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里面囚徒纵横睡倒,灯光凄暗,秽气四溢;当之菲被那狱卒用强力推入铁栏杆里面时,那些还未睡觉的囚徒们,都用着惊异的眼光盯视着他。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一个臭气满身的,面目无色,象在棺材里走出来的活死人问。他的意思是以为穿西装的少年,一定是有很高的位置的,不至于坐监的。他见之菲穿着漂亮的西装,竟会和他一块儿坐在这臭湿的地面上,不觉吃了一惊。他的那对不洁的,放射着黄光的眼睛,这时因为感情兴奋,张开得异样的阔大。在他的眼光照得到的地方,顿时更加黑暗,凄惨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拿到此地,我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之菲很诚恳地答。
“他们大概是拿错的,”另一位囚徒说。这囚徒乱发四披,面如破鞋底一样不洁。
“你外边有朋友吗?他们知道你到这边来了吗?”第三个囚徒问,他的样子有几分象抽鸦片烟的作家一样。
“朋友多少是有的,他们大概也是知道的,”之菲很感激地答。他这时面上燃着微笑,感到异常满足的样子。
“你要设法通知你的朋友,叫他们拿东西来给你吃。这里的监饭很坏,你一定吃不下的。我们初来时,也是吃不下。久了,没有法子想,才勉强把每餐象泥沙般的监饭吞下多少!”第一个囚徒说。他再把他的眼睛张开一下,狱里面的小天地又顿时黑暗起来了。
“你们为什么给他们拿来呢?”之菲问。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一个囚徒觉得有点羞涩地答。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二个囚徒照样地答。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三个囚徒又是照样地答。
大家倾谈了一会,这个让枕头,那个让地板位,之菲觉得倒也快活。
“changso!changso!(张素!张素!)”刚才带他到这狱里来的那个西狱卒在狱门口大声呼唤着,随着他便把狱门打开,招呼着他出去。众囚徒齐向他说:
“恭喜!恭喜!你大概可以即刻出狱了!”
他来不及回答,已被那西狱卒引到一间很清洁,很阔气的拘留所去。一路这西狱卒对着他很有礼貌地问:
“areyoumr.changso?(你是张素先生吗?)”
“yes,iam!(是,我是的!)”他冷然地答。
“oh,thisplaceistoodirtyforyou!inowguideyoutoafineroom!(呵,这地方对你是太脏了,现在我带你到一间漂亮房间去!)”狱卒说。
“thankyouverymuch!(谢谢!)”之菲毫不介意地答。
“youhevesomefriendswhoshallcometoacompanyyousoom!(你有些朋友马上也来跟你作伴呢!)”狱卒笑着说。他的粗重的声音,使壁间生了一种回声。
“yesiamsure!(是的,我相信如此!)”之菲答,他觉得有点不能忍耐了。
这时,他们已到那漂亮的拘留所。之菲微笑着,挺直胸脯,自己塞进房里头去。狱卒向他一笑,把房门锁着,便自去了。
“在这h港给他们拿住是多么侥幸!要是在c城落在他们那班坏蛋手里,这时候一定拳足交加,说不定没有生命的了!可怜的中国人呀!你们对待自己的兄弟偏要比帝国主义者对待他们的敌人更加凶狠!这真是滑稽极了!”在拘留所内的之菲,对着亮晶晶的灯光,雪白的粉墙,雅洁的睡椅不禁这样想着。过了一会,他开始地感到孤独。在室中踱来踱去,走了一会,忽而不期然而然地,想起在伦敦给人家幽囚过的中山先生来。他把眼睛直直的凝视着,恍惚看见中山先生在幽囚所中祈祷着的那种虔诚,优郁,和为人类赎罪的伟大的信心的表情。他很受了感动,几乎哭出来了。这样地凝视了一会,他又恍惚地看见中山先生走向他面前来,向着他说着一些又是悲壮又是苍凉的训词。
“小孩子,不要灰心罢,全世界被压迫的阶级和被压迫的民族的解放,完全是要靠仗你们这班青年人去打先锋。奋斗!奋斗!为自由而奋斗!为真理奋而斗!为扑灭强权而奋斗!为彻底反帝而奋斗!为彻底打倒军阀而奋斗!为肃清一切反革命,假革命而奋斗!把你们热烈的心血发为警钟去唤醒四千年神明之裔,黄帝子孙之沉梦!把你们强毅的意志化为利器去保护十二万万五千万被压迫的同胞!杀身以成仁,舍生以赴义,与其为奴而生,不如杀贼而死!……”训词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在狱中的之菲,至死不悟的之菲,这时尚在梦想那被许多人冒牌着的中山先生。他如饮了猛烈之酒,感情益加兴奋,意气益加激昂。
“奋斗!奋斗!幸而能够出狱,我当加倍努力去肃清一切恶势力!”他张大眼睛,挺直腰子,对着自己宣誓,把拳头一连在壁上痛击几下。
“mr,changso,yourfriendscomeherenow!(张素先生,你的朋友们现在来啦!)”狱卒半是同情,半是嘲笑的站在门口向他说着。他好象从梦中醒来似的,耳边听见p君和晓天君在办事处谈话的声音。
“啊,啊,他们也来了!好,好,这才算是德不孤,必有邻呢!唉!这倒痛快!”之菲在房里赞叹着,他的态度,好象在欣赏着一篇好的文学作品一样。
受过同样登记后的p君和晓天君,终于一同被那西狱卒送到之菲的房里头来。他们这时候,更是谈着,笑着,分外觉得有趣。
“一点证据都没有,我想大概是不至于有了生命的危险的,”之菲冷然地说。
“最怕他们把我们送回c城去!送回c城去,那我们可一定没有生命了!”p君答,他的脸色有点灰白,态度却是非常镇定。
“大概是不会的,”晓天带着自己安慰自己的神情说。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p君低声唱着,手舞足蹈,有点发狂的样子。
“不要乱唱罢!”之菲说,摇着头作势劝他停止。
“谷菊君,子威君和琼海君终于不来,不知道是被送到第二处监狱去,还是给他们免脱呢?”过了一个钟头之后,晓天说。晓天是个活泼的青年,脸上很有血色,颧骨开展,额阔,鼻有锋棱。他的身体很强壮,说话时老是摇着头,伸着手,作着一个演说家的姿势。他和之菲同学,同事,现在更同一处坐监。
约莫是深夜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开始睡眠了。因为连一个枕头都没有,各人只得曲肱而枕。那不够两尺来宽,却有一丈多长的睡椅是太小了,他们只得头对脚地平列睡下去。一套单薄的洋毯,亦是很勉强地把他们三人包在一处。
在这种境况下不能成眠的之菲,听着房外寒风打树的声音,摩托车在奔驰着的声音,一队队的包探在夜操的声音,觉得又是悲壮,又是凄凉。他想起他的颓老的父母亲,想起他的情人,想起他的被摈弃的妻,想起他平时不尝想到和忘记的一切事情;他觉得虚幻,缥缈,苍茫,凄沉,严肃,灰暗,但他总是流不出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