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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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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以为撞死马的队伍借名检查,乘机发财,各人慌慌忙忙把身上身外财物安置好,以免意外损失。有些女搭客就向天叩头,合十百拜,祈祷神灵保佑性命安全,不给乱枪打死。两名握短枪的兵丁保护着账房,两名握长枪的兵丁走出船头,喝搭客镇定。账房先生给吓得面如土色,因为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卡口检查的,他为了怕乱枪打死搭客,就下令停船,这样最多是钱银货物损失,生命可以保得住,既不能以武力对抗,只好硬着头皮,和对方商量买路钱了。

船停驶了。岸上的人就放下了两张小艇,一张向渡船划来,一张向火轮划去。向火轮划去的是几个武装兵,负责监视火轮的行动;向渡船划来的是一个女兵,带领一个小勤务兵,两个持驳壳枪的兵。他们跳上渡船来就船头船尾走一趟,那女的看见搭客缩成一团,骇得鸦雀无声,不自觉地微微一笑。那小勤务兵紧随女的身边,手上握的驳壳的大机头已攀起来,精神紧张,准备随时保护他的同志。

账房先生跟随着他们走上船顶,他看见前面占领火轮上的兵向这边那个女的做个手势,那女的就微笑走下船舱来,账房先生又跟下来。这个老江湖已经弄清楚了:他们是老八!不是撞死马。但他还是耽着很大的忧虑。关于他们,他听过许许多多互相矛盾的传说,直到今天,才有缘面面相对。他一颗心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好不难受。开声说话又不知说甚么好,怕说错了得罪人;不说话又怕人误会是甚么阴险的反动派。他正在踌躇的时候,那女的对他说明了身份,又低头对她身边的勤务小兵说道:“亚成!你放下大机头,等下失火吓坏人!”那叫亚成的小兵就轻轻而纯熟地放下大机头。

这些动作,虾球看得眼也不眨一下。那女的约莫二十来岁,乡下女打扮,阴丹士林蓝短衫裤。她手上握枝小曲尺,这枝短枪的小巧机灵,就好像她这个人给搭客的印象一样。她问账房先生道:“你船上有多少军火?”账房先生答道:“有,有,有两枝长枪,两枝驳壳,还有,还有两门土炮,已十多年没有烧过了。”亚成忍不住叫道:“三姐,土炮很好!我们拿上去轰反动派的炮楼!”账房先生道:“大姑同志,你们如果欢喜那两门土炮,就随便带去吧,我们公司留下也没有用。至于驳壳和长枪,我们是用重价买来自卫的,你大姑同志知道啦,河道不靖,宵小横行,没有几枝枪守门口,搭客就不敢坐我们的船了。”那个叫三姐的答道:“你们公司的土炮、长枪、驳壳我们都不要!你们留下自卫吧!我想查一查你们有没有替军队运输军火,我要看看你的货舱。”账房先生连忙答允:“得得得!大姑同志你随便看!”他马上打开舱盖板,那两个武装兵就跳下去检查一番。

货舱检查完毕,没有甚么军队的军火。他们又在客舱看看上床下床的搭客们,他们发觉一个尉级的军官,那兵士来请示三姐怎么办?三姐走过去问那军官道:“你是哪一师的?”军官道:“我是一五四师的,因为母亲病重,告假回乡,我有差假证为证。”他交出差假证,三姐看了一看就交还他,对他说道:“你放心,我们不为难你。你们的部队跟我们是死对头,但我们不仇恨个别的军官和士兵,不管你们曾经有意或无意打过我们。你几时入伍的?”

那军官道:“抗战前就入伍了。”三姐想一想,问道:“巫剑雄、梁世骥当师长时你已入伍了?在京沪广增两线打过仗?”军官道:“打过的。”军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吃吃答道:“我,我,那是因为生活,没办法呀!”三姐笑道:“你没有做俘虏?”军官道:“捉去又给放回来!”三姐道:“我们放回你们成千的俘虏,你们再去打内仗,难道不会受良心惩罚吗?好好想一想吧!搵饭吃都要想一想吃的是怎样的一碗饭呀!”

那军官给这几句话说得满脸羞愧。搭客们听见那个官兵不分的三姐教训那个军官,看她那一副神气,又和婉又严肃;她的说话又入情又入理,她的嘴角常带笑容,她手上的小曲尺又那么铁面无私,她又何等明白世事,你欺骗她不得。龙大副坐了起来,林四海伸出他的舌头,罗才抓抓他的脑袋,虾球张开他的大嘴,那些当初诚惶诚恐的搭客,如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都安定下心神,不再害怕甚么了。

三姐环顾搭客们,见他们那样凝神注意她的说话,她觉得安慰。她让那军官揩了额上的汗,让他想过一回之后再问道:“你自己经验过了,我们的优待俘虏政策,一点也不假。有些竟给捉了三次释放三次,做到情至义尽,叫你问心惭愧为止。为甚么要这样?因为我们是人民的队伍,我们把你们当个别的老百姓来看待,总给条生路,让大家回去做好人。这种宽大的政策,你们的军队能够学么?你们对自己的逃兵也枪决,何况捉到我们?你们到处杀害老百姓,剥削老百姓,你们军队的罪恶是数不尽的!人民恨不得食你们的肉、扒你们的皮,你们军队垮台的日子就在面前了!还不死心?”三姐说了这一大篇话,真是痛快淋漓。有些年轻搭客竟听到忘了形,忍不住大声叫道:“那些河呵鸡雷打火烧太迟,最好现在就赶他落河去!”有的说:“撞死马的队伍有时还讲点义气,正规军河呵鸡比撞死马还残忍!大姑,你讲的不错!”

那个议论国事走遍东南西北江的老人走近三姐的面前说道:“大姑,你们的队伍,的确是秋毫不犯,不取民间一针一线!我活了六十几岁,没有见过这种有礼貌的队伍。真不愧是仁义之师!古人说:百年后必有王者兴!我知道不必等一百年,我六十几岁也有机会亲眼看见了!”三姐看见群众这样兴奋,她自己也很高兴。她看看手表,已经耽搁人家几十分钟,就和众人点头告别,又转身对账房先生道:“喏!你听清楚我的话!有在座诸位父老作证,我们没有拿你们一枝枪,一粒米,一张钞票,一件货!你们账房几十亿元的银纸原封不动,你自已检查有没有少了一针一线?你乱报失就顾住你的老命!”账房先生点头鞠躬,不停口千多谢万多谢。三姐回头来对众搭客道:“骚扰大家了!”说罢她就走上船顶去,向火轮上的同志们打手语,叫他们上岸。那老头子向众人赞叹道:“简直是生观音下凡讲道理!”

虾球好像做了一场好梦一样,这时才醒了。他非常兴奋。他一把拉大副的手道:“龙先生,去!跟这大姑去!”大副道:“跟她干甚么?”虾球道:“跟她打游击去!”大副道:“你这傻瓜,谁肯信你?”虾球道:“去求她,她一定肯!”大副道:“你做事真鲁莽,要思前想后才对呀!”虾球道:“龙先生,你天天教我革命革命,现在有机会又不革了?”大副笑道:“你真是小孩子,条条大路通罗马,难道一定跟她去才算革命吗?每人站在各人的岗位好好干,也是革命呀!”虾球不理这番道理,他说道:“那么我去了!”

虾球匆匆走上船顶去,正好赶着三姐打完了手语。他因为走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遇见三姐只叫了一声:“大姑!”就说不下去了。三姐站定打量了他一眼,只听他又叫了一声:“大姑!”又没有了下文。她和婉地问虾球道:“到底甚么事呀?小朋友!”虾球这才说出他的来意道:“大姑;我跟你们!”三姐问:“跟我们?为甚么呢?”虾球道:“大姑,让我跟你们打游击吧!现在我不懂甚么,学了我就懂了。我也受得苦,几十斤东西也挑得动呢。”

三姐笑道:“你叫甚么名字?哪里人?家里有甚么人?做甚么事?搭船来干甚么?”虾球就一五一十答道:“我叫虾球,是台山人,爸爸是老华侨,在美洲做工,妈妈在香港纺纱,我在乡下读过初小,日本鬼来了就跟妈妈逃难到香港。妈妈摇纱一天挣得几角钱,我们俩不够吃,自己做过火柴盒小工,包过山楂片,后来做小贩卖面包。妈吃饱自己吃不饱,自己吃饱妈吃不饱,因此借一个机会走出来,到处流浪求生,这次搭船是跟几个朋友到三边墟去开茶室,不晓得开得成开不成,我决心跟你们打游击,请大姑你收留我吧!”三姐道:“小朋友,你的决心是很好的,我很佩服你有这样的志气。我们也欢迎一切有决心跟我们一道走的人,但是,恕我现在不能带你回去,因为,因为──啊,小朋友,你不要失望,革命的机会是很多的,随时随地都有机会的。你暂且到三边墟去开茶室吧,先活下来,站稳脚跟,你就会认得很多朋友,你慢慢就会跟我们走在一起了。”

虾球道:“我失了这一个机会,再到哪里去找你们呢?”三姐道:“这个你放心,我们的同志那个乡下都有,只要你不做坏事,好好干,你找不到我们,我们会来找你的。”三姐说罢就走下船舱,绕出船边,虾球还是恋恋不舍地跟在她的后边。三姐正要跳下小艇,虾球很自卑地在她后边道:“你是看不起我!”三姐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郑重声明道:“小朋友,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虾球道:“我看出来了,你们看不起我!我做过扒手!我的额角上好像刻了字,到处都不受人欢迎!你以为我还看不出来么?”三姐站定,深深望进了虾球的眼睛,她吃惊他的坦白,也同情他的境遇,她过去也曾遇见过类似这样的事情,但她还是决定不收留他。她安慰虾球道:“小朋友,很抱歉我令你失望。因为我们根本还不认识你,也说不上了解你。我们不能冒冒然把你带回去。千万不要灰心!过去做过错事也不要紧,谁没有错呢?千万别对自己失望!再会了,小朋友,我希望很快我会再见到你!”三姐说罢拍拍虾球的肩膀,就跳下小艇划开去了。虾球跟众搭客们一直目送小艇靠岸。

船上的铁板敲响了两下,火轮又把这三洲渡船继续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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