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了许多!阿里亚指挥官,这些天来,我过得很苦涩。这些天来,装甲车部队的入侵所向无敌,而2/33军团的二十二支航空机组,已经有十七支在死亡任务中牺牲。我们好像接受了死亡,只为完成龙套的必要工作。啊!阿里亚指挥官,我感到很苦涩,我错了!
我们恪守着自己的义务,即便信念已经黯淡。本能地激励着我们,但目的已不再是让我们打胜仗(这是不可能的),而是让我们发生变化。您和我们一样清楚,我们得到的情报并没有人接收。但您也熟悉隐藏着权力的仪式习惯。您严厉地向我们提问,就好像我们的回答能对坦克基地、驳船、卡车、车站、车站里的火车有帮助一样。您在我看来,甚至像一个信仰不纯的革命者:
“没错!没错!我们从飞行员的位置能看得很清楚。”
然而,您说得有道理,阿里亚指挥官。
当我飞越阿拉斯的上空时,我看到我飞过的人群,我想着他们。我只和我为之奉献的人有联系。我只能理解我的爱人。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泉水滋养着我的根茎。我是这人群中的一员。这人群也是我的一部分。在五百三十千米的时速下,两百米的空中,既然我在我的云层之下起飞了,这个夜里,我就和我的飞机紧密相连,就好像一个牧羊人,只要一眼就能清点羊群的数量,把它们集合起来,联合在一起。这人群已经不再是一群人:他们是人民。我怎么会失去希望呢?
尽管失败在一点点腐化,我仍然心怀深深的、长久的欢欣之情,好像刚刚从一场圣事中走出。我的行为完全不合逻辑,但我却像一个胜利者。是哪一个同僚执行任务归来,却毫无胜利之色?佩尼格上尉向我讲述了他今天上午的飞行:“当我感觉某一架自动机枪射得特别准的时候,我就会向它右边、贴着地面全速飞去,用机关枪连续射击,把那架闪着火光的机枪灭得干干净净,就像风吹灭蜡烛一样。十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我就已经像龙卷风一样回到机组中去了……就好像那杆机枪是自己爆炸了一样!那些机枪手们溃不成军,四散逃跑。我感觉像在打保龄球一样。”佩尼格大笑了起来,佩尼格得意地大笑着。佩尼格,胜利者上尉!
我知道这次任务会改变很多,甚至加瓦尔的机枪手——在夜色中被八十架战争的机枪围困在枪林弹雨中,仿佛走过婚礼的长廊一样,通过武器组成的拱顶。
“您可以调整航向到九十四度了。”
都泰尔特刚刚定位出我们到了塞纳河上空。我让飞机下降到一百米左右的高度,地面仿佛在以五百三十千米的时速朝我们奔涌而来,带着矩形的苜蓿地和麦田,还有三角形的森林。我看到河水的冰面融化,并且离飞机越来越近,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愉悦。塞纳河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当我斜斜地飞越河面时,河水不断打着旋、向上飞起又陷落着。我好像看到一记打偏的子弹一样快乐。我稳稳地端坐着。我是舷窗边的上司。飞机的油箱还能撑住。我会赢佩尼格一杯酒、一把扑克,我会赢拉克尔戴尔的棋。这就是我,胜利者的我。
“上尉……他们在开枪……我们到了禁飞区了……”
航向是他计算的,我很无辜。
“火力猛烈吗?”
“他们在倾尽全力……”
“我们往回飞吗?”
“哦不……”
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抱希望了。我们都了解枪弹的洪水。空中的射击,就像春雨一样。
“都泰尔特……你知道……在人家的地盘上下降再蠢不过了!”
“……别下降……那样对他们来说更简单。”
都泰尔特的声音很苦涩。
我却不感到苦涩。我很幸福。我喜欢和自家人说话。
“呃……是的……像……”
哈,他还活着!我发现我的机枪手从不主动彰显自己的存在。在整个任务期间,他从未有过交流的需要。至少他还是在枪炮最猛烈的时候喊出了“啊!啊!啊!”。无论如何,他倒不是自信心过盛的人。
但这和他的职业——机枪手有关。当事情和别人的专业特点有关时,我们不能约束他们。
我是反对两个世界的——飞机上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我刚刚训练了都泰尔特和机枪手去超越自己的极限。我们看到法国在一片火海之中,我们看到大海波光粼粼,我们在高空中苍老,我们向遥远的地方眺望,仿佛在眺望博物馆的橱窗。我们在阳光下和敌机扬起的尘土对抗。然后我们又继续下降。我们被投掷到了火焰中。我们牺牲了一切,然后学到了本来要冥想十年才能体会的东西。于是我们走出了这十年的修道院……
眼下我们正在飞越的这条通往阿拉斯的路,我们看到逃亡的车队最多前进了五百米。
他们将一辆出故障的汽车搬进沟渠的时间、换一个轮胎的时间、敲着方向盘等待一条近道上没有车再通过的时间,我们就这样获得了喘息的间隙。
我们大步地迈过了失败。我们就像没有被沙漠折磨的朝圣者,虽然他们在沙漠中奔波,但他们的心住在圣城中。
夜色将人群胡乱地扔在堆满不幸的仓库里。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在冲谁尖叫呐喊呢?但我们在向他们跑去,好像在跑向一个节日。于是,一个简单的棚屋,只要它远远地亮着灯,都能将最艰辛的冬夜变成圣诞夜。我们去到哪里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我们可以边吃面包边聊天。
今天的冒险已经够了:我很幸福,也很疲惫。我要把千疮百孔的飞机丢给机械师。我要脱掉我沉重的飞行服,虽然已经来不及和佩尼格喝一杯了,我还是要和大家一起吃个晚饭……
我们迟了。那些迟了的战友们都没能回去。迟到?太迟了。他们就算了吧!夜色将他们包裹在了永恒中。到了晚餐的时候,军团会清点阵亡人数。
失踪的人在记忆里会得到美化。我们在脑海里给他们添上了云淡风轻的微笑。这种好处我们宁愿放弃。在记忆里,像一个坏天使或者偷猎者一样,偷偷地突然出现。然后指挥官就会停下吞咽手里的那块面包,看着我们,说不定还会说:“啊!……你们来了……”大家都不说话了。他们几乎不敢看我们。
以前,我对伟人没有什么尊重的感觉。我错了。这些人是不会老去的。阿里亚指挥官!那些回来的人一样是纯洁的:“你来了,你是我们中的一员……”廉耻心让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阿里亚指挥官,阿里亚指挥官……我品尝着你们之间的这份团结一心,仿佛一个盲人享受着火焰。盲人坐在火的面前,张开双手,他不知道他的快乐来自哪里。我们从任务中归来,只为品尝未知味道的回报,而其实它很简单,它就是爱。
我们辨认不出爱。一般我们想象中的爱,既悲怆,又混乱。但真正的爱是:让人改变的关系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