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自强在酒酣耳热之际,忽然转着话锋,提到了前院的杨老太太,关耀武觉得他这个提议不能是毫无意思的,因之立刻就到前面院子里来会江氏,在院子里先叫了一声拜年的来了,然后推着门走进屋去。江氏迎出来笑道:“表哥来了,桂枝快沏茶。”
桂枝应声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个簇新的花点子旗袍,照着旗族人家规矩,依然还拖了条长辫。在额头前面,她长长的留了一剪刘海发,这很可以表示,她虽是二十以上的人,依然还保留着她的处女之美啦。因为她脸上虽也和别人旗族姑娘一般涂抹着很浓厚的脂粉,但是她的皮肤,却较之普通人细腻得多,一笑起来,在红嘴唇里露出两排白牙,这都不是其他二十岁以上的姑娘,所能有的美态。关耀武和江氏鞠着躬拜了年,又和桂枝抱一抱拳头。心里立刻就想着,有这样好的姑娘,而且粗细事情都能做,我们把弟,还有什么不想的,只是有了院邻这一层关系,不好开口罢了。这话又说回来了,像表妹这样的人才,至少也要嫁个赵自强一般的人,才对得住她。在关耀武这样进门的一刹那之间,他望着桂枝的脸上,已是连连的转了好几个念头。桂枝看他如此注意,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先低了头,提了茶壶斟着茶道:“怎么回事?表哥今天老望着我,我今天脸上还有一些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关耀武笑道:“我会看相,我看你脸上,鸿鸾星照命,喜信要动了。”
桂枝端了一杯茶,放到旧的茶几上,推到他面前来。一面鼓了嘴道:“大正月的挑好的说吧。”
关耀武索兴偏了头望着她道:“鸿鸾星照命,这句话还坏吗?你知道什么叫鸿鸾星?”
桂枝摇着头,将耳朵上两只长耳坠子,摇摆得在脸上打了几下,鼓了嘴笑道:“我不晓得。”
说完了这四个字,她就走进里面屋子里去了。
江氏和关连长,隔了一张椅子坐着,将茶杯又推了一推笑道:“到我们家来,真是怠慢得很,吃没有吃的,喝没有喝的。”
关耀武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现在都用不着,我是特意拜年来了。”
江氏说着话时,手只管在身上去掏铜子,笑道:“不吃不喝,烟卷总要抽两根。”
关耀武连连摇着手道:“烟卷也不要抽,等着我们表妹出阁的日子,我再来喝你一杯喜酒吧。”
江氏笑道:“你老是提到这句话上来,还是真有心跟你表妹做媒呢?还是开开玩笑的?”
关耀武道:“真的呀!怎么会是光开玩笑呢?”
桂枝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炕上,两手正互相剥着指头,听外面说些什么:现在听到关耀武说真个做媒,这就不由得她心里,卜通跳了一下。于是坐着靠近了墙一点,侧了耳朵,再向隔壁听了去。这个时候,关耀武的声音,忽然小了起来,唧唧哝哝,不知他说些什么。因为他的声音小了,于是乎自己母亲的声音也小了。仿佛听到江氏这样说了一句,我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桂枝听了这句,心里头更是砰砰乱跳。不过自己没有把话听出个头绪来,究竟是不是说到自己头上还不得而知,在这个暗昧的情形之下,就是要反对也反对不得,若是母亲不承认时,倒要说是自己多心,做姑娘的人,对婚姻问题多心,这可是不体面的事。因之自己在这想听而又不便公然听的时候,就横躺在炕上,侧了脸,静静地睡着,事实上她可是在听屋子外面人说话。不过外面屋子里两人说话的声音,已经是越来越细,索兴是连一个字都听不出来。这种态度,很明显表示着,这两个人说的话,是瞒着自己的。自己虽不能干涉人家,但是心里头更觉得难受。关耀武谈了很久的话,然后才大声了一句再会,就这样走了。桂枝心里揣摸许久,觉得这一席话,必定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这一天是晚了,来不及做什么主张。
到了次日,起了一个早,打开大门,在街上一站,见甘家双扇紧闭,还不曾开门,想必积之不曾出门,自己就两手向胸前一抱,靠了门墙站定,两只眼睛,如放出两道电光一般向甘家的大门注射着。不到半小时之久,那门呀的一声开了,甘积之满脸笑容,由里面走了出来。他一掉头,已经是看到了桂枝。然而他装做不知道,将大衣领子,突然向上扶起,遮住了两边脸子,打算径直走去。桂枝立刻跑着跟了上去,抬着手在空中连连招了几下道:“甘二爷,甘二爷,公忙呀!说两句话,成不成?”
积之这不便再装模糊了,只得停住了脚,回转身来,向她点着头道:“老姑娘起来得真早。”
桂枝道:“这一程子,二爷出门去,非常之早,回来又非常之晚,为着是躲开我吗?”
积之笑着连道:“不是!不是!不过我公事实在忙得很。”
桂枝道:“公事忙也不至于忙得这样早去晚归呀。衙门里办事,不是有一定的时候吗?”
积之笑道:“不过近来的确事情忙一点。”
桂枝也不去追究这个问题,跟着身后,和他一直的向前走着。把海甸的街道都走完了,桂枝突然地站住了脚重声道:“别走了,二爷,我有两句话说。”
积之向她笑道:“你没有说什么,倒先有生气的样子。”
桂枝道:“老实说,我心里早就有气啦,不过不敢发出来罢了。我听说二爷怕丢了官,所以不敢和我见面,这话是真吗?”
积之道:“上次我们在乳茶铺里谈话,我已经把许多话都告诉你了,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桂枝道:“我明白,你是怕得罪哥哥,得罪了哥哥,事情就靠不住。不是我说句藐视二爷的话,像你这样一定靠着哥哥吃饭,一点事情也不敢做主,那倒不如干干脆脆和我断绝了关系的好。因为你没有哥哥,就没有饭吃,别的事情哪里谈得上呢。你别以为你是个二老爷,比我们身份高了许多,可是我们虽然不成,自己还凭着自己十个指头吃饭,若是像你那样靠定了一个人,我们未必靠不着,而且老早的就发财了。哼!你瞧不起我,我才瞧不起你呢!”
这一阵冷嘲热讽,把积之臊得满脸通红,对人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桂枝冷笑道:“你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你说的等你三年那句废话,留着去骗别人吧,我不爱听了。我今天是特意来找着你,回你一个信。”
说毕桂枝并不等他的回答,就这样走了。积之站在路中间,望了桂枝背转去的后影,觉得他后脑勺子都僵直起来,那是气极了的表示。心里这就想着,自从认识她以来,向没有听到她说这种严重的言语,今天用这种话来指责,当然是她气极了。然而她说的话,并不算过分,自己实实在在是靠着哥哥过日子,是哥哥身上一个寄生虫,她藐视我那是应该的。这话又说回来了,她是一个看得起我的人,都是这样藐视我,此外的人,对我的议论,那是可想而知。我决不能就坦然受之的,让人家去这样蔑视。我一定得奋斗一下,做些成绩给人看看。
他这样一路的思索着走到衙门里来,办事自然没有精神。厚之看到了,却把他叫到局长室里去,当面教训着道:“这是衙门里,不是家里,在这里拿薪水的人,都要打起精神来做事,若是每天只写个到,在这儿混一阵了事的人,我用他不着。谁要这样办,谁就跟我滚出去。”
厚之坐在公事桌边,两只手按了桌子瞪了两只大眼望着人,做出那全身用力的样子来。积之只好垂了两手,直挺挺的站在角边,等候哥哥将话骂完。不过厚之最后的一个滚字,却不是他所能忍受,红着脸道:“我也并没有犯什么重大的错过,何至于就犯上一个滚字?”
厚之一拍桌子道:“我叫你滚,你有什么办法?”
积之也不再说话,立刻走了出来,回到自己办公事的屋子里,取了一张稿纸,匆匆的在桌上写了一个辞呈道:“敬呈者积之备位属员,奉公守法,自信无甚过错。而局长屡加斥责,不假辞色,反躬自问,其道莫由。或者因积之有因人成事之嫌,乃蹈局长内举避亲之戒,为抽薪于釜底,遂煮豆而燃箕,壮士断腕,自非得已。积之束发读书,尚知自爱,雅不愿以一枝之寄而受三字之冤,特此具呈,请免除科员本职。既保留积之之人格,亦稍释局长之重负。临颖不胜惶恐之至!敬呈局长甘。科员甘积之谨呈。”
积之謄写好了,交给听差,让他送给局长,自己穿上大衣,立刻走出衙门,向回家的路上走来。他到了此时,觉得海阔天空,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绝不受任何人的拘束,心里痛快得多了。
回到家里,什么人也不去理会,很快的就去检理箱子,捆卷行李。他在屋子里收拾了有一个钟头之久,老妈子进来送开水,才看到这种形状。也很吃惊地问道:“二爷,你这是做什么?”
积之微笑道:“到哪儿去吗?这个连我自己也说不定。”
老妈子道:“说不定到哪儿去,为什么搬了走?”
积之笑道:“难道这一点,我都不知道,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呀!”
他两人在屋子里说了许久的话。甘太太在上房里,略微听到一二句,这就很是诧异,立刻走到积之屋子里来,看个究竟。这时积之在床底下取出一个白藤丝大提包,将桌上的零碎用具,一件一件的用报纸包着,向藤包里塞将进去。甘太太道:“呀!二弟,你这是怎么了?”
积之这才站定了向嫂嫂笑道:“嫂嫂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向哥哥辞职了。我既然辞职了,我要表示从今以后不做寄生虫起见,我得今天搬进北平城里去,另找新生命,去营我的独立生活。”
甘太太望了他,做了许久迟延的样子,才道:“你这话是真的吗?”
积之笑道:“嫂嫂也不看一看,我什么东西都预备好了,这也不像个说谎话做圈套的样子啊!”
甘太太听他今天说话的声音,已不是往时那样和气,就知道积之也下了不合作的决心,绝对不是假话,便向积之道:“你在局子里,和你哥哥发生了冲突吗?”
积之淡淡地笑道:“这也无所谓冲突,他是局长,我是属员,照理我应当受他的申斥的。”
甘太太道:“你何必这样的决绝呢?有什么话,总可以慢慢地说得清,若是你哥哥错了,他回来之后,我可以替你评评这个理。若是你错了,你哥哥随便说你几句话,那也不要紧。无论你怎样委屈,总等你哥哥回来再说。”
积之摇摇头,笑道:“我不想见他了。见了他的面,无非是再教训我一顿,我又何必那样的贱骨头?”
他说着话,又把桌上的东西,连连地一阵收拾。甘太太道:“你真的要走,我们也不能拦住你,只是你兄弟二人,究竟为了什么事起交涉,我并不知道,总应当让你哥哥回来了你再走,我也有个交代。”
积之板住了脸道:“嫂嫂,你以为我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情,背了哥哥逃走吗?如果是这个样子说,我就在这里等二个钟头,等哥哥回来再走。只是有一层,我是要走的人,请你对哥哥说,不要再骂我就行了。”
甘太太真不料他今天的态度,会强硬到这种样子。红着脸道:“好吧,等你哥哥回来了,我这样和他说就是了。”
说毕,她走开了。积之依然去收拾行李。果然,不到两个小时之久,厚之就回来了。厚之一回到上房,甘太太就迎着他唧唧咕咕说了一阵。大概是把积之的话转达了,厚之上房里也就一切寂然,并没有听到什么声息。积之就走到院子里来,对了上房的窗口喊道:“嫂嫂,我走了。哥哥回来了,你可以证明一下,我并没有做什坏事吧?”
厚之在屋子里,依然没有说什么,却是甘太太由屋子里走了出来,放出很和蔼的样子来道:“二弟,你就不必走了,这话就这样一说一了,明天你依然到局子里去办事。只要你下次不和你哥哥再闹别扭也就行了。”
积之冷笑道:“下次吗?我自己也不能和我做那个保障。”
他说到此处,也不再说了,自己到街上去叫好了两辆人力车子,把铺盖行李一阵风似的搬出了大门。甘家的男女仆人,没有主人翁的话,当然也不敢拦阻他,让他从从容容地走出了大门,积之存心是要气他哥哥一气,将拖行李的车子,全放在大门口,自己却走到对过大门里来向杨家母女辞行。
恰是这天下午,杨氏母女都出门去了,他喊了一阵,惊动了后院里的赵自强。他一直的迎到大门口来,问道:“哦!是对过的街坊,找杨老太太有话说吗?”
赵自强是个不留心的人,甘积之是个留心的人,他记得有一次在大门口遇到这个赵连长,曾瞪了他一眼,从此以后,桂枝就和自己丧失了感情,在这里面,似乎赵连长有些作祟。现在见了他,不觉酸甜苦辣,一切的味儿都有了,因故意装着笑容道:“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我有一件不得意的消息,要告诉杨老太太,就是我怕人家说我靠了哥哥吃饭,我已经把差事辞掉了。现在我带着行李,离开了家庭,到城里去找事。”
赵自强哪里知道他有什么用意,觉得这个人,倒还有些志气,便道:“甘先生到城里去寓在什么地方呢?”
积之心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地址也好,他若是转告了桂枝,桂枝若同意于我的话,他一定还会到城里去找我的。便道:“我现在是个穷措大了,当然住不起旅馆,也不愿意去吵闹朋友,我就住在川东会馆里。赵连长进城顺步的时候,可以到我那里去玩玩。”
说毕,取下帽子点个头就走了。赵自强根本不知道他和桂枝发生了爱情,关于他三角恋爱的那个旋团,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以为他来告诉人丢了差事,还是乞怜的意思,哪晓得他是一种气话呢。当天时候到了,他不曾等着江氏母女回家,就已回营去。
第二次是三天以后才回来,一进门,在前面院子里遇到了江氏,打过招呼之后,就告诉她道:“对过甘二爷上次到这儿辞行来了。他的差事丢了,你知道吗?”
江氏笑道:“我们不过也是一个平常街坊,没有什么来往,他的差事倒丢了。”
说着,向赵自强身上打量了一番。心里可就想着,为什么要你报告我们这样一个消息呢?大概甘二爷丢了差事,他心里是很得意了。江氏心里如此想着,他并不去和桂枝说。他想着甘二爷的一举一动,姑娘都是知道的。这次且不说破,看姑娘还是知道不知道。这个时候,桂枝的确也注意积之的行动,以为那天用那种气话去刺激了他一番,他多少总有一个回响的,且静候两天,他情形如何。不料直候一星期之久,并不见一点消息。不得已,还是用上次那个法子,去向甘家的女仆,去打听下落。据女仆说,有一天,二爷由衙门里回来,收拾铺盖行李是走了,看那样子,好像是和老爷生气,但是老爷在家里,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据我们太太说,老爷把他荐到城里去了,他已经有了好事情呢。桂枝道:“是哪一天走的呢?”
女仆道:“仿佛是元宵节那一天,那天吃元宵,家里短少了一个人啦。”
桂枝一想,正是元宵节那一天曾用话去刺激他的,不料他当天就走了,这分明是他进一步的躲开我了。心里这样想着,也就不必再盘问什么,径自回家了。这次回家,也像上次听了老妈子的消息一样,恨不得立刻就关上门来痛哭一次。只是母亲正在凳子上做活,不容她再哭,因之伏在外面茶几上装打磕睡,极力地把眼泪忍耐住了。江氏在屋子里看到这种情形,料着她又是犯了什么心事,心里便想着,正好借此做最后的努力,话里套话,探探她的口气怎样。便道:“老姑娘,你把绳子上晾的两双线袜子拿了进来。那都是赵连长的,我得给人家缝一缝。”
桂枝没有说什么,拿进两双袜子来,向炕上一扔。江氏道:“这点事还要我做啦,你就找两块布,给赵连长缭上袜底吧。”
桂枝将袜子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因道:“袜子底并没有坏,好好的加块底做什么?”
江氏道:“你不知道,赵连长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他知道每天上操场总是难为鞋袜的,所以赶紧先补上底。据我看,这个人样样都好。”
桂枝也没有说什么,在破木橱子里,抽出一只抽屉,在里面翻捡了一阵,捡出两块布,就在炕上开始补起袜来。江氏见她始终是不肯开口,有话也简直没有法子向下说,心里也就不住的转着念头,要如何再提上心里一套要说的话。约莫有一小时之久桂枝把四条袜底都快缭补起来了,江氏依然不曾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出。
就在这时,听到院子里,轻轻地有两声咳嗽,接着有人问道:“前后院全没有人在家吗?”
桂枝放下针线,立刻把门开来一看,只见一个二十附近的姑娘,穿了一件枣红大衣,头上戴了白绒线的帽子,脚下是长统袜子黑皮鞋,很像是个女学生,便道:“你找哪一家的,我们这儿姓杨。”
那女学生看她也是个姑娘,说话又很客气的。便道:“请问,这儿不是有一家当军人的赵家吗?”
桂枝道:“对的。赵连长的老太爷住在这儿。”
那女学生道:“我刚才到后院子里去了,看不见一个人。”
桂枝道:“他们家主仆两个,进城去了。”
那女学生踌躇着道:“这样远的路,要我空跑一趟,真是不巧得很。”
桂枝看她腋下,夹了一个大包袱,便道:“你若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转告一声。若是不要紧的东西,放在我们家也不要紧,我们给你转交就是了。”
那女学生道:“我这包东西,就是托赵连长转交的,又转一道手……”
说到这里,她很现出犹疑的样子来。江氏在屋子里迎出来道:“这位小姐贵姓,是由城里来的吗?”
她答道:“我叫黄曼英,一提起来,这里赵连长就知道的。”
她说着,有个转身要走的样子。江氏道:“这样大冷的天,你由城里跑来跑去,怎受得了?依我说,你可以在我们家里稍微歇一会儿,喝碗热水再走。屋子虽是不干净,倒是很暖和的。”
黄曼英看到人家这样子客气,一定拒绝了不进去坐坐,似乎也是太不给人家面子了,只得点了头,笑着走进人家屋子里面来。桂枝也是和这位黄小姐有缘,三言两语,谈得很投机。
黄曼英早是听到田连长说了,赵连长心目中有个爱人,是同院居住的杨家姑娘,大概就是这位姑娘了。女人们总喜欢和自己的爱人,谈别人家的爱情,同时也喜欢看别人的爱人,这虽是与自己毫无干涉的一件事,但是觉得是一种有趣味的事。黄曼英始而是为了好奇心的冲动,要和桂枝谈谈。
及至谈得久了,觉得桂枝为人也很不坏,就把那个白布包袱打了开来,却是一件灰绸的背心,和两双毛线袜子。黄曼英笑道:“这件坎肩,里面装的是丝棉,是我自己缝的,这两双毛线袜子,我自己结了一半,请人家代结了一半。这些时候,田连长因进城路远,营里事忙,总没有去得成功,他写了信给我,教我交到赵连长家里。只是他没有约个日子,我也不知道哪天送来为妙,因之把东西赶着办成功了,今天就跑了来。至于扑一个空,我倒是想不着的事。”
桂枝道:“这都是黄小姐和田连长办的吗?”
黄曼英听了这话,倒有些不便直率的答应,伸手理着头发只管微笑。桂枝道:“这不要紧,你放了下来,我们交给赵连长,这就转到田连长手上去了。我们知道这是要紧的东西,决不会弄坏的。”
黄曼英笑道:“你那样说,我这人也未免太小气了。这东西掐不了一片下来,咬不了一块下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她说着,将包袱卷了一卷,放到炕上,起身就有要走的样子。桂枝忽然失声道:“哟!黄小姐,你走不得,现在来不及进城了。”
黄曼英道:“为什么?城门关得这个样子早吗?”
桂枝道:“现在长途汽车四点半钟过去,这个时候,五点钟了。你若坐了洋车进城,在半路上天就黑了。”
江氏道:“是呀!现在天黑得早,一个大姑娘家,可有些不方便。”
黄曼英抬起手表来一看,可不是快到五点钟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谈话谈糊涂了,忘了赶长途汽车进城。立刻为难起来,沉郁着脸色,不知如何是好。江氏道:“黄小姐,这不要紧的。你若是不嫌脏的话,就在我们炕上委屈一夜,我们家又没有一个男人,很方便的。”
黄曼英看看窗户外面,天色渐渐有些昏黑,若不在杨家借住,势必要住旅馆,这海甸小地哪来的旅馆。便有小客店,是否让一个大姑娘下榻,还是问题。便问江氏道:“我怎好打搅您娘儿俩呢?”
江氏看她的神气,大有允可的意思,便笑道:“黄小姐若是不客气的话,我这就去买菜,给你预备晚饭。”
黄曼英笑道:“这个您就不必多心让我来做东,请您娘儿俩吃个馆子。您若是不答应,我也就不在这儿住。”
桂枝道:“黄小姐一定要请我们,我们倒也不必推辞,只是这前后两个院子,没有一个人照应,怕会出乱子。老实一点,我到小馆子里去叫两样菜,叫几十个饺子,回头送来了,咱们大家吃,黄小姐会账,这不也像黄小姐请了我们上馆子一样吗?”
黄曼英连连点着头道:“这位杨家姑娘,倒是痛快,我就是这样子办。”
于是江氏忙着点灯抹桌子,桂枝忙着烧水叫菜,母女两个人忙了一阵。黄曼英看他母女二人殷勤招待,越觉得桂枝这个人不错。
到了馆子里的送菜来了,桂枝放好灯,搬好凳子,将筷子碗一齐都用纸片擦干净了,然后挽着黄曼英一只手,抓住她的衣服,让她上方坐了,笑道:“我们是借酒敬客,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只好说句招待不周了。”
江氏坐在一边,斜了眼看着,只管抿嘴微笑。黄曼英笑道:“老太太,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
江氏道:“我瞧我们孩子,真跟你有缘,说的很是相投。”
黄曼英笑道:“倒不是有缘,是你家大姑娘为人热心。”
桂枝笑道:“凭你自己说吧,是谁做事热心呢?这样远的路,不怕风不怕冷,二三十里地,送了几件东西来。”
黄曼英听说,不由得红了脸,低着头吃了两个饺子,终于她想出一句话来,瞅了桂枝微笑道:“你怕你的事情,我不知道呢。”
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竟说得桂枝脸二的红晕,直红到耳朵根里去。江氏见黄小姐老远的送了衣袜来,本就受了极大的冲动,现在黄小姐又说知道桂枝的事,这不用说,关连长要出来做媒的事,黄小姐也是知道的了。这倒是个好机会,可以借着黄小姐现成的事实,来影射自己姑娘了。便笑道:“黄小姐和田连长真是一对儿,听说田连长到城里去,总是和黄小姐一块儿出去。”
黄曼英夹了一些菜,在嘴里咀嚼着,微笑了一笑,低声道:“那也不见得。”
江氏见这一句话,她并不难于接受,又进一步的问道:“我们有那口福,喝你一杯喜酒吗?”
黄曼英笑道:“早呢,早呢,提不到。”
江氏就正着脸色道:“现在有许多人家,都不愿意把姑娘许配给军人,其实只要人好,在那军界做事,也没有关系。譬如黄小姐,不就是和田连长很好吗?”
黄曼英笑道:“你提到这个,他去投军,就是我鼓吹的。他原是沈阳人,在北平当大学生,日子过得很舒服的。‘九一八’以后,他家让日本人抄了,不但念不成书,家也回去不得,他急得要自杀。我说,你若是决定了自杀,何不投军去,反正是拼命,这样拼命还拼得出一些道理来啦。当兵怕什么?这年头只有当兵去,可以出一口闷气。军营里不收女兵,军营里若收女兵,我也当兵去。”
江氏向桂枝笑道:“你听听!”
她只说这样三个字,不但桂枝觉得有深意存乎其间,就是黄曼英也就噗嗤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