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农场主仪表盘的数量。他回答我说:
“我一点也不懂您的那一套玩意儿。但我知道,您缺的那几个仪表盘就是能让您打胜仗的那几个……您想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我已经吃过了。”
但他们非要我坐在桌边,坐在农场的妇人和她的侄女中间。
“侄女儿,往旁边坐一点……给这位上尉腾点儿位置。”
我发现我不仅仅是和战友们紧密相连,事实上,是我和他们的关系将我和祖国联系了起来。爱从发芽的那一刻起,就会一刻不停地生根、抽枝。
农场主在一片沉默中给大家分发了面包。他的生计之愁显而易见。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大家分面包了——像是完成一种宗教仪式。
而我却想着这周围的农田,这些为面包提供原料的农田。明天,敌人就会攻占这些田地,尽管我们一点也不想看到那些全副武装、吵吵嚷嚷的人!这片土地如此广阔,敌人进攻时,这里也许只有几个孤零零的哨兵,迷失在广阔的田野里,像是麦田边上的一道灰色标记。表面上一切都不会发生改变,但对人来说,再大的变化,只要有一点迹象就足够了。
在收获的庄稼边环绕的风永远都像是海风。但如果有哪一阵风在我们看来似乎比别的更加广阔,那是因为它在展开自己时,清点了庄稼的财富。它是未来的保障,它是对爱人的轻抚,是发间温柔的小手。
明天,这些小麦就会不一样了。它不再是一种物质形式的食物。养育人类和喂养牲畜完全不一样。在前者中,面包的作用太重要了!在面包中,我们看到了人类的力量,因为面包会被人掰开。在面包中,我们学到了耕作的伟大,因为面包要用额角的汗水来换取。在面包中,我们学到了同情心,因为在那些最困难的时期,我们还是得到了分发的面包。与人分享的面包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然而眼下,这种精神食粮——来自这片麦田的精神面包,它们的力量岌岌可危。明天,掰开面包的农场主也许就不再有同样的家族信仰了。明天,也许面包就无法在人们的目光中燃起和今天同样的光芒了。面包就像油灯里的油,而灯光会发生改变。
我看着农场主的侄女,她很美,我想:在她身上,面包是上天的恩泽,带着忧郁。它带来廉耻心,带来温柔的沉默。然而由于麦田边缘那一小块灰色的标记,同样的面包,明天它点燃同一盏灯的时候,却产生不了同样的火焰了。面包的根本发生了改变。
我努力抗争,只为维持那灯光,更为拯救人类的食物。我努力抗争,为了我的房子里发出独特光芒的面包。而这个神秘的小女孩身上最打动我的一点,是她非物质的外表,是她脸上的某一根线条,是书页上被读过的诗歌——却不是书页。
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朝我抬起头,她好像对我笑了笑……好像脆弱的水面拂过的一阵轻风。这阵风让我有些困扰。我感觉到这里——而不是别处——有一个独特而神秘的灵魂。我品尝到一种平和,我对自己说:“这是统治下的、静谧的平和……”
我看见麦子闪着光芒。
农场主侄女的脸在神秘的背景下显得更加光滑。农场主的妻子看了看她的周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农场主默想着未来,他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在一片寂静中,他像是村庄的遗产,一种内部的财富——而这两者都正受到战争的威胁。
有一种奇怪的证据,让我感到自己对看不见的东西负有责任。我离开了我的农场。我离开的步子很缓慢。我承担着这份责任,而与其说它沉重——不如说它是温柔的,就像我在胸前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我曾向自己承诺要和我的村庄谈谈,可我现在却没有什么话可说。我想象着自己好像一个牢牢结在树上的果子,几个小时的时间过去,我的痛苦也逐渐平息。此刻,我只渐渐觉得我和军团里的每个人都联系在一起。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他们也是我的一部分。当农场主分发面包的时候,他其实不是在给予,而是在分享和交换。同样的麦子,在我们的身上起着作用。他没有变穷,反而是变得更加富有:他吃的是比原来更好的面包,因为面包上多了一种集体感。而今天下午,当我为了军团的那些人执行战争任务时,我也没有奉献什么。我们没有给军团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我们是军团要为战争牺牲的部分。我明白了为什么奥士德对打仗毫无怨言,而是表现得像一个为村子打铁的铁匠一样平常。“你是谁?我是村子的铁匠。”铁匠快乐地工作着。
当他们陷入绝望时,如果我仍然心怀希望,我其实还是和他们没什么区别。我只是他们中会希望的那一部分而已。诚然,我们已经是败将。但现在一切还在崩溃的边缘,悬而未决。但我还在继续品味着战胜者的平静。我说的话自相矛盾?我不在乎。我和佩尼格、奥士德、阿里亚和加瓦尔一样,我们不用只言片语来解释胜利的感觉。但我们感到自己身负责任。没有人能在感到重任在肩的同时感到绝望。
失败……胜利……这些公式我用得很差。但我知道胜利光芒万丈,而其他的则黯淡低劣。失败还会杀死其他的可能。生活无法用状态来定义,而是由方法来决定。我唯一无法质疑的胜利就在种子的力量里面。在黑色的土地上撒上种子,这已经是胜利。但是要见证麦子的胜利,我们需要时间。
今天上午我看到的是一支被摧毁的部队和一群慌乱嘈杂的人。但这一群人中,只要有一个人和集体是紧密相连的,那这群人就并不混乱。工地里的石子表面看起来杂乱无章,但如果工地里有一个人——就算只有一个人——他想着建一座教堂,那这些石子也并不是胡乱无序。如果散乱的泥土能够为一颗种子提供庇护,那我也并不担心泥土盖住了种子,因为种子会找到排水的方法,茁壮成长。
陷入沉思的人会变成一颗种子。发现证据的人会扯着每个人的袖子要向他们展示。发明东西的人会立刻大肆宣扬自己的发明。我不知道奥士德会说什么或做什么,但也不重要。他会向他身边的人传播他的信仰。我窥见了胜利的要义:建好的教堂里的圣器管理员或制椅工人都不是赢家,而在心中有一座要去教堂要去建造的人,却已经是一名胜者。胜利是爱的果实,爱只能辨认出有待塑造的脸庞,也只有爱能驯服他,而没有爱的事业里,聪明才智一文不值。
雕塑家因他作品的重量而沉重,就算他不知道如何雕刻也无所谓。一下又一下按压,一个又一个错误,一重又一重困难,伴着手中的黏土,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创造。只有聪明或只会评论都不能带来创造。如果一个雕塑家只懂科学和才智,那他的双手就会缺乏天分。
我们已经对聪明才智的意义误解太久了,我们忽略了人的本质。我们以为普通人拥有精湛的手艺就可以帮助完成伟大的事业,我们以为狡诈的自私可以迸发出牺牲的精神,我们以为干涸的心灵可以通过几句话建立起情谊或爱。我们都忽略了:不管愿不愿意,雪松的种子都会长成雪松,荆棘的种子则会长成荆棘。从此,我拒绝用公式去评判一个人。我们都在言语的谨慎上太过随便地犯了错,对行为的方向也是。走向自己房子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走向争吵还是走向爱。我会问自己:“他是什么人?”我只会知道他在哪里时是重要的,知道他要去哪里。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向一个地方——在那里他是重要的。
沐浴在阳光里的种子总是能在碎石中找到生长的路线。单纯的逻辑学家太过没用,他只会溺亡在问题的海洋里。我想起我的敌人给我上过的一课。装甲特遣队要选择哪个方向才能痛打敌人的后方?他们不知道。装甲特遣队应该怎么做?他们必须拥有海洋般的力量,才能对抗大坝。
该做什么?这个。或者与之相反的事情。或者别的事情。它不能决定未来。该成为什么?这才是关键的问题,因为只有灵魂才能滋养才智,让才智增长,而才智则让灵魂成熟。为了建造第一艘船,人类该做些什么?公式太复杂了。经过成百上千的困难摸索,这艘船最终会诞生。但这个人,他该变成什么样的人?他得是一名商人或一名士兵——因为需要有对遥远土地的爱,他才能吸引来那些机械师和工人,最终建造出他的船!如果想让一整片森林消失该怎么做?啊!这太难了……什么能做到呢?火灾!
明天,我们将步入黑夜。希望光明归来之时,我们的祖国仍然健在!要做什么才能拯救我们的祖国?怎么想出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必要的事情都是困难的。要拯救祖国,拯救精神的财富很重要,没有它,种族就没有了天赋。拯救种族很重要,没有它,所有的遗产都不复存在。因为没有一种可以协调这两个拯救行动的方法,逻辑学家们会尝试要么牺牲灵魂,要么牺牲肉体。但我不在乎什么逻辑学家。我希望光明归来之时,我的祖国——在精神和肉体上——都仍然健在。为了对我的祖国有利,我必须带着满满的爱意、每一秒都朝这个方向前行。当大海有重量的时候,没有什么它找不到的路。
对我来说,我绝不会怀疑祖国的精神和肉体都会得到拯救。我更加理解那幅火之于盲人的画面了。如果盲人向火走去,那是因为他自己需要火,火已经控制了他。如果盲人寻找火,那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火。所以当雕塑家摸到黏土时,他就已经在创造。我们也是一样。我们都感觉到了我们的热切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已经是战胜者了。
群体对我们来说不可忽视。为了和它站在一起,我们当然要表达出来。这就是心灵和言语的努力。为了不失去群体的本质,我们还需要对着暂时的逻辑陷阱、逻辑绑架和论战堵住耳朵。首先,我们要全盘接受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在黑夜中的村子里,我靠在墙上,思考着我在阿拉斯的任务——我好像很好地受到了任务的启发——开始制定自己永不会背弃的规则。
既然我是集体中的一员,那么无论集体做什么,我都绝不会否定他们。我不会在别人面前宣扬对集体不利的言论。只要有可能为集体辩护,我就一定会去做。如果集体让我蒙羞,我会把这份羞耻埋在心里,然后保持沉默。无论我对集体有什么想法,我都不会做别人的证人。一位丈夫不会从一个屋子跑到另一个屋子,亲自教育他的邻居们说他的妻子是一个荡妇。他这样拯救不了自己的幸福,因为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家的一部分。他不能通过贬损她而变得高尚,只有当他回到家,他才有表达自己愤怒的权力。
所以我无法从一个会羞辱我的失败中解脱出来。我是法国的一员。法国养育了许许多多的雷诺阿[1]、帕斯卡尔[2]、巴斯德、纪约姆和奥士德。但她也养育了许多能力低下的人、政客和骗子。但在我看来,宣布自己是某一种人、而和另一种人毫无关系,这种做法未免太过粗暴简单。
失败导致分裂。失败毁灭本已完成的东西。失败意味着死亡的威胁:而我不会为失败导致的分裂结果而奉献自己,因为我拒绝为那些在灾难的问题上想得和我不一样的战友负责。我们在缺乏裁判的失败过程中没有任何收获。我们每个人都是失败者。我是。奥士德也是。奥士德绝不会让自己之外的人承担失败。他对自己说:“我,奥士德,法国人,我曾经很弱小。奥士德的法国很弱小。我因为法国而弱小,法国也因我而弱小。”奥士德很清楚,如果他只为自己的命运而战,那么荣耀就只能属于他自己。而那时起,他就不再是家里的奥士德、家人的奥士德、军团的奥士德、国家的奥士德了,他只是荒漠里的奥士德。
如果我能够接受被自己的家人侮辱,我就可以有所行动。我的家是我的一部分,而我也是它的一部分。但如果我拒绝被侮辱,我的家就会随心所欲地瓦解,而我可以带着荣耀一个人走开——却比死亡更徒劳。
所以,负起责任很重要。然而这几个小时以来,我都是瞎的。苦涩的。但我的判断却更加清晰。从我感觉自己就是法国的那一刻起,我不再抱怨别的法国人,我也不再认为法国在抱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要对一切负责。法国曾经对整个世界负责,她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一个共同的标尺,一个让世界联合起来的标尺。法国曾扮演着调和世界的关键作用。如果法国拥有法兰西的风味和光芒,整个世界都可以通过法国来进行抵抗。我不再责备这个世界。法国本该是世界的灵魂,世界缺少一个灵魂。
法国本可以集合起各个国家。我们2/33军团曾先后志愿参加了挪威和芬兰的战争。对于我们的战士和士官来说,挪威和芬兰代表着什么?在我看来,他们仿佛是糊里糊涂地接受了为圣诞节的某道菜肴而死。对那种味道的救赎,对他们来说似乎足以让他们去牺牲。如果我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圣诞节,那这个世界只要拯救我们就可以拯救自己了。
建立世界人民的精神团体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但是通过建设这个团体,我们可以拯救世界和我们自己。我们差点就可以完成这个任务了。每个人都要对一切负责。每个人都是唯一的负责人。每个人都是对一切负责的唯一人选。第一次,我明白了诞生了养育我的文化的这个地方的秘密:“背负人类的原罪……”每个人都背负着所有人的所有原罪。
注解:
[1] 雷诺阿(renoir),法国印象画派的著名画家、雕刻家。
[2] 帕斯卡尔(pascal),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