽,之菲站在一个学生式的办事人员面前受他的登记。那办事人员很和气而且说话时很带着一种同情的怜悯的口吻。他问:
“渠的点解会捉左你来呢(他们为什么会把你拿来呢)?”
“我唔知点解(我不知道)!”之菲不高兴地答。
一年来世故阅历得根深的之菲,知道这办事人员一定是个新进来办事的人,所以他还有一点同情的稚气。他知道要是过了三几年,他这种稚气自然会全数消尽。那时候他一定会和其他的办事人员一样,见到一切犯人,只会开心!他沉默了一会,用着鄙夷不屑的神气恶狠狠地望着那班在嘲笑着他的办事人员,心中很愤懑地这样想着:
“你们这班蠢猪都是首先在必杀之列!你们都是些无耻的结晶,奴隶的模型,贱格的总量!你们只配给猎狗式的西人踢屁股,打嘴巴,只配食他们的口水!你们便以此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你们为自己的人格起见,即使率妻子而为娼为盗,还不失自立门面,有点志气!但,你们不能,所以你们可杀!……”他越想越愤慨,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姓名,年岁,职业,和一切必须登记的话头都给那稚气的办事人员登记了。跟着,便来了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余岁,身材短小的杂役向他解开领带,钮扣,裤带,袜带,鞋带;拿出衣袋里的眼镜,纸币,自来水笔,手巾,一一地由那登记员登记。登记后,便包起来拿去了。随后,他只带着一条毛毯,被一个身材高大得可怕的西狱卒送到狱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