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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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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木匠维尔克惊异地看着一位妇女。“为什么您不买两口小的?”他问道,“钱也不会多花的。”

这妇女摇摇头。“他们应该睡在一起。”

“但是您可以让他们葬在一个墓穴里,”我说道,“那么他们两人就在一起了。”

“不,不行。”

维尔克抓抓自己的头。“您有何高见?”他问我。

这位妇女失去两个孩子。两个人死于同一天。她不仅要给他们弄一块合用的墓碑,而且要让两人共睡一口棺材,即一种双人棺材。因此我把维尔克喊到办公室里来。

“对我们来说,事情很简单,”我说道,“一块墓碑刻两条碑文任何时候都有。甚至还有刻着六条、八条碑文一家人合用的墓碑。”

这位妇女点点头。“应该是这样!他们应该睡在一块。以往他们就是在一起的。”

维尔克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掏出木匠画笔。“那样的棺材式样太奇怪。可能太宽。几乎呈正方形。孩子还很小。几岁了?”

“四岁半。”

维尔克画了起来。“像个正方形的木箱,”随后他说,“您不想——”

“不,”这妇女打断他的话,“他们应当在一起。他们是双胞胎。”

“也可以给双胞胎做小巧美观的单人棺材,漆上白漆。这式样更讨人喜欢。这么短的一口双人棺材给人以粗笨的感觉——”

“我觉得这无所谓,”这妇女倔强地说,“他们过去共睡一个双人摇篮,共用一辆双人儿童车,现在他们也应该共睡一口双人棺材。他们应该在一起。”

维尔克又画起来。画来画去,即使加上棺材盖上的常春藤枝蔓,无非还是一个正方形的木箱。若是两个成人共睡的棺材,或许他还比较顺手,但是小孩身子太短。“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被许可。”他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为什么会不被许可呢?”

“因为不常见。”

“两个小孩死于同一天也不常见。”这位妇女说道。

“真的,尤其是一对双胞胎。”维尔克突然对这事情关心起来,“他们也患同一种病吗?”

“是的,”这妇女生硬地回答,“同一种病。他们生在战后,当时没有什么吃的。双胞胎,我甚至没有足够的奶喂养一个。”

维尔克朝前弓着身子。“同一种病!”他眼睛里闪烁着科学上的好奇,“有人说,双胞胎经常遇到这种事。占星学的——”

“棺材的事怎样了?”我问道。这妇女看来似乎对维尔克感兴趣的问题不愿意多谈。

“我可以试试,”维尔克说道,“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否被许可。您可知道?”他问我。

“可以到公墓管理局询问一下。”

“教士的事怎样?两个小孩是怎样受洗礼的?”

这位妇女踌躇着。“一个按天主教,一个按新教,”后来她说,“我们早就商定好。我丈夫信天主教,我信新教。我们商定他们双胞胎俩最好分开。”

“就是说,您让一个按天主教一个按新教方式受洗礼吗?”维尔克问道。

“是的。”

“同一天?”

“同一天。”

维尔克对这事情的奇特性又发生了兴趣。“当然是在两个不同的教堂了?”

“当然,”我非常不耐烦地说,“不然在哪里?而现在——”

“可是您怎么能把他们区分开?”维尔克打断我的话,“我是指任何时候。他们是长得相像的双胞胎吗?”

“是的,”这位妇女说,“长得一模一样。”

“我所指的也是这!您怎样能把他们区分开?特别是他们那么小啊。您做得到吗?我是说在他们生下来没几天,什么都乱糟糟的时候,能区分开?”

这妇女沉默不语。

“现在都无所谓。”我说着,暗示维尔克别再说下去。

然而维尔克毫不感伤,有着科学家的好奇心。“不是无所谓,”他回答,“他们必须安葬啊!一个按天主教仪式,一个按新教仪式。您知道哪个按天主教仪式吗?”

这位妇女沉默不语。维尔克热衷于这个话题。“您相信您可以同时给他们举行葬礼吗?当然,如果您用双人棺材,必定是同时举行的。那么在墓地也必定要有两个教士,一个天主教神父,一个新教牧师!他们肯定不会这么做!他们对亲爱的上帝比我们对我们的老婆还嫉妒得厉害。”

“维尔克,这一切跟您毫不相干。”我说着,在桌子下用脚踢他一下。

“而双胞胎,”维尔克大声地说,他没有注意我,“那么,信天主教的同时得按新教仪式安葬,而信新教的同时得按天主教的仪式安葬!您可以想象混乱的情景!不,您用双人棺材不行!必须用两口单人棺材!那么每种宗教都可以有一口。那样做,两个教士相互间可以不理不睬,各管各祝福。”

维尔克显然认为一种教派对于另一种来说是有害的。“您已经同教士们谈过吗?”他问道。

“这事情我丈夫去办。”这妇女说道。

“我对这确实感到好奇——”

“您想不想做双人棺材?”这妇女问道。

“做,可是我告诉您——”

“双人棺材多少钱?”这位妇女问。

维尔克挠挠脑袋。“什么时候必须做好?”

“尽可能快。”

“那么我得通宵干。加班加点。这棺材得用特殊方式做。”

“多少钱?”这妇女问道。

“我在交货时告诉您。因为科学的缘故,我尽可能便宜些。不过,假使有人禁止您用双人棺材,我可不能再收回。”

“没有人会禁止的。”

维尔克惊讶地看着这位妇女。“您从哪里知道的?”

“假如教士们拒绝给他们祝福,我们就在没有教士的情况下安葬他们,”这妇女生硬地说,“以往他们在一起,现在他们应该睡在一起。”

维尔克点点头。“好吧,谈定了。棺材一定交货。退货我可不能接受。”

这位妇女从她手提包里掏出一只带镍制碰锁的黑色钱包。“您要定钱吗?”

“这是惯例。用来买木料。”

这位妇女瞅着维尔克。“一百万。”他有点发窘地说。

妇女把钞票给他。钞票折得很小。“我的住址——”她说道。

“我跟您走。”维尔克说,“我要量量尺寸。他们应该有口好棺材。”

妇女点点头看着我。“墓碑呢?您几时交货?”

“您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交货。通常得等到安葬后几个月。”

“我们可以立即提货吗?”

“可以。但是最好是等一等。墓地过些时候会沉降。最好是在沉降以后再立墓碑,否则还得再搞一次。”

“原来是这样,”这位妇女说,她的瞳孔似乎颤动了一瞬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立即就要墓碑。可以不可以……可以不可以做得使墓碑不往下陷?”

“那么我们就得加做一个基座。一个在安葬前用于墓碑的基座。您想要吗?”

妇女点点头。“您得把他们的名字刻上去,”她说道,“不能草草率率地让他们睡在那里。最好把他们的名字马上刻上去。”

她把墓位的编号给我。“我想立刻付款,”她说道,“多少钱?”

她又把黑色皮革钱包打开。我像维尔克一样不好意思地把价格告诉她。“今天一切东西都上几百万、几十亿。”我补充一句说。

事情很怪,有时人们可以从人家怎样折叠钞票看出他们是否整洁和诚实。这妇女把钞票一张接一张摊开,把它们放到花岗岩和石灰岩样品旁的桌子上。“这些钱我们专门留着上学用的,”她说道,“现在早就不够了,但是用来买墓碑恰好还够。”

“不行!”里森费尔德说道,“您究竟知道瑞典黑花岗岩值多少钱吗?年轻人,这种花岗岩来自瑞典,可不能持期票按德国马克来支付啊!是用外汇买来的!用瑞典克朗!我们还有几大块,是提供给朋友的!最后几大块!它们像蓝白金刚钻一样。我给你们一大块,作为同瓦策克夫人待一晚的报酬。但是你要两大块!您发疯了吗?要是这样,我同样可以要求兴登堡加入共产党。”

“想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办吧!您要名贵石碑,别想比您的老板从我这里要得多。由于您身兼跑街和办公室主任两职,您用不着为晋级的事犯愁。”

“这肯定不会。我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对花岗岩的爱。甚至是出于柏拉图式的爱。我甚至不愿意自己卖花岗岩。”

“不愿意吗?”里森费尔德问道,并给自己斟上一杯烈酒。

“不愿意,”我回答,“我就是想换换我的职业。”

“又想换?”里森费尔德把一张单人沙发移到可以望见莉萨窗户的地方。

“这一次是真的。”

“回去当乡村教师吗?”

“不,”我说,“我已经不那么天真了。我也没那么多幻想。您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吗?您可是游历过许多地方的!”

“什么?”里森费尔德漠不关心地问道。

“在大城市里随便做点事。就我个人来说,更想在一家报社当跑腿。”

“您得留在这里,”里森费尔德说道,“您在这儿合适。否则我要想念您。为什么您想走?”

“这我无法对您解释清楚。倘若我可以解释,或许就不那么必要了。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知道,只不过偶尔。但是过后我知道得极其清楚。”

“现在您知道了吗?”

“现在我知道了。”

“我的天啊!”里森费尔德说道,“您还会想到这里来的!”

“肯定。因此我想离开。”

里森费尔德突然大吃一惊,仿佛他的潮湿的手碰到了电触点。莉萨在她房间里已经开了灯站到窗口。她似乎没有看到我们在自己半明半暗的办公室里,慢悠悠地脱去她的上衣。上衣底下没穿什么。

里森费尔德喘着粗气。“天哪,哎呀,什么样的乳房!乳房上完全可以放半公升啤酒,酒杯不会落下来!”

“想到哪里去了!”我说。

里森费尔德的眼睛闪着光芒。“瓦策克太太经常这么做吗?”

“她才不在乎。当然,除了我们,什么人也看不见她。”

“哎呀!”里森费尔德说道,“这样一个职位您想放弃,您这大傻瓜?”

“是的。”我说道,这时里森费尔德像维滕贝格的印第安人一样,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那瓶烈酒,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我沉默无语。

莉萨梳理着她的头发。“我真想当个雕刻家,”里森费尔德说,目光始终不离开她,“能观看这情景,真是不虚此行!活见鬼,过去竟把这一切耽误了!”

“您想当花岗岩的雕刻家吗?”

“这和那事情有什么关系?”

“用花岗岩雕刻,所刻的艺术品尚未完成,模特儿已经老了。”我说道,“花岗岩那么硬。您这种气质最多只能做陶土的。否则您只好把未完成的作品作为遗产留下来。”

里森费尔德哼了一声。莉萨已经脱去裙子,但立即把灯关上,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奥登瓦尔德厂的老板还在窗口流连片刻,然后转过身子。“您倒快活!”他嘟哝地说,“魔鬼没附您的身。最多是一只奶羊。”

“merci!”我说道,“您那里也不是恶魔,而是一头公山羊。除此还会有什么?”

“一封信,”里森费尔德说,“您愿意给我送一封信吗?”

“送给谁?”

“瓦策克太太!还会是谁呢?”

我默不作声。

“我也会给您张罗个职位的。”里森费尔德说道。

我继续默不作声,望着这个出了点汗有些难堪的“雕刻家”。即使我付出我的前途为代价,我也要对格奥尔格保持尼伯龙根人的忠诚。

“这事我反正也可以自己来做。”里森费尔德虚伪地解释。

“我知道,”我说,“但是您为什么要写信?写信无济于事。再说,您今晚也要乘车走。请您把这事推迟到您回来时吧。”

里森费尔德把烈酒喝完。“您可能觉得可笑,但是这样的事情人们最不愿意推迟。”

这时,莉萨从她的屋门里走出来。她穿着一身紧身的黑衣服和一双鞋跟非常高的高跟鞋,我过去看到她穿过。里森费尔德和我一样同时发现了她。他抓起桌子上的礼帽,冲了出去。“时机到了!”

我看见他一个箭步沿着马路疾跑下去。他一只手里拿着礼帽,彬彬有礼地与莉萨并排走着,莉萨两次掉转头来看看。然后两人在拐角处消失。我感到惊奇,这事情的结局不知如何。格奥尔格·克罗尔以后必定会告诉我。或许这幸运儿因为此事还可以再搞到第二块瑞典花岗岩纪念碑。

外面,木匠维尔克走过院子。“今天晚上聚会一下怎么样?”他对着窗子喊。

我点点头。我已经盼着他提出这建议。“巴赫也来吗?”我问道。

“当然。我正给他去拿香烟。”

在维尔克的工场里,我们坐在刨花、棺材、栽着天竺葵的花盆和胶水罐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树脂和刚劈开的枞木的气味。维尔克在刨双胞胎用的棺材的盖板。他决定免费添加一条花带,甚至镀金,用金箔代用品。只要他兴头来了,他是不计较收入的。而这时他正在兴头上。

库尔特·巴赫坐在一口漆成黑色的棺材上,棺材有假的青铜饰物。我坐在一口天然橡树做的非常豪华的棺材上,棺材经过加工处理变得暗无光泽。我们有啤酒、香肠、面包和干酪,决定与维尔克一起度过鬼魂出没的时刻。棺材木匠通常在夜里十二点至一点之间心情忧伤,感到困倦和恐惧。这个钟头他意志最脆弱。本来不该信这一套,可他却害怕鬼怪,那只挂在刨台上鹦鹉笼里的金丝鸟,这时作他的伴显得不够了。于是他垂头丧气,诉说人生毫无意义,喝着烈酒。我们早上经常发现他喝得酩酊大醉,睡在最大的一口棺材里刨花堆成的床上打鼾,四年前,他为了这口棺材吃了个大亏。棺材是为布莱希费尔德马戏班的巨人特制的,这个巨人有一次在韦尔登布吕克客串演出,吃了林堡奶酪、煮得很老的鸡蛋、瘦肉香肠、粗面包,喝了烈酒,这一餐以后他突然死去——假死。维尔克悖逆一切鬼神连夜为巨人赶做这口棺材,可是巨人突然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但是他没有按照礼节上的惯例立即去关照维尔克,而是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酒,躺下睡大觉。第二天早晨,他坚持说没钱,并说他没有为自己订过棺材,对于这样的拒绝,确实毫无办法。马戏班转移到别处,由于没有人肯承认订过棺材,因而维尔克找不到买主,有段时间他对世界的看法有些灰溜溜。维尔克对青年医生维尔曼特别恼火,他认为维尔曼该负完全责任。维尔曼当过两年战地助理医生,变得喜欢冒险。他在野战医院里治疗过许多半死不活和奄奄一息的士兵,而没有哪个人要他对他们的死或把他们的骨骼接歪负责任,所以他最后能累积一大堆有趣的经验。因此他在夜里又一次蹑手蹑脚地到巨人那里,给他打了一针——他在野战医院里经常见到死人再次苏醒——而这巨人也立即复活过来。自那以后,维尔克不知不觉地对维尔曼怀有某种厌恶,即使后来维尔曼的行为像个明智的医生,并且把在他手里死去的人的家属送到维尔克那里,这种厌恶情绪依然消除不了。对于维尔克来说,巨人的棺材经常告诫他不要太轻信。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同双胞胎的母亲一起到她家里的原因——他想亲自证实一下死者这时是否又骑着木马玩耍了。假使除了无法出售的巨人棺材以外再增添一口正方形的双胞胎棺材卖不出去,并因而让他在未来扮演巴纳姆的角色,维尔克的自尊心可能会受不了。涉及到维尔曼的这件事上,最使他大为恼火的是他没有机会同巨人私下进行长谈。倘若巨人能给他介绍彼岸的情况,一切他都可以原谅他的。无论如何,巨人有几小时像死了一般,而维尔克这个业余科学家和怕鬼的人,为了获得彼岸生活的情况而付出高昂的代价。

库尔特·巴赫对这一切不感兴趣。这个大自然之子还是柏林自由信仰教义团体的成员。该团体的口号是:“在世尽管享受,不存在彼岸,没有再见”。尽管如此,他却成了为彼岸创作天使、挽狮和鹰的雕刻家,这很奇怪,但这并非一直符合他的本意。他年轻时认为自己是米开朗琪罗的侄子一类的人。

金丝鸟在歌唱。灯光使它保持清醒。维尔克的刨刀发出咝咝的响声。敞开的窗子前是一片夜空。“您觉得怎样?”我问维尔克,“彼岸已经在敲门了吗?”

“一半对一半。现在才十一点半。这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留着大胡子穿着袒胸露肩的贵妇连衣裙在散步。非常不舒服。”

“您最好做个一元论者,”库尔特·巴赫建议,“如果什么也不相信,那么从来不会感到特别糟糕的,也不会觉得滑稽可笑。”

“也不觉得好。”维尔克说道。

“可能是。但肯定不会觉得自己留着大胡子,穿着袒胸露肩的贵妇连衣裙。只是每当我在夜间从窗里向外眺望时,我才有这样的感觉,那时天上布满星星,天空有几百万光年,我会相信有一种超人坐在这一切之上,这种人认为库尔特·巴赫成为怎样的人是头等大事。”

自然之子快活地切下一块香肠嚼了起来。维尔克变得更加神经质。午夜已经临近,这时他不喜欢这样的话。“冷,是吗?”他说道,“已经是秋天了。”

“您尽可以让窗户敞开,”当他想关窗时,我回答,“关窗对您毫无用处,鬼会穿过窗玻璃行走。您宁可望着外面的槐树!它是槐树中的莉萨·瓦策克。您听,风在树上沙沙作响!像穿着绸裙的少女在跳华尔兹!但是总有一天,它会被人砍掉,而您将用它来做棺材——”

“不用槐树木头。棺材是用橡树、枞树和桃花心木粘上薄板做的。”

“好,说得对,维尔克!还有烈酒吗?”

库尔特·巴赫把酒瓶递给我。维尔克突然全身抽搐起来,差点把一只手指头刨下来。“那是什么?”他吃惊地问道。

一只甲虫朝着电灯飞去。“放心,阿尔弗雷德,”我说道,“不是来自彼岸的使节。仅仅是动物界一出普普通通的把戏。一只屎壳郎,它在奋力奔向太阳——对于它来说,太阳的化身就是哈肯大街三号后屋里的一百瓦灯泡。”

我们已经谈好,从午夜前不久至鬼魂出现的那个钟点结束时用“你”来称呼维尔克。这样他觉得心里更踏实。一点以后又按礼节称呼。

“我不明白,人们没有宗教怎样能够生活。”维尔克对库尔特·巴赫说,“每当人们在黑夜里下雷阵雨时醒来,他们会做什么呢?”

“在夏天吗?”

“当然在夏天。冬天没有雷阵雨。”

“喝点冷饮料,”库尔特·巴赫回答,“随后再睡。”

维尔克摇摇头。他在鬼魂时辰里不仅害怕,而且非常虔诚。

“我认识一个人,他在下雷阵雨时总是去逛妓院。”我说道,“是雷阵雨迫使他去的。往常他阳萎,只有下雷阵雨时才会发生变化。他觉得最重要的大事是观看雷雨云和挂个电话预约弗里齐。1920年夏天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那年雷雨多极了。有时一天有四五次。”

“他现在做什么?”维尔克这位业余科学家关切地问道。

“他死了,”我说道,“死于1920年10月后几次大雷雨的时候。”

夜风砰地闭上对面屋子里的一扇门。塔楼上响起钟声。午夜到了。维尔克把一杯烈酒喝了下去。

“现在到公墓上散散步怎样?”不信上帝的巴赫问道,有时他有些粗鲁。

维尔克的小胡子在从窗外吹进的风中恐惧得嗦嗦颤抖。“这也能称作朋友!”他责备地说,随后他又害怕起来,“那是什么?”

“一对情人,在外面。现在你别刨了,休息一下,阿尔弗雷德。吃东西!鬼不喜欢吃东西的人。你这儿有没有小鲱鱼?”

阿尔弗雷德朝我投来一瞥,那是一只叫人踩痛的狗投来的目光,这时他正好在倾听大自然的呼唤。“这会儿你一定要我回忆那桩事吗?回忆我那痛苦的恋爱史和一个男子在最佳年龄时的寂寞吗?”

“你是你职业的牺牲品,”我说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你来进晚餐!在上流社会里,这一顿饭就是这么叫的。”

我们拿了香肠和奶酪,打开啤酒瓶。金丝雀得到一叶生菜,高兴得欢蹦乱跳。它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神论者。库尔特·巴赫抬起那张泥土颜色的脸在嗅什么。“有星星的味道。”他说。

“什么?”维尔克把自己的酒瓶放到刨花里,“这究竟又是什么?”

“午夜时分,世界有星星的味道。”

“别说笑话了!如果一个人没有任何信仰,而且还这么高谈阔论,他想如何生活呢?”

“你想叫我改变信仰吗?”库尔特·巴赫问道,“你这天国里图谋遗产的人!”

“不,不!或者说,就我个人而言。那里有什么发出了簌簌的响声?”

“是的,”库尔特说,“爱情。”

我们听到外面又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潜行。第二对情人在碑林中消失。我们看见正在飘动的少女连衣裙的白点。

“为什么人们死了看上去这么不一样?”维尔克问,“甚至是双胞胎。”

“因为他们不会再被改变形状。”库尔特·巴赫回答。

维尔克暂时停止咀嚼食物。“究竟被什么改变?”

“被生命。”这个一元论者说。

维尔克把小胡子一抹,继续咀嚼起来。“这段时间你们也许可以不说那些无聊的话了!你们就没有正经话吗?”

库尔特·巴赫无声地笑笑。“你这可怜的东西!你总是要点什么,以便自己有所依托。”

“你呢?”

“我也一样。”黏土脸蛋上的一对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它们是玻璃制作的。这个自然之子平常沉默寡言,无非是个做着失败梦的失败雕刻家,可是有时,例如他在二十年前做过的梦,其原始图像会蓦地破脑而出,随后他突然成了个充满梦幻的姗姗来迟的法翁。

院子里又发出耳语、蹑手蹑脚行走和沙沙的声音。“两周前外面发生一起争斗。”维尔克说道,“一个钳工忘了把自己的工具从口袋里取出来。在他们做出疾风暴雨式的亲热动作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姑娘突然被一支锋利的锥子刺了,她猛一跳,站立起来,抓起一个青铜小花环,对着那钳工的脑勺砸过去。这事情您究竟听说过没有?”他问我。

“没有。”

“青铜花环正套在他的两只耳朵上方,他无法把它取下来。我开了灯,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家伙怕得要命,脑袋上箍着青铜花环像个古罗马政治家,他如同一匹马似的飞奔而去。你们究竟有没有丢了青铜花环?”

“没有。”

“是这样,他拼命奔跑,仿佛他背后有一群马蜂跟着。我走下来。那姑娘还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血!’她说道,‘他刺了我!而且还是这样的时刻!’”

“我看到地上的锥子,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把锥子捡起来。‘这会引起血中毒的,’我说道,‘非常危险!一个手指可以包扎,一个屁股则不能。何况是一个如此诱人的屁股。’她的脸变得绯红——”

“黑夜里你怎能看见呢?”库尔特·巴赫问。

“当时有月亮。”

“月光下也看不到人家脸红。”

“可以感觉到,”维尔克解释,“她的确脸红,但总是提着连衣裙,以免碰到身体。她穿着浅色连衣裙,血会留下痕迹,血迹不容易洗去。‘我有碘酒和橡皮药膏,’我说道,‘我不传出去。您来吧!’她跟着我来,一点也不害怕。”维尔克朝我转过身来。“这就是发生在你们院子里的风流韵事,”他兴致勃勃地说,“谁在墓碑之间谈情说爱,对棺材也不会害怕。于是,在涂了碘酒,贴上药膏和喝口浓甜葡萄酒以后,那口巨人棺材也确实发挥了作用。”

“棺材成了做爱的场所?”为了更有把握,我问道。

“对女人献殷勤的人默不作声地享受着。”维尔克答道。

这时月亮在云海之间露了出来。下面,大理石碑发出白光,十字架碑微微闪烁着黑影,我们看见四对情人散布在其间,有两对在大理石碑丛中,两对在花岗岩墓碑中。一瞬间,万籁俱寂,一切在惊异之中僵化——此刻要么逃走,要么就是完全无视已经改变的环境。逃走不是没有危险的,固然一时逃了,但是神经机能会因此而休克,以至于引起阳萎。我听说有个一等兵就遇到这种情况,他有一次在树林里同一个女厨子幽会,突然被一个工兵中士吓了一下,一辈子就完了,他老婆两年后同他离了婚。

那几对情人做得很对。他们像在观察有无险情的鹿一样转动着头,然后他们停住了,眼睛对着那唯一发出亮光的窗户,那是我们的窗户,它以前就在那儿,仿佛是库尔特·巴赫雕刻出来的。这是一幅清白无邪的图画,犹如巴赫的塑像,最多有些滑稽可笑。随后一片云影把部分月光挡住,花园的这一部分变暗,只有方尖碑依然发亮。但是谁在那里?是闪闪发亮的喷泉吗?是正在撒尿的克诺普夫,他像布鲁塞尔的一尊塑像,每个到比利时休假的士兵都看到过它。

要是采取一些行动会有些过分。我今天也觉得没有必要。为什么要像家庭妇女那样作出反应呢?我今天下午决定离开这个工作岗位,因而此时生命以双倍的强度向我涌来,我感到它在四面八方:在刨花的气味中,在月光里,在院子里唰唰和沙沙声响中,在不可言状的“九月”这个词里,在我活动着并可抓住它的双手里,在我的眼睛里——没有眼睛,世间一切博物馆都将是空空的——,在精灵鬼怪身上,在时光的流逝中,在地球从仙鹤星座和七星团疾驰而过的时刻里,在对陌生星辰下漫无边际的陌生花园、对外地大报报社里的职位和对地下红宝石正在结晶成一片红光的预感中,我感觉到生命的存在,而这就阻止了我朝“三十秒钟喷泉”克诺普夫扔去一只空啤酒瓶。

此时响起了钟声。正好是一点。鬼魂的时辰已经过去,我们又可以对维尔克称呼“您”,并可以继续豪饮,或是沉入梦乡,宛如沉入一个有煤、尸体、白色盐宫和埋着金刚钻石的矿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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