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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 脉脉传茶含悲慰夫婿 匆匆出塞强笑别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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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爱国是一种精神,只要把爱国这种思想,灌进到人民的脑筋里面去了,那个人为了爱国,就可以把生命财产,完全牺牲。若是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这种爱国思想,就没有了军事战争,也没有经济战争,人就要安乐得多了。其实爱国这种精神,正也不容易让人传染。就像赵翁,他平常是很鼓吹爱国思想的。可是到了他的儿子,要带兵上前线替国家打仗了,他的心里就会感到二十四分的不安,觉得炮火是无情的东西,儿子当的是连长。这是像弟兄们一样的要上前线,而且不能有安全地带可以掩护自己的,不过他心里尽管是难受,可是他的口里,依然还在那里鼓励着他的儿子,一定要为国家出力。及至听清楚了儿子是到喜峰口去堵口子的,那就离着日本军队远了,所以突然的精神振奋起来,就向外院子里连连喊着杨老太太。江氏忽然听到赵翁这样的大叫,立刻就口里答应着,两条腿便已跟着走到了后院子里来。

赵翁等她一进,两手就一拍道:“现在我明白了,咱们可不必那样多挂心,自强他不是出山海关去,就是到喜峰口为止啦。这地方离着打仗的地方,那就远着啦。老实说一句,在那里驻防,也就像在西苑大营差不多,一点没有关系。”

江氏一进门来,那双眼睛,早就射到了赵自强的身上。赵自强也不解是何缘故,见了这位岳母,情不自禁的,立刻就两脚一并,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对她是要表示恭敬,而同时也是要表示有点不安。江氏道:“自强,我听说,你们军队要出发了,你怎样也不早早递一个信回来?”

自强点着头道:“倒是要开拔了,不过并不是开到什么战地里去,是开到喜峰口去堵口子。”

江氏对于堵口子这个新名词,似乎还有点不明白,便道:“堵口子,怎么样子堵法呢?为什么要去堵口子?”

赵自强心里这就想着,若说堵口子,就是防御敌人的意思,那一定会把丈母娘吓倒,不如含糊其词的,不必说明。便笑道:“您这有什么不懂的。譬如说吧,北平这内外城,有十三道城门,处处的城门,都得派军队和警察把守。这万里长城,也有许多城门,这就叫口子,我们就是调到这口子边去的。”

江氏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这就望了赵自强笑道:“你这话我就明白了,准是把你们调去守城门,有什么来往的人,你们都得盘问盘问,是不是这个样子呢?”

赵自强道:“对了,就是这个样子,你想,这不是很太平的事情吗?”

江氏望了他许久,然后摇了两摇头道:“说起来,我这话显得啰嗦,可是我也就真不明白。把守城门,几十个人轮流着来,也就尽够的了,为什么要调着整万的人去堵口子呢?”

赵自强这却想不出一个好解释来答复,便笑说:“那当然不止一个城门。”

赵翁道:“这您就不必多心了,我想着那一定是很太平的。”

江氏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两手按着膝盖上,微微地昂头叹了一口气。赵翁知道他叹这一口气里,含着有一大篇话,没有说了出来。可是真让她说出来了,自己的儿子听到,恐怕有些不堪。因为这两天,自己在一边,听着江氏的闲言闲语,已经不少了。那意思总是说,姑娘原怕给当军人的,为的是军人不容易常在家。现在刚订婚,姑爷就要出发,以后这话就难说了。赵翁这次不等他把话说了出来,立刻就抢着道:“喜峰口到北平,有长途汽车,一天多也就回来啦,将来办喜事,咱们愿意到喜峰口去,就在那里办。若是不愿意上喜峰口,自强可以到了日子回来,那很不算一回事。”

赵自强道:“对了,来回很方便的。”

江氏默然了有五分钟之久,这才道:“姑爷出发,升级发财去,这是好事。自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还有什么话说?能照着姑爷那样说法去办,那就好。”

赵自强觉得这话,也是越提越近于牢骚的了,便扯开来道:“爸爸,我还想起了一件事情呢。田连长说,已经给黄曼英小姐通过两回电话,叫她到海甸来,他是抽不开身子进城去的了。据我的意思,若是黄小姐来了,请她就在这儿休息一晚上。我们明天出发,反正要走海甸街上经过的,那就见着面了。最好是请你雇一个人到城里去一趟,请她马上就出城。那么,我回营去,可以叫田连长到这儿来一趟。”

江氏淡淡地一笑道:“你倒有这个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这虽然是一句玩笑的话,赵自强就觉的这话,是二十四分的严重,于是笑了一笑道:“昨天晚上,开拔的时间还没有规定下来呢,田连长就这样的说着。今天我回来了,我自然要想到这件事上来的。”

江氏淡淡地笑道:“你别为人家的豆子炸了锅啦。我倒要说一句时髦一点儿的话,你自己的那一位,现在也是心里难过着万分呢,你倒不去瞧瞧她吗!”

赵自强站着微笑了一笑,望了他的父亲,却没有动脚。赵翁道:“这也没有什么害臊的,你应当去看看杨家姑娘。”

赵自强刚把脚移了两步,又停止了。赵翁正了颜色道:“你应当去的,你还犹疑什么?”

赵自强听了这话,这才将脸子绷住着,走向前面院子来。

前面的院子,全让两棵大杨柳的绿荫罩住了。空间是青隐隐的。他走来的时候,脚步是很快的。及至他走到前院杨家屋门边,把脚步就放缓了,轻轻地拉开柳荫下的那扇小门来,又咳嗽了一声,这才举步进去。只见桂枝在靠门的一张方凳子上坐着,低了头,正在做针线活。见赵自强进来了,就放了针线站起来,低声微笑道:“你回来啦。”

说时,手扶了桌子,既不曾向前走一步,也不曾向后退一步,半侧了身子,向赵自强望着。他走了两步,将军帽取下来,拿在手里,然后向桂枝笑道:“你一个人坐在家里,不闷得很吗?”

桂枝微笑道:“我哪天也是这样子在家坐着,怎么今天就会闷得慌呢?”

赵自强究竟还不敢表示了十分亲密了,就隔了门,在外面一条,旧板凳上坐下了。桂枝在里面屋子里转了一会子,好像很忙。赵自强道:“你忙什么?你坐下来吧,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说呢。”

桂枝笑道:“你老远的来了,我也应当倒一杯茶给你喝啦。”

赵自强道:“与其在家里喝茶,咱们不如到乳茶铺里去谈谈还强的多呢。”

桂枝摇着头道:“不去也罢。今天去了,谈的自然是很高兴。将来我一个人有到乳茶铺去的时候,我是多么感慨。”

这几句话,也可以算是她临时感触的话。也可以说是她懒于行动,把这话来推诿的。可是这话一传到了赵自强耳朵里去了,他就心里一动。若是像她这个样子容易发生感慨,这感慨就多了。她推开房门,看到后面院子里,我的家庭,她要发生感慨。坐在屋子里以前常听到我的脚步声,由这前面院子过去,将来也没有了。院子里那两棵杨柳树,长得绿条子拖靠了窗户,春暖花香的日子,刚好订了婚,正像杨柳青青的那样美满。杨柳还在青青的,可是未婚夫走了,这都是要让她发生感慨的。这可让人说什么好呢?赵自强想到了这里,一切都默然了。低了头看了自己的皮鞋,将自己两只脚尖,胡乱的在地上踢着。桂枝已经是倒好了一杯茶,于是就微笑着送到他面前来。低声道:“别难受,喝这杯热茶吧。”

赵自强哟了一声,突然地站了起来,两只手接着她这个茶杯,向了她道:“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要从那句话说起才好。我是个现役军人,身子是国家的,只有命令,没有自由,请你原谅我。”

桂枝笑道:“你这是多心了,我并没有说不原谅你呀。”

赵自强捧了那杯茶,不知道喝,也不知道坐下,只是向了人发呆。桂枝抿嘴微笑着,许久许久,才道:“你别是那样想不开,男子汉大丈夫,总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坐下喝茶吧,别想那些了。”

赵自强听说,眼睛望了她,慢慢地坐下。不想他无意之中,原已离开了那方凳子,坐下去,却没有挨着那凳子,身子一虚,几乎是要跌下去,但是他念到手上还捧着一只茶杯,这是不可摔破的,若摔破了,那是出门人的不祥之兆,因之下死劲的捏着那只杯子,不肯放松,可是茶杯子里泼出来的热茶,将手上的皮都烫得变成紫色了。右手实在是拿不动了,就把这茶杯,送到了左手上来。桂枝却以为他是舍不得打碎了东西,立刻抢上前去,将茶杯抢了过来,放在茶椅上,笑道:“就是打碎了一个茶杯,那也很不值什么,你为什么舍不得放手?”

赵自强这才站定了,笑道:“我们当兵的人,身上挂了彩,虽是一种荣耀,端了枪在手上,依然是干。若是泼了一点热茶在手背上,就把杯子摔了,这也显得我太无用啦。”

桂枝站在那茶几面前,就弯了腰向他手上看了看,笑道:“还好,烫得不怎样的厉害。”

她看完了,将腰一伸,人就向后一退。不料就是这样的一退把茶几碰着。茶儿转了两转,不曾站稳,那茶杯不会粘住茶几面,落到地上,跌了个粉碎。桂枝回转身来,笑道:“你瞧,你要保留,还是没有保留住,把你的手白白地烫了一阵。”

她说了这话,并不怎样的在意,依然弯了腰去拾起那些碎片来。赵自强脸上,早就是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更扑扑乱跳,及至桂枝将碎片捡起,扔到门外边去了,她回转来的脸色,却是依然稳静像平常一样的,赵自强自己才止定了颜色,向她笑道:“什么事都是注定。这一只茶杯注定了是要打碎的。你瞧,到底还是砸碎了。”

桂枝道:“所以,我命里注定了是军人……”

说到了这里,他的声音,就很细微了,于是接着笑道:“到了总是丘八。”

赵自强觉得她虽是一句玩笑的话,然而这一句话,可直扎了自己的心窝,脸上早是血涨得红中带紫,只把鼻子两边的斜纹印出深深的道子来,显出了他是在窘迫中发出来的一番苦笑。桂枝这倒摸不着头脑,自己打碎了碗,为什么未婚夫却是这样子着急呢?她因为赵自强是个性子直率的人,而且有些新思想的人,决不会为了打碎一只茶杯,认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的。可是他还没有这个感觉,那位丈母娘江氏,她可留心了。已经由后面追了出来,走进屋来问道:“揍了什么了?这样响一下。”

赵自强道:“什么也没有揍,刚才猫由窗户里钻了出去,大概把窗户台上一只破碗碰到地上去了。”

江氏听他说得如此的自然,也就不追问了。于是赵自强坐下来,江氏也坐下来,桂枝也走到门边那张方凳子上坐下了。赵自强到了这时很感到无聊,就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他这种咳嗽声,似乎能够传染,立刻江氏也就咳嗽了两声。桂枝看到彼此都有些搭讪的样子,这却不好意思自己也跟着咳嗽起来,这就笑道:“别在家里坐了,你老远的回来,也去吃些点心去。”

江氏也就插言道:“对了,你应当和我们桂枝到乳茶馆里去坐着谈谈这就像自己兄妹一样,要什么紧,还有些害臊啦。”

桂枝微微地瞪了她母亲一眼道:“你是好话不会好说。”

江氏道:“得啦,我不是说了吗?你们自个儿去谈谈吗?别的我也就不说了。”

说着咳嗽了两声,又伸着头到门外去看看太阳。赵自强也感到老在屋里坐着,未免也是越闹越僵,于是,就站起来笑了一笑道:“我真是肚子饿了,你也去吃一点吧?”

说着话时,就把手上捏了的帽子,向头上盖着。走到门边,手扶了推门的转纽,脸却是向了桂枝望着,这在他,本是就要桂枝同走的意思,桂枝却也很了解,不等他说第二句话,在桌子抽屉里,找出粉来,抢着在脸上扑了两遍粉,抢着把一条白绸手绢掖在肋下,就笑着向江氏点了几点头道:“妈,我一会儿就回来。”

只有她这一句话,那已经表示她愿意跟着赵自强走的了。江氏这也就默默地点了两点头,不加可否,让他们走了。

她心里就想着,一个姑娘,有了婆婆家,她的心,那就自然跟着丈夫去的了。你看她虽然是心里万分难过,但是还要在丈夫面前,讨那个俏劲儿忙着的扑粉,方才走去,这可以知道女人怎么着,总是求丈夫欢喜,没有了丈夫,一切都没有了。她一个人这样在家里呆呆地想着,一切都忘了,只是在原地方枯坐着。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只见院子里墙上的太阳光已经斜到了室瓦檐,而且泛着那金黄色了。这才醒悟了过来,这一对男女,以前不愿出去,怎么现在一出去之后,就这样的不知道回来了。她一人也是闷不过就跑到后面院子里去,和赵翁说上一阵。赵翁也和他的儿子心里一样,只觉是对人家不住,极力的用话来安慰她。

又过了一会,听到前面院子里,有皮鞋脚步声,江氏知道是自强桂枝归来了,立刻也就跟着跑到外面院子里来,赵自强的脚步快,已经走到后层院子门里了,桂枝却半垂了头,站在外面院子里。她走的时候,脸上是雪白的,现在却是在黄黝了的脸上,挂着一道一道的干泪痕。两只眼睛,更是红得异乎寻常。只看她垂了眉毛,在那默默无言的当中,一定是经过了一度极伤心的事情了。但是女儿心窝里那一汪苦水,自己是知道的,装麻糊过去,也许她要瞒着母亲,若是问她,反要引起他的牢骚来了。于是江氏也不将脸看住她,自行进屋去了。桂枝跟着进屋来放了一块手绢在茶几上。江氏趁她不留神,将手绢捏了一捏,好像是经过水洗了一样,于是乎更不敢作声了。赵自强站在院子里,也以为她母女见面,必定有一番悲伤,所以站在外面候了一候。及至站了许久,却听到并无声息,料是无事,也就自向后院来了。赵翁背了两手,正在走廊上来回的踱着缓步子呢,于是就向赵自强道:“你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少了,还不该回营去吗?”

赵自强直挺挺站着,向赵翁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赵翁说话的时候,原来还是背了两只手,继续的走,这时才立定脚,突然一回头向赵自强脸上,注视了一番,然后手摸摸胡子,似乎有一口气要叹了出来。但是在他一昂头,眼珠一转的时候,却又把话忍了回去了。赵自强看到父亲不说,不能逼了父亲说,于是低声道:“这一件事情,真是不凑巧得很。不过当军人的人,天天都有出发的可能的。所以在临时得了命令,临时就走,那是应有的事情。”

他口里如此说着,眼睛望了父亲,却不能向下继续地说了;缓缓地垂了两手,而且是缓缓地顿了眼睛皮,赵翁拢了两只衣袖,微偏了向儿子望着,许久的工夫,他忽然正了颜色道:“你既是到了回营的时候,你就走吧,老耽误着干什么,我……我……”

他说着顿了一顿道:“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你走吧!”

他说时,却笼住了的两只手,也不肯抽出来,就这样上下的移挪着,倒好像是和儿子作揖。可是他那只老眼里,正含着两包眼泪,只在眼眶子上滚动,几乎是要流了出来。赵自强心里想着,若是和父亲说出实话,从此就不回来了,也许不等自己走,父亲就要流出泪来的了。于是挺着胸脯,硬硬朗朗的叫了一声道:“爸爸,我走了,有工夫我再回来吧。”

说着,脚后跟扑通打了一下响,然后举起手来,向父亲行了一个举手的军礼,突然地一转身犹如在操场上,开着正当的步子走路一样,一提脚步,扑突扑突,就这样地走了出去了。

当他走的时候,一直向前,并没有看别的所在,及到一口气走出了海甸街,这才回转身来呆呆地站定,向海甸街,这一排屋檐,望了出神,同时,却垂了头,长长地叹上一口气。就在这时,只见眼前的大道顶端尘头大起,带来的司务长和几名弟兄,赶着拖大车的几头牲口,飞也似的跑着,那大车轮子,在人行大道上滚着,空隆隆地作响,跑到面前来。司务长原是在车上坐着的,老远的就由车上跳了下来,举着手道:“连长一个人倒先走了。”

赵自强听说,心里头不由得暗暗地叫了两声惭愧。心想,我真是心不在焉了,怎么把他们丢开,我一个先走了,我到海甸,究竟是为了干什么来的?于是笑道:“我知道你们会跟了来的,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呢。”

他们固然是笑嘻嘻地在这里说话,每个大车上跟来的一名伕子,各人手上拿了一条细长的鞭子,都把鞭稍子,拖到地面上来。每人的脸上,也都带了一种死灰色,尤其是最前面的一个人,车夫,他上身穿了一件旧蓝布短褂,上面有好几枚补钉,头上偏戴着是一顶酱色的毡帽,帽沿像他为人那样柔儒,四周纷披着下来,半遮了他的脸。不过虽是半遮了他的脸,赵自强还看得出来,不由得喊了一声道:“这不是街东头的老刘吗?”

老刘跳下车来,放了手上的鞭子,比着两手深深地向他作了两个揖道:“赵连长,你瞧,这怎么办?我一家子都指望着我这一辆车,两头牲口,城里海甸,两头儿跑,现在全带来了,怎么办?我以为你是不认得我啦,我几回叫你,我又怕会犯罪,不敢叫出来,你认得我,那就好啦,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你是知道的。”

说着说着,他索兴跪下去了,向赵自强磕了三个头。赵自强见他转动着眼珠,两行眼泪,差不多要哭出来。便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自己正想说一句,再做商量吧。可是一看后面,还有四辆被拉来的大车,紧紧地跟随着。自然,每辆车上,都也坐了一名伕子,都睁了大眼,望着老刘呢。于是硬了心肠,正着脸色道:“你还不是废话,我若是可以放你,我还把你找来做什么?你跟我们走一趟,也不亏你,走一天,有一天的钱。”

老刘磕了两个头,倒落了一个说废话的批评,只好忍住那把眼泪,站了起来,依然坐上车去赶车,赵自强连着司务长,索兴坐了大车,一鞭跑回了大营。

他走回连部的时候,迎面正遇了田青,他笑道:“你究竟比我好,回家瞧一趟爱人去了。”

赵自强什么话也没有说,重重地唉了一声。田青笑道:“怎么样?老丈母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吗?”

赵自强道:“唉!那倒不是,可是……”

说着,左手取下了军帽,右手在头上抚摸了一番,表示他那种踌躇而无可如何的神气来。田青向他对站着,待了许久,看了他那种情形,也就随着伤感起来。因道:“我今天也是倒霉极了,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到城里去,都碰了钉子。”

赵自强道:“难道你的老丈母娘倒有什么话了?”

田青道:“那倒不是,学堂里电话怎么也叫不通。今天要是过了五分钟,打得通电话,也算白打,因为她已经回家去了。”

赵自强悄悄地握了他的手笑向他道:“我帮你托了我老爷子,派人到城里送口信去了,赶上长途汽车,来回也就是两三点钟,你在四五点钟,到海甸去一趟试试看,准会着黄小姐了。”

田青半昂了头想了许久,忽然一摇头道:“我决不去了。”

赵自强还想问他个所以然,传令兵跑来,说是营长有话说,问了连长好几回了。赵自强只得匆匆跑到营部,可是见了营长,却是问大车找完全了没有,那样一句赘话。

连部里结束得怎么样了,自己丢开了大半天,还不知道,自然也少不得跑回去看看,一到了连部里,司务长就送了一篇账目来看,检查最后那笔总数,却欠了外面一百多元的连部私账,自己待要一笔一笔查去,又没有那些工夫,两只手捧了账单子,却摇了两摇头道:“欠人家这么些个钱,拿什么给,干脆,全拖着吧。”

司务长笑道:“不给就不给,反正商家也拦不住咱们开拔。”

赵自强叹了一口气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人家谁不是血本,老早的把东西赊给咱们了,咱们一拍屁股走了,让人家白瞪眼,假如咱们是做买卖的,那怎么办?这话可说回来了,咱们不是诚心坑人,无奈一不关饷,二来走得这样急,谁也……”

这些理由还不曾说完,营部派人来传话,营长请连长去领东西。领东西这总是好事,赵自强便立刻就去。

到了营长办公室里,只见那桌上用大报纸包着。堆放了好几个纸包。纸包上用红笔写了第几连的字样。营长宝芳,指着一个纸包向他笑道:“救国联合会,听到我们出发了,送了许多暑药给咱们。团部里就分配好了,一连得着一包,你带回去吧。”

赵自强又觉得是这样不要紧的事。大概营长在团长那里是郑而重之地拿来,所以也要连长郑而重之地受了去,这有什么话可说,只好拿了那个纸包回连部了。到了连部里,少不得又把这一大包药打开了,交给三个排长,去分给弟兄们。

这一层很可省了的麻烦,未曾结束,随从兵就进屋来说:“那个杂货店里的掌柜,自己又来了。我说连长出去了。他说,他亲自看到连长上楼的。他并不要钱,只要和连长说几句话。”

赵自强想了一想道:“我下去见他吧。”

下得楼来,只见那位掌柜刘君,靠了墙角站着,脑袋几乎是垂到怀里面去。赵自强先叫着他道:“刘掌柜,我真对不住,现在上面没有发饷,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钱来。”

那刘掌柜,带了哭音道:“你不给就不给吧。我只求求你到了防地,有钱多少给我寄一点来吧。”

赵自强看了,真是不忍,便问道:“连新带旧,我一共欠你多少钱?”

刘掌柜道:“大概二十来块钱吧?要是你这一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交个朋友吧,可是别人还欠着呢。”

他说时,抬起一只袖子去揉擦眼睛。赵自强真不过意,就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交给了他,那刘掌柜很知足,千恩万谢地去了。

赵自强做了一件痛快事,心里正舒服了一阵子。魏排长来说,大行李都捆好了,天一黑了,也不能装大车,这是要跟了团部走的,先得请连长过好了目,这就先把一部分装车。赵自强一想,这倒是不可大意的事,于是跟着排长走了。这一去,足足忙了两小时,回得连部来想喝一口水,随从兵又说,营长传连长回话。赵自强口里虽不说出来,心里就道:“理他呢,我是牛马,一刻儿工夫,也不让歇,屁大的事,也叫我跑一趟。”

他一面想着,一面上楼。走到楼梯半中间,忽然一想,慢来!这样紧急的时候,哪里就能说没事。营长传见不到,误了公事,别闹出乱子来了吧?他如此想着,那半截楼梯,就没有这勇气上去。终于他是掉转身下楼,一直向营部来了。

这回算是差一点儿来迟了,三个连长,都在这里等着呢。宝营长平常对这四个连长,也就像自己弟兄一样,这时没有外人,大家在办公室里坐着。宝芳道:“咱们这回在西苑住的日子太久了,外面的赊欠,各人大概是不少,这没法子,只好留住将来再说。营底子,各连今晚就派好一名弟兄看着。我们这回出发,实在是不同平常,多一个人,有多一个的好处,看守营底子,挑一个老弱些的得了。现在还没有什么事,这回走得急促一点,晚上不定什么时候,有事情商量,要随请随到才好。天黑了,叫伙夫赶夜烙饼吧。这一天的粮食,总得带足。”

营长说完了,又说了些别的话,无非是叮嘱凡事早早预备而已。大家告退了回连部。

走在半路途中,殷得仁悄悄地握了赵自强的手道:“你有什么感触吗?”

赵自强道:“我有什么感触,谁也都是一样!”

殷得仁摇摇头笑道:“我就不一样,你那话不能普通的讲。到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还是做光棍儿的好了。”

田青道:“我也是光棍儿,怎么就没有你那样快活呢?”

殷得仁笑道:“你是诚心装傻吧?你这个光棍儿,准是光得干干净净的吗?那位黄女士不是光棍上长的一朵没有开的花吗?那开了的花不要紧,扔了就扔了。这没有瞧见是什么颜色的,就丢开一边,这可叫人是难舍难分啰!”

说着,他又拍拍赵自强的肩膀。他有什么话说,也就只好朝着人家微笑罢了。关耀武在他们三个人后,并不作声,许久,却叹了一口气。殷得仁道:“老关,你为什么叹气?”

关耀武道:“你们说什么花儿朵儿的,我倒不理会,我就是舍不得我那一窝儿孩子。”

殷得仁道:“这还是那话,人是做光棍儿的好。你要是根本就是个光棍儿,哪里会有这样一窝儿孩子呢?”

四个人说着话,已经各回了连部。

赵自强见灯光都亮上了,这就不敢耽误,先跑到大厨房里去,叫伙夫烙饼,一百多人一天的粮食,自然也就够烙的。看了一回,这又回连部来,监督士兵收拾小行李(注:即弹药)。其间还上了两回营部。照着命令,乃是七点钟在大操场集合出发。

赵自强五点钟就起来了。忽然地吃了早饭,还不到六点。自然,士兵比他起来得更早。这个时候,虽然是日长夜短,然而五点多钟,天上还不过是灰白色。他怕时候来不及,立刻吹了哨子,将全连士兵,在院子里集合,点过了名。见面前站着一连弟兄们,心里这就想着,这些人都是要开到长城以外,去性命相拼,血肉相搏的。在一师人里面,这算不得一回事,可是就各是人说,总是生平不能再大的一件事,难道还让人家糊里糊涂上道,不说上一声儿吗?可是想到自己当大兵的日子,在出发的时候营长连长谁又曾提过一个信儿,这要说,不是多事吗。于是索兴一个字也不提,站好了队伍,就带弟兄们上营部集合,由营部再到大操场集合。那东边天上一轮金盆似的太阳,将金黄色的阳光,放到了操场上来,照着赵自强这一团人半背了阳光站着。他们的团长,在远的地方,不成理由的,说了几句训话,然后大声道:“弟兄们吃饱了吗?”

大家由丹田里提出一口气来答道:“吃饱了!”

又问:“喝足啦?”

又齐齐的答应喝足了。于是宝芳营长,亲自出来喊着口令,向右转,开步走。他们是第一营,当然是走在这一团的最前面。赵自强跟着队伍,顺了上海甸的大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假使这不是跟了队伍,他不知道这是向哪里去,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旅次行军的队伍,走的不是那样忙,弟兄们开着便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有的两三个人低声说话,有的唱极低的皮簧。赵自强他心里一想,弟兄们都坦然地上道,为什么我这样丧魂落魄呢?于是按了胸脯子,直视着前面,也一步一步的走。

他忽然想起来了,有一次在这里经过,想着,将来每日有一趟由大营回海甸,现在,走的还是这样一条道,假设的话,也就好像是昨日的事,可是自己走一条路,恐怕是最后一次了。想到了这里就不由得招起头来,四面去观看。青青的麦苗在菜从中已经伸出了穗子来,迎着风,只管向人点头,觉得它每次一点头,都含着有惜别的意思。村子外的树木,现在已经是长得绿油油的了,到了这些树木的叶子都脱落干净了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海甸的屋脊,远远地望去,依然是那样参差着在平原上。往日看着,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今天这屋脊射到眼里头来,就觉得对于自己,有一种特别留恋之处。慢慢地走近了海甸心里头也就慢慢地跳了起来。那太阳光在大地上,是金晃晃地照着,这海甸街上早起的人,很快活的在那里工作似乎在军人眼里看到带血红色的日光,在海甸市民眼里成了黄金色了。赵自强心里这就想着,一样的日光,在两般人眼光里看起来,就各有一种意味。这还罢了,昨天我回去说了,队伍要由海甸经过,不知道我父亲和杨家姑娘,是不是……他的感想,还不曾完毕,队伍进了海甸街,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胡同口上,拥着一群人,也不问这一群人里面是谁,他心里早砰砰乱跳了。果然,这一群人里面,有他的父亲,未婚妻,岳母,而且还有那个黄曼英女士。

黄曼英究竟是个女学生,不能很沉静地忍耐,已经跑着迎上前几步,田青这一排人,恰是在赵自强前面,黄曼英看到田青站在队伍旁边,突然地站住了脚,两手向外一伸。可是看到田青只望了过来,他不离开队伍一步,她很知道纪律是不能因私人破坏的,只是转了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田青微笑,一面也向她点头微笑,可是这样点头和微笑的时间,那仅仅只有一刹那,黄曼英的一种笑脸,不曾变第二种颜色,田青已经走过去了。黄曼英呆立了一会,突然拔脚就跑,在街头的一边,跟了队伍也就这样走着。

然而赵自强哪有功夫去看别人,已看到了他老父的脸上,皱纹是层层的叠起,他手摸了颔下的胡子,由上而下,却是不停,他手下站定了自己的未婚妻。桂枝她也不笑,也不点头,更也不转动她的眼珠,两只手搜了一只衣裳角,只管挪搓着,那两只眼圈,更是红得不像平常有如两个熟透了的红桃子。她为了取悦未婚夫起见,订婚的日子,已经是把旗人留着表示为大姑娘的长发辫,一剪子剪了。这时头上蓬乱着一头短头发,更形容出她的脸上十分的瘦削,而且十分黄了。直等赵自强走到她们身边来的时候,她眼珠有些转动了而且咬了自己的嘴唇皮,在带了泪容的脸上发出笑容来了。赵自强不便走过去安慰他的老父,更不能安慰这未婚妻了。对于这位岳母呢,只瞥了一眼,好像他绷住了她的脸子。自己对于这一切,都没有法子去安排到的,急忙之中,只好也向他们报之以微笑。自然赵翁是首先点着头笑了。江氏呢,不能在这个时候,还说姑爷什么,她满心里藏住了奶奶经上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也就对了姑爷一笑,桂枝呢,因自己的笑,引起了丈夫的笑,自然是不能把笑容来收住。可是在她这一笑的一刹那,赵自强已经随着队伍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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