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卷共三篇。《刘讽》讲述了刘讽投宿一处闲置的馆舍,晚上月光普照,院子里忽然来了一些女子,她们饮酒行令,作曲唱歌,互相戏谑,谈论婚嫁,但其婚嫁的对象都不是世间人物,而是阴间官员。后来刘讽果断驱赶了她们,她们一哄而散,留下几个翠钗,亦不是人间饰品。《董慎》讲述了兖州佐史董慎,秉性公正率直,精通法律,因此被邀请赴阴间帮助他们处理棘手案件。文中的阴间与人世间一样,同样存在人情世故和徇私舞弊。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司法公平可以平息各种不平和愤恨,是社会稳定的基石。《袁洪儿夸郎》讲述了袁洪儿夸郎偶然捉住一只翠翠鸟,这只鸟原是一大户人家的陪嫁丫鬟。经她介绍,夸郎结识了封郎,前往其住处,府邸极其豪华。经封郎做媒,夸郎娶了封郎的妻妹。夸郎在此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后来夸郎得知他们是阴间中人,岳父本为交州牧,要改任并州刺史,就要举家搬迁。夸郎从此便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刘讽
文明年1,竟陵掾刘讽2,夜投夷陵空馆3,月明下憩。忽有四女郎西轩至,仪质温丽,缓歌闲步,徐徐至中轩,回命青衣曰:“紫绥,取西堂花茵来4,兼屈刘家六姨姨、十四舅母、南邻翘翘小娘子5,并将溢奴来6,传语道此间好风月7,足得游乐,弹琴咏诗,大是好事。虽有竟陵判司8,此人已睡明月下,不足回避也。”未几而三女郎至,一孩儿,色皆绝国。于是紫绥铺花茵于庭中,揖让班坐9。坐中设犀角酒樽,象牙杓10,绿罽花觯⑪,白琉璃盏,醪醴馨香,远闻空际⑫。女郎谈谑歌咏,音词清婉。一女郎为明府⑬,一女郎为录事⑭,明府女郎举觞浇酒曰:“愿三姨婆寿等祇果山,六姨姨与三姨婆寿等,刘姨夫得太山府君纠判官,翘翘小娘子嫁得诸余国太子,溢奴便作诸余国宰相,某三四女伴总嫁得地府司文舍人,不然,嫁得平等王郎君六郎子、七郎子,则平生素望足矣。”一时皆笑曰:“须与蔡家娘子赏口。”翘翘录事独下一筹,罚蔡家娘子曰:“刘姨夫才貌温茂,何故不与他五道主使,空称纠判官,怕六姨姨不欢,深吃一盏。”蔡家娘子即持杯曰:“诚知被罚,直缘刘姨夫年老眼暗,恐看五道黄纸文书不得⑮,误大神伯公事。饮亦何伤。”于是众女郎皆笑倒。又一女郎起,传口令,仍抽一翠簪,急说,须传翠簪,翠簪过令不通即罚。令曰:“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传说数巡,因令紫绥下坐⑯,使说令,紫绥素吃讷⑰,令至,但称“鸾鸾”。女郎皆笑,曰:“昔贺若弼弄长孙鸾侍郎⑱,以其年老口吃,又无发,故造此令。”
【注释】
1 文明:唐睿宗李旦的年号(684年2月27日—684年10月18日),使用时间不到八个月。
2 掾(yuàn):原为佐助的意思,后为副官佐或官署属员的通称。
3 夷陵:古县名。西汉置,治今湖北宜昌东南。
4 茵:铺垫的东西,垫子、褥子、毯子的通称。
5 屈:邀请。
6 将:带领,携带。
7 风月:清风明月,指眼前景色闲适。《南史•徐勉传》:“今夕止可谈风月,不宜及公事。”
8 判司:职官名。唐朝节度使、州郡的僚属,属专司批判文牍的小官。
9 揖让:作揖谦让,为古代宾主相见的礼节。《周礼•秋官•司仪》:“司仪掌九仪之宾客摈相之礼,以诏仪容、辞令、揖让之节。”班坐:依次而坐。《后汉书•来歙传》:“于是置酒高会,劳赐歙,班坐绝席,在诸将之右。”
10 杓(sháo):同“勺”。
⑪ 罽(jì):用毛做成的毡子一类的东西。觯(zhì):古代酒器,青铜制,形似尊而小,或有盖。
⑫ 空际:天空,天边,空中。宋张先《木兰花•和孙公素别安陆》:“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
⑬ 明府:犹言证明人。唐皇甫松《醉乡日月•明府》:“明府之职,前辈极为重难,盖二十人为饮而一人为明府,所以观其斟酌之道。每一明府管骰子一双,酒杓一只。”
⑭ 录事:指宴饮时执掌酒令的人。
⑮ 五道:佛教谓天、人、畜生、饿鬼、地狱五处轮回之所。见《菩萨处胎经》。道教亦承袭此说。见《云笈七签》卷十。黄纸:指古代铨选、考绩官吏,登记姓名,上报朝廷使用的黄色纸张。《隋书•百官志上》:“若敕可,则付选,更色别,量贵贱,内外分之,随才补用。以黄纸录名,八座通署,奏可,即出付典名。”
⑯ 下坐:坐在末座、末席。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今世曲解,虽变于古,犹足以畅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称誉,见役勋贵,处之下坐,以取残杯冷炙之辱。”
⑰ 吃讷(nè):说话迟钝且结结巴巴。《北史•齐纪•孝昭帝》:“废帝吃讷,兼仓卒,不知所言。”
⑱ 贺若弼(544—607):字辅伯,洛阳(今属河南)人。博涉书史,善骑射。北周时,任寿州刺史,封襄邑县公。入隋任吴州总管,献取陈十策。开皇九年(589),为行军总管,大破陈军于蒋山(南京钟山),以灭陈功进爵宋国公,官至右武候大将军。旋以不得为宰相,多怨言,免官。炀帝时,与高颎等议论朝政得失,为人所奏,被杀。
【译文】
唐睿宗文明年间,竟陵掾刘讽,晚上投宿在夷陵一处闲置的馆舍,当时月光普照,他正在院子里休息。忽然有四个年轻女子从西轩走过来,她们仪态温和、美丽大方,唱着歌闲逛着慢慢地走到中轩,回头对婢女说:“紫绥,取西堂花垫子来,再邀请刘家六姨姨、十四舅母、南邻居翘翘小娘子,并把溢奴也带过来,告诉她们这里风清月明,是个能游玩的地方,弹琴咏诗,大是好事。虽然这里有竟陵的判司,但此人已在明月下睡着了,不用回避。”不一会儿,三个年轻女子来了,还有一个小孩儿,都容貌倾国。于是紫绥在院子里铺好花垫子,大家谦让着依次坐好。座中设有犀角酒杯,象牙勺,绿色毡子,雕花酒杯,白琉璃盏,酒香浓郁,弥漫空中。女子们谈笑歌咏,声音清脆、温润。一个女子为明府,一个女子为录事,明府女郎举杯祝酒说:“祝愿三姨婆寿比祇果山,六姨姨和三姨婆齐寿,刘姨夫得到太山府君纠判官,翘翘小娘子嫁给诸余国太子,溢奴便做诸余国的宰相,我们三四个女伴嫁给地府司文舍人,不然,嫁给平等王的六郎子、七郎子,那平生的心愿就满足了。”一时大家都笑着说:“要罚蔡家娘子喝酒。”翘翘录事自己先喝了一杯,罚蔡娘子喝酒,说:“刘姨夫有才有貌,性格温和,为什么不让他做五道主使,而空说是纠判官,怕六姨姨不高兴,请喝一大杯。”蔡家娘子立刻拿着酒杯说:“知道被罚,只是因为刘姨夫年老眼花,恐怕看不了五道黄纸文书,误了大神伯的公事。我喝酒又有什么损失呢!”于是众女子都笑倒了。又一个女子站起来,行酒令,仍抽出一个翠簪,立即说,传翠簪,翠簪传过去,酒令不通者就罚。令说:“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酒令行过数巡,就让紫绥坐在末座,让她行令,紫绥向来不善言辞,酒令到了,只是说“鸾鸾”。众女子都大笑着说:“从前贺若弼作弄侍郎长孙鸾,因其年老口吃,又没有头发,所以制作了这个酒令。”
三更后,皆弹琴击筑1,齐唱迭和2。歌曰:“明月清风,良宵会同。星河易翻,欢娱不终。绿樽翠杓,为君斟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又歌曰:“杨柳杨柳,袅袅随风急。西楼美人春梦中,翠帘斜卷千条入。”又歌曰:“玉户金 3,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卫女秦娥4,左右成行。纨缟缤纷,翠眉红妆。王欢转盼,为王歌舞。愿得君欢,常无灾苦。”
【注释】
1 筑:古击弦乐器。已失传,大体形似筝,颈细而肩圆。演奏时,以左手握持,右手以竹尺击弦发音。
2 迭和:互相唱和。战国楚宋玉《高唐赋》:“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3 玉户:用玉装饰的门,为门户的美称。汉司马相如《长门赋》:“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 (gāng):古代宫室壁带上的环状金属装饰物。
4 秦娥:古代歌女。晋陆机《拟今日良宴会》:“齐僮《梁甫吟》,秦娥《张女弹》。”李周翰注:“齐僮、秦娥,皆古善歌者。”
【译文】
三更后,都弹琴击筑,互相唱和,唱道:“明月清风,良宵会同。星河易翻,欢娱不终。绿樽翠杓,为君斟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又唱道:“杨柳杨柳,袅袅随风急。西楼美人春梦中,翠帘斜卷千条入。”又唱道:“玉户金 ,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卫女秦娥,左右成行。纨缟缤纷,翠眉红妆。王欢转盼,为王歌舞。愿得君欢,常无灾苦。”
歌竟,已是四更。即有一黄衫人,头有角,仪貌甚伟,走入拜曰:“婆提王屈娘子,使请娘子速来。”女郎等皆起而受命,却传曰:“不知王见召,适相与望月至此1。既蒙王呼唤,敢不奔赴。”因命青衣收拾盘筵。讽因大声嚏咳,视庭中无复一物。明旦,谛视之2,拾得翠钗数个,将出示人,更不知是何物也。
【注释】
1 适:刚才,方才。相与:共同,一道。东晋陶潜《移居》之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2 谛视:仔细察看。唐韩愈《落齿》:“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
【译文】
唱完歌,已经是四更天了。这时有一个穿黄衫的人,头上有角,相貌很是雄伟,走进来行礼说:“婆提王邀请娘子,让娘子快速来。”女子们都起来听从命令,回复说:“不知王召见,刚才我们一起赏月来到这里。既然承蒙婆提王召见,怎敢不去。”于是就让婢女收拾筵席。刘讽大声咳嗽起来,再看院中就什么也没有了。第二天早晨,刘讽仔细察看,拣到几个翠钗,把它拿给别人看,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董慎
隋大业元年1,兖州佐史董慎2,性公直,明法理,自都督以下,用法有不直,必起犯颜而谏之3。虽加诮责4,亦不惧,必俟刑正而后退。尝因事暇偶归家,出州门,逢一黄衣使者曰:“太山府君呼君为录事5,知之乎?”因出怀中牒示慎6。牒曰:“董慎名称茂实7,案牍精练,将平疑狱8,必俟良能9,权差知右曹录事者10。”印处分明,及后署曰倨。慎谓使者曰:“府君呼我,岂有不行,然不识府君名谓何?”使者曰:“录事勿言,到府即知矣。”因持大布囊,内慎于中⑪,负之趋出兖州郭,致囊于路左,汲水调泥,封慎两目,慎目既无所睹,都不知经过远近,忽闻大唱曰⑫:“范慎追董慎到。”使者曰:“诺。”趋入。府君曰:“所追录事,今复何在?”使者曰:“冥司幽秘,恐或漏泄,向请左曹匿影布囊盛之⑬。”府君大笑曰:“使一范慎追一董慎,取左曹布囊盛一右曹录事,可谓能防慎矣。”便令写出⑭,抉去目泥,便赐青缣衫、鱼须笏、豹皮靴,文甚斑驳⑮,邀登副阶⑯,命左右取榻令坐⑰,曰:“藉君公正,故有是请。今有闽州司马令狐寔等六人,置无间狱。承天曹符⑱,以寔是太元夫人三等亲,准令递减三等。昨罪人程翥一百二十人引例⑲,喧讼纷纭⑳,不可止遏。已具名申天曹㉑。天曹以为罚疑唯轻,亦令量减二等,余恐后人引例多矣,君谓宜如何?”慎曰:“夫水照妍蚩而人不怒者㉒,以其至清无情,况于天地刑法,岂宜恩贷奸慝㉓。然慎一胥吏尔㉔,素无文字㉕,虽知不可,终语无条贯。常州府秀才张审通,辞彩隽拔,足得备君管记㉖。”府君令帖召之。
【注释】
1 大业:隋炀帝杨广的年号(605—618)。
2 佐史:是“佐”与“史”的合称,州县吏员的名号。唐时,州县各曹司中设有佐与史各数人,负责公文起草、财政会计、档案保管及一般案件的处理工作。
3 犯颜:谓敢于冒犯君王或尊长的威严。《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犯颜极谏,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以为谏臣。”
4 诮责:责备。
5 太山府君:即泰山府君。俗称东岳大帝,即泰山神。
6 牒:通常由官方颁发的证明某事的文件。
7 茂实:原意是茂盛而多实,引申为盛美的德业。
8 疑狱:疑难案件。《礼记•王制》:“疑狱,泛与众共之,众疑赦之。”唐孔颖达疏:“疑狱,谓事可疑难断者也。”
9 良能:贤能。指贤良而有才能之人。《后汉书•循吏列传序》:“又王涣、任峻之为洛阳令,明发奸伏,吏端禁止……亦一时之良能也。”
10 权:姑且,暂且。《汉书•王莽传》:“臣闻周成王幼少,周道未成,成王不能共事天地,修文武之烈。周公权而居摄,则周道成,王室安;不居摄,则恐周队失天命。”差:派遣。唐韩愈《袁州刺史谢上表》:“谨差军事副将郝泰奉表陈谢以闻。”知:主持,执掌。《国语•越语》:“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
⑪ 内:“纳”的古字,使进入,放入。汉王符《潜夫论•德化》:“是故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诛过误,乃以防奸恶而救祸败,检淫邪而内正道尔。”清汪继培笺:“内,读为纳。”
⑫ 唱:叫喊,高呼。《北史•孙修义传》:“居大言不逊,修义命左右牵曳之,居对大众呼天唱贼。”
⑬ 向:刚才。《庄子•庚桑楚》:“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
⑭ 写:通“卸”,把东西解取或搬运下来。
⑮ 斑驳:指一种颜色中杂有别的颜色。
⑯ 副阶:指在建筑主体以外另加的一圈回廊。
⑰ 榻:狭长而较矮的床形坐具。《后汉书•徐稚传》:“蕃在郡不接宾客,唯稚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
⑱ 天曹:天上的官署。《南齐书•顾欢传》:“今道家称长生不死,名补天曹,大乖老、庄立言本理。”
⑲ 引例:引用判例。《宋史•刑法志》:“凡律、令、敕、式或不尽载,则有司引例以决。”
⑳ 喧讼:喧闹聚讼。唐封演《封氏闻见记•贡举》:“其不第者,率多喧讼,考功不能御。”
㉑ 具名:在文件、文本上签署姓名。申:旧时官府下级向上级行文称申。唐韩愈《复仇状》:“凡有复父仇者,事发,具其事申尚书省,尚书省集议奏闻。”
㉒ 蚩(chi):通“媸”,丑陋。《后汉书•张壹传》:“孰知辨其蚩妍。”
㉓ 恩贷:施恩宽宥,多用于帝王。《汉书•王䜣传》:“今复斩一䜣,不足以增威,不如时有所宽,以明恩贷,令尽死力。”奸慝(tè):指奸恶的人。《尚书•周官》:“司寇掌邦禁,诘奸慝,刑暴乱。”
㉔ 胥吏:职官名。古代掌理案卷、文书的小吏。《新唐书•车服志》:“胥吏、商贾之妻老者乘苇 车,兜笼舁以二人。”
㉕ 文字:公文,案卷。宋范仲淹《耀州谢上表》:“今后贼界差人赍到文字,如依前僭伪,立便发遣出界,不得收接。”
㉖ 管记:古代对书记、记室参军等文翰职官的通称。《陈书•陆玠传》:“后主在东宫,闻其(陆玠)名,征为管记。”
【译文】
隋朝大业元年,兖州佐史董慎,公正率直,精通法律,从都督以下的官员,凡有执法不公正的,他都要不顾情面前去规劝。即使遭到责骂也无所畏惧,一定要等到刑罚公正后方才罢休。他曾经因公务清闲,偶尔回家去,走出州城的大门,遇见一位黄衣使者对他说:“泰山府君召您为录事,您知道吗?”于是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让董慎过目。文书写道:“董慎名声好业绩丰,文书写得精练,想要平冤狱、解疑案,必须依靠他的良知和才能,暂且任命他为右曹录事。”印章盖得十分清晰,最后署名倨。董慎对使者说:“府君召我,怎么能不去,但是府君叫什么名字啊?”使者说:“录事不用问了,到了官府之后就知道了。”于是拿出一个大布袋,让董慎进去,然后背着快步走出了兖州城,把布袋放在路旁,取水和泥,用泥糊住董慎的两只眼睛,董慎啥都看不见,不知道究竟走出多远,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道:“范慎征召董慎到。”使者说:“是。”然后便快步走了进去。府君说:“你所征召的录事,现在哪里?”使者说:“阴间官署幽深神秘,我怕泄露,刚才用左曹录事的匿影布袋把他盛着带来了。”府君大笑说:“范慎征召董慎,拿左曹录事的布袋装右曹录事,可称是防范慎重。”说完,便让人把董慎倒出来,抉去董慎眼睛上的泥巴,赐给他青缣衫、鱼须笏、豹皮靴,上面有斑驳的花纹。府君请他登上回廊,让身边的人搬来坐榻请他坐下,说道:“由于您办事公正,所以才把您请过来。现在有闽州司马令狐寔等六人,被关押在无间狱中。接到天曹的旨意,因令狐寔是太元夫人三等亲戚的缘故,准许在量刑时罪减三等。昨天,犯人程翥等一百二十人,用此事做案例,喧闹聚讼,无法制止。他们已经联名向天曹申诉。天曹认为对有疑问的案件要从轻处罚,也令减轻刑罚二等。我担心后人多以此事为例,您认为该怎么办?”董慎说:“水可以照出人们美丑,可人不会发怒,是因为照得很清楚,不讲私情,况且天地间的刑法大事,怎么能随意施恩宽宥那些有罪的人。我董慎只是一个办理文书的小吏,向来不善文辞,虽然知道不可以这么做,但我无法有条理地说清楚。常州府有位叫张审通的秀才,辞彩隽永超群,给府君管理文书绰绰有余。”府君让人执帖召他来。
俄顷审通至,曰:“此易耳,君当判以状申。”府君曰:“君善为辞。”即补充左曹录事,仍赐衣服如董慎,各给一玄狐1,每出即乘之。审通判曰:“天本无私,法宜画一2,苟从恩贷3,是恣奸行。令狐寔前命减刑,已同私请4;程翥后申簿诉,且异罪疑。倘开递减之科,实失公家之论5。请依前付无间狱,仍录状申天曹者。”即有黄衫人持状而往。少顷,复持天符曰:“所申文状,多起异端。奉主之宜,但合遵守。《周礼》八议6,一曰‘议亲’,又《元化匮》中《释冲符》,亦曰‘无不亲’。是则典章昭然,有何不可。岂可使太元功德,不能庇三等之亲。仍敢愆违,须有惩谪。府君可罚不紫衣六十甲子7,余依前处分者。”府君大怒审通曰:“君为判辞,使我受谴8。”即命左右取方寸肉塞却一耳,遂无闻。审通诉曰:“乞更为判申,不允,则甘罪再罚。”府君曰:“君为我去罪,即更与君一耳。”审通又判曰:“天大地大,本以无亲。若使奉主,何由得一?苟欲因情变法,实将生伪丧真。太古以前9,人犹至朴;中古之降10,方闻各亲。岂可合太古育物之心,生仲尼观蜡之叹⑪。无不亲,是非公也,何必引之。请宽逆耳之辜,敢荐沃心之药⑫。庶其阅实⑬,用得平均。令狐寔等并请依正法。仍录申天曹者。”黄衣人又持往,须臾又有天符来曰:“再省所申⑭,甚为允当。府君可加六天副正使⑮。令狐寔、程翥等并正法处置者⑯。”府君悦,即谓审通曰:“非君不可以正此狱。”因命左右割下耳中肉,令一小儿擘之为一耳⑰,安于审通额上,曰:“塞君一耳,与君三耳,何如?”又谓慎曰:“甚赖君荐贤以成我美,然不可久留君,当寿一周年相报耳。君兼本寿,得二十一年矣。”即促送归家。
【注释】
1 玄狐:狐狸的一种,毛色深黑,长毛的尖端白色,皮可为裘,甚珍贵。
2 画一:一致,一律。《旧唐书•裴度传》:“军法严肃,号令画一,以是出战皆捷。”
3 苟从:盲从,无原则地顺从。《汉书•元帝纪》:“偷合苟从,未肯极言,朕甚闵焉。”
4 私请:为私事有所干求而请见。《荀子•成相》:“君教出,行有律,吏谨将之无铍滑,下不私请,各以宜,舍巧拙。”唐杨倞注:“请,谒。群下不私谒。”
5 公家:指朝廷、国家或官府。《三国志•魏书•毛玠传》:“公家无经岁之储,百姓无安固之志,难以持久。”
6 八议:为确定等级身份和调整内部关系所定减轻刑罚的八种条件,包括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7 不紫衣:不穿紫色官服,即免职之意。紫衣,古代公服。春秋战国时国君服用紫。南北朝以后,紫衣为贵官公服,故有朱紫、金紫之称。甲子:甲为天干的首位,子为地支的首位。古代以天干和地支递次相配,如甲子、乙丑、丙寅之类,统称甲子。从甲子起至癸亥止,共六十,故又称为六十甲子。古人用以纪日或纪年。
8 谴:官吏被贬或谪戍。唐刘禹锡《上杜司徒书》:“又不得已而谴,则为之择地以居。”
9 太古:远古,上古时代。我国史学界在中国历史分期上,多称商、周、秦、汉时代为上古。有时亦兼指尧舜禹时代。
10 中古:上古之后,近代之前的时代。其说不一,多指自秦汉至唐宋。
⑪ 仲尼观蜡:孔子观腊一事见《礼记•礼运》,记述孔子参加蜡祭时,感叹大同、小康的时代已经过去,自己没有亲眼看到。
⑫ 沃心:谓使内心受启发,旧多指以治国之道开导帝王。语出《尚书•说命》:“启乃心,沃朕心。”唐孔颖达疏:“当开汝心所有,以灌沃我心,欲令以彼所见教己未知故也。”
⑬ 阅实:审查核实。《尚书•吕刑》:“阅实其罪。”唐孔颖达疏:“检阅核实其所犯之罪,使与罚名相当。”
⑭ 省:检查。《论语•学而》:“吾日三省吾身。”
⑮ 加:使居其位,担任。《孟子•公孙丑》:“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其道焉。”汉赵岐注:“加,犹居也。”
⑯ 正法:公正的法度。《管子•版法》:“正法直度,罪杀不赦,杀僇必信,民畏而惧。”
⑰ 擘(bò):分开,剖裂。《史记•刺客列传》:“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
【译文】
不久张审通就到了,说:“这很容易,我为您重新呈状申述。”府君说:“您好好写。”就补任他为左曹录事,所赐衣物与董慎一样,各给他们一只黑狐狸,每次外出可以骑着。张审通写道:“上天本来是无私的,法律应该整齐划一,假如宽宥罪犯,这是在纵容恶人的罪行。上次命令给令狐寔减刑,已经等同私下求情了;程翥后来联名申诉,实在与‘罪疑唯轻’不同。倘若开了递减罪行的先例,实际上等于失去了国家法律的公正。请依照原判把他们投入无间地狱,仍旧写诉状申报天曹。”即刻有一个穿黄衫的使者拿着状子去了。不一会儿,那使者又拿着天符回来了,天符上写道:“所申报上来的文状,大多不合正道。奉事上级,应该遵守其旨意。《周礼》中有八议,第一就是‘议亲’,又《元化匮》中《释冲符》上也说‘无不亲’。这些典章中写得清清楚楚,有什么不可以。怎么能让太元夫人的功德,不能庇护她的三等亲人。还敢拖延违抗,必须得惩罚贬谪。府君免职六十年,其余的还是依据上次的处置。”府君大怒,对张审通说:“您写的文状,使我受到了贬谪。”便立即让手下人取来一小块肉,塞住他的一只耳朵,那只耳朵便听不到了。张审通诉说道:“请允许再作一次判词,如果还不允,就甘心认罪,再受处罚。”府君说:“您为我减去惩罚,我便再给您一只耳朵。”张审通又作判词说:“天地之所以广大,是因为没有什么亲疏。如果使它有了亲疏,怎么能够同一呢?假使为了私情而改变法律,那将使奸伪滋生而丧失公正。远古以前,人们还很淳朴;到了中古,才听到关于亲疏的差别。怎么能够使远古时代哺育万物的博爱之心失去,从而生出孔老夫子观蜡之叹呢!人人都讲亲疏,这话是不公正的,何必去引用它。请您宽恕我忠言逆耳之罪,冒昧向您举荐公正处置之方。希望您检查核实,执行法律没有轻重之别。对令狐寔等人都依法惩治。仍旧写文状申报天曹。”黄衣使者又拿着文状前往,很快,使者又拿着天符返回,天符上写道:“再次审查了申报来的文状,十分公正恰当。府君可加六天副正使的官衔。令狐寔、程翥等人一起正法处置。”府君非常高兴,当即对张审通说:“如果没有您不可能纠正此案。”于是让手下人割下耳朵里的肉,让一个小孩儿把那肉掰成耳朵状,安在张审通的额角上,说:“塞住了您的一只耳朵,给您三只耳朵,怎么样?”又对董慎说:“全靠您举荐贤能,才成全了我的美事,但是不能让您在此久留,我会增加您一整年的阳寿来作为酬谢。加上您本来享有的寿命,您还能活二十一年。”随即催促送他们回家。
使者复以泥封二人,布囊各送至宅,欻如写出1,而顾问妻子,妻子云:“君亡精魂已十余日矣2。”慎自此果二十一年而卒。审通数日额角痒,遂踊出一耳3,通前二耳,而踊出者尤聪。时人笑曰:“天有九头鸟,地有三耳秀才。”亦呼为鸡冠秀才者。慎初见府君称邻,后方知倨乃邻字也。
【注释】
1 欻(xu):忽然,迅速。
2 精魂:魂灵。汉王充《论衡•书虚》:“生任筋力,死用精魂……筋力消绝,精魂飞散。”
3 踊:引申为向上升起,冒出。晋赵至《与嵇茂齐书》:“若乃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
【译文】
使者再次用泥巴糊住他们二人的眼睛,用布袋把他们分别送回家中,并迅速把他们从布袋中卸出。董慎向妻子询问,妻子说:“您失去魂魄已经十多天了。”董慎从此之后,果然又活了二十一年。张审通过了几天便觉得额角发痒,随即冒出一只耳朵,与原来那两只耳朵相通,而冒出的那只格外灵敏。时人与他开玩笑说:“天有九头鸟,地上有三耳秀才。”也有人称他为鸡冠秀才。董慎想起当初府君自称为邻,后来才知道倨是邻的字。
袁洪儿夸郎
陈朱崖太守袁洪儿,小名夸郎,年二十,生来性好书乐静,别处一院,颇能玄言1。尝野见翠翠鸟,命罗得之。袁甚好玩,清夜月明,彻烛长吟2:“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忽失翠翠鸟所在,见一双鬟婢子立在其左,曰:“袁郎此篇甚为佳妙,然未知我二十七郎封郎,能押剧韵3,又为三言四言句诗,一句开口,一句合口。《咏春》诗曰:‘花落也,蛱蝶舞,人何多疾,吁足忧苦。’如剧韵押法之诗,有一二百首,不能尽记得。”夸郎甚异之,曰:“汝是谁家青衣,乃得至此?且汝封郎,吾可屈致之乎4?”婢子曰:“某王家二十七郎子从嫁5,本名翡翠,偶因化身游行,使为袁郎子罗得。封郎去此不远,但具主人之礼,少顷封郎即至。”夸郎乃命酒具茶器,未移时6,翡翠至,曰:“封郎在门外。”出见一少年,可二十余,言辞温雅,风流爽迈,揖让登席,博论子史7,自晡竟夕8,宾主相得。夸郎曰:“足下高居9,当垂见喻10。”封郎曰:“平仲来日当有蔬馔奉邀,然非仆本居,赘于琅琊耳⑪。”再三殷勤而别。
【注释】
1 玄言:魏晋间崇尚老庄玄理的言论或言谈。
2 长吟:音调缓而长的吟咏。三国魏嵇康《幽愤诗》:“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3 剧韵:险韵。诗句用艰僻字押韵,人觉其险而能化艰僻为平妥,无凑韵之弊。诗人中有故意为之以炫奇的。
4 屈致:委屈招致。《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
5 郎子:古代对青年才俊的称呼。《北史•暴显传》:“此郎子好相表,大必为良将,贵极人臣。”从嫁:指随嫁的婢妾。
6 未移时:不多时,一会儿。
7 子史:泛指古代典籍。子,先秦百家著作。史,史书,即正史。
8 晡(bu):申时,即午后三时至五时。《资治通鉴•唐宪宗元和十二年》:“晡时,门坏。元济于城上请罪,进诚梯而下之。”
9 高居:对他人居处的敬称。唐韩愈《与大颠师书》之二:“至此一二日却归高居,亦无不可。”
10 垂:敬辞。用于别人(多是长辈或上级)对自己的行动。喻:告知,把情况通知某人。
⑪ 赘:就婚于女家与改为女家姓的男子称为赘婿。对男家来说,出去当赘婿称为出赘。对女家来说,招女婿称为招赘。男子到女家当赘婿称为入赘。
【译文】
陈朝朱崖太守袁洪儿,他的小名叫夸郎,二十岁时,好读书,喜安静,他在家外的一处院子里居住,很擅长谈玄说理。他曾经在野外见到一只翠翠鸟,让仆人用网捕到了它。袁洪儿非常有兴致,在晴朗的月明之夜,点烛吟诗曰:“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忽然这只翠翠鸟不知跑哪里去了,此时见一个头上有双鬟的婢女站在他的左侧,说:“袁郎这首诗非常妙,然而您不知道我家的二十七郎——封郎,他作诗能押险韵,又能作三言四言诗,一句开口,一句合口。他的《咏春》诗:‘花落也,蛱蝶舞,人何多疾,吁足忧苦。’如此押险韵的诗,有一二百首,我不能一一记得了。”夸郎感到非常惊异,说:“你是谁家的婢女,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说的封郎,可以请他到这里来吗?”婢女说:“我是王家的二十七郎的陪嫁,本名翡翠,偶然因化身游玩而被袁郎网罗住了。封郎离这里不远,只要您能够做东道主,封郎很快就能到这里。”于是夸郎让仆人准备好酒器茶具,没多长时间,翡翠回来了,说:“封郎在大门外。”夸郎出门见一少年,大约二十余岁,言辞文雅,爽朗豪迈。二人作揖谦让入座,对古代典籍侃侃而谈,从午后至晚上,宾主相谈甚欢。夸郎问:“您住在什么地方,敬请告知。”封郎说:“我明日准备饭菜邀请,但并不是我自己的家,我本是琅琊入赘的女婿。”最后封郎深情告别了。
及明日辰后1,有小童前拜曰:“封郎使归儿送书,令从二郎引路。”启书读曰:“佳辰气茂,思得良会,驻足层台,企俟光仪2,唯足下但东驰耳。”夸郎即策马从之,可行十里3,忽见泉石莹彻,异花骈植4,宾馆宏敞,穷极瑰宝。门悬青绡幕5,下宛一尺余6,皆爇兽炭7。夸郎与封郎相见,方顾异之,平仲回叱一小童曰:“捧笔奴,早令汝煎火浣幕,何故客至犹未毕。”但令去火,而幕色尤鲜。坐未几,又有四人出宅,皆风雅士也。封生曰:“主人王二兄、三兄、四兄、六郎子,其名曰准、曰推、曰惟、曰淮。”夸郎相见坐讫,即有六青衣,皆有殊色,悉衣珠翠,捧方丈盘至,珍羞万品,中有珍异,无不殚尽。王淮曰:“有少家乐8,请此奉娱。”即有女娃十余人并出,别有胡优9,咬指翘足,一时拜员外,次即为给舍10。淮指一妓曰:“石崇妾仙娥娘也,名称亚于绿珠⑪。”于是丝竹并作,铿锵清亮。日晚⑫,王氏兄弟醉寝,封生谓夸郎曰:“此亦足为富贵,然丈人为太守⑬,当不以此盛⑭。”夸郎曰:“不以鄙贱,愿陪行末,不审何以致之?”封生曰:“君诚能结同心,仆便请为行人⑮。拙室有姨⑯,美淑善音,请袁君思之。”夸郎曰:“但恐龙门下难为鱼耳。”封生因入白王氏尊长,即出曰:“允矣!明日吉,便为迎日。”夸郎大悦,许之。
【注释】
1 辰:用以纪时,辰时即上午七时至九时。
2 光仪:光彩的仪容。称人容貌的敬辞。犹言尊颜。
3 可:大约。唐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4 骈(pián)植:并立。唐柳宗元《游黄溪记》:“祠之上,两山墙立,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
5 绡(xiāo)幕:薄纱帘帐。唐沈佺期《凤箫曲》:“八月凉风动高阁,千金丽人卷绡幕。”
6 宛:凹入,低洼。《诗经•陈风•宛丘》:“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毛传:“四方高中央下曰宛丘。”
7 爇(ruò):烧。兽炭:用兽骨烧成的炭或用炭屑和水制成的兽形炭。北周庾信《谢赵王赉丝布启》:“覆鸟毛而不暖,然兽炭而逾寒。”
8 家乐:家中所蓄养的歌妓。元乔吉《扬州梦》第一折:“老夫有一家乐女子,颇善歌舞。”
9 优:古代表演乐舞、杂戏的艺人。宋元以后,亦泛称戏曲艺人、演员。
10 给舍:给事中及中书舍人的并称。按,此句疑有脱讹。
⑪ 绿珠:晋代歌舞伎,善舞《明君》,又善吹笛,石崇以珠三斛购为妾。后赵王伦专权,伦党孙秀欲夺之,绿珠跳楼而死。
⑫ 日晚:犹傍晚。《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夫婴儿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胾,然至日晚必归饷者,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
⑬ 丈人:称妻子的父亲,即岳父。
⑭ 当不以此盛:“盛”字前疑脱一“为”字。
⑮ 行人:媒人。
⑯ 拙室:称自己妻子的谦辞。姨:妻子的姐妹。
【译文】
到了第二天早晨,有个小童向前行礼说:“封郎让归儿送一封书信,让我给二郎引路。”夸郎打开书信,读道:“良辰美景,精神旺盛,思量聚会,站在楼台,期待光临,请您只管骑马向东奔跑就行。”夸郎就骑马跟着小童走,大约走了十里,忽然见到一处泉水,泉水里的石头晶莹剔透,异花繁茂,招待宾客的屋子宽敞明亮,里面瑰宝应有尽有。门口悬着青色薄纱,下面凹入一尺多,燃烧的都是炭兽。夸郎与封郎相见,对此感到奇怪。封平仲回头训斥一个小童说:“捧笔奴,早就让你烧水洗一洗帘幕,为什么客人都来了,还没弄完。”封郎让人把火撤去,帘幕的颜色还很鲜亮。入座没多长时间,又有四个人从屋子里出来,都是儒雅之士。封生说:“主人家有王二兄、三兄、四兄、六郎子,他们的名字分别叫王准、王推、王惟、王淮。”夸郎与他们一一见面后入座,有六个丫鬟,长得都很漂亮,都穿戴着珠翠衣饰,她们捧来丰盛的食物,美味珍馐应有尽有。王淮说:“家里有一些歌妓,让她们来娱乐助兴吧。”于是有十多个女子一起出来,还有一个胡人艺人,咬指翘足,很快拜见员外,依次是给事中和中书舍人。王淮指着一个艺妓说:“石崇的妾仙娥娘,名声不如绿珠。”接着音乐响起,铿锵嘹亮。傍晚,王氏兄弟喝醉睡下,封郎对夸郎说:“这里也足够富贵了,然而丈人是太守,当不以此为盛。”夸郎说:“如不嫌弃我卑微,我愿意在这里排行末尾,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封郎说:“您如果真能与我们志同道合,我愿意做媒人。我妻子有个妹妹,漂亮贤惠,善解人意,请袁君考虑一下。”夸郎说:“我担心在豪门之中做一个普通人很难。”封郎到府中告诉了王家的长辈,很快出来对夸郎说:“他们同意了!明天就是吉日,可以成婚。”夸郎非常高兴,答应明天迎娶。
明日,王氏昆弟方陈设于堂下1,茵榻帷帐,赫然炫目。及夸郎入,帘下有女郎曰:“袁郎行动趋跄2,犹似把书入学时。”又老青衣过,夸郎拜谢讫,目之,即又笑曰:“禽霏无乳久矣,袁郎何用目之。”将暮,傧乐皆至3,有青衣持笺催妆诗4,夸郎下笔赋诗曰:“好花本自有春晖,不偶红妆乱玉姿。若用何郎面上粉,任将多少借光仪。”其余吉礼5,无不毕备。篇咏甚多,而不悉记得。唯忆得《咏花扇》诗曰:“圆扇画方新,金花照锦茵。那言灯下见,更值月中人。”夸郎妻殊丽绝国,举止闲雅,小名曰从从,正名携。第二十七仪质亦得类娣娣6,辩捷善戏谑,赠袁郎诗曰:“人家女美大须愁,往往丑郎门外求。昨日金刚脚下见,今朝何得此间游?”及后班坐桐阴,封平仲鼓琴,顾谓夸郎曰:“姨夫岂无一言相赠?”夸郎即赋诗曰:“宾匣开玉琴,高梧追烦暑。商弦一以发,白云飘然举。何必苍梧东,激琴怀怨浦。”夸郎日恣饮嗛7,遂无归思。忽觉妻皆惨然,又饰行装。夸郎问封生,封生曰:“丈人晋侍中王济也,久为阴道交州牧8,近改并州刺史9。若足下以贤尊在此10,不能俱往,则当从此有终天之别⑪。”其妻呜咽流涕曰:“君本自殊途,不期与会,致今日之别,亦封郎二兄之过。”遂闻外人呼声,走出,回顾已苍然不复见一物。太守求不得已近一年。及至数月,犹惝恍⑫,往往奔至前所,别无所见,复涕泣而退,终岁乃如故。
【注释】
1 昆弟:兄弟。《论语•先进》:“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2 行动:举止。趋跄(qiāng):形容步趋中节。《诗经•齐风•猗嗟》:“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3 傧(bin):接引宾客的人。乐:乐工,精于音乐的人。
4 催妆诗:旧时婚俗,往往于新婚之夕,赋诗催促新妇梳妆,所赋诗即为催妆诗。
5 吉礼:指婚礼。亦指举办婚礼时所需之物。
6 仪质:姿容,风度。娣(dì):姐姐对妹妹的称呼。
7 嗛(xián):用嘴含。
8 交州:东汉建安八年(203)改交趾刺史部为交州,治广信(今广西梧州),旋移番禺(今广东广州),辖今广东、广西的大部和越南平治天以北诸省。牧:古代州的长官。《礼记•曲礼》:“九州之长,入天子之国,曰牧。”
9 并州:古州名。相传禹治洪水,划分域内为九州,并州即为其中之一。据《周礼》,其地相当今河北保定和山西太原、大同一带。
10 贤尊:对别人父亲的尊称。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
⑪ 终天:如天的永久无穷,为永诀之辞。西晋潘岳《哀永逝文》:“今奈何兮一举,邈终天兮不反。”
⑫ 惝恍(chǎng huǎng):精神若有所失的样子。战国屈原《远游》:“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恍而乖怀。”
【译文】
第二天,王氏兄弟在堂下布置,床榻帷帐,明亮炫目。等夸郎进入房间,帘下有一女子说:“袁郎走路有板有眼,像拿着书进入学堂时一样。”又有一个老女仆过来,夸郎向她行礼之后,就盯着她看,女子就又笑着说:“禽霏无乳已经很久了,袁郎不用总看她。”傍晚,傧相、乐工都来了,有一个丫鬟拿着纸笺请夸郎写催妆诗,夸郎于是赋诗道:“好花本自有春晖,不偶红妆乱玉姿。若用何郎面上粉,任将多少借光仪。”其他婚礼所需要的物品,都非常齐全。他们所咏诗歌很多,不能一一记得。唯一记得的是《咏花扇》诗:“圆扇画方新,金花照锦茵。那言灯下见,更值月中人。”夸郎的妻子美貌倾国,举止娴雅,她的小名叫从从,大名叫王携。封郎的妻子仪态很像她的妹妹,她能言善辩、诙谐有趣,她赠给袁郎的诗是:“人家女美大须愁,往往丑郎门外求。昨日金刚脚下见,今朝何得此间游?”后来依次坐在桐树荫下,封平仲弹琴,回头对夸郎说:“妹夫难道没有相赠的诗吗?”夸郎于是赋诗道:“宾匣开玉琴,高梧追烦暑。商弦一以发,白云飘然举。何必苍梧东,激琴怀怨浦。”夸郎此后每天纵情饮酒作乐,就没有了回家的想法。忽然有一天,他觉得妻子他们都非常难过,并且在收拾行装。夸郎问封生,封生说:“岳父是晋侍中王济,担任阴间的交州牧很久了,最近改任并州刺史。假若您因为您的父亲在本地,不能一起前往,则从此之后就要永别了。”他的妻子呜咽哭泣着说:“我们本来就是分属阴阳两界,没想到会与您相会,致使有今天的永别,也是封郎二哥的过错。”夸郎听到屋外有呼叫声,便跑出去,回头一看时已经不复再见一物。夸郎设法寻找他们将近一年的时间。分别几个月后,依然恍惚似有幻觉,常常跑到以前那个地方,结果到了却什么也看不见,又哭泣而返,一年后才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