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四天,丁大哥跟三姐道:“我不单了解了鳄鱼头、蟹王七的个性,也了解虾球了。他不是一个坏孩子。”三姐道:“你还发觉他性格上有甚么特征?”丁大哥道:“老实,勇敢,富于幻想……”三姐道:“对了!我看,广西孩子的戆直,湖南孩子的精明,广东孩子的勇敢侠义,他身上都有一点点。自然,他也有不少劣根性,如赌钱等等。”丁大哥道:“他出身劳苦家庭,有华侨子弟之名的,没有华侨子弟之实;过过流浪生活,却又跟上海的小瘪三不相同;他大致上跟我们队伍中的小鬼们差不多,特殊之点就是,他走了好远的路自动来找我们的。”三姐道:“这算甚么特殊?我们每次到一个新地区,多少孩子要跟我们走啊!”
丁大哥道:“像他走那么远一条路来找我们,却是少有的。”三姐道:“我觉得他跟那些看了连环图就真的实行上山寻师学道的孩子,是同一气质的。二十年后,受过新社会的培养,他不难成为一个科学家,不然就会成为一个军事家。你相信他有这一天么?”丁大哥道:“当然相信。不然我们今天的努力和牺牲就没有代价了!”丁大哥这句话,三姐听了十分感动,这个印刷工人出身的青年,打了几年游击,经过革命熔炉的铸炼,今天说起话来显得多么坚定,多么有信心而又富有教养啊!三姐望着丁大哥想:新的工人,新的知识分子,已经站在我们的面前了。当三姐正在遐想的时候,丁大哥道:“我已经决定了,但还得征求你的同意,因为虾球是你的通讯员。”
三姐道:“你真的决定了派他出去?”丁大哥道:“是的,鳄鱼头的部队撤回宅梧镇了。我要从我们这里建立一条直通鳄鱼头心脏的情报网,虾球是最前头的触须,外边是亚炳、裴广志、亚胜,跟我们的交通站连结起来。必要时我也亲自跑一趟,看看那一带的地形。我觉得,虾球是最适宜而又最可信赖的一个人了。”三姐道:“你派他,我同意。”丁大哥道:“给他的任务,只能是很简单的一项,不能要求他做得太多。你同意就最好了。”
丁大哥即刻叫小老虎把虾球、亚炳两个人叫来,关起房门,吩咐亚炳道:“亚炳,你听我说:你明天同虾球一齐出发,到宅梧镇住下来。我给你钱做伙食。我知道你很有本事,就是没有钱也能在那里混一头半月的。你在宅梧找一个固定的地方住下来,接听虾球的消息,你得到消息,我另外派人向你要。你每天要设法见虾球一次或两次,你做得到吗?”亚炳道:“做得到!”丁大哥转向虾球道:“虾球,你到了宅梧镇,找到蟹王七,就跟他做事,想办法去接近鳄鱼头。我们只要你做一件事,就是:无论在鳄鱼头那边听到甚么芝麻绿豆的事情,都设法告诉亚炳就得了。将来我有甚么特别吩咐,再告诉你,你做得到吗?”虾球郑重答道:“做得到!”丁大哥道:“好!就是这样。明早你们两人一同出发,现在你出去请裴广志同志进来!”
虾球把裴广志请来,丁大哥吩咐虾球再去叫亚胜。转头吩咐裴广志道:“我派你到宅梧侦察敌情,你把你观察的结果跟亚炳告诉你的情形记录下来。”说到这里,他叫亚炳出来,再继续说道:“亚炳只单独跟你发生关系。你得到材料,交给亚胜送到我们最近的一个交通站。亚胜只跟你一个人联络,你能负担这个任务吗?”裴广志想了一想道:“请你给一个时间我考虑考虑。”丁大哥道:“明早就出发,没有多余时间考虑了,去或不去,最好现在说,我还来得及换一个人。”裴广志道:“我想跟我姐姐谈一谈。”三姐插嘴道:“还开甚么家庭会议呢?你选学军事,还不利用时机实习一下?”
裴广志这才下决心道:“好!我去我去!”这时,亚胜走进来,丁大哥又把虾球叫开,回头对亚胜道:“你跟裴同志到宅梧缜去,跟他取得联络,替他传递消息,你住在靖村附近,建立第一个交通站,你明白吗?”亚胜道:“明白!”丁大哥道:“好!就这样办,明早七点你们两人再来见我。出去别乱说,要守秘密!”两人点头退出。
鳄鱼头打了一场偷鸡的小胜仗,广州的报纸大吹大擂,说是“空前大捷”,并且还把劳明耀、王凤跟随地来的乡民二三十人合照了一张像,制版登在报上,宣传说是“投降自新的匪徒”。张果老看报知道他的得力干部旗开得胜,心里也很高兴。他自己马上亲笔写了一封慰问信,挂号寄给鳄鱼头鼓勉一番。
鳄鱼头收到张果老这封信时,他的队伍已经撤回宅梧镇,他见到张果老和各方函电嘉勉,心中十分快慰。他下令犒赏三军,并准地方土劣,唱戏开赌,以资庆祝。
这天晚上,鳄鱼头公宴他的上尉以上的干部,在酒席中宣读各方的祝贺函电。烟屎陈喝得酩酊大醉,鳄鱼头还没读完一封电文,他就高声叫:“好!再接再厉!干一杯!”众人一呼百应,吵得庆云茶楼几乎要塌下来。蟹王七的一连吃过游击队的苦头,他静静坐在一个角落,可没烟屎陈那样快乐忘形。
鳄鱼头又高声叫道:“呐!这是我们老板张司令的信!大家听着!──斌弟如晤,捷报传来,吾弟指挥有方,旗开得胜,至感欣慰。国步多艰,大局一时尚未易敉平,吾弟责任艰巨,尚须加倍注意,以临深履薄之精神,随时警惕,勿陷不拔之境,至要至要。愚近奉总统再三电召,日内晋京一行。愚以一老病垂暮之躯,临危授命,五中忧惧……”鳄鱼头读到这里,觉得这封名为祝贺,却满纸悲观语调的信,未免大煞风景,他停顿下来,不想读完它。烟屎陈抢到一句“临危授命”,就大嚷道:“临危受命干一杯!”大家又哄闹起来。鳄鱼头收拾了张果老的信,马上跟大家干杯。
虾球到宅梧镇已经两天了。第一天他跟亚炳周游街角巷尾,跟镇上的贫苦孩童打交道。亚炳的嗅觉很灵敏,他很快就结交上镇上的难童“哥头”,进贡了“见面礼”之后,他分得了一席铺位。第二天虾球就打听了鳄鱼头圑部的驻地和蟹王七连部的驻地,并在下午找到了亚喜。
亚喜见到他非常高兴,问长问短,虾球就把经历告诉她,最后,他说了一段假话道:“后来,我们的茶楼开不成,游击队来了,把我抓了去做勤务兵,半途我就逃出来了。”亚喜也告诉她自己的经历,最后提到亚娣道:“七哥有一天去看她,她还是旧时一样泼辣,骂了七哥一大串难听的话,骂了又哭,哭了又骂,还骂你呢!”虾球道:“骂我?”亚喜道:“七哥说的,不信你去问问他。今晚洪圑长请饮酒,在庆云茶楼。”
虾球就暂别亚喜赶来庆云茶楼。楼上摆了三桌酒席,校官一桌,尉官两桌。虾球上楼梯一眼就看见鳄鱼头的背影了,狠狠望了他一眼,再四周一看,见蟹王七正放下酒杯,他就跑上去,在蟹王七背后唤道:“七哥,亚喜姐叫我来请你下去讲几句话!”蟹王七看见虾球,跳了起来,一手拉住他道:“虾球!你打哪里钻出来的?干一杯再说!”虾球道:“等下再上来喝吧!”蟹王七就跟虾球下楼。
走下楼来,虾球才一五一十告诉蟹王七他沉船以后的经历,最后说到给游击队抓去当兵,半途逃出来,饿了几天了。讲完经历之后,他问蟹王七道:“我以后怎么办?”蟹王七道:“怎么办?还用问,有饭大家吃呀!”虾球道:“我不想当兵。”蟹王七道:“当班长行不行?我连下正出一个班长缺。”蟹王七想要他顶死蛇的缺。虾球问道:“你连下的兵是大兵还是小兵?年纪比我小才行。”蟹王七道:“都比你大,二三十岁,四十岁的老兵也有。”虾球道:“那不行。我哪有本领带他们,最好是当名传达。”蟹王七道:“连部没有传达,到圑部去好不好?”虾球道:“洪先生肯用我?”蟹王七道:“怎么不肯用你呢?别在这里废话了!上来喝酒吧!”虾球道:“不,我不上去!我跟他打过架,他还恨我的。”蟹王七道:“洪圑长大人有大量,怎么会恨一个孩子呢?上来!我担保他不打你!”虾球只好跟蟹王七上楼来。
蟹王七把虾球带到鳄鱼头的旁边,报告道:“报告团长,虾球回来了!”鳄鱼头一看见虾球,起初有点愕然,但即刻他就笑了,问道:“虾球,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虾球道:“我跟林四海、胡万顺、龙大副一班人到三洲附近开茶楼,土匪来打三洲,把我抓了去,一路连稀粥也没得吃,我听说洪先生的队伍开到这里,我就乘机逃了出来。一连饿了好几天了!……”虾球说罢,鳄鱼头朗笑道:“哈哈!没有饭吃的乞丐队伍,怎么能够打仗呢?我以为我们才有逃兵,原来他们也有逃兵,哈哈哈!……虾球,你找到我,不怕再挨饿了!来,先干这一杯!暖暖你的肚子吧。”他倒了一杯酒递给虾球,虾球接过来,望一眼蟹王七,蟹王七笑笑,他就倒下喉咙去。蟹王七拉虾球的手道:“来!过我这一桌来吃饭。”鳄鱼头道:“虾球你跟王连长到那边去吃饭,吃完饭就到圑部来!”
虾球走后,鳄鱼头对他左右的圑副、营长、军需、副官、书记、新闻室主任说道:“这个孩子真了不起!他是我的旧部下。有一次沉船,狂风大浪,都淹他不死。才十六岁,周身机伶,留他在圑部当马弁、当传达,是最好不过的了。”圑长称赞虾球,新闻室主任应道:“这孩子眉目精灵,身体结实。如果吃得饱,还会发育得更好。他认得字么?”鳄鱼头道:“认得几个字,读过初小。”新闻室主任道:“这就更好了,我帮圑座训练他两天,洗刷一下他在匪区里面中的毒素。”
鳄鱼头笑道:“彭主任,你先替我洗洗我身上的毒素吧!我身上的毒素注射过盘尼西林还没好清楚呢!哈哈哈……”新闻室主任也张开嘴“哈哈哈……”笑起来。一笑开头,一桌的人你也哈哈哈,他也哈哈哈地笑起来,有些人只是机械地跟着上官笑,连自己也笑得莫名其妙。吃完饭,虾球跟鳄鱼头回到团部去,半醉的鳄鱼头,躺在靠椅上向虾球伸出大腿来,等虾球替他脱皮靴。虾球站着装不知道。鳄鱼头的马弁上前去替他脱了。鳄鱼头把副官叫来,吩咐道:“带这孩子出去,补他做传达!”
第二天,虾球穿起军服,扎起风纪带、布脚绑,跟随着传达班长,开始做传达的工作。鳄鱼头的一团人并不完全驻在宅梧镇。圑部直属队及蟹王七所属的第一营驻在镇上及靖村、堂马各村,第二营驻在西南角的双桥墟,第三营驻在东边的榴花坪。驻地照这样的分配,倒也合乎军事要求的原则。鳄鱼头的武力,就完全控制了双桥水、沙水、石水三道河流和宅兴(宅梧到新兴)公路、宅开(宅梧到开平)公路,他把整个第四区的水陆交通都放在他的管制之下,无形中他就是这个地区的皇帝。一切地方上的民、财、教、建、农、工、商各业他都插一手,目的在扒钱。一切钱财物资的收入,都统其名叫“公积金”,大部放进他的腰包,小部用来津贴部下。
他宴请部下,花天酒地的开销,不消说都是在公积金项下开支。他的三大财源:一是食空额,二是包运烟土,三是办军中合作社,这是三位一体的连锁企业。用公家的款,公家的交通设备,公家的人力,而做的全是私人生意。鳄鱼头的计划很周到,他打了一场下马威──偷鸡仗之后,马上就开始他的经济建设了。至于他的部下营连各级干部,没有一个不是上行下效,利用各种机会和职权,拚命挣钱。士兵呢,他们除了给上级尽量剥削利用之外,不能忍受的就拖枪逃走,挨下来的多数都不受纪律的制裁,明抢暗夺,看见官长带有家眷或轧了姘头,他们就到处强奸妇女。这批军队一驻扎下来,除了狼狈为奸的少数土豪劣绅之外,多数群众都恨之刺骨。
裴广志到了宅梧,不上两天工夫,关于防军的军风纪,分布概况,群众对防军的舆情,他都查得一清二楚。他每天都写了报告,交亚胜带给交通站传递回去。
亚炳在庆云茶楼门口附近帮同一个小朋友看香烟摊,整天在等虾球传达消息。第一次裴广志去问亚炳,亚炳道:“蟹王七、鳄鱼头请了虾球吃了一顿饭,喝了一杯酒,吃饭的人一共三围枱。”裴广志问道:“还有其么?”亚炳道:“没有了。”裴广志生气道:“这个胡涂虫!”很不高兴地走开了。裴广志事前受了丁大哥的叮嘱,凡关于虾球方面传来的消息,不管芝麻绿豆大小都要写下来,作为判断的数据。无奈何,只好照写送回去。看到这情报的丁大哥笑起来。
大队政委老胡在旁边看完了裴广志的报告,称赞他的精密能干,等看到虾球方面的消息后,他很耽心地对丁大哥道:“糟糕了!虾球没受过很好教育,不会用脑筋,喝酒吃饭,报给我们有甚么用呢?”丁大哥道:“你对这孩子不能太过苛求。他不过是一根触须,他能钻进去,有得吃,有得喝,我们还不高兴吗?问题在我们慢慢指导他,一下子要他做得很满意是不可能的。”第二次关于虾球的情报更好笑,裴广志写道:“鳄鱼头叫他脱皮靴,他站着不动。后来叫副官补他做传达;第二天跟传达班长到处送公事。”丁大哥跳起来道:“这根虾公触须找了一个好位置了!”三姐看了这情报之后,对丁大哥道:“你距离虾球太远了,得靠近去指导他才行。”丁大哥道:“我很想亲自跑一趟,但要得胡同志的同意。”三姐道:“胡同志不会反对的。”丁大哥道:“他不是反对,他是怕我太冒险,他打算自己去看看。”三姐道:“他跟虾球不很熟,指导上很不方便,而且你也该亲自去看看地形。”丁大哥道:“好,我们找胡同志商量去!”
隔了几天,丁大哥跟老胡、三姐经过慎密商量之后,就带几个得力的军事干部,到宅梧镇外的乡下住下来。逢一三五趁墟的日子,分批混进镇上去侦察敌情和地形。
丁大哥单独进镇一次,独自一个人上庆云茶楼去喝茶。亚炳眼利,等丁大哥坐下后就跟了上来。丁大哥用眼睛盯了亚炳一眼,小声叮嘱他道:“你坐下来只管吃东西,不要跟我说话!”丁大哥自己把茶盅搬过隔邻靠壁的小桌,但却跟亚炳贴近在一起。每人据一张小桌,看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亚炳吃了几碟点心,丁大哥在他耳边问道:“钱花完了吗?”亚炳道:“还有。”丁大哥道:“虾球几时出来?”亚炳道:“他白天派公事,晚上出来玩。”丁大哥道:“这两天有甚么事?”亚炳道:“我今天看见亚康。”丁大哥道:“亚康!那个亚康?”亚炳道:“跟薛队长的哪个亚康。”丁大哥心想:老薛的触须也伸到这里来了。大概指挥部也有直接的情报线布置在这附近。丁大哥问明了虾球每天派公事的路线和时间,看看手表,就叫亚炳先走,他再坐一刻就会账下楼,往通靖村的小路走去。
靖村是第一营的驻地,隔宅梧镇不远。一路上都有些零食小摊,给趁墟的人在路边歇歇脚。丁大哥坐在一个小摊上剥花生吃,看看来往军民人等,跟乡人聊聊闲话,听听农产的市价,看看附近的地形。坐了约莫一点钟,他看见虾球挂着一个公事布袋走过来了,虾球没看见他,他就跟了上去。快过桥时,他就喊道:“慢点走呀!虾球!”虾球回过头来,骇了他一跳,说道:“丁大哥,你怎么敢来这里?”丁大哥笑道:“我怕甚么?我刚才还跟亚炳喝茶呢!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丁大哥折向西北边,沿着河岸的小路上走,虾球跟在后面,走到一处人迹少到的树林边,再进去,踏着林中的枯叶,到一处最隐蔽的地方坐了下来。
丁大哥微笑对虾球道:“三姐不放心你,怕你弄得不好,会出毛病。我说虾球不会的,虾球不是一个蠢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在里面找些办法的。”虾球着急道:“我知道怎么干呢?我只能跟亚炳见面,他又不大懂事,我知道裴同志在附近,但他又躲着不见我,我真是闷死了!丁大哥,我要回队去,你看!我有了一枝驳壳了!”丁大哥安慰他道:“虾球,不要心烦,你在里面是有用的,必要时我会来接你。我会常常来,或者派人来教你怎样干。”
虾球道:“我想出一个主意来,不知道好不好?”丁大哥道:“甚么主意?说我听听!”虾球在丁大哥耳边道:“半夜三更,在鳄鱼头脑门上给他一枪,送他回老家去!”丁大哥骇了一惊,即刻反对道:“不!你不能杀他!我们是不暗杀人的。等时候成熟,我们要一举把他们整圑人歼灭。不投降,再消灭他不迟,你千万不要乱来,知道吗?”虾球点点头。丁大哥道:“你给你的公事袋我看看!”
虾球把他公事袋的文件和发文簿都倾倒出来,里面有通报、命令、附件、私人信件等等,丁大哥迅速翻看了一遍,看见一幅油印的“本圑直属队暨各营连驻地图”,他取出铅笔摘记下来。检阅完毕,原封交还虾球,吩咐他道:“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你送公事时折到这里来。来时前后左右看看,不给人看见才好。”虾球问道:“死蛇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对人讲过,游击队怎样怎样宽待俘虏。”丁大哥道:“还没回来吗?这件事我不晓得,等我问一问。要是他自己不愿回来,那就不能勉强他了。”虾球道:“我知道他自己是不愿回来的。他说过在里面当火夫都干。他在这里是上士班长呢!”丁大哥道:“他志愿跟我们在一起干革命工作,就只好依照他的意思了。啊,我几乎忘记了,我带有一点钱给你,手巾牙刷要买,请朋友喝茶也要用钱。”虾球道:“蟹王七给了我一点钱,够用了。”丁大哥还是塞钱给他,并且说道:“你不收,我回去指导员要骂我了。”虾球只好收下,他怕三姐不高兴。丁大哥道:“你先走,我在这里躺一躺。记得后天再来啊!”
虾球走出树林,心里很高兴。他知道丁大哥、三姐都没有忘记他。他飞快地走到靖村,派了公事,就去找蟹王七,连部的人说连长上镇还没有回来,他就到隔壁去看亚喜。
走进亚喜住的地方,虾球看见一群吱吱喳喳的女人在里面打牌。一个女人问他:“你找谁?”虾球道:“我找亚喜姐!”那女人粗声粗气道:“我们这里没有甚么亚喜姐,只有一个王连长奶。”另一个女人一边打牌一边忿忿道:“副官也是上尉,连长也是上尉,连长老婆叫连长奶,副官老婆却叫副官太,你说有甚么道理?白板碰!几乎走鸡!”坐对面的一个女人应道:“怪不得梁副官调第四连当连长,梁太把她老公骂了三日三夜,原来是从太太降到奶奶,把她降了一级!”坐她上家的一个女人道:“小小也是一个带兵官,只要多吃几个空额,管它奶奶不奶奶?”
这群连排长奶奶们吱吱喳喳没有人理会虾球。他站着无聊,正想回头走,亚喜刚从厨房走出来,看见虾球,问道:“你刚从镇上来吗?看见七哥没有?”虾球道:“没有。”亚喜道:“他们又赌钱去了!要是把连上的伙食输光,我看他吊颈也没有绳!”虾球道:“七哥常常赌吗?”亚喜道:“怎么不赌,他们没一个好人!要是我来迟两天,他就包土娼了!”虾球应道:“难怪卫生队那么好生意,一天到晚有官长去打针。”亚喜道:“你也要小心呀!虾球。你学坏,你就不要来看我!今晚在我这里吃晚饭吧!”虾球道:“我暂时还坏不到哪里去。”
亚喜把虾球叫到厨房去,拉拉杂杂告诉他一些广州的情形和连部的情形。她说,本来她跟蟹王七不会这么快结婚的,后来突然奉到出发的命令,鳄鱼头退了新亚酒店的房间,把洪少奶调到黄埔付托给杨经理照顾,亚笑也跟在身边。她替她自己打过算,认为还是跟蟹王七早结婚的好,不结婚,老跟洪少奶打长工,也没个出头的日子。因此问准了鳄鱼头、洪少奶,在出发之前就草草结婚了。亚喜后来又说到连部的情形,她说,出发时是一百〇四人,一路行军,一路逃到现在,打了一仗之后,只剩五十多个人了。七哥说,圑长吩咐造花名册缴上去还照旧列一百〇四人,空额的纳银三二三十一,跟圑长、营长三份分,好是好,打仗就很吃力了。
虾球问道:“兵愈来愈少,剩下的枪枝子弹谁来挑?”亚喜道:“水路封船,陆路拉夫,他们有他们的办法。”虾球道:“前方打仗,你跟来不害怕?”亚喜道:“怕也没法子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跟他跟谁?”虾球道:“洪少奶怎么又不跟来呢?”亚喜道:“谁知道她!我没本领学她。她嫁人当作玩耍,改嫁比吃豆腐还容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打算,红颜易老,过几年眼角打皱,风流云散,还怕她不到青山去吃长斋!”这些感慨,虾球不大感觉兴趣。他帮亚喜烧饭劈柴,弄这弄那,不多久,蟹王七就回来了。
蟹王七说:“这几天风声不大好。匪军又开回黄屋村一带地区,还派出许多情报员到来刺探军情。今天抓到了一个小鬼,拖到团部去打得半死。”虾球听说抓了一个小鬼,他的心卜卜地跳。他想:糟糕了!亚炳一失手,供出他来怎么好?他愈想愈寒心,但又不敢问蟹王七这小鬼是甚么模样和叫甚么名字。他吃饭也吃得不安乐。蟹王七问道:“他们里面是不是很多小鬼呢?”虾球呆了一阵,不知道怎么说好。亚喜问:“甚么小鬼?”蟹王七道:“小鬼就是我们的勤务兵、传令兵、马弁。他们不叫甚么官甚么长,统统都叫员。司令官叫司令员,勤务兵叫通讯员,说是甚么官兵平等,鬼才相信!官兵平等,还能打甚么仗?没半点规矩!”虾球也不答话,尽让蟹王七一个人说。他等蟹王七吃完饭,他就放下筷子,借故赶忙离开连部。在路上,他脑筋乱纷纷的不知道怎么打算,他只本能地感觉得有自卫的必要,他就解下他的驳殻,上了一夹子弹。
走着走着,虾球脑子里想出一点头绪来了。他想到他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拖枪逃回部队,一条路是硬着头皮回团部去看看。走到镇上时,他突然想起,为甚么不先去探探亚炳的住处再作打算呢?他顺着大街走,经过庆云茶楼门口时,望望那个香烟摊,不见亚炳,他的心就乱起来。再寻到亚炳住宿的地方,跑进去一看,也没有踪影,他这时觉得事情坏透了,跑到团部就等于自投罗网,这时不逃,还等何时!正想拔脚就走。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臂,骇了他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正是亚炳。亚炳把他拉到屋角,悄悄告诉他道:“我看见亚成给抓了,我因为跟他见过一面,怕他走漏风声,连累大家,我请示了裴同志,他叫我即刻跟他撤退。你跟亚成不认识,你仍旧留下来。将来谁跟你联络,丁大哥会打主意,你别怕!”
虾球道:“我也跟你回去吧!在这里没一点瘾头!”亚炳道:“你回不得!你硬要回去,要受批评的!”虾球自从参军以来,这个“要受批评的!”他听过好几次了。人人都用认真的态度来说这句话,现在亚炳也是。他慢慢觉得,这句比“要挨枪毙的!”、“要坐禁闭的!”、“要打军棍的!”这些常常在鳄鱼头的队伍中习惯听到的话还来得有力量,还更能激发起一个人的自尊感。他望一眼亚炳的一本正经的面孔,就不再说甚么了。亚炳终于走掉,他依然回圑部去当他的传达。
亚成跟亚康两人都是受老薛的派遣,跟一些干部到宅梧镇附近来担任工作的。这天,他一个人走过圑部所在地的何家祠堂门口,神态过度紧张,给卫兵一喝,他就拔脚逃跑。结果给路上的一个军官捉了回来,经过拷问,他的马脚很容易就露出来了。他不是镇上人,附近又没有亲戚,又说不出到镇上来干甚么,圑部的副官就断定他是游击队的驳脚交通员。亚成死口不肯认,鳄鱼头吩咐身边一个马弁道:“你去找四根铅笔来!”马弁把铅笔拿到,鳄鱼头命令马弁把四根铅笔夹在亚成右手各个手指中间,命令道:“他还不招,你就跟他握手!”马弁走过去如法炮制,副官在旁边大声一喝:“你招不招?你来这里做甚么?同谁来?他们窝藏在甚么地方?快说!”亚成咬着牙齿,一句话也不答。鳄鱼头喝道:“跟他握手!”
马弁就用力把亚成的手掌一捏,亚成的手指节骨“咯咯!”作响,痛得他“哟哟!”惨叫。鳄鱼头在旁边又喝:“再来!”马弁又照样来一次,亚成忍着痛,甚么也不说,他的手指节骨几乎给夹断了。皮不破,但血液在皮下瘀积起来。第三次比第一二次更痛,握到第八次,他已经晕倒在地上了。副官以为他装死,用马鞭抽他,把他打醒,但仍然得不到口供。最后鳄鱼头气了,喝道:“灌水!”亚成听说要灌水!他一骨碌坐起来,指着鳄鱼头骂道:“灌水我也不说!你枪毙我吧!我不怕死!你的死期也到了!你这狗东西!”弄得鳄鱼头毫无办法,他悄悄吩咐副官道:“关起他再说!硬的不行,来软的!”虾球回到圑部来的时候,鳄鱼头正在跟圑副商量,找办法软化诱骗亚成。
鳄鱼头看见虾球回来,灵机一动,自言自语道:“有了!我想出一个办法来了!”这办法不是别的,却是派他的“心腹”虾球去骗出亚成的话来。鳄鱼头在香港时,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来侦察反叛他的部下的。他等虾球就寝时,就叫人把他叫到他房间来,关了房门悄悄吩咐他道:“虾球,我知道你很有本事,在香港时,你帮我爆仓,没有一次失过手。现在我们又在一起合作了,这真是天赐的良缘。我现在有一件事情给你做,如果做成功了,我马上就升你级,并且还重重赏你!”虾球留心听,但鳄鱼头讲了半天,还不到题。他就答道:“赏不赏没问题,只要我做得到。”
鳄鱼头道:“一定做得到的!你不做,再没有人能做了!”虾球道:“到底要我做甚么事呢?”这时鳄鱼头才画龙点睛道:“是这么一件事:有一个匪军的小鬼给我们捉到了,他当然是不只他一个人!我要知道他的同党匿伏在镇上或村上甚么地方,我派人去把他们一网打尽!你去探出他的口风来!”虾球道:“我听说今天打他也不招,他怎么肯讲给我听?”
鳄鱼头道:“我有妙计!现在我叫人把你带出去,在禁闭室门外打你一顿,你要装成很痛的样子哼叫起来,然后我就把你送进去跟那个小鬼住在一个房间,你们就变成同志了,你在匪区那么多日子,多少知道一点里面的情形,一谈起来他就会相信你了。一相信,甚么话不可以跟你说?禁闭室的门我不上锁,你一有结果,即刻跑出来报告!”虾球想想这计策好毒辣,但他不好违抗,只好听鳄鱼头摆布。鳄鱼头叫了两个人来吩咐道:“你把虾球带到禁闭室门口,重重打他一顿,但不准碰到他的皮肉,假打,不是真打。你明白么?打完放他进禁闭室,不要锁门。”来人受命后就把虾球带出去,遵照鳄鱼头的吩咐办理。三分钟后,鳄鱼头走到窗口侧耳静听,果然听见对面禁闭室那边虾球叫苦连天。他露出牙齿笑笑,摸摸他的红鼻头,就上床去睡觉了。
亚成在禁闭室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又听见打人声、呻吟声,他知道又是抓到自己的同志了。虾球给赶进来的时候,室内灯光暗淡,看不清来人的面孔。虾球滚在亚成的身边呻吟,亚成小声问道:“你是谁?打伤了没有?”虾球道:“痛死我了!你呢?伤了哪里?”亚成道:“我的手指要断了!”虾球道:“给我看看!”亚成就伸手给他。虾球看了一下,亚成那几只手指尽是一圑圑的瘀血,他说道:“鳄鱼头真狠毒,把萝卜头的这一套学来了。听人说,萝卜头在香港捉到我们游击队员,起初就来这一套,再就刺指甲或者灌水。毒得很!”亚成不说甚么。过了一阵,他忽然摸到虾球耳边问道:“喂,你叫甚么名字?是哪一队的?”虾球道:“我是三姐的通讯员,跟丁大哥来打听消息,失手被檎了。”亚成着急问道:“三姐、丁大哥没有事?”
虾球道:“他们走脱了!”亚成听见才松了一口气。虾球乘机问道:“你怎样失手的?跟谁来?他们住在哪里?你不想法子通知他们逃走吗?”亚成一点也不疑惑,就把他跟谁来,匿伏在甚么地方,怎样失手的情形都告诉了虾球。虾球听了之后,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不出鳄鱼头所料!他真是毒辣阴险透顶了!那该死的家伙!”他翻了一个身,捉住亚成的手臂,对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亚成!今晚假如不是我,薛队长、黄同志、亚康他们就会给你害死了!”亚成十分惊骇问道:“你是谁?怎么晓得我的名字?”虾球道:“我是鳄鱼头派来的侦探!”这句话,骇得亚成出了一身冷汗。亚成追问虾球是甚么人,虾球硬不肯说。亚成不高兴,背转身睡觉不理他了。
虾球一夜都睡不着。他打听到了宝贵的情报,但他不能交差。如果把听来的话告诉了鳄鱼头,那就是等于出卖了自己的朋友同志了。这样的卖友行为,绝对不能做。可是交不了差,岂不是失掉了信用?将来还能见信于鳄鱼头吗?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好办法来。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给一个噩梦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见亚成缩做一圑睡觉,他手臂上的绳索,还没解脱,他望着这一捆绳索,忽然想出一个办法来,用这办法来对付鳄鱼头,真是最好不过的了,而且还可以一举两得呢!他马上起来,伸手去摸禁闭室的门,轻轻一推,果然没上锁。伸出头看看,那个卫兵抱着枪靠坐在柱上打盹。时钟正打五下。他回头推醒亚成,同时解下他手臂的绳索,亚成问道:“你想干甚么?”虾球道:“亚成,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赌你的运气吧!大门口的守卫如果步枪不上膛,你会逃得脱的。”
亚成问道:“你干甚么?”虾球道:“你现在把我捆绑起来,你自己走吧!这里门口的卫兵正在打瞌睡,你不走,再没机会了!”亚成还不懂得他的意思。虾球道:“现在告诉你吧!我们都是自己人,我是虾球。上回在古劳你跟三姐检查渡船时我见过你,你还记得吗?后来我参加了队伍,现在又到这里来工作。我知道你硬朗,打死也不肯供出自己人,所以我把实情告诉你,你相信我吧!”亚成听他说是虾球,他仔细看看,果然不错。虾球在沙坪夺枪的故事,老早就传开了。亚成是知道的。他听见虾球的提议,也没工夫道谢,马上就把虾球捆绑起来。虾球道:“你绑得紧一点,这样鳄鱼头才相信,不然我就不能待在这里了。”
亚成就使力绑得紧紧的。绑好,亚成就想走了,虾球道:“亚成,这样还不像。我比你大,我没受伤,你是不能捆绑我的。你找些甚么东西把我的脑壳敲肿,把我打晕吧!”亚成听了这个提议,为难起来了:虾球帮我逃走,道谢的话也没说一句,我还要把他的脑殻打肿,这怎么行呢?他站着不动,他觉得如果要敲肿虾球的头,宁可不逃。虾球见亚成眼里投射出来的友爱的眼光,知道他心软了,他又催促道:“快点呀!”
亚成低下头来跟虾球道:“要我打你,我就不逃了!”虾球无奈何,只得说:“好!你走吧!”亚成就轻轻推开门,尖着脚走出禁闭室,走出天井,绕到大门边,走到门口就快步踏出去。当那个卫兵还没来得及喝问他时,他已经发脚飞奔,隐没在黑暗的街道中了。当他走出一条冷巷,跨过一块莲塘,伏在泥地上喘一口气时,在禁闭室中的虾球睡倒下身子,用他的额角去擦在冷硬的灰沙地上,把他自己的额角擦损了一块皮,然后就拚命大声哼道:“救命呀!”
第一个给吵醒的是门口的卫兵。跟着,特务连的排长、连长,圑部的副官、圑副都起来察看,大家挤进禁闭室用电筒照射虾球。虾球报告道:他睡熟时,给那个小鬼打了一下,晕得不省人事。醒转来的时候,他已经逃了!特务连连长出去问卫兵,卫兵撒谎道:“没看见有人走出来!我这一班没有人走出来,怕是二至四的一班吧?”
连长不得要领,跑去报告鳄鱼头,鳄鱼头披了一件外套,握电筒来到禁闭室,虾球又照样向他报告出事的经过。鳄鱼头照照虾球额角上的血迹伤痕,照照他身上的绳索,又四周照射房间各个角落,他看不到一件可以把人击晕的硬东西。他想起亚成的身上早给检查过,连纸头也没一张,他拿甚么来打虾球呢?他狐疑起来。他蹲下来再仔细看看虾球的伤痕,只不过擦损了一点皮,并没肿。头没肿,怎能晕过去呢?他问虾球道:“别处还有伤痕吗?”
虾球道:“别处没有伤,只是我的额角给打得好痛!”鳄鱼头再看看他的伤口,冷笑一声,心想:你这小流氓!跟我这些年头,居然也学会了这一手!可惜青出于蓝,未必胜于蓝。我老子放长一条绳慢慢泡制你,把你的同党一网打尽!看你逃不逃得出我的掌握?这一回暂且放过你吧!他即刻吩咐左右道:“解下虾球的绳索,大家回去睡觉吧。人走掉就算了。下回捉到他,把他吊起来,看他还敢不敢打我们的人!”回头又对虾球道:“天亮自己去找医官敷药,下回不要这么蠢了!”说罢就走回去睡觉。
他们刚离开,五点三十分的起床号就吹响了。虾球想:怎么,才半个钟头,亚成还没有跑好远啊!他走出禁闭室时,天色还没有透亮。他慢慢回想起他的这一场遭遇,好像演了一场戏,幸好没出毛病,他暗自高兴。
鳄鱼头回到寝室时,叫来一个亲信的马弁,吩咐他道:“你这几天甚么事情都不要做,我派你暗中监视虾球。他到哪里,你就远远跟着他,不要让他知道。你看见他进甚么人的屋子里,就记下门牌,他跟甚么人走在一起,就认清楚那个人的相貌,晚上把情形报告我,甚么人都不要对他们讲,懂得么?”他取出一卷钞票给马弁道:“这些赏给你,好好干吧!”马弁拿到了钱,就死死钉牢虾球,连他上厕所去大解,也远远在外边监视他,他走一步就跟一步。
虾球吃过早饭,就静静躺下来休息。亚炳已经走了,他也无心外出。又过了一天,书记室把送交各单位的公文登记好了,虾球就挂上他的驳壳枪,照常出去送公事。
走出墟镇时,他回头望望,看见团长的马弁也同他走一条路。他想起丁大哥的吩咐,前后左右要看看,没人发觉才好。想到这,他就放缓脚步,想让马弁走在他的前头。马弁看见他慢走,也跟着慢走,并且停下来买香烟抽。虾球看见这情形就改变主意,快步向靖村方向直走。走到木桥边,看看左右前后没有人,他就沿着河岸,一直走进跟丁大哥约好的树林去。马弁快步追上来,看见虾球走进树林,不敢再跟踪前去,马上跑回头去报告,预备领一个大功。
虾球走进丁大哥约好的树林中,丁大哥早已在里面等他,另外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那人就是同丁大哥取得联络的薛队长。
丁大哥一见虾球,就问道:“看见有人跟在你后边么?”虾球道:“没有。”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进树林之前没有,但早先走出墟时,团长的马弁走在我的后面。我让他走在我的前头,但他又不走了,他在后边买香烟,我急步就走来了。”
老薛笑眯眼望着虾球,问道:“虾球,你会放驳壳?”虾球道:“还没烧过,但我学会拆驳壳抹油了。”老薛道:“好得很!你把子弹上膛吧!”虾球解下驳殻,检查一看,他昨天上的子弹还没取出来。他用力一挫,子弹就上膛了。丁大哥问他昨天跟今天上午的生活,虾球一五一十把他经历的事情告诉丁大哥,丁大哥望望老薛,两人相视而笑。
老薛向丁大哥道:“讲诡计,鳄鱼头可以算得是诡计祖宗了,虾球是不够他扭的;现在,对这里的情况,我们已经十分明了,留虾球在圑部危险得很,不如把他带回去吧!”丁大哥也正是这样打算。他只留下一条地方的情报线,把部队直接派出的情报线撤收回去。丁大哥向虾球鼓励一番,称讃他机警和对战友的爱护精神。老薛拍拍虾球的肩头道:“虾球,你做得好!你跟亚成,都亲身体验了敌人的残暴毒辣的手段,更清楚认识敌人的真面目了。亚成的受毒刑不招供,你的临危难救战友,都可以做我们全军同志一个模范。我们会把你们两人的事实,报告上面。至于我本人,我很感激你,前天,我们直到晚上,才知道亚成出了事。要不是你,我跟黄同志可能都给抓去了。”
虾球受着这一番夸赞鼓励,心里十分高舆。丁大哥站起来道:“我们走吧!鳄鱼头这个诡计祖宗,说不定会布下一个陷阱来捉我们呢!你别自得意,以为他看不穿你的妙计。背公事袋跟我走吧!出树林时,眼睛醒定一点,握好你的驳壳!”
虾球站了起来,跟着丁、薛两人走。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走出树林,不经过通到靖村第一营驻地的木桥,却绕路向北走,从另一小路口搭渡过河。在乡间的小道上,他们三个人大摇大摆,因为一到乡下来,就是他们自己的世界了。
这里是一片陆地的海洋。向北伸延到富饶的东北,向东伸延到江浙福建文物荟萃的东海之滨,向西伸延到云南西藏的高原腹地,向南伸延到风光明丽的南海之滨。敌人武力驻守的各个孤岛,已经在海洋的包围之中,快到全部给淹没的时日了。
丁大哥、老薛走在这块自己的土地上,就像自由航行在自己的海洋上面,满胸襟充满着对于最后胜利的坚强自信,同时也深感到今后责任的艰巨。因为这些南方的敌人的孤岛,是敌人最后挣扎最后被干净消灭的地方,摆在他们面前的工作太多了。
丁大哥、薛队长、虾球三人回到了大队部,丁、薛两人密谈了两天,薛队长就回他的队部去了。他们商量了些甚么机密的、重要的事情,虾球全不晓得。他所关心的事情是几时打一次仗。
裴广志集合了一群小鬼们,围坐在草地上。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站在裴广志的旁边,裴广志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赵同志。来教大家放枪,短枪、长枪、轻机、重机,甚么都教!赵同志周身刀,把把利,大家要好好听赵同志的讲话。”赵同志微笑道:“各位,文化课大家上过了,现在我来先讲讲步枪射击要领。为甚么要讲这一课呢?我们要打敌人,就要精通我们的武器。步枪,是各种武器当中最普通的一种,我们时刻都用得着的。我们有一个星期至两个星期的短期时间,来专门学习射击的技术。精通了步枪、轻机、重机的粗浅射击要领,我们就可以上火线立战功了!”
赵同志手执一枝步枪,向大家解释各部分的名称,性能,虾球听得非常入神,因为他最爱步枪,也曾射击过,想学得更内行一点。小老虎轻视步枪,他在虾球耳边道:“我不喜欢枪,太笨了!最好是有枝航空曲尺!或者是左轮,长杆短杆都不妨。”赵同志听见小老虎说话,就叫他起立问道:“甚么叫做弹道?”小老虎答道:“弹道就是子弹从枪口射出,到弹着点所经过的一条线,就叫做弹道。”他答了就坐下来。一身松快。
赵同志又问虾球道:“弹道为甚么成为拋物线?”虾球急起来答不出,赵问大家道:“有谁懂得吗?”亚炳答道:“因为地心有吸力。”赵说道:“对了!大家答我,子弹射出去,为甚么又会有偏差呢?”虾球答道:“因为风向的关系,有时枪的本身构造也会造成偏左或偏右,要试过才知道。”赵说道:“对了!我很高兴,大家都很留心听讲。这样,两星期以后,我们可以作一次射击演习了!”赵下课时,非常高兴。
从此之后,他们每天工作闲暇,便学习这样那样,转眼间,两星期便过去了。但他们没机会作一次实弹射击,队伍便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