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怀着一圑高兴回去看他的妈妈。他有绝大的信心预知妈妈这次不会骂他了。他认为这半只火腿足够弥缝他们母子间的疏隔的感情。他的运气很坏,他的好心得不到预想的满足。到家来才知道他妈妈因为今天没有领到纱,所以过海到台山旅店托人写信去了。写信给谁呢?给那个在美国做工的爸爸?给那个打仗去了十年的哥哥?问同屋的人,他们都说不晓得他妈妈写信给谁和几时回来。他等得不耐烦,迟到又怕挨鳄鱼头骂,只好托下同屋的人交半边火腿给他妈,说他有空就回来看她老人家。同屋的人都称讃虾球“捞起世界来了!”
他到油麻地码头去找亚娣,喊了半天,不见踪影。他不曾知道,亚娣已给蟹王七骑艇出海去了。他只得把半边火腿,带回鳄鱼头公馆来,在自己的床底下藏好。
鳄鱼头的客人陆陆续续来了。他的客人分成两等:贵客招呼在少奶的寝室打麻将;其余牛鬼蛇神之辈则招呼在大客厅,开两枱牌九,三副扑克,两枱麻将,闹哄哄像个大赌场。酒席是“在山泉”大酒家包办,老板派了半打女招待过来招待客人,弄得虾球、亚喜、亚笑无事可做。六桌酒席,四十八位客人,不说食的菜肴,单讲给这四十八人预备的水份,就有白兰地两打、威士忌两打、从化三蒸十斤、各种汽水五打、金山橙一箱、外加上等福建名菜,每人平均应得的水份就超过五磅以上。内室的贵宾之中少不了有马专员的份。他自己不抹牌,却自荐给连战皆北的洪少奶做参谋。鳄鱼头周旋全屋,喜气扬眉,早把火鸡的事忘记了。酒过三巡,外厅的好汉猜起拳来了。这一闹,屋梁几乎震掉。这时,又来了一位宾客,穿黑绸便衣短衫裤,高个子,目光炯炯,虾球开门迎他进来,自作聪明,按照来宾的衣着等级招呼他到大厅去入席,这位来宾一进到大厅,全场牛鬼蛇神就突然鸦雀无声,个个肃立起迎,弄得虾球莫名其妙。女招待替客人宽衣。虾球看见这客人的皮裤带背后扣挂着一具双人手镣,他才弄明白众人害怕他的道理。赶紧奔入内室告诉鳄鱼头,鳄鱼头出去恭迎这位贵客到内室来,少奶亲自劝酒,殷勤应酬一番。
快要上第十个菜时,蟹王七空手回来了。他首先来见鳄鱼头,鳄鱼头站起来,走出寝室,去打开猎获物储藏室的门,叫蟹王七跟他进去。十分钟左右,鳄鱼头自己一个人走出来,虾球进去一看,骇了他一跳。他看见蟹王七坐在地板上,鼻血牙血一齐流,头发蓬乱,好像给人扭着痛打了一顿似的。
虾球并不把蟹王七打他下海的事记恨在心上,他回头扭一把热手巾给他,让他揩拭干净一脸的血。虾球对他的细心照顾,颇叫蟹王七诧异。虾球问:“要喝酒吗?”蟹王七点点头,虾球出去倒了一杯酒进来。喝了两口酒,蟹王七就一五一十把到青山湾“提货”的事告诉虾球。他说天没亮货就提到了,不幸驶艇回屯门的途中,他们听见一只电船朝他们开来,他们慌忙中误认是缉私船,为要消灭证据,就把所有货物统统倒下海里去,打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的主意,可是谁知道那只电船不是缉私船。等到天亮,待要想法捞回一部分货物,却已经给潮水卷去无踪无影了。他说他不怪鳄鱼头生气,只怨他不该打他的鼻子和嘴唇。虾球问:“那末,亚娣的艇湾在哪里?”蟹王七道:“还是那个旧地方。”虾球心里乐开了,问蟹王七道:“你要吃甚么东西?我给你端菜来。”蟹王七道:“我洗个脸,到客厅喝酒去。”虾球道:“随你的便。”蟹王七自己就摸出客厅去了。
虾球一个人留在储藏室内,他猛然想起那天亚娣咬了他一下耳朵,在他耳边叮嘱道:“小鬼,你有机会在鳄鱼头公馆偷一点东西送给我!”他就四处搜寻适宜于送礼的东西。房间内有一架大钢琴,三个冰柜,十几包水泥,几捆有刺铁丝网,一个手提留声机,两个大衣橱,一个化妆柜……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可以偷出去的。虾球爬上钻下,打开一些抽屉、箱盖,想找些容易掩藏的小东西,他寻到一块很漂亮的汕头抽纱桌布,就迭好塞进裤腰里。他想起在湾仔看见亚娣吃饭时盛菜的盘已崩破了一角,他替亚娣寻到了一件最好的替代品,那是外国人用来做墙饰的彩碟。他又打了那只手提留声机的主意:有机会就偷出去卖掉,很可以打一对真金耳环了……
亚喜到处找虾球吃饭找不着,她看见储藏室里有灯光,门又不曾关密,就推门进去,顺手掩上门,却不见室内有甚么动静,也看不见人影。她小声喊“虾球!”虾球正在里面翻看那些衣柜,听见喊声,就从桌底下爬出来。亚喜一见就恐吓他道:“嘿!虾球,你做的好事,我告诉少奶去!”虾球慌了,一把拉了亚喜的袖口,央求道:“好姐姐,你不要告诉少奶,我没做甚么。洪先生刚才打了蟹王七一顿,我送酒来给他压惊。你看,地板上还有血哩!”亚喜道:“我不管蟹王七的事。”说罢就去摸虾球的衣袋,没有检查到甚么,翻开他的衣襟,却看到塞在他裤腰里的一方桌布,亚喜笑起来道:“一屋里的贵重东西不偷,偷一块桌布干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