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在渡船开身之前,走到黄沙附近去看看亚娣,跟她话别。顺便问问蟹王七的近况。他走去走来找不到亚娣,还是亚娣先看见他,大喊一声:“虾球!”
虾球听见亚娣的声音,回头看见她从艇中走出艇头,他就转身走近亚娣艇,应道:“娣姐,我找许久不见你。”亚娣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发了财啦?”虾球道:“还说!我几乎淹死了。军舰在海上沉了,我们少数人游上岸来。”亚娣道:“真的吗?好险啊!”虾球道:“船沉不死。我学乖了!”说着就踏上小艇去。九叔、九婶也向他问长问短。亚娣问他学了甚么乖。虾球道:“我旧时常听我妈说:日久知人心,路远知马力;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亚娣道:“甚么?你说呀!”虾球道:“鳄鱼头不是好东西!我今天才晓得。”亚娣道:“啊呀,我当你学了甚么乖,原来是这件全香港都知道的事。鳄鱼头不是好东西,谁不晓得!他杀人不眨眼,谁说他是好东西?你当他是好人吗?”虾球道:“是呀!谁晓得他是坏在骨头里呢!嘴巴上涂糖,肚子里藏剑,我们怎能一下看得出来呢!”亚娣笑道:“你差点把性命送掉,学了这个乖,花的本钱真不少哩。快说,他怎么待你来!”虾球就一五一十地把他的经历告诉亚娣,提到牛仔的死亡,亚娣也难过。亚娣狠狠道:“他们那批家伙,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不记得他的徒弟王狗仔吗?他在香港不是几乎害你跌死在鲤鱼门外吗?你不记得那次出海钓鱼的事了?”
虾球道:“怎么不记得。王狗仔吞骗了我爸爸的钱,我恨死他!”亚娣道:“那么你现在怎么打算?”虾球道:“我跟几个朋友到鹤山去开茶室,再过两点钟就开船了,我特来问问七哥有没有消息。”亚娣道:“他的消息吗?多得很呢。他昨天跟鳄鱼头出来……”虾球道:“鳄鱼头回来了吗?”亚娣道:“回来了好几天了,一直躲在黄埔,最近才出来开会。”虾球道:“你怎么晓得?”亚娣道:“七哥来说的,还说他又当了甚么保安圑长呢。”
虾球道:“七哥还说别的甚么?”亚娣道:“他还说,他还说……”虾球等了半天,亚娣没有说出来。九叔、九婶缩到船尾去了。虾球看见亚娣的脸色沉下来,不晓得为甚么,追问她道:“还说甚么呢?”亚娣这才说道:“他说,他打算跟亚喜结婚。他还问我好不好?”虾球高兴道:“七哥请饮喜酒?可惜我吃不到了。”亚娣半晌不说话。虾球道:“你见到七哥时,替我恭贺他,说我到鹤山再写信给他。”亚娣问:“你跟的是甚么三教九流?”
虾球道:“几个都是好人。其中一个读饱书的龙先生,他教我好多道理。有些他说不能乱对人讲,讲了会挨杀头的。”亚娣道:“有这样厉害?”虾球悄悄在亚娣耳边道:“别告诉人,我们要去革命了!”这句话弄得亚娣莫名其妙。她睁大她的眼睛问:“革命!革命是甚么东西?吃不吃得的呀?”虾球眨眨眼睛,挖尽心思,也想不出怎样来答复亚娣这句问话。
革命!革命是甚么?莫说亚娣不懂,虾球又何曾懂了呢。只不过他听了龙大副讲了几天的革命道理,在一些书刊中又常常看见这两个字,他就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认为抱着一个除暴安良的心去做无论甚么事,开茶室也好,打游击也好,做小贩也好,碰到犯众憎的人就揍他一顿,专门打抱不平,这样好好干下去,就是革命了。所谓好好干,又是怎样个干法呢?打游击如何打法?打了又有些甚么特别的好处?他还不十分摸得清楚;说到除暴安良,哪些人才算得暴?哪些人才算得良?他也很难看得出来。他记得小时候在香港看一次电影,对于电影中的人物,总喜欢把他们分为“好”的一类和“坏”的一类,自己不清楚,就问问旁边的大人道:“喂,这个骑马的胡子是好人还是坏家伙?”人家说“好”,他就放心;说“坏”,他就憎恨这个角色,电影放到人家打死坏人,他就拍掌高兴。今天他的革命观念,就包含着做好人好事的意思。既然决心做好人好事,即使是开茶室当小伙计,不是也可以做一个好的伙计么?这些,就是他脑海中模模糊糊的革命观。他对亚娣说:“我们要去革命了。”也就是指的这些意思。但要他更具体说出来,他就不会了。所以,亚娣跟着问他:“革命!革命是甚么东西?吃不吃得的呀?”他就只有张开嘴笑笑,说不出个道理来了。
虾球呆了半天,终于这样自作聪明答道:“革命,我也不晓得怎么革法;看见人家怎样革就怎样革。总之,这不是一件坏事。书上那样印出来,龙先生也是那样讲。”经这一说明,亚娣才知道“革命”不是一件吃得吃不得的东西。她也懒得去再想它了。亚娣这个人,对于世界上一些她还不懂得的东西,她就惯会本能地用“吃得吃不得”的秤来秤它,看它够不够秤。能够吃,就会使人不饿,不瘦,不病,有力气做活路;有了活路,就能够活;能活,才能唱咸水歌,谈情说爱,生男养女……一切的一切,都先要讲吃。从她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算起,没有一个不是为这个“吃”劳碌了一生。萝卜头在香港时,他们冒险走西贡、走南头,几乎给打死,还是为了吃。她问虾球“革命”吃不吃得,可不是一句笑话哩。
虾球猛然想起鹤山渡快开了,他就站起来大声告辞道:“九叔、九婶,我走啦!”九婶道:“虾球,捞起世界莫忘记我们啊!”九叔道:“发了财回来看我们呀!”虾球道:“一家一定!”他低头向亚娣道:“娣姐,我走啦!”说罢三两脚就跳上木浮桥,快步走上马路,急急赶回鹤山渡头。亚娣目送他直到看不见了,站在艇头老半天才走回来。
虾球回到鹤山渡,大副问他去哪里来。虾球装一副怪神气的样子说:“我跟一个艇家女亚娣谈了半天革命!”大副笑问:“哦?她懂吗?”虾球道:“她不懂,她问革命吃不吃得。”大副笑道:“不懂不要紧,总有一天她会懂的。日本鬼子的飞机还没来投弹,哪个老百姓知道甚么叫警报!后来一阵呜──呜──呜!她们就会说警报警报!三五年之后,那个亚娣上了学校,她就懂得革命给她的好处了!她那时会知道:革命何止吃得!还穿得,住得,行得,看得,听得,乐得呢!”
虾球听了大副这句话,他想不透“革命”怎么会吃得,穿得,住得,行得,看得,听得又乐得的呢?他就问道:“龙先生,你的话我不大懂!”龙大副一来因为工作彷徨,旅途寂寞,二来因为林四海、罗才两人一副小商人头脑,话不投机,他就宁愿跟虾球海阔天空,大发他的理论。他讲的真是头头是道,而且措词通俗,适合虾球领悟的程度,虾球就像铁给磁铁吸住一样,跟他问长问短。现在他们正等开船,闲得无聊,两人就登上船顶的一角,坐下来一边展望长堤的景物,一边谈论革命果实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大副从“革命策源地”讲到华侨,从华侨讲到孙中山的革命历史,从民国建立讲到十三年国共合作,从黄埔建校讲到北伐,从北伐讲到宁汉分裂……讲到这,大副不讲了。他叹了一口气道:“虾球,我不讲了。我唱首歌给你听吧!”跟着他就唱那首北伐时最流行的“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唱完,虾球道:“这歌简单,比义勇军进行曲易唱多了!”大副道:“歌倒易唱,事情可不容易做呢!打倒列强,就是打倒侵略我们的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就是打倒使中国贫弱人民痛苦的封建势力。这两件事情就是中国革命的两大任务,当时都没有完成。北伐大军打进了五六省,那时的总司令,这家伙是上海捞家出身,他学过军事,混过证券交易所,拜过杜月笙、黄金荣做师兄,就像鳄鱼头拜香港地头蛇、拜广州张果老做老师一样。那时他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来一下一百八十度转弯,勾结帝国主义,拉拢封建势力,同时就大杀共产党员、工人、农民和学生,这场革命革了一半就完蛋了!千万人用血肉换来的革命果实,就给这个家伙和他的帮凶吞吃掉了!我这样讲你懂不懂?”
虾球点点头。说不懂,他又似乎懂一点点;说懂,他又懂得不多。大副不管这些,他继续下结论道:“如果革命不失败在这家伙的手上啊,虾球,你今天断不会四处流浪了!那个亚娣也能上学念书、谈恋爱、弹钢琴、唱新咸水歌了!”
虾球也很忿激,他骂道:“他妈的,这家伙死了没有?”大副笑道:“你不能咒死他。他一个人的生死不关紧要,重要在怎样拔掉他的根苗,让它们永远绝代!”虾球问:“他到底是谁?”大副在他耳边悄悄告诉他:“他就是蒋光头!”突然一阵铃声,船上小贩纷纷上岸,水手呼喝声,乘客谈话声,嚷做一圑,把大副上的“革命果实”一课打扰中断了。傍在渡船旁边的拖轮已经开动,不多久,渡船就给拖走了。
三洲渡开航了。
很多搭客都挤出来眺望广州西堤一带的街景,房舍渐渐向后移动,广州繁闹的市区,留落在后边了。市郊的田野,平坦无涯,在江边堤基的围护中展露出一幅青绿的稻浪,临风摇曳起伏。搭客们对着田野赞叹道:“西水不涨,今年晚造一定丰收!”有的说:“丰收也没有你我的份!”有的说:“丰收米价就平,跟我们也有关系!”有的说:“年成不好,米价贵,这是事实!可是有时年成好,米反而更贵了。”有的说:“天灾人祸,征粮征实,不贵也要贵了!”有的说:“自从实行法币政策,我们的生活就愈不好过了。这道理比一字还浅,政府日夜印钞换买我们的油盐柴米,慢说种田插秧,就是做豆腐也要磨一夜豆,他妈的他们印钞票,一分钟就是好几十万、好几百万。米怎么不贵?”有的说:“这就是杀人不见血的把戏呀!钞票比冥钞更不值钱,还要抓丁去打仗,你父子俩打我这一份吧!”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有些在看报纸的搭客,没头没脑地去相信那些更没头没脑的编辑先生的标题,当真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战箭在弦上,明天就爆发;当真相信原子弹会扔在他的头顶上,骇得吃饭也没味道。搭客们的谈话从生活谈到时局,又从时局谈到女人,再又从女人谈到生活,这样循环反复,打发掉无聊的时间。
虾球是人们谈话的最耐心的旁听者。大人无论谈些甚么,他都用高度的热心去倾听。他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非常丰富,非常吸引人。在他听来,那种半懂不懂,似懂非懂的话题,就是最吸引他的话题,他侧着他的耳朵,毫无遗漏地听进去。他的两只脚,一只脚还停留在小孩子的境界,一只脚已踏进大人的世界来了。大人的世界多么迷人而又多么复杂离奇呀!天灾、人祸、战争、收成、婚嫁、生育、离散、圑圆、快活、痛苦……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惊心动魄而又引人关注啊!虾球旁听得入神时,就不自觉地张开嘴巴来。
林四海倒头就寝作梦去了。大副躺在铺位上看书,罗才无事忙两头钻。虾球呢,那里的搭客谈兴最浓,他就像磁铁吸铁似的给吸去了。
有一堆搭客的话题转到了沿江的治安问题。
“往日过三关就得了,今天要过四关了。”
“怎么?谁又多设了一个卡?”
“还有谁,就是那个土匪头撞死马呀!”
“他不是鹤山人,他斗胆来设卡收行水?”
“他挂的是三区专员公署自卫队长的头衔,县长请他来协剿老八,请他来容易,请他走可就难了。”
有人问道:
“撞死马到底是谁呀?”
“他是新兴云浮的土匪头,给政府招安,改编为自卫队,帮政府征粮抽丁,公开抢劫,比做土匪时更胆大妄为了。”
“用他们来保境安民,岂不是等于捉虫入粪门,自己攞来痛?”
“你想错了!他们是捉虫放老入老百姓的粪门,他们坐享其成,坐地分肥,一点也不痛!”
大家都笑起来。觉得这位仁兄的比喻非常幽默,有个年纪绝大阅历深的搭客,马上就收敛了笑容,觉得这问题并不可笑,那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个老人说道:
“我看快要换朝代了!我走遍东南西北江,到处都是倒行逆施,打锣也找不出一个清官来。衙门口卫兵就是土匪贼哥,县长老爷岂不就成了贼头?把土匪原封不动用做自卫队,把流寇组成正规军,广东是这样,全国也是这样,这个朝代不换,还有天理?”
有人笑这位老人道:
“老伯,听你这番议论,你小心共产党请你去当宣传员呀!”
“不用他们请,我天天这样说。古人有话: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礼运大同篇也讲: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大家想想,今天的世界,天下为私才是真的!他父子俩猪亲狗戚到美国买地皮,黄金宝物塞满了外国银行的仓库,他顾得他公婆子女齐全,还理你老百姓死活!所以古人有话: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妖孽,撞死马是妖孽,风湿鬼张果老是妖孽!从烂泥塘臭水河中捞起来的活宝贝都是妖孽!”
船上有四名武装警卫兵,是船公司私雇的兵丁,他们听见船舱人声嘈杂,走过来看看,原来是一群搭客议论朝政。这和他们没有关系,又握着驳壳走开。
林四海做了一个好梦:三台墟演戏酬神,四乡农民,人山人海,赶来趁热闹,墟上戏台附近增添了十几张赌档,日夜旺台,如汤如沸。他的四海茶寮座无虚席,忙得他老婆应接不暇,一面收钱,一面骂:“那死佬还不回来,生意把我忙死了!”林四海马上跑上前去,向他老婆道:“不要骂了!我回来啦!”他老婆望望他,可不认得他,向他说道:“饮茶请进!”林四海可恼火了,他向柜枱面一拍道:“你瞎了眼睛了?你认不得我了?我是林四海林老板呀!”他的老婆依然认不得他。他正想动手打他老婆一个耳光,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检查!”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但见满舱的人乱做一团,岸上一两声枪声响过之后,渡船就慢慢停驶,听候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