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 后
阿圣顿被派往×地,等到观察过围绕在自己四周的形形色色的人之后,他才发现了自己的立场暧昧不清。×为某一交战国的首都,但该国内部政权分裂为二,其一反对战争,目前尚无太严重的危险,阿圣顿在这一派将有爆发革命可能性的情况之下,接受了上司命令,来采取适当的行动。他已拟定策略,并经过上司批准,将全力实行计划,且有一大笔钱可供他任意花用。英美两国大使也接到指令,会尽量配合阿圣顿,给予一切方便,但阿圣顿在赴任之前,上司特别嘱咐他,千万不要泄露自己的想法,若英美两国政府代表获知真相的话,恐怕会流传出去,所以务必要坚守秘密,以免使他们左右为难。该国反对党与亲英美派互相对峙,但就目前情势而言,仍需要在暗中支持反对党,因此他更不能暴露自己活动的趋向。假使大使们知道阿圣顿被派遣到该国的使命是和他们背道而行的话,无疑会使他们有受到侮辱的感觉。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万一此地突然掀起暴动,一个随身携带庞大财富的人混进反对党,比较容易占到优势。
大使通常都是顾全体面的人,他们敏锐的鼻子很容易嗅出奉派到自己辖内来人的气味,因此阿圣顿一抵达×地,就马上正式拜访了英国大使哈巴特·威札斯本卿,大使虽以礼节欢迎他,但那副冷漠的脸色,连北极熊看到也都会背脊发冷。哈巴特·威札斯本卿是职业外交官,赏识他的人一定会非常佩服他的外交手腕,他对阿圣顿的任务只字未提,不过即使他有意探查,阿圣顿也会含糊地敷衍过去。大使谈起派阿圣顿到这里来的那几位高级官僚,用宽宏的度量把他们的各种特点都告诉了阿圣顿,因为接到必须满足阿圣顿任何要求的命令,所以大使最后还同意阿圣顿可以随时来看他。
“上头下达了一道奇怪的指令,说是要使用你带来的特殊密码电报,寄给你的密码电报也不必翻译,要直接交给你。”
“但愿那类电报少来为妙,用密码写文章或解读密码都是挺麻烦的一桩事。”
阿圣顿的这种答复出乎哈巴特·威札斯本卿的意料之外,他默然半晌,继而站起身来说:“我们找办事厅去,我为你介绍参谋长、书记官,你有要发出去的电报拿给他们就行了。”大使陪同阿圣顿走出房间,把阿圣顿介绍给参谋长、书记官,然后极不情愿地伸出手来说,“有事时我们再见吧。”说毕,他便面无表情,迫不及待地走开了。
阿圣顿对于大使冷冰冰的态度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他仍然保持着冷静的判断力,因为尽量避免引起人家注意也是他的任务之一,如果大使用盛情来款待他,岂不是更容易引起麻烦?当天下午,在拜访了美国大使馆之后,他才恍然彻悟哈巴特·威札斯本卿对他如此漠视的原因。
美国大使伟尔伯·雪佛是堪萨斯州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发觉战争即将爆发的事实,也及时在政治舞台上发挥了他令人惊艳的才华,并终于荣获现在的头衔和地位。他是一个体格高大、健壮的老人,满头银丝,岁数显然相当大了,然而看起来依然脸色红润,精力充沛,方形的面孔剃得光溜溜的,脸庞正中耸立着小小的朝天鼻,下颚坚定顽强,脸部筋肉抽搐,好像用印度红橡皮做成的热水袋,时时流露出微妙的表情。
“见过哈巴特了吗?他大概很生气,叫我们若无其事地把毫不知情的电报交给你,真不懂得华盛顿和伦敦居心何在,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有这种权力!”
“不,阁下,我只不过是希望不要太费时,太打扰人家而已。”阿圣顿回答。
“那么为何要派你来这里?”
阿圣顿想不答复他,但若直截了当地拒绝则有失礼貌,所以阿圣顿讲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来应付他。以外观判断,这位雪佛先生拥有左右总统选举的权势,但若从大使身份而论,雪佛先生似乎缺乏做大使应具备的敏锐感,即使是能让任何人从外表上看出的最低限度的敏锐力都没有,当然阿圣顿早就识穿他内在迟钝的一面了。雪佛先生热衷于排场,不善言辞,给人好相处的印象,和他玩扑克牌也许需要留意,但与他共同处理眼前的问题时却大可以放心,他随随便便地谈论时局,阿圣顿设法在谈论中探知大使对一般情势的看法,作为日后方便周旋的资料。这次询问产生了好像对着战马吹奏军乐一样的效果,雪佛先生于二十五分钟之内,毫不间断地一口气接着一口气地说下去,说完之后,他不禁相当疲倦地软瘫下来,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阿圣顿对大使亲切的招待衷心致谢,不久便告辞了。
之后,阿圣顿避免见到英美双方的大使,开始着手自己的工作。他很快地编好活动计划表,却不料又发生了需要协助哈巴特·威札斯本卿的事件,于是阿圣顿不得不与大使再次接触,共同磋商。前面提到的雪佛先生虽称不上是标准的外交官,但他天生是政治家的料子,并且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的意见之所以会被重视,绝非因其人格而是因其地位。他赢得眼前的荣华富贵,正是享受人生欢乐的大好机会,由于过度逸乐,他的身体日渐羸弱,对于外交问题一无所知,外交见解也平庸无奇,每次出席联盟国大使会议,都始终有如打瞌睡那样迷迷糊糊地无法裁决提议。
传闻雪佛先生迷恋着一个瑞典女人,那女人拥有天仙一般的姿色,但根据某些间谍的看法,这女人的来历甚为可疑,由此看来,她扬言要援助联盟国这一句话就大有问题了。雪佛先生几乎每天与她幽会,想必也就会受到那女人极深的影响。大家都发现最近秘密情报接二连三地被敌国揭露,于是自然而然地就把怀疑的焦点全部投在雪佛先生和他情妇的身上,生怕雪佛先生为美色所惑,在幽会时意乱情迷地走漏了机密,传到敌国情报总部。无人胆敢怀疑雪佛先生的诚实与爱国心,可是依照他的行事,会引起人家的怀疑也是无法避免的事。但是迷雾终究快要明朗化了,探查这桩事件实非易事,除了伦敦、巴黎外,华盛顿方面也开始注意到了,而阿圣顿此次的任务之一就是查清这件事的真相。阿圣顿这次来×地也雇用了一批工作上的助手,这些助手里面有一位脑筋敏锐、精力旺盛、身手矫捷的出生于加利西亚的波兰人,名叫赫尔巴尔达斯,是阿圣顿研究这个问题的得力助手。有时候间谍活动也要借助运气来推动,而凑巧的事竟然也来了。上面所提及的那个瑞典女人——事实上是一位伯爵夫人——她家里的女仆突然一病不起,这名女仆来自克拉科夫附近,是个办事有条不紊的女子,战前曾任某著名科学家的秘书,现在让她来整理家务、照顾饮食,实在太大材小用了。
阿圣顿差不多每隔两三天就会收到一封信,信上描述着非常迷人的伯爵夫人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文笔流畅,并且写得很简明扼要,暗示没有从前怀疑的问题所在。但阿圣顿在其中却发现了另外一宗大事,那就是由伯爵夫人和两位大使相约晚餐时彼此交谈时的态度中可以察知,雪佛先生对他的英国同僚非常反感,他和哈巴特之间仅止于公事交往的关系,绝口不谈政治以外的东西,他表示看到英国人就觉得恶心,他以一个男子汉,同时也以一个百分之百的美国人的身份,对议定书和礼仪嗤之以鼻。他们两人何以不能亲密相处谈笑风生呢?本来血是浓于水的,但他们对外交政策的看法又如何呢?所以与其为领带如何绑而伤脑筋,还不如只穿一件衬衫,悠闲地畅饮黑麦威士忌,这样也许对打胜仗还会更有意义一点。倘若两位大使之间嫌隙互生的话,那一定会凶多吉少,且有碍大局,所以阿圣顿觉得有去见一见哈巴特·威札斯本卿的必要。
阿圣顿被引见到哈巴特的书房。
“阿圣顿先生,有何贵干?最近诸事顺利吧?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你是大忙人,而我的电话也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
阿圣顿一面坐下来,一面瞥了大使一眼。这时的大使穿着整齐的衣服,丝织的黑领花上面镶着一颗珍珠,笔挺的条纹灰色西服长裤,尖头皮鞋擦得雪亮,好像是刚从店里购买回来的。
叫这样的一位绅士只穿一件衬衫饮酒,应该比登天还难。大使清瘦的身材穿起新款式的西装,更显得非常之潇洒,但又正襟危坐,仿佛准备拍照一般。他的神态十分冷峻,使人敬畏三分,灰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白净脸庞上光溜溜的,鼻梁高挺,眉毛和眼珠都是灰色的,嘴型很迷人,大概年轻时相当性感,但现在已变得带有讽刺的意味了,肤色也不如往昔那般红润。从仪态上看来,他无疑是出自名门世家,也不愧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男子。虽然他的五官俊美,却总是面无表情,这副模样让人觉得他或许从来未曾开怀大笑过,若发生滑稽古怪的事,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报以一点讽嘲式的微笑而已。
阿圣顿觉得自己今天与平日不同,几乎有些神经质的倾向。
“也许你会对我说少管闲事,但我还是要一吐为快。”阿圣顿说。
“你不妨说出来。”
阿圣顿就和盘托出拜访的目的,大使静默地凝神细听,沉郁的灰眼睛一直逼视着阿圣顿,渐渐面露尴尬之色。
“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这种事呢?”
“你不要小看我,有时我也会得到大有用处的情报。”
“噢,我晓得了。”
哈巴特始终没有放松对阿圣顿的观察,蓦地,他那双钢铁般坚定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微笑,这使阿圣顿大为惊诧——那张高贵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上,霎时间竟会露出可爱的神情。
“请你教我如何变成一个诚实可靠的人。”
“阁下,这个问题很难讲得清楚,”阿圣顿诚恳地回答,“因为那是上帝赐予的禀赋,我也无从告诉你应该怎么办。”
哈巴特的眼睛顿时失去光彩,但他的态度比阿圣顿刚踏进房间时更为慎重,并且立刻起身,伸出手来说道:“你专程来讲这件事,真是感激不尽,阿圣顿先生!我确实有疏忽之处,我不该惹那天真的老绅士生气,现在我愿意努力改善彼此之间的关系,我准备今天下午就去美国大使馆。”
“你也别小题大做,这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事而已。”
见大使的眼睛里突然闪现亮光,阿圣顿想:“他毕竟还是个人。”
“很不幸,我这人就爱小题大做。噢,明天晚上八点十五分,请你系黑领带来我这里用餐。”他对将要告辞的阿圣顿说。
阿圣顿不置可否,大使觉得对方理所当然会答应这种邀请,所以很轻松自在地和阿圣顿道别后,便坐回办公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