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一个军人,无论性情是如何倔强,他总富于服从心。这并不是服从性三个字与军人两个字,有什么天生的连带关系,但是军营中讲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服从性。指挥兵的官长,由总司令到排班长,都是兢兢业业,怕下面的人失去了服从性。因为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要训练得整千整万人,听一道命令,视死如归,这要不训练出服从性来,怎样办的到?所以当军人很久的人,不知不觉之间,也就自然会造成了一种服从性。这个时候,赵自强悄然的经过旷野,真是万感在心曲。忽然听到一种军号声,他猛然止住了脚步,想道:我走不得。看这回出发情形,有些不同,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命令传下来。我虽然规定两小时就回营来,设若在二小时以内,偏偏有了事情,那怎么办?经过一番考虑后,他觉得这事,太不稳当,他越想越害怕,索兴走回营里去了。
当他快走到连部的时候,对面就遇到田青,他紧紧地皱了两个眉头,红着脸走近前来。赵自强远远地向他笑着,还没有开口,他就笑着先说了。点头道:“老赵,在海甸来吗?这件事真是不凑巧呵!”
说着,一手握了赵自强的手,一拍了他的肩膀,这就笑道:“我们是同病相怜。说一句文吧,就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赵自强脸上,也只好带上一种苦笑,微微地摇着头道:“咱们根本说不上英雄两个字,有什么英雄气?你进城去了吗?”
田青摇着头,叹一口气道:“有一个排长告了假,上士也出去了,我走得开吗?进城不像上海甸,来回就是几个钟头,我认了吧。”
赵自强道:“你说进城进不成,可是我到海甸去,也去不成呢。”
田青道:“你有两个钟头,还不够来回的吗?在这两个钟头以内的工夫,我想你总也可以设法子的了。”
赵自强道:“这回预备开拔,情形不同,我不敢大意,这也是你那一句话,认了吧。”
田青回头望了一望,低声问他道:“喂!老赵!你知道我们这次出发,是向哪里去吗?”
赵自强道:“我看决定是往东北,反正不能往西南。”
田青道:“我听说是上九门口。这要不和小鬼动手就算啦,要和小鬼动手,咱们可是最前线。”
赵自强也回头看看,低声道:“这是咱们自己人说话。论到战斗力,我们可不行得很,为什么不调好一些的军队上那儿?”
田青道:“也许不是上九门口。”
赵自强道:“我和你打赌,准是出长城去。”
田青笑道:“咱们瞎找慌做什么?要到九门口去,不能因为咱们啾咕就不去。不到九门口去,咱们也是别当什么好场面。我就最怕听那句话,咱们东北军是不抵抗的军队。你不是东北人,那还好一点。我是东北人,又穿了这样一身灰衣服。一开口,说出奉天话来,人家瞪了两只大眼向我望着。他虽不说什么,我心里也明白,那不就是说的,你东北人有什么用,自己的家都看守不住。”
赵自强笑着将大拇指一伸道:“喝!你真要彩,还跟人家赌一下子气啦。”
田青道:“怎么不赌?我要是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要干,只想打一仗,出这口子气,输赢生气,那全没关系。”
赵自强笑道:“你这倒瞎着急,我们一个当连长的人,有多大的能耐,便是带了一连人去打一仗,那又够干什么的。这除非咱们师长像你一样,要这么一个面子,也许可以做一点颜色出来。”
田青还不曾答复出来呢,他连下的事务长赶了来,说是杂货店里伙计跟煤店里掌柜来要钱,等着回信呢。他就将肩膀扛抬两下,笑道:“你听见没有?若是我走开了,这债主又得发急了。”
说毕,他转去了。走了十几步,他又很快的跑了回来,向赵自强笑道:“我只管说闲话,把正事全忘了。你今天到海甸去不去?”
赵自强道:“我晓得,准是要我给你带一封挂号信。”
田青笑道:“你什么时候去?”
赵自强道:“你别指望着我误了事,你派人上海甸送去吧。”
田青笑道:“你不知道,我这里头,有一点儿困难。那随从兵老是和我送信,差不多隔三天一封挂号信,我有点不好意思让他知道了。”
赵自强笑道:“你放心得了。你帮过我的忙,我一定也得帮帮你的忙。我若是有工夫回家去,我一定得求求我老爷子,向黄女士家里去一趟,把我们分不开身来的话,对他们说上一遍,那么,黄女士对你也就可以谅解了。”
田青站在对面,好像有许许多多话要说,可是他想了一想,并不曾说什么话,只叹了一口气,掉转头也就走了。赵自强看了他那种情形,心里头也就想着,看这个情形,田青心里那份难过,大概是不亚于我。我一个,他一个,关耀武一个,我们三个人的情形,都有些不同。关耀武是儿女成群,让家庭累够了。可是舍也舍不得丢开。老田是未婚夫妇,打得火一样热。我呢,实在不能算是有什么男女之间的关系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抢着在这个日子和杨家姑娘订了婚,于今抛开人家自去,心里总未免系了个疙瘩在这里,假使和桂枝没有这种婚约,那就来去坦然。虽说还有这样大年纪的一个父亲,可是他向来鼓励儿子出兵打仗的,他总是这样说着,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真是出发了,他心里尽管万分舍不得,可是到了现在情形之下,就是说赞成两个字,恐怕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要说赞成的话,就是把人家杨家的姑娘来开玩笑,我走了以后,杨家母女,益发的要在他面前闲话,他更不容易对付了。想到了这里,就也不免替自己老父发愁一阵,心灰意懒地也就不愿回连部了,且去看看关耀武的态度怎么样。心里想着,一会儿便到了关连。
在房门外向里一看,只见他横躺在自己屋里那张小床上,面向上仰着,两条腿都垂在床下。他两只手环在胸面前,也不知道拿了一根什么东西在手上,两只手两个食指只管旋转不已。便笑道:“喝!老关,你倒这样的自在。”
关耀武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答道:“你猛可的说上一句,倒吓了我一跳。”
赵自强走进屋子来道:“你的心到哪里去了,我说这样一句轻松的话,你都会吓上一跳。”
关耀武道:“可不是,我现在是个丧魂失魄的人了。”
说着,呵呵一笑,两手互相搓个不了,表示一种麻烦不了的神气,要在这搓手的当儿给他完全发泄出去。赵自强倒向床上坐着,两腿分了开来。同时两手拍了一下,也向外一扬,叹气道:“这件事叫咱们怎么子干?一连只借三十块钱开拔。”
关耀武笑道:“你是把事情看得太郑重了,所以没有办法。其实咱们别那样想,只当还驻防在西苑,没有开拔,那么,就不要钱花了。”
赵自强道:“像你,还有一个家呢,安家费也不要筹办一点子吗?”
关耀武道:“要那么样子想,这事就没有完了。要是开到通邮政的地方,发了饷,我给他们寄回家用来。若是开到不通邮政的地方,他们只好认命去熬着吧。反正天下也不会饿死多少人。”
赵自强笑道:“像你这样子想法,果然,天下没有什么了解不下来的事情。不过我就不能那样子想,我家里就剩一个六十岁老爷子呢,能够让他熬着吗?”
关耀武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还不先为了是这个吧?你还有一个心上人呢!”
赵自强叹了一口气道:“嗐!别提。”
他将两只手的十个指头,紧紧地互相交叉着捏在一处,把头低了下去,差不多垂过了胸口。他那番郁闷压迫在胸里,不能说出来的情形,比关耀武是更厉害。屋子里两个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靠了小桌子站定,两个人也都默然不语。许久许久,关耀武忽然昂着头道:“老兄弟,别想,一了百了。咱们拍屁股一走,天坍下来也不问,也就没事了。回连去办事吧,别胡思乱想了。”
他说着,也就走过来,轻轻地拍了赵自强几下肩膀。他是许久也就不作声,最后突然将身子一挺,站立起来道:“得啦,我信你的了。”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才转回连部去。
他由这里下楼,经过殷得仁的楼下,只听到那楼窗户里,放出一种唱戏的低微声音来:“……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我王佐,无寸功,怎受荣光。今夜晚,施巧计,番营去闯。……”
赵自强对了那窗户望了一望,回头看到一个排长经过,便向他笑道:“刘排长,你们连长真高兴,这样子忙的时候,还有功夫唱戏。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吗?”
刘排长道:“大致差不多。”
赵自强叹了一口气,又点点头道:“这都是没有家眷的好处。”
那个刘排长猛然听到他这样的解释,倒有些不懂。只管望了他发怔。他言后也有点省悟,是自己说错了,便笑道:“这话提起来很长,若是你们连长有闲,给你谈起来,你就明白了。”
于是笑着回连而去。
到了连部,上士王士立迎着道:“连长,回去吗?”
赵自强只摇了几摇头,却没有答复他的话。王士立看他那种情形,当然是牢骚已极,也就不问了。果然的,这一来,赵自强变了态度,一些也不想家,只管料理营里的事务。到了六点钟,要出营去,也不可能,自然是作罢。
到了次日早六时,自己刚刚是起床,随从兵进屋来说,团长召集营连长训话。赵自强一听,就知道是要发表出发了。离着准备完毕的限期,还有大半天,这又有话说了,这事情真是一步紧逼了一步来;看这样子,果然是合了田青那句话,一定是去打最前线。打最前线固然是不必害怕,可是这样的紧张情形,一定是事情相逼得很厉害,叫自己猛然去丢开老父,丢开了爱人,眼睁睁的去冒这个危险去,心里头总也不能坦然。爱国,这是个个人都应当去干的事。可是照着打仗看起来,好像爱国就是军人一方面所应干的事。不,并不是军人应负这个责任,只是当团长以下的人,应当负这个责任罢了。他如此想着,很不轻心的,向屋子外面。当他下楼梯的时候,自己忽然省悟起来,怎么回事?我这双旧皮鞋,今天忽然紧束起来了。低头看时,这才发现着,原来是把鞋子穿反了脚了。于是坐在楼梯上,把皮鞋脱下来换着。换好了,提脚走了两步,还是觉得鞋子夹脚。再仔细的看看,自己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哈哈,原来在左脚上脱下来的皮鞋,依然还穿在左脚上。又二次的坐下来,把鞋子换着。换好了鞋子以后,自己坦然地下了楼梯。王士立却由后面追上来道:“连长到哪里去?”
赵自强道:“到团部里去呀。”
王士立道:“你不戴了帽子去吗?”
赵自强这才感到头上是凉飕飕的。这是怎么回事,今天的精神,却是这样的仿佛颠倒,让弟兄们知道了,那不成了一种笑话吗?笑道:“太忙了,忙得心里乱七八糟,你把帽子扔给我吧。”
王士立虽不敢笑,心里头也是很纳闷,送了帽子给他,立刻回身走。这情形恰是让赵自强看见一点,他立刻挺了胸脯,扯了两扯军衣下摆,口里唱着军歌大开着步子,向团部走来。
他没有走进门的时候,背上先足足的透了一阵热汗,原来这一团的营连长,全到齐了,整整地围了大餐桌子,左右两旁坐定,当自己要入座的时候,团长就出来了。团长先将各席上看了一遍,人数没有缺,这就问道:“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有一个营长站起来报告,大致都就绪了。团长这就挺了胸脯子道:“我们这一团人,明天出发,现在有旅长的命令,拿去看。”
于是他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命令,交给了手边的营长。那命令如下:
命令八月十日于西苑旅司令部。
(一)辽边之敌,有进犯热河之势。我第三军,仍在长城之线,与热东友军联络中。
(二)旅有使第三军侧背安全之任务,拟于本月十一日开始向喜峰口方面前进。
(三)各部队出发与宿营地,须按另表之规定施行。
(四)予在旅司令部,旅长石坚。
营长看过了,依次递给另一营长,把这命令传观过了,大家才算揭开了闷葫芦,原来是开到喜峰口去。团长见这纸命令传观遍了,他就道:“诸位用笔记起来,现在我口述本团部的命令。一,各部队须于十一日午前七时,在大操场南端面北成团横队集合。二,大小行李,统归团部袁副官指挥,同时在草场西端面东集合。三,统受检查后,待命出发。”
他口述命令的时候,也是在军衣袋里,取出一个日记本子,翻着看的。将命令念完了,他就把日记本子向袋里一揣,然后向大家道:“这一次出发,不同往常。往常是枪口向里,中国人打中国人,这就打几回胜仗,算不了什么。这次是我们向日本军队对敌,虽然还是自己国土里面打仗,总要算是枪口向外。也算是当军人的没有白费国家的饷银,总算是出了一份力量了。这算说的是公话。咱们都是好兄弟,再说两句我私人得来的消息。这一次和敌人对敌,咱们在自己家里打仗,第一项,地形是熟悉的。再说呢,和老百姓说话,言语也是通的。咱们有这两样,就占大便宜。听说中央跟西洋某国接洽好了,可以借五百架战争飞机给我们。还有一国,只要是我们这里一开火,就向小鬼后面进攻。小鬼开到东三省来的军队,也不过五六万人,这样的前后夹攻,他们怎样受得了,那是失败无疑,至于小鬼的飞机我们可以拿高射炮去打它,开到了前线,上面就会发高射炮给咱们。据说,一团可以得六架高射炮,一营可得四架高射机关枪,那尽够了。所以我们这次打仗,别以为人家的武器厉害,我们抵敌不过,须要晓得我们是沾便宜的事。我们若是由热河冲回奉天去了,咱们那是多么露脸?各位回营连部去,可以好好地鼓励兄弟们,只管向前进,别泄气。”
团长把这话说完了,大家也将信将疑。疑的是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有两国帮了中国来打吗?信的是,中国军队,实在谈不上和外国军队打仗。现在居然准备着要打,这必定是有一种什么准备。至少向外国借飞机的事,那是假不了的。因之大家初一知道是上喜峰口,各人的脸色,都有点不正常。现在听说是借有五百架飞机,而且还有两国帮中国的忙,各人的胆子,同时就壮起来了。
赵自强虽然是个老实人,可是俗语说得好,兵不厌诈,一个当军人的人,只要是富有经验,自然就会懂得这四个字的诀窍。赵自强心里也是想着,不管这些话,是真是假,好在不是自己捏造出来的,来源如何,当然,可以找一个人出来负责。所以他回了连部,也就立刻召集全连官长士兵,在楼下院子里训话。当大家在院子里排队站定了,他就走向下面台阶,向大家道:“现在有了命令,我们的部队,开到京东去。我们别以为东走,马上就是回去打奉天,其实我们中国在外国买的几千架飞机,都还没有到,打的日子,可就早着啦。我们的部队到了防地,马上就可以发饷,在过八月中秋节的日子,咱们都可以足乐一阵子。这一开拔,先不用扣伙食啦,饷是多少钱,就剩多少钱。再说咱们当兵的人,若是只图个安乐,驻防在那里,指望一辈子不挪弯,哪里是出头之年?当到营团长以上的人,谁不是吃过一程子辛苦的。所以这回开拔,到京东去,都是咱们的好机会,碰各人的造化,谁也说不定会有做官发财的机会。”
这一派离开军人天职才应当说的话,可是这班大兵听了,都以为是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不眉开眼笑的。倒不像连长们那样焦虑,怕是打外国兵去。赵自强看看自己的训话,已经有了几分力量,这就向兵士道:“在今天上午的时候,大家可以去写家信,过了下午,就怕没有机会了。”
说毕,又分派着排班长几项任务,也就走了。
这样一来不要紧,连长立刻就忙起来了。手下三个排长,有两个是有家眷的,两人要向连长借一口袋面安家。上士司务长和连长是最亲密的人,也各自要借几块钱还账。因为几家店铺里的伙计,听到大军突然要走,账讨不起来,都哭了。人心都是肉做的,怎好完全置之不理,所以也来和连长商量,多少给人家几个钱。兵士们虽是不能借整块的钱,整袋的面,但是他们,也各有各的苦衷,第一就是连长的命令,要写信,可是各写一封家信回去。这信纸信封虽是不成问题,可以到连部找去。这寄平常信的五分邮花,足足五分大洋,就不晓得要到什么地方找去。说不得了,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不能不请连长帮一点忙。赵自强见他们推了班长来告帮来了,也是却情不过,只得掏出钱来,交给班长代办了。团部里的三十块钱开拔费,是昨天下午六时,司务长代为领来的。到现在,赵自强还是不曾将钱带上腰收着。大致数一数时,已经是花费着不少了。赵自强心里头虽然十分委屈,可是这话也无法可说。
好容易把这一阵子忙过去了,团部里已经来了电话,催领行李大车。照规矩,每连要六辆大车才够用,就是装弹药的小行李车要两辆,装办公物炊具帐篷的大行李车要四辆。可是这次叫具领的,只有四辆车。团部指定了,这四辆车都装大行李。还欠两辆是装小行李的,由各营自行设法。一营四连只找八辆大车,好像并不怎样的为难。但是军营附近,庄稼人家,谁也不敢预备大车。而且这一天多,军队要开拔的消息,已经传说出去了,人家有牲口的,也就赶紧收藏起来,这时一营差八辆,营营差八辆车,全师合起来,差到一百辆之多,只有几小时的工夫了,哪里去想法子去?赵自强为了这个问题,连部跑到营部,营部跑到连部,来回的跑个不了。他们的营长宝芳,究竟是个老营长,便问他道:“事到于今,也不是抓瞎的事。你家住在海甸,你亲自出马,怎么着也可以对付两辆车子来。万一不行,那只好凑付着办,找几个驮子,找几名民夫。若是非用强迫手段不可,也就只好用上一点,反正将来咱们还人家的牲口民夫,天理良心全说得过去。”
赵自强忙的满头是汗,本来还不曾想到回海甸去,现在营长提到让他回海甸去抓车,他心里忽然一动,这岂不是回家去一个绝好的机会?纵然营里有什么事耽误了,自己因公出去的,也就可以推诿了。如此想着,就向宝营长道:“这样说,我就到海甸去找一趟试试瞧吧。反正四只腿的牲口找不着,两条腿的人,还有什么找不着吗?”
宝芳笑道:“你也一功而两得,回去瞧瞧你那未婚夫人,不比自个儿抽工夫回去好得多吗?其实你也别那样傻自己找去。你带几名弟兄,再叫司务长跟着,你让他们出去找,你在家里和老爷子谈上几句,然后找着你们那位夫人到乳茶铺子里坐着,一吃一喝,一谈,有个两三小时,东西全有了,你再大大方方的回营来,那岂不是个乐子?”
赵自强苦笑着道:“营长,你以为还是个乐子吗?”
宝芳笑道:“你不用说什么闲话了,赶快的回去吧!”
赵自强经过了这番考虑之后,已觉得归心似箭,既然营长都来催促,自己还耽误什么,于是回得连部去,叫司务长带了几名兄弟,就一同到海甸来。
今天他经过那个旷野时,也不知道寂寞,也不知道悲痛,自然更没有了快乐,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向前走着。到了街上时,指给了司务长几条门路,让他去找车,自己却一个人单独的走回家来。当他向家里走的时候,自然是开了大步子向前,可是当他到了大门口,两条腿忽然软绵绵地,提抬不起。门是关的,自己正要伸手去敲门环,离着还有四五寸远,就把手缩回来,他想着,见了父亲,什么话都好说。见了这位新岳母,对她说是要出发向喜峰口去了,这不是向人家兜胸打上一拳吗?见了她的面,还是瞒着不说吧?他这样的想着,站在门口,就少不得有些犹豫。但是街上正经过着邻人呢,见他在门口这样的踌躇着;就向他道:“赵连长刚回来呀!”
经过了人家这样一叫唤,也许屋子里的人,已经是听到了,不能不敲门,只得一鼓作气的,重重地将门环敲打了几下。里面有一种娇滴滴地声音问道:“谁呀!”
来的人正是杨桂枝,这不由得他不猛可的吃上一惊。就轻轻地答应着道:“是我。”
大门里的人,也就没有作声,只听到脚步走远了似的。又换了一个脚步轻的走来,大门打开了,却是江氏。她道:“自强,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们老早的就盼望着你。”
赵自强听说心里就扑通扑通跳了几下。心里可就想着,莫非出发的消息,她们已经得着了?便由脸上推下笑来答道:“昨天下午我就想回来的,无奈总抽不开身。”
说着话,一面就向里走,前院里并没有桂枝,大概她已经藏到屋子里去了。她不肯见我莫非生我的气吗?更走向里院时,只见他父亲手上捧了一管水烟袋,在廊檐下面,靠了柱子站定,他并不在吸烟,烟袋嘴子,放在下颏胡子丛里,他却昂了头只管望着天上。赵自强老远的站住,就叫了一声爸爸。赵翁这才望了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才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
赵自强看到父亲那个样子,真个嗓子眼都硬了,便向赵翁呆望了一阵,然后才低声道:“我急得什么似的,无奈总抽不开身。”
说着话,同父亲一同走进了屋子里。赵翁先坐下来,就望了他道:“这一次出发,怎么来得这样子急?听说是调到山海关去呀”。他口里如此问着,右手却去抡搓着左手夹住的一根纸煤。由上反抡到下,由下又反轮到上。虽然是将水烟袋捧在手上,却是不曾吸得一口。赵自强看了这种情形,越发知道赵翁已经看出了此行很严重,原是坐着的,就不由得走近一步,低声道:“你瞧,这事真是不凑巧极了。偏偏会在这日子出发。”
赵翁揣着水烟袋,连吸了两口烟,喷出了烟来以后,又静默了两三分钟,这才向赵自强道:“也没有什么巧不巧。你是个当军人的,军营里的军纪风纪,也无须我来说,反正当军人的不应当念家。”
赵自强答应着是,可是看他父亲捧着水烟袋的那双手,只管有些抖颤不定,就是他下巴颏上那一把长胡子,也是飘晃不定。父亲脸上,原有两道红光,都是练把式练出来的。然而今天他的老脸上只有些晦涩的黄黝,和那深深的皱纹。这样大年纪的老父,便是自己这个儿子……赵自强想到了这里,不敢向下想了,回转头咳嗽了一声。在咳嗽一阵之后,他想起了团长和他说的话了。就笑道:“这回出发,也不是打仗,不过到喜峰口去堵口子;日本的兵,还隔着一个热河呢!听说,我们这次和两个大国,订了攻守同盟,一开火他们就会帮着咱们的。我们已经买了五百万块钱的高射炮,人家飞机来,可以不怕了。就是我们自己也借好了一千架飞机,在天空里飞机碰飞机,也把他们的飞机给碰了回去。再说,我们实在是去堵口子,还不打仗呢?”
赵翁听了他这一篇话,脸上不觉带了一番笑容,且不答他的话,昂了头向屋子外走,口里大叫杨家老太太,赵自强看了,倒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说得好好的叫起杨老太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