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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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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媒

蛇媒是一种可以诱惑人的妖术。孩提时曾听祖父说:辽东某县有一位赶车的,不懂风月之事。有一天,他偶尔驾着空车经过大湖泽畔。那时正值夏秋交替的时候,草木阴翳,庄稼茂密。忽然看见两条长一尺左右的蛇,像麦芽糖一样缠粘在一起,无法分开。那人不知道蛇是在交媾,于是就用长鞭挥打,觉得很好玩。蛇立刻分开离去,那人也没有放在心上。傍晚回家,遇见邻居寡妇,不经意随手挥了挥鞭子。到了夜里,寡妇跑到那人家里,一个劲儿地非要同他交媾,那人竟然也没有拒绝。完事之后妇人走了,那人暗地里觉得幸运欣喜,而并没有以为这事是挥鞭导致的。

再说寡妇一直以来坚守节操,回到家后,夜深人静,她一直在想,猛地清醒过来,说:“我怎么会干这种事?”顿时羞愧地大哭起来,想要寻死。公婆听到动静急忙来救她,再三询问是怎么回事,寡妇于是说出了实情。亲戚中有知情者说:“这一定是蛇媒作怪。”于是借口有别的事向赶车的借鞭子,那人二话没说就将鞭子给了他。亲戚带着鞭子回到家里,将油倒入锅中煮沸,把鞭子折断后扔进锅里。于是赶车的一整夜都在痛苦地号叫,肢体糜烂,最终死了。寡妇对此悔恨交加,不久也去世了。

外史氏说:唉!不了解情况而错误地挥鞭子,还因此丧失了性命,更何况有的人明明知道还要故意这么做呢?所以祖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件事,以此劝戒别人。我不敢忘掉它。小心,小心!不要以为这是在传授某种诱奸方式,妄想着去尝试一下。

续五通

关于五通邪神,《聊斋志异》和别的书上说得很详尽。现在祭祀的人稍微减少了一点,但是还有一些以前可笑的传闻,现一并附录如下。

前朝明天顺年间,钱塘平民戴小一,为人鄙陋粗俗,长得身强力壮。他的妻子某氏,虽然是村女,却颇有几分姿色,年纪也很小。小一对她防范很紧,别人根本无法勾引。就是这妇人也不敢卖弄自己。

一天夜里,夫妇俩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窗外随从大喊的声音。有人呵斥说:“戴小一是个什么东西,神灵经过竟然还敢抱着妻子酣睡!”小一听了大吃一惊,捅破窗纸偷看,眼前有十几对纱笼、仪仗不停地向前走来,中间簇拥着一位贵人,身穿紫衣,头戴金帽,骑着一匹小黑马,原来是村民平日祭祀的五郎神中排列第二的那位。杭州人一直以来都十分敬畏此神,小一看到这种情景急忙起床,看到妻子睡得正香,准备叫醒她,一起拜见神灵。那神忽然隔着窗户劝阻说:“不要惊动美人,我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她。”小一生性嫉妒,听神这么一说,非常气愤,而且他知道附近村子的妇女,不少人都遭受过神的糟蹋。于是他不顾一切对神说:“你不过是一个淫鬼罢了,哪有做神的资格,难道你还真能拿我怎么样?”说着又安然自若地躺下了,好像并不知道神已经来了。外边又响起叫喊他的声音,小一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已经睡了,神要干什么?我媳妇恐怕不像别人家媳妇那样容易上钩。”话还没说完,神就嘲笑他说:“我本来就说你这家伙固执,道理讲不通,你等着瞧吧!”于是招呼他的侍从,像一阵风似的,急速离开了。小一这才把妻子摇醒,对她说了刚才所发生的事。妻子听了十分惊恐,小一笑笑说:“我力气大得很,像老虎一样,神再有本事,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你别担心。”

第二天,小一到田间干活,心里却一直牵挂着妻子,往家里跑了好几趟,妻子并没出什么事。里中的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都拿他取笑,说:“你今天脚头这么勤快,难道阿嫂也着急等你下种吗?”小一羞愧极了,无话可说。傍晚回来,他和妻子商量防备的办法,于是用大石顶住门,把窗户牢牢锁住,还让妻子睡觉提防些,衣服裤子都亲手用针线缝得紧紧的,屋内不点灯,自己手里拿着一把铁锹,严阵以待,防范可以说是十分严密了。这样一连三夜,竟然没出什么事。妻子对小一的做法也渐渐产生了反感,骂他说:“这事不是你梦中见到的吧?即使有的话,哪有威严灵通的神因为害怕这些就不来的道理?”小一还是不敢放松,仍然和以前一样防备森严。

不到半夜,神果真来了,不过这一次声势远不如上一回,只是听到篱笆间有来回跑动的声音,原来是神坐骑的马蹄声。小一心里知道有情况,用脚踢了踢妻子,把她叫起来,说:“神来了,躺在这里一定难逃厄运。”妻子一听吓得毛发全竖起来了,手足无措。不一会儿,刮起了狂风,瓦石纷飞,镇门的巨石自己移动,锁也自动打开了。顿时门窗都大开着,以前闭门谢客,如今仿佛变成了开门迎接盗贼。小一心里也吃了一惊,呆呆地立在那儿察看,这时竟然忘了身上有利器,反而束手等待。过了一会儿,烛光从外面进到里面,枕被全换成新的,屋里其他东西瞬息间一扫而空,那把铁锹也不知下落。神还没有进入房内,开着的门窗又关住了,灯光底下,小一看到他妻子身上缝紧的衣裤没有解就自动打开了,不一会儿变得赤身裸体,这下小一不由得感到心灰气绝。又过了片刻,神才含笑走进屋里,衣冠楚楚,看上去温文尔雅,不像以前那么严肃。神回头对小一说:“你妻子的确不容易弄到手!”于是喝道:“床榻旁边,不应该有这样的小人,快把他拉走!”话音刚落,果然像是有什么东西推着小一走,使得他脚不着地,顷刻出了家门,而两扇门“砰”一声又关上了。小一站在屋檐下,除了隐隐约约的磷火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他更加害怕了,挪不动脚步。不一会儿窗户中传出调笑亲热的声音,妇人一声不响,神则心花怒放。又过了一些时候,两人交欢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外边,妇人也忍不住发出声来,淫荡的情形可想而知。

小一惊魂稍稍平定下来,怒气顿时又上来了,想要进行报复,却没有办法。幸好磷火这时全熄灭了,妖怪稍稍远离,于是小一打算找人商量。但是左邻右舍对这个神一直都非常害怕,只有住在小一家左边的一位年老的教授官,很有胆量,而且平时经常说五通神如何不好,或许他能出个主意。但小一不敢从大门走出去,生怕被神发现,于是翻墙过去。教授官这时正好还没有就寝,就推门进来。教授官正一个人坐在灯烛底下整理书稿,见小一突然闯入,不禁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询问。小一结结巴巴地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教授官勃然大怒,说:“神尚且干这种肮脏的勾当,人更不用说了!我痛恨它已经很久了,跟你一起去,替你当面喝退它。”小一犹豫不决,不太相信他的话,教授官随即拿起一把戒尺就要动身,说:“你用不着担心,神如果不听从,我就把它狠狠地打一顿,想来它也没有反抗的能耐。”小一没有办法,只好跟着教授官走,仍然翻墙过去。

才刚到门旁,就听见屋里神在说:“这老家伙一来,我得退避三舍,否则就无法受人祭祀了。”教授官一听,大声喝道:“二郎赶紧出来见我,你也干人面兽心的勾当吗?”屋里静悄悄地,没有丁点声音,教授官在外边又高声呼喊。过了很久,神才慢腾腾地走出来,在教授官的脚下拜倒,做出一副请罪的样子。小一感到奇怪,为什么这家伙对我傲慢无礼,却对教授官毕恭毕敬呢?教授官一一细数神的罪责,气愤地说:“你本来是一处地方的保障,却擅自污辱管辖内百姓的妻子,仗势宣淫,无所忌惮,难道你觉得我的笔刀不锋利吗?我将向天地之神控诉,让你不得享受尊贵,除去庙祭,从神籍中除名,和鬼为伍。你以为我做不到吗?”神不敢争辩,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连声答应。教授官又说:“如果不重重惩罚,你一定会故态重萌。我身边没有棍棒可以用来抽打,只有这把戒尺,姑且用来示威!”神又伏在地上请求宽恕,教授官不听,打了它几十下。神也不敢违抗,只是口中叫痛,再没有其他言语了。打完之后,教授官对神说:“考虑到你身居神位,用刑稍微轻些,这也是出于《周官》中有关对待尊贵者的法典。赶快离开,如若再犯,决不饶你!”神又一口答应,忽然转眼就不见了。小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向教授官询问。教授官微微一笑说:“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它哪里是怕我这个老书生,只是在害怕我身上的浩然之气。你进去看看你的妻子,事情也是出于无奈,希望你们夫妇仍然能和以前一样和睦,不要因为一点儿小小过错就不顾及百年恩爱。我走了。”说着告辞离开。小一进屋一看,其他东西都没有移动,只有妻子赤条条躺在床上,样子呆愣愣的。小一用汤水灌了她几口,才清醒过来。

早晨起来一看,台阶下面满地都是泥土的碎屑,原来那儿就是杖责神的地方。小一前去感谢教授官,他的弟子对小一说:“老师天蒙蒙亮就打点行装上路了,我们后来的人都没能够见上一面,实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一遗憾地叹息着,怀疑教授官是神仙。他又前往五通祠庙,悄悄进去一看,排在第二个位置的神像,腰部以下的部位,好几处剥落了颜色,其余没什么变化。

外史氏说:小一身为一条壮汉,而且一直因为力大而出名,但最终还是屈服于神。假如当时奋起还击,并不一定会受到这种污辱,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就退缩了呢?再看这位教授官,理直气壮,可以说是胆大过人。从这里可看出胆大胆小其实出于个人的修养,和身体的强弱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传说的人要把这件事神秘化,所以让教授官充当起长辈的角色,其实用不着这样。只有一样令人感到遗憾,轻轻的杖责,远远不能构成对神的惩处,于是又有人会受到神的蹂躏。

康熙初年,吴县有位民妇,姿色秀美,丈夫死了,准备改嫁,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小叔子知道嫂子有这个想法,因为年幼的侄子不是她生的,就带着他走了。妇人独自居住在靠近城郭的地方,身边只有一位年小的婢女烧饭做菜,所以改嫁这件事更加急迫。

有一天,妇人要回娘家,实际上是想赶快找一个人嫁了了事。留下婢女看家,独自赶路,因为娘家离她自己家不过一里左右的路程。中途经过五通祠,当时祠被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塌,神像也遭到毁坏,乡里正在组织人力,还没来及开始营造。妇人经过祠庙,想想改嫁之事关系到自己下半生,准备进祠祝告。才踏进祠庙门槛,看见一位乞丐,衣衫破烂不堪,瞎了一只眼,还瘸一条腿,从祠内走出,对着妇人不住地笑,神态十分淫荡。妇人于是不敢进去,从门前快步走过。走了几步路,听到乞丐拍着手说:“真是一位美人儿!”妇人非常生气,想要反唇相讥,又担心自己独自一身,就忍下这口气走了。回到娘家,妇人把事情告诉给诸位兄长,让他们来找乞丐算账,但乞丐早已经找不到了。

妇人在娘家住了两天,心里牵挂着她的家,到了傍晚,就准备赶回来。几个兄长因为有农活要忙,妇人只能仍然一个人上路。又经过五通祠,看到乞丐早已经在那儿等着,而且不止一个人,总共有五位,都穿得破破烂烂。妇人恐惧极了,可是悲惨的是这里没有别的路可以回避,但一想还是白天,别人不敢怎么样,就硬着头皮往前走。等到跟前,那伙人眼睛全都一直盯着妇人,满脸都是轻薄猥亵的神色。妇人更加害怕了,幸好乞丐还没有动手动脚,只是说些调戏的话,妇人也不予理睬。回到家里,天色已暗,妇人因在路上遭到乞丐们的调戏,郁郁不欢,叫婢女将门关上,早早就睡了。

妇人正和衣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听到床头似乎有人凑在一起说话,其中一人说:“我们这些人衣冠不整,估计要被美人取笑,等到以后再说吧。”又有一人说:“她一心想着快点改嫁,假如有了新的丈夫,我们认不得她的家了,为什么不抢在她没嫁人之前动手,让她再也嫁不出去。”众人好像都同意了,说:“这个主意不错。”说话声很轻,仅仅让人能分辨出罢了。妇人知道他们不是人类,心里非常惊讶。一会儿那些人声音响了起来,高兴地说:“今晚暂且让给大哥,小弟们按年龄排序,从此美人不会虚度良宵了。”说完,一个个如飞鸟一样,破窗离开。妇人心里恐慌,肢体发软,连忙呼喊婢女,而婢女早已睡得死死的。妇人勉强起床,点燃灯烛,见屋里空无别人,以为自己刚才在做梦,或许是因为心虚,于是重新整理衣服躺下,过了一会儿了,就进入了梦乡。

在睡梦之中,妇人忽然感到下身不对劲,惊醒过来一看,发现灯烛还亮着,先前遇到的那位瞎眼瘸腿的乞丐,赤身裸体地趴在她身上。妇人感到羞辱极了,再看自己的身体,一丝不挂,完全暴露出来,更是羞得无地自容。一会儿,她听见乞丐凑近她耳朵说:“我其实是这地方的福神,前几天在祠庙前见你花容月貌,不由得为你神魂颠倒,希望同你合欢一夜,请不要拒绝。”妇人十分疑惑,并不相信,但偷偷一看,门窗都没有被打开,这才确认对方是五通神。转眼一想,眼前遭受的污辱还能忍气吞声,如果是五位神灵轮流到来,那么自己的身体就像是接待客人的旅舍,这怎么能忍受?假如能有办法制止,赶走其中一位,其余的或许不会再来找麻烦。只是短时间里也想不出好法子躲过这一关。妇人正想着,那神又拼命地折腾,而且阳具又非常粗壮,妇人很难忍受。忽然她想起别人讲过,说神仙都害怕肮脏的东西。虽说眼前这位神灵淫邪不善,但不妨一试,不成的话聊博一笑,料想不至于惹他发怒。正好那几天婢女月经来潮,污血淋漓,妇人睡觉时,发觉婢女把月经用具塞在垫席底下,曾经严厉训斥过她,但还没来得及拿走,眼下正巧用得上。妇人便偷偷地摸到那东西,污血沾得满手都是,心中暗自欢喜。神正忙着交欢,顾不上东张西望,妇人就把那东西放在它的头上。神果然吓了一跳,连连叫道:“为什么要恶作剧?!”说着准备逃走。妇人气愤不过,也丝毫不考虑后果,一心想要狠狠地教训它,就用尽力气将纤细的手指深深插进神的眼眶,眼珠子随手被抠了出来,但不见一滴血,神的这只眼睛也被弄瞎了。神奋力挣扎,奔着门想要逃脱,但像一堵倒塌的墙,倒在地上无法起来。妇人赤着身子从床上起来,拿灯烛一照,原来是一个土木偶人,就是五通祠中所塑造的大郎神像,塑像看上去剥落残损,怪不得神身上衣衫不整。回身进屋,看床上抠出的眼珠子还在,像是打麻雀的弹丸,和人的眼珠子完全不同。妇人十分解恨,穿上衣服,叫婢女起来,整理干净,铺好床榻,然后才睡下。可是心里到底不踏实,左思右想,很害怕神前来报复。她忽然后悔极了:“这大概是我的报应,我对不起丈夫的报应。抛弃幼子想要嫁给别人,归根结底都是欲念驱使的结果,所以神趁虚而入。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严守节操的妇女而受到恶鬼纠缠的呢?”于是发誓一生不嫁,改变了当初的主意。

早晨起来,妇人叫婢女去把小叔子和诸位兄长找来。众人进门,看到神像都大为惊骇,问起情况,妇人隐瞒了自己遭污辱一事,只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又表示很后悔,发誓不再改嫁。众人都佩服她的机智,更赞赏她的节操,于是叫来乡里的人,把神像抬进祠里。乡里人也痛恨神竟然这么淫邪,把旧像全部捣毁,把那个地方作为土谷神的祠庙。唯独那位妇人还担心神会再来,就用清水浸泡月经用具,赤红一片,然后再把血水用便器贮存起来,以防万一,而神从此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乡里人在黑夜曾听见祠庙边上有人在说:“断了我的祭祀供品,真是可恶可恨。但她家近来有义神保护,我不能去报仇了,这怎么办呢?”乡里人吃惊地一看,则什么都没有。妇人年至八十才死去,临终前,还叫人把经血放进棺中,大概她还存有戒心。

外史氏说:神有什么能耐?是人崇拜他们,所以才有神灵。所以神的显灵,原本就是因为人的不同而不一样的。那妇人要改嫁,神就来纠缠她;妇人发誓守节,神就不再找上门来。由此可见节义是多么重要啊!要不然,哪有五个神灵对付不了一位孤身女子的道理?怎么可能是一定要使用污秽之物,才足以保全贞节?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神依附于像,没有像就没有神;那么人们又为什么要设置神像,而让恶神得逞呢?所以我说:神有什么能耐?他们的灵通,其实都是人赋予他们的。

玉洞珠经

福建人杜景行,已是壮年,极其信佛。他曾经自己单独住在一间屋子里,不和妻子儿女相处在一起,也不沾一点儿荤酒,每天只吃一盂淡饭。亲戚都竭力劝他,但他不听。斋戒三年,说自己已经得道,过不了多久将升天,连鸡犬也会一起登上极乐世界。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叮嘱家人,都要洁净身体静心等待。家人都忍笑答应了。

杜景行垂足而坐,一直到傍晚,眼睛没有闭过一会儿。因实在是困倦极了,就打了一个盹儿。他梦见自己来到一处神仙居住的地方,那儿有几位戴鱼尾帽的人,看到杜景行来了,就兴高采烈地起来迎接,高兴地说:“你可来了,我们等得好苦!”说着请杜景行坐下,给了他一卷书让他翻阅。杜景行一看封面,原来是《玉洞珠经》。他打开一看,卷首第一义就说:“不生也不灭,不灭怎能生。轮回自有道理,强汉与天相争。说空是色,空怎么是色;说色是空,色怎么是空?色空之后,渺然无形,如幻如泡,如电如露,不会久留在世上,怎能长住在山中?”反反复复说了好几百个字,都是驳斥佛教的谬误。杜景行从来都不喜欢听这些话,一看到这些话就把书扔在一边,说:“全是胡说八道!那些人不知其中道理,所以才这么信口乱说。”随即起身要走。众人笑着说:“对道理理解深刻的人来了,为什么要匆匆忙忙告辞呢?”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位美女,芳龄约十七八岁,长着一对明亮的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衣着华丽,从外面翩跹走来,笑着奉承说:“我是来为你解释经文的,何不再逗留一会儿呢?”说着径自挨着杜景行坐下,柔软的身体、妖丽的脸紧紧贴着杜景行,又用纤纤玉指捏住杜景行的手腕,一起翻看经书。女子肌肤相贴,直教人酥了骨头,而她在讲解的时候,那口脂的芬芳扑面而来,杜景行早已经神魂颠倒,心思全都用在女子身上而不在经文,并且又起爱怜之心,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了女子。女子起身告别,杜景行唯唯诺诺,不敢说什么。忽然听到众人大笑着说:“凡心还没有完全消灭,怎么可能成佛?”不一会儿,经书中迸出火光,杜景行猛地撒手,随即惊醒过来,才意识到刚才在做梦。他急忙招呼妻子关门同寝,家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了早晨,他才说出梦中的经历,别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从此以后,杜景行在饮食男女等方面,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如今他已经有了几个孩子,每当提起佛事,就感到十分羞愧,再也不说一句。

外史氏说:凡心没有消灭殆尽,就很难成佛。一旦接触繁华富丽的景象,就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原因就在于佛心不够坚定,脚跟站得不牢。即便如此,作为杜景行的妻子,一定会非常感激这一番棒喝,让她不会再落入长期斋戒度过一生的结局。梦竟然对人有如此的益处。

阿玉

蓟郡有位叫薛端的人,是个寒士。家境十分贫寒,却又喜欢结交朋友,但苦于没有钱财。于是他在墙上写了几句话:“君子淡交而没有酒,你得同情我的清贫;促膝长谈而只有茶,我也知道你的困苦。饱腹而来,空腹而去,没什么关系。麦饭一盂,葱汤一盏,哪敢进献?”像这样的话还有许多,别人看了常常发笑。但他为人非常风流儒雅,缙绅大夫都乐意和他交往,所以门庭若市,从来没有因为家境贫寒而少了朋友。

有一天,薛端在郊外走着,当时大雪已经停了,天气寒冷,看见枯草丛中有一个东西,毛色青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只狐,被猎手击中,血流了一地,已经是奄奄一息。薛端忽然心里一动道:“听说狐能致富,足够满足人的需求。为什么不把它带回去,如果能救活,让它帮我一把,难道还怕没有酒喝吗?”随即竟然直接上前用衣服把狐裹住,并且祝告道:“我不是要吃你的肉,睡你的皮,占你的便宜,你没必要害怕!”直接用衣襟兜着狐回家,别人见了问起,薛端笑笑不答话。

当时薛端的妻子已经去世,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把狐放在床榻上,一摸身上还有点热气,急忙用棉被把它盖住。他的邻居中正好有行医的,就借口说自己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向他讨来一些活血药,捣成细末之后喂狐吃下。狐身体稍稍活动起来,好像有了一些生气。薛端十分高兴,在明亮的灯光下静静守候,观察狐的变化。快半夜时,他感到有些疲惫,刚一合上眼睛,狐忽然变成了一位美貌女子,面庞白净,带着笑容,衣着楚楚,正准备下床。薛端反而没有感到吃惊。随即就听狐笑着说:“我是邻家的女儿,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怕是想干坏事吧?”薛端听了这话,方才感到惊骇,说:“薛端虽然说不厚道,但毕竟救了你的命,你为什么要这样诬陷我呢?”狐又笑着说:“我名叫阿玉,和你是同乡,只不过你不认识我罢了。我偶然外出游玩,误中流箭,逃奔了十多里,幸好没有死在猎犬之口。但是如果不是道力深厚,也不能幸免于难。多亏你拯救了我,我万分感激,私自打算在你身边侍候,以报谢您的大恩大德。所以说了这些玩笑话,你千万不要介意!”薛端又吃惊地说:“听说狐引诱人,人必死无疑。你的这些行为,难道不是效法中山狼的伎俩,而实际上却想着一口吃掉我吧?”阿玉顿时脸涨得通红,说:“狐怎么可能不分恩怨,而一定要祸害于人,获取私利呢?再说你救我确实也有自己的目的,希望能说给我听。”薛端于是高兴地说:“我生平最喜欢结交朋友,但因为家境清贫,没法置办饮食,经常长谈到傍晚,而让客人饿肚子回家,心里很过意不去。你能为我把这一件遗憾的事情消除,那就是对我的回报了。”阿玉于是大笑道:“其实这些烧饭做菜的事,特别适合让我来管。只是担心这样做会惊动邻舍,一定要公开成婚才好,然后我们有了夫妇的名义,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你准备酒食,一定能满足你的心意。至于你我是否同床共枕,完全取决于你,我也不敢勉强。”薛端听了更加高兴,就和她商量。阿玉说:“你可以在公众面前传播这样的话,就说娶了某村的一个女子,向人借了仆夫轿子亲自前去迎亲。到了那里,我家就会在那里,看到门上挂着红灯的就是。我背上的伤还很严重,不能在这里久留,如果你想让我不辜负你的一片恩德,你就快点着手去做。”说完,忽然不见了踪影。

薛端相信了这番话,果然按阿玉所说的去做。他对要好的朋友说:“我已经找到一位姑娘,只是手头拮据,没有办法成婚,诸位能帮我一下吗?”大家听了暗自叹息,认为不知道哪家女子就要随他挨饿了,都笑着答应帮忙。到了这一天,薛端用一车一马前去迎亲,跟随的全都是大户人家的仆人,争先恐后,都想看看女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薛端记着阿玉门上挂灯的约定,黄昏时分才出城。那些仆人开始以为很近,想不到东转西弯走了十多里路,等到了村中,天色已经快黑了,大家都惊讶地说:“城门都关了,晚上怎么回去呢?就这么小小的几间屋,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吗?”大家都纷纷埋怨,十分后悔,薛端也不能说什么。后来找到了那地方,只看到门墙高大,挂着成对的纱笼,里外透红,俨然是大户人家的气派。不一会儿,童仆和亲朋出来迎接,都穿着华丽的盛装,人数也非常多。那些跟随薛端一起来的仆人,看到这地方重楼叠阁,极其富丽,于是再也不敢小看。那户人家在院子里摆下宴席,连薛端的随从也受到盛情款待。因为城门已经关闭了,岳家挽留女婿喝酒欢乐。到五鼓时分,新娘才坐上车子。薛端在前面引导,天亮时一起进入了城门,到了家里,前来祝贺的人早已经聚集在那儿。阿玉下了车,直接走进室内,拿出千金给薛端,说:“这些用来犒劳随从。前来贺亲的宾客,就等过几天再来酬谢。”薛端高兴地走出门去,把千金散发给仆夫,那些人都欢欢喜喜地离开了。薛端又向宾客致谢说:“燕尔新婚,没有准备酒宴,对不起大家。等新娘稍稍熟悉起烧饭做菜的事,再款待大家,现在还不能预定日期。”宾客也笑着离去。

薛端走进室内与阿玉交谈,看见她容貌更加妖艳,但却穿着粗衣布裙,装束朴素,像是贫穷人家,就问她:“看你家的情况,不像是清贫人家,当中是不是做过手脚?”阿玉笑着说:“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像我这样住在山野洞穴的人,哪能像别人一样住在华丽的楼阁里?只不过替你着想,为了稍稍消除人家的疑心,所以做了一番手脚。”薛端又问道:“那么为什么要更换衣服呢?”阿玉回答说:“进了你家的门,自然应当对别人做出俭朴的样子,哪能任由我随心所欲呢?”说着也问薛端:“你现在面对着我,难道就丝毫没有夫妻恩爱的念头,而只是为了找一个替你烧饭做菜的人吗?”薛端不由得大笑起来,说:“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也想两全其美。”阿玉拍着手说:“我本来就知道你是假惺惺的!”于是两人交杯畅饮,又说又笑,十分高兴。到了晚上,阿玉对薛端说:“服饰可以俭朴一些,但枕被一定要好一点,像模像样才好,不要让别人笑我们是一对贫穷夫妇,只能睡草垫破被。”于是走到门外,拿来好几件卧具,都是用精致华丽的丝织品做成的,把床铺设一新,华美极了,然后阿玉才和薛端脱衣上床。欢好的时候,薛端知道对方还是个处女。他一摸阿玉的背部,伤痕还在,就笑着说:“要是没有我,你早成了别人桌上的肉了。”阿玉也笑着说:“要不是我,你不也是变成一条车辙中没水养活的鱼了吗?”两人在被底下嬉笑不断。

到了第三天,薛端大请贺亲的宾客。阿玉下厨房料理,总共十几桌宴席,全都十分丰盛,别人因此怀疑薛端娶了富人家的女儿。但是送酒上菜还是缺人,仍然请各家仆夫做这些事。内室用布帘子遮住,外边放上一个桌子,仆夫过来,各种菜肴果品早已经放在那儿,从容不迫,根本用不着等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从此以后,阿玉又是烧饭又是做菜,帮助丈夫料理家务,客人一到总是被留下喝酒,喝了酒又吃饭,美酒佳肴,全都是立刻准备妥当,就连薛端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看了之后心里乐呵呵的。只是阿玉很怕别人起疑心,每天早晨必定央求邻居替她买一些鱼肉,其余珍品美味都从内室取出来。虽然宾客满座,没有一个不是酒足饭饱之后才离开。一天晚上,薛端陪着客人喝酒,忽然想要吃鱼,就进去和妻子商量。阿玉笑着说:“这时候上哪儿买鱼去?幸好我提前在井里养了鱼,你必须自己去钓。”说着给了薛端一根短竿,上面有长长的钓丝。薛端笑笑不相信,勉强垂下钓钩,一拉感觉非常重,竭尽全力拉出井外,只听“哗啦”一声,钓上一条长三尺的红鲤鱼,鳞片很大,样子像松江的鲈鱼,还眨着眼睛。薛端把它拿到厨房,一会儿工夫,里面传出话来:“鱼做好了!”拿出来给客人品尝,都赞不绝口。薛端也感到惊奇,像这样的事有好几次。

薛端十分好客,名士又都喜欢和他结交,所以宾客越来越多,于是薛端的名气越来越响,而他的学业也渐渐长进。不久以后,就中了科举,接着又考中了进士,这都是阿玉操办饮食的功劳。薛端没有别的眷属,带阿玉去京都,将要授官职的时候,阿玉提出要走,说:“我已经报答了你的大恩大德,我的事做完了,请让我返回山谷,重新修性。要不然,一日复一日地在红尘世界没落,我就会和草木一起腐朽,怎么可能还有一番作为呢?”薛端听说阿玉要离开他,大吃一惊,挽留她说:“我有今天全靠你,正想着要回报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阿玉坚持不肯留下,薛端坚决不让她走。忽然阿玉声称患了病,到了傍晚就一命呜呼了,但脸色却和活着的时候一样。薛端十分后悔,于是准备了衣被。到了夜里,阿玉的尸体忽然不见了,家人都惊骇极了,只有薛端知道其中的原因,准备了一口棺材,把阿玉的服饰放入棺材里,依照礼节下土埋葬。薛端的朋友听说棺中没有尸体,都赶来询问,薛端这才一五一十地和大家说明事情的原委。

外史氏说:战国时齐孟尝君、魏信陵君、赵平原君、楚春申君有好几千门客,这是因为四人都比较富裕,清贫如洗的人根本不能够和他们攀比。但薛端竟然招来了宾客,而且人数不少,名利双收,飞黄腾达,全都根源于此,难道不是以仁慈的一念和无尽的痴为基础吗?阿玉办事周密,自然是很好的。假如只是羡慕她的烹饪手段,那么仅仅只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他们不理解阿玉的为人啊!

斗蟋蟀

斗蟋蟀的游戏,起源于明朝。沿袭到近代以来,逐渐变成了一种赌博的手段。每天都有赌市,好事者大多喜欢聚集在一起,凑钱合斗,常常下赌注,远远不止几十缗钱。

京师有位姓杨的人,靠斗蟋蟀获利已经十几年了。他生了个儿子,十分聪明,又长得秀气。杨某一直在市井中鬼混,也不让儿子读书,每天只是叫儿子带上钱跟着他去斗蟋蟀。因此有关蟋蟀的材质、脾性,杨某的儿子耳濡目染,从小就十分熟悉,比他父亲更胜一筹。二十岁那年,正好有位官员将要去杭州任职,也酷爱斗蟋蟀,听说杨某很善于养蟋蟀,要他随行。杨某借口说自己年纪大了,于是叫儿子跟随官员前往杭州。

在杭州住了一年多,杨某儿子因为没有别的本事,没有什么收获,非常失望。有一天,听说净慈、灵隐等地方的蟋蟀不错,就告诉主人,前去捕捉。他带上两位仆人,还有网罩和竹筒,在丛草密林中搜寻,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到了黄昏,准备返回,在白沙堤上慢慢走着,忽然看见过来一乘轿子,后面跟着两位婢女,走得飞快。轿子来到杨某儿子面前,轿中人突然用白生生的手拉开轿帘,轻声细气地说:“蟋蟀伯乐原来在这儿!”杨某儿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斜着眼睛一看,看到对方暗送秋波,露出半个妖媚的脸蛋,原来是一位他一辈子都没遇见过的美人,顿时他魂不守舍,呆呆地站在那儿,而轿子早已经从他身边飞快地走过了。走了没几步路,一位婢女忽然转身回来,朝他说:“清波门外的顾家娘养了上等的蟋蟀,格斗能力很强,可以去看看。”杨某儿子心中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哄骗两位仆人说:“你们赶快回去禀告,她那儿如果真的有上等蟋蟀的话,我会买来回复的。”仆人不敢说什么,就回去了。杨某儿子跟随婢女同行,路上问起女子家的官阶门第,婢女回答说:“主人也是位有政绩的大官,去世多年了。”

没多久到了女子家,天色已经很昏暗了。杨某儿子一看,门墙高大,房屋华丽,虽然说没做多少装饰,但却非常宽敞。几位看门的,都穿着圆帽青衣,根本不像世上流行的服饰,看见婢女也不说一句话。杨某儿子心里觉得很奇怪,但没有办法还是跟随婢女进门。到了院内,婢女还未来得及禀告,那女子早已经下轿走了出来,叫婢女迎客。这时杨某儿子看清了她的全身,只看到她一头秀发,红扑扑的脸蛋,弯弯的细眉,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风姿绰约。杨某儿子一直在别人手下做事,如今看到这样显赫富贵的场景,难免很震惊,于是上前行了半跪之礼。女子对着他微微一笑,阻止他说:“不要这样,你有绝活,为什么要像下人那样自卑?”说着行了礼,请客人进去。杨某儿子几乎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地往前走。后面有高屋五间,台阶周围萦绕着花竹,远远可以听到虫叫的声音,清脆悦耳,原来是养着的蟋蟀的叫声。还没来得及登上台阶,用斑竹做成的帘子被高高掀开,四位秀美的婢女一起出来,迎接客人。女子请杨某儿子进屋,让他坐在宾客的位置上,杨某儿子更加局促不安。女子对他说:“听说你对斗蟋蟀很擅长,得到了家里祖传的秘诀,而且来自京师,见多识广,所以特地请你来玩上一场,消磨长夜。”话还没有说完,室内各处点燃了很大的蜡烛,顿时屋内仿佛白天一般明亮辉煌。杨某儿子偷偷一打量,只看见四周都是用雕有花纹的楠木做成的架子,装饰精致华美,上面摆放着几百件细泥陶器,制作精良,里面养的全是蟋蟀。

女子使了个脸色,婢女立刻就在地上铺上红地毯和精美的垫子,放上斗盆。斗盆是用陶土制成的,外面镀金,雕有花纹,精致华美极了。女子先起身对杨某儿子说:“对于蟋蟀,我想你通过它们的叫声不仅能领会它们的意思,还能识别它们的优劣。架上的蟋蟀,任由你挑选,我也用一只蟋蟀应战,我们暂且先试一试,好吗?”杨某儿子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婢女手里拿着蜡烛,女子在前引导。架子上放满了蟋蟀盆,都镶嵌着小小标签,上面有烫银的字。杨某儿子不识字,怀疑是蟋蟀的名号。这时色彩耀眼,香气扑鼻,一直都很善于识别货色的杨某儿子,此时也很难分高下优劣,浏览了好几回,还是不知道挑哪只好,于是随手指了一个盆说:“这个就可以了。”女子微微一笑,也叫婢女取了一个,一起返回到院子里。

两人席地坐下,明灯高照,婢女又拿来了金丝罩、玉筒等用具。杨某儿子打开盆一看蟋蟀,早已经垂头丧气。一场格斗下来,女子那只蟋蟀三下二下进攻,杨某儿子的蟋蟀真的败下阵来。女子和婢女高兴得拍起手来,满院子里都是笑声。杨某儿子年轻气盛,很不服气,站起来要求调换一只蟋蟀。女子笑着收起了得胜的蟋蟀。杨某儿子自己去挑选,在西北边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屏息仔细倾听了好久,十分欢喜,捧了过来。凑近灯下一看,见蟋蟀牙口锐利,两腿有力,铁背金头,气势威武,真是一只上等的虫子。女子仔细瞧了瞧,就盖住盆,说:“这东西可不同寻常,不能空斗,愿下赌注。”杨某儿子爽快地请女子讲条件,女子说:“我的虫如果输了,就把盆罩用具赠送给你,绝不吝啬。你的虫如果输了,打算怎么办?”杨某儿子顿时想起自己身上空空如也,没带什么东西,就没有出声。旁边的一位婢女笑着说:“以前主人和娘子较量,如果娘子输了,就得陪夜,现在反其道而用之,难道杨郎的身体也是一无所有吗?”女子听了脸上泛起红晕,看上去好像同意了。杨某儿子也领会出其中的意思,暗暗高兴起来,就起身说:“遵命。”于是又斗起蟋蟀来。杨某儿子新取来的蟋蟀刚放入盆中,蟋蟀就抖身一叫,女子那只早已经逃之夭夭。杨某儿子大笑起来,取过盆罩占为己有。女子嘲笑他:“你这小子,唯利是图,怎么会这样!你既然反败为胜,我败了,也该报一箭之仇。”说着朝婢女使了个眼色,叫她另取一只来。

蟋蟀取来后,放入盆中格斗,两只蟋蟀嘶咬腾跃,很久都不分胜负。女子顿时改变了庄重的神态,先是掠掠头发,支起下巴,指指点点,又说又笑。随后又垂下身子移动位置,搔首弄姿。忽然又把头靠在杨某儿子的膝上,接着又用白嫩的纤手抚摸着杨某儿子的手腕。杨某儿子欲火中烧,早就顾不上斗蟋蟀。不一会儿听见婢女们纷纷嚷着:“杨郎那只败了!”杨某儿子一看,他那只蟋蟀果真跳出盆外。原来一位很有心计的婢女趁他不注意,用手取出了蟋蟀,而他根本不知道。于是大家嚷着:“这是天生的缘分,蟋蟀做的媒。杨郎不能推辞,也希望娘子不要拒绝。”女子一句话不说,用小白手摆弄着裙带,依然把头靠在杨某儿子身上。婢女于是不再说什么,急忙把斗具撤下去,催促女子起来,簇拥着她走进房内。

屋子边上还有卧室,被褥非常华丽。杨某儿子和那位女子解衣宽带上了床,婢女拿着灯烛走了。女子娇柔妖媚,而欢好之时,更加放荡。杨某儿子也沉浸于情爱之中,自以为千载难逢。两人精疲力竭之后,刚刚入睡,众婢女又来了,禀告说:“星辰明亮,很难把白天当作黑夜。”女子于是扶着杨某儿子起身,流泪告别说:“一夜欢好,三生有幸。只是我不是活人,原本是宋代宰相贾似道生前宠爱的姬妾。在世的时候用美色博取专宠,因主人喜欢斗蟋蟀,所以我也用这些来迎合他,幸好我比贾公先死,于是连同斗蟋蟀的用具一起葬入坟墓。昨天看到你风流倜傥,忍不住心醉神迷,所以借着斗蟋蟀的机会,一沾春色。只是不敢久留你,现在把盆罩赠给你,稍微表达我的心意,希望不要嫌弃。”说完,拿来盆罩相赠,仍然叫婢女领着他出门。杨某儿子虽然不通学识,但也知道自己现在身处鬼域,忍不住万分恐惧。刚出门,微微一回头,只看见三尺荒坟,而原来的宅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两腿发抖,迈不开步子。他踉踉跄跄朝前走,幸好到了白沙堤畔,大约用了半天才回到主人官署。

再说主人得到仆夫的禀报,就已经产生了疑心,一问杨某儿子,所说的事又都显得荒诞无稽,杨某儿子有口难言,这才拿出盆罩交给主人。主人仔细把玩,看到土色斑驳,竟然真的不是当世的物品,这才消除了疑心。过了几天,杨某儿子患了腹泻,病了一个月。主人很担心,给了他一百两银子,叫仆人送他北上,而把盆罩留在了杭州。我在钱塘时,曾在某大户人家见到过这东西,已经被当作珍贵的古玩。

外史氏说:小小的蟋蟀,像贾似道这样玩弄权势、欺世盗名的奸雄,为什么竟然对它如此偏爱?等到听说了这件事,才恍然大悟。有记载说:贾似道在半闲堂和姬妾玩斗蟋蟀游戏,也是唐明皇好蝶遗留下来的风气,我想一定是沉湎女色造成的结果吧?只可惜杨某儿子不通学识,又身在鬼境,整个人丧魂落魄,无法详细向他问出事情的经过,但是也能窥此一斑,使这件事成为风流的话题,广为流传了。

狐判官

新城杜梧,年轻的时候研究学习文书,后成为县府官吏,住在公署。一到雨夜,就有美女来和他同床共枕,他没有办法推却,久而久之,杜梧显得病弱不堪。

一天他昏昏沉沉,好像死去一样,梦中他来到了一处官署,很像是县上的衙门,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邑中的城隍庙。出出进进的人都是差役,大部分他都认得,只是恍恍惚惚记不起姓名。接着看见一位年老的官吏,身材矮小,头发胡须都已经斑白,原来是一位衰病而死的同事,死了没多久,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杜梧于是走过去询问,老吏惊异地说:“你正值少壮之年,为什么来到此地?”杜梧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老吏说:“这事归狐判官负责处理,你为什么不去拜访一下?”连忙领着杜梧来到东边的廊屋。看见一个长一脸刺猬般的胡须的人,模样非常丑恶。老吏替杜梧说了事情的缘由经过,并为他说情。判官好像面露难色。老吏又说:“人鬼虽说有别,但其实都是老乡,况且彼此都是办理文书处理案情的官员,你能不放在心上吗?”判官没有办法推却,就把杜梧领进屋,亲自翻检簿书。才看了一眼,就感慨地说:“你因为年少好色,想奸淫一位寡妇,狐于是乘隙而入。病虽然说可以治,但狐却无法赶走,怎么办?”杜梧暗自想想,自己肯定没有这种事,于是竭力争辩。判官取出簿书给他看,上面写着:“某月某日,杜梧看到邻舍妇女王氏,心里暗想:她丈夫刚死不久,假如越墙过去搂抱她,就能寻欢作乐。”杜梧这才觉得惊恐。判官于是说道:“当时你幸亏有差事外出,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不然祸患还不止这些。如今受某兄的重托,又看在同道的分上,我替你把狐召来,以礼相责,或许可以免去灾祸。”说着就在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朝室内一个人说:“快把东城破庙狐召来。”那人拿着帖子走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一只狐,比狗大,慢慢走来。判官叫过来和它说话,狐似乎显得不服气。判官挥手让它退下,又对杜梧说:“狐实在无礼,应当用刑法惩治它。但妖怪的出现是人为造成的,幸好你的命数留有很大的余地,如今回去端正心思才可以免除祸患,而且请医生诊治,病还能痊愈。至于邪恶的念头,特别应该谨慎对待。老吏也用这话反复叮嘱,送杜梧走出官署。还没有走到半路就苏醒过来,见家人沉浸在哀痛之中,正在捶胸顿足地哭泣呢。

从此以后,杜梧用义理严格约束自己,又请来某名医开了好的药方,病果然好了。后来当他独自睡觉的时候,狐又来和他调笑,显得异常亲热,渐渐地赤裸着身子要来亲近。杜梧只是口中念着“妖怪的出现是人为造成的”这句话,一丝一毫不心动。几夜下来,狐也逐渐厌倦了,于是自言自语地说:“几天不见,不再是吴下阿蒙了。”于是转身离开,没有再来。杜梧又辞职读书,因为通晓经术而入了学宫。到了今天,邑中人因为他出色的言行,还称他为老成博学的读书人。

外史氏说:动了邪念,别人并不知晓,所以受的惩罚就会更加严重。古人反复这么说。无奈的是人们不能端正心思,于是邪念就难免会产生,哪里知道狐暗中窥伺,而且就要乘机挑起祸端。狐判官说不必惩狐,只要端正自己的行为就可以了,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要是不通晓圣贤的道理,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冥府官署很慎重地选择官吏,选取的都是正派的人。从老吏说话这样理直气壮就可以看出来,而聪明正直的狐判官就更不用说了,怎么能因为他长一脸刺猬似的胡须而小看他呢?

钟鼐

宁波的袁太守是以前明朝一位循礼守法的官吏。袁公有两位门客,是兄弟俩,大的名叫钟鼒,小的名叫钟鼐,都在衙门中做事,人们于是用大小钟来区别他们。袁公任某县县令的时候,大钟就跟随在他身边。等到袁公历任府丞、知府,小钟恰巧来探望他兄长,袁公觉得他为人厚道本分,也把他留了下来,并且把他俩当作自己左右手看待。两人对袁公忠心耿耿,以礼待人,廉洁正直,铁面无私。袁公虽然说没有用嘉宾的礼节来对待他们,但跟他们推心置腹,比自己的亲人还亲。同僚都为袁公用人得当而感到高兴。

当时郡中某县有件疑案,过了很久都没有定案。袁公准备罢免县令,但又有些不忍心,于是找大钟商量。大钟说:“士子苦熬十年,才当上了县令。这位县令并不是平庸之辈,只是因为案情复杂,所以短时间难以判案。诸公给我十天的期限,或许可以真相大白。”袁公知道他为人侠义,而且有才能,笑着答应了。大钟原长着一脸的胡须,怕人认出,就把它刮去,穿上破旧的衣服,趁着暮色离开官署,改变自己的姓名,假装别人的奴仆。不到十天,果然查出了凶犯的罪行。原来邑中有一豪富人家,一直以来横行霸道,因为他的家靠近清溪,就借口说挖池,把溪水引进自家园圃。只要是奴仆和佃农不合他心意的,就活活把他们扔进沟中,弄死之后再抛到溪中。溪水急流而下,转眼之间尸体就漂到几十里之外的地方,所以别人无法知道这些人死亡的真正原因。被他弄死的不止一人。有一天,主人和一位姿色很好的婢女勾搭,被主人的妻子发觉,生气极了,趁着主人外出,把婢女痛打一顿,不知道打了多少下,也学着主人的办法,把婢女扔进沟内淹死,再抛入溪中。有人发现尸体,向县令报告。县令验尸发觉有伤,不敢判定她是自杀溺水死的,而死者又是外乡人,在本地没有一个亲人,于是就在大街上贴出告示,行人都知道发生了人命案。这时以前受害人的亲属,都怀疑死者死得不明不白,全都去县衙诉冤,却又不知道死去的婢女原本是豪富人家的,没有把他当作凶犯。豪富更加得意扬扬,他的行为日渐残暴,案情拖了一年还没有结果。幸好大钟有见于此,出了官署直接走到富豪人家,花钱买通了他的左右,通过他们介绍而当了一名负责清扫的仆人。一有时间大钟就和豪富家一帮小孩玩耍,引诱他们说出事情真相,于是彻底了解了案情和那位婢女的姓名身份,溜回来报告给袁公。袁公借别的事命令差役召来婢女的亲属。婢女亲属来了之后,他亲自审理此案,婢女的沉冤才得以大白天下,而其他受害者的案情通过类推也昭然若揭。豪富全都认罪。案件判定之后,袁公把功劳归功于县令,县令因此而没出什么麻烦,他非常感谢大钟的恩德,馈赠百金,大钟出于义气而没有接受。

自从大钟因这起案子而外出之后,小钟代替他理事。官府中的人因小钟受到袁公的信任,所以很是妒忌,一心想要陷害他。于是伪造了一封私人信件,送给袁公,信中有答应给予重赂的内容。那些人乘袁公即将出来的时候,连忙把信塞给小钟,想让袁公看到信后讯问小钟,让他有口难辩。没想到小钟年少持重,看见袁公出来,就递上信。袁公打开一看,笑道:“这是盗跖妄想诬陷柳下惠。”然后又盯着信中署名看,好像有些弄不明白,原来信末所署是某县县令的名字。袁公一向都很讨厌那人,就怀疑他有事请求,才做出重赂的手段,顿时脸上稍稍露出怒色。小钟见袁公脸色不对,认为是怀疑自己,于是也不敢说什么。等到袁公办完事退下,小钟就跪倒在地,口口声声说要辞职,请求别人来代替他的位置。袁公笑着拉他起来,说:“你不要这样,我怀疑的不是你。那位县令是出了名的贪得无厌,眼下竟然妄想用不义的财物来尝试一番。”小钟这才领会袁公的意思,又跪在地上说:“奸人恶意已经被明公识破,但既然能诬陷我钟鼐,难道不会去诬陷那位县令吗?为什么不用县令上报的文书和这封信对比一下,就能知道这封信是不是出于同一个人的手。”袁公依照小钟说的一查,果真如此,就更加想追查这件事。小钟又极力请求到此为止,只是说:“像隽不疑这样的人受到诬陷,尚且不作自我辩解,而公却替我辩解,这样只能给钟鼐树立起更多的仇敌。”袁公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不再追问。等到大钟回到官府,袁公就专门让他们兄弟俩任事,郡中被治理得很好。就这样过了几年,大祸发生了。

当初,袁公因为久久没有升官,心里七上八下。那时严嵩当政,父子俩独断大权,控制官吏的升迁。碰上浙西一位县令因为受特别推荐,所以赴京任职,他是袁公旧时的属吏,其实也是严嵩的亲信。县令经过郡中来拜访袁公,袁公会见了他,谈吐当中,稍稍流露出任期已满但却没有升官的怨恨。县令劝袁公趋炎附势,说只要拿出万金,就可以想办法升一级。袁公当时已经动心,准备委屈心意这样做。但是大钟在边上听了这番话,十分恼火。等县令出来,就当面斥责他:“引诱我的主人做不义之事的是你!严嵩父子是行尸走肉,你们依靠这座冰山,等太阳一出,势必就会瓦解,为什么还要煽动正派人士呢?”县令听了感到非常羞愧,也无可奈何,怀恨离开了。

大钟斥责了县令之后,又和弟弟一起极力劝谏袁公,袁公开始后悔,于是不再向县令馈赠东西。县令也没脸面再来拜见,扬帆北上,但心里连袁公一起恨上了。到了京师,他借着严嵩的势力,当上了御史。在一次闲谈中,他向严世蕃提起大钟的一席话,严世蕃极其气恼,写信给浙江巡抚。巡抚暗中找岔子弹劾袁公,奉诏命把袁公押送进京,并一同逮捕了大钟兄弟俩。袁公府中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只有大钟笑着说:“我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场祸难,但是让袁公步杨继盛后尘,不至于被人看成是严嵩的同党,难道不也是件光彩的事吗?”于是他同小钟商量:“如今我们俩和袁公同入虎口,说起来当然足够报答袁公了。只是袁公年老,而夫人年纪轻,两地都需要人照料,我们不能只顾着赴汤蹈火,却把大事置之脑后。”于是趁着逮捕犯人的吏役还没有来,在夜色之中,悄然离去,不知跑去了哪里。袁公找不到人,恨得咬牙切齿,而官府上下也全都恨之入骨。至于里里外外责骂他们兄弟忘恩负义、出卖主人的,更是多得数不过来。袁公束手就擒,被押送到京师,夫人也被幽禁在官府,这一番惨痛景象,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袁公被押送到京师之后,遭到锦衣卫的毒刑拷打,也不等他屈服招供,就定了罪,上报皇帝,判处他极刑,妻子儿女被流放外地。皇帝诏书已下,完全同意下面官吏的判决。幸好遇上祭礼,袁公暂时延缓受刑,而他的夫人早已经发配到边远地方。

当时大钟兄弟害怕被人查获,在山谷中躲藏。几天之后,大钟对弟弟说:“坏了袁公的事,是我的过错。以前留藏下来,是为了作为外援,但不能一直躲起来不出去。眼下的事,我和弟弟一起分担,可以吗?”小钟说:“行。”于是问大钟有什么好法子。大钟说:“最重要的是保全袁公的性命,然后再考虑他的后代。我准备北上,想办法保全袁公。而夫人一定会被发配南下,实在让人担忧。假如袁公有幸可以脱离牢狱,但夫妻无法团聚,这怎么办呢?”小钟激昂地说:“这实在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小弟我没什么能耐,就把这事交给我来办!”大钟一句话不说,只是盯着小钟看,神色好像十分忧虑。小钟困惑不解,询问大钟,他说:“不是哥哥不相信弟弟,只是夫人年轻貌美,而弟弟又是年轻人,如果办成了大事,却反而招致不白的冤枉,弟弟不是无辜受罪吗?我准备前去照料夫人,但袁公的事,又一定得我去办才行,所以才忧心忡忡。”原来袁公元配夫人过世很久了,现在这位夫人是他新娶的闺秀,此时年仅二十二三岁。小钟听哥哥这么一说,也犹豫起来。过了好久,忽然面带怒色,问他哥哥:“父母和袁公相比谁更重要?”大钟回答说:“父母生了我们,而袁公对我们不仅仅是有生育之恩。”小钟又问:“自身同袁公相比谁更重要?”大钟回答说:“身有轻重,但和袁公相比,自身也可看轻。”于是小钟坚毅地站起身来,拔出佩刀,并且用手捋起他的衣服,说:“小弟曾经读过传记作品,知道豫让、聂政都能用自己的身体来报答主人,他们并不是没有父母,更何况我幸好还有哥哥在,不会断了先人香火,现在请求以此身报答袁公!”说着捋起裤子,左手握住阳具,右手举起刀,用力割下。因为小钟义气激动,加上用力很猛,伤口血涌如泉,昏倒在地上。大钟又悲又喜,急忙捧起土按住伤口,并且祝告道:“愿苍天不绝袁公,我弟弟能活过来,要不然,从此就完了。”话未说完,小钟已经呻吟着苏醒过来,对大钟说:“刚才看到一位穿白衣服的人,用柳枝醮水,洒向我的全身,我想那一定是观音大士吧?”再一看他的下身,已结了痂,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于是起来同他哥哥一起叩拜。大钟这才向小钟传授计策,又说:“袁公如果被判罪,就没有办法保护他的妻子儿女。夫人将被流放,从时间来看也已经上路了。弟弟从北向南走,就能在途中碰见她。以后的事好自为之,哥哥不必再多嘱咐。”说着分了包袱,各自分头上路,没有一点儿恋恋不舍的样子,他们的侠义刚烈,足以想到。

小钟原来留有胡须,这时都自行脱落了,追捕者很难辨识。何况县令恨的是钟氏兄弟,而严氏父子恨的是袁公,袁公既然已经下狱被判极刑,法网于是稍稍松懈一些,小钟因此能够畅行无阻,无所畏惧。一直到了贵州和楚地交界的地方,才听说袁公的家产已经被没收,亲属遭到流放,最近几天就会来到荆南,于是他在旅舍当起仆夫,等待夫人的到来。过了十天,夫人只带着一位老妇,果然颠沛而来,傍晚在旅舍过夜,正好和小钟相遇。幸好解差数人在外面的铺子喝酒,小钟乘这个时机拜见夫人,哭着拜倒在地。夫人不认识他,只有老妇还认得出,但是因他不长胡须,所以感到很惊讶。小钟一五一十说出事情的经过,又请求跟她们一起走。夫人心里还有疑虑,再三推辞。老妇被小钟的侠义所感动,替他劝说夫人,自己请求对小钟验身。于是她和小钟来到侧室,脱下衣服一看,痂皮还没有脱落。老妇为之叹息,急忙告诉夫人,夫人也非常感动。她和小钟商量,用重金买通解差,说小钟是夫人娘家因为夫人远行,所以派来侍候的人。解差因为都受袁公僚友的拜托,不敢拒绝,于是答应小钟随夫人一起。但是还仅仅是做些外务。来到发配的地方不到三天,老妇因为年老,又被瘴气熏染,患病死去。夫人住的地方只是一间很小的房屋,四面仅仅只有围墙,小钟在外边露宿。夫人可怜他,说:“你就像是我的婢女,不妨住在一起。”小钟刚开始还极力推辞,但是因为白天上山砍柴,到了夜里又受到风吹雨淋,逐渐地支撑不住,这才同意进屋住。但一定等夫人睡了之后,才把扎好的草铺在地上,就着草席睡觉。而且侍奉夫人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轻声轻气,看她脸色行事,惴惴不安,生怕有一丝不合夫人心意的地方。那时夫人幸好还有积余的钱财,衣食尚能应付,不必担心。

没过多久发生了饥荒,饥荒一来盗贼纷纷,云南六诏之地,相继起兵,百姓于是不得安宁。小钟向夫人建议,准备搬迁来避开盗贼。还没有来得及动身,贼寇就已经来了,人们都四处逃窜。夫人向来身体娇弱,寸步难行。小钟就背着她走,向北面深山赶路,每天走一百多里路,双脚全都皮开肉绽。夜里在空屋里住宿,夫人睡了之后,小钟担心发生不测,手里拿着木棒巡视,十多天都没有合眼。幸亏找到一块安宁的地方,小钟砍倒竹子,草草地建起几间屋,让夫人住下。夫人看他这样辛劳,很心疼,让他同床一起睡,小钟推辞说:“身体虽然起了生理变化,但主仆的规矩还是不能废弃。”第二天,小钟来到县上官府,说了来到这里避寇安居的原因,其实是怕袁公万一还活着,遇到赦免放还却没有地方去查访夫人。到了这个时候,夫人身边所带的钱物用得一干二净,小钟又不敢出远门,只好白天编织蒲席,晚上打草鞋,通过这些勉强糊口。而且洗锅做饭,一切都自己动手,夫人如果要帮忙,小钟就跪下谢罪说:“有钟鼐在,却劳烦主母,这是实在不应该的。”最终还是不让夫人动手。住了将近三年,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夫人有小钟在身边侍候,虽然非常牵挂袁公,幸好还算得上安逸。

再说袁公自从到了京师,被关入大牢,上了镣铐,心里忧虑如焚,四肢又被打伤。传言纷纷,据说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受刑,因此感到心灰气绝。忽然有一天,狱官来看袁公,将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某公主派人来传话,说您和驸马有中表亲戚关系,嘱咐我好好照顾您,请您放宽心。”袁公一时弄不明白,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询问驸马的姓名,狱官就朝袁公耳边嘀咕了一下,其实跟袁公并没有真正的亲戚关系,但处于危难关头,于是袁公假装说:“的确是亲戚关系,刚开始并没有想到他还记得我。”狱官很高兴,重新向袁公行礼,说:“这地方脏乱极了,不能住。”于是叫隶役打扫了一间房子,布置一新,看上去像是接待上宾的客房,让袁公住了进去。到了晚上,狱官又拿来美酒佳肴招待袁公,两人相对着喝酒。几杯酒下肚,狱官叫左右人退下之后,对袁公说:“您的事似乎还有转机。公主想要替您求情,但是碍于严老,所以有些不方便。前不久已经求了朝天宫法师,让他去向皇上进言,说是星象不吉,应该能够减轻刑罚。那人其实是皇上的亲信。皇上已经向刑法部门下令,叫他们各自重新审核。”袁公心底非常高兴,也姑且点点头。

过了几天,狱官又来告诉袁公,说公主已嘱咐刑法部门,让他们对袁公从轻论罪。而且某御史冒犯了严嵩,严嵩顿时对他起了疑心,所以对袁公的事也已经逐渐淡忘了。只是原先把袁公的罪行告发得十分严重,短时间内还难以从轻发落,暂且留在诏狱,再慢慢想办法。眼下已经把决定的意见告诉了严嵩,严嵩没说什么,刑法部门将要回复公主。狱官为此向袁公表示祝贺,袁公更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自从他被关进监狱,每天都有人送来酒食,也不说是谁让送来的。袁公询问的时候,就说是狱官让送的,袁公于是对狱官感恩戴德,和他成了莫逆之交。等到事情完全确定以后,又有人给袁公送来做好的衣服,长短正合适,袁公感到很奇怪。从此他在狱中吃好穿好,逍遥自在,虽然说还没有拨云见日,但身心已经感觉十分安逸了。

袁公在监狱度过几年之后,严嵩父子忽然倒台,家产被籍没,又搜出他们给浙江巡抚的各种书信,到这时才知道袁公受了冤枉,于是恢复了他的原官,放他出狱,前后寒暑五次更迭。袁公刚出狱,就有人骑马抬轿来迎接他,那人走上前来,拜倒在地,抱着袁公的脚号啕大哭。袁公定睛一看,那个人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但是模样很眼熟,原来是大钟。袁公以前从来没有斥责过他,而这时正在气头上,就喝叱道:“钟鼒,你还有脸来见我吗?”大钟哭着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您先到我家,再行禀告。”袁公这时无家可归,勉强同意,但还是没有消除怒气。当时他不知道回天之力全出自于大钟。原来大钟有妻兄在公主府中当差,已经一年多了。妻兄的妻子又代主人哺乳,很是勤劳,所以公主待他们不错。夫妇俩总是极力夸奖钟氏兄弟的才智,公主因为府中事务废弛,常常恨不得叫钟氏兄弟来代为操持。妻兄曾经来信召他们,他们由于跟随袁公多时,不忍心突然离开袁公。事情的来龙去脉,大钟胸中一清二楚,所以当初他毅然北行,实际上心中有所倚仗。在途中,大钟生怕被人认出,就用灰弄瞎一只眼睛,用石头砸残—只脚,尝尽了千辛万苦,才来到公主府中。到府中看到他的妻兄,又仿效春秋时代楚大夫申包胥赴秦乞兵求救的做法,日夜号哭,滴水不入口。妻兄于是让妻子跟公主去诉说袁公的冤情和钟氏兄弟自残的苦状。公主一直都很看重他们兄弟的才能,又被他们这些侠义的举止感动,于是答应替他们谋划。大钟这才同意为公主做事,所有事务,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因此公主更加信任他了。公主是明世宗的胞姐,年轻的时候守了寡,晚年晋封为郡主。世宗一向很重视手足之情,公主于是借机用事,朝廷官员大多出自她的门下。大钟借公主的威势,谋划斡旋的主意,一半出自于他,公主也清楚地知道,却也没有过问,因此才能够把袁公救出陷阱。

袁公原本对发生的一切丝毫不知,到了大钟家后,大钟让袁公坐在尊位,再度礼拜,才哭着道出事情的原委。袁公恍然大悟,十分感动,也抱着大钟悲恸起来。接着又看到他的居所,全像是有钱人家,大钟很久都没有妻室,公主就把侍女许配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这一年已经满周岁了。大钟摆下酒席祝贺袁公出狱,袁公非常感激公主的恩德,想要前去表示谢意。大钟说:“祁奚不见叔向,叔向难道可去见祁奚吗?”袁公只好作罢。大钟又谈起弟弟的事:小钟早已经侍奉夫人南行,至今杳无音讯,还没有来得及打听。袁公听说小钟自己阉了身体,更加感激,但还是将信将疑。大钟又劝袁公告老还乡,袁公听从了他的意见,于是向部里递交了因病告休的文书,最终可以荣贵还乡。袁公的事已是过了很久了,虽然接到归还家产的诏命,但是偿还的还不到百分之一。大钟拿出千金叫人替袁公置办宅所,又用数百锭银子作为袁公路途的费用。

离别的时候,大钟送袁公到河边,跪下说:“按道理我应当跟随在您身边,再效犬马之劳。只是因为您的事,我还没有回报公主的恩情,现在暂且留下为公主做事。还有一个请求,我的弟弟身体已经残废,精疲力竭,希望您让他回到北方。他已经无法生育,我将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他,膝下有子,或许能给他带来稍许的安慰。”说完,已经是哭得直不起身子。袁公答应了他的请求,心里深有感触,也不停地流泪。原来袁公快要六十,因为历尽危难,至今还没有儿女。两人挥泪告别。

袁公扬帆启程,回到家里,他夫人虽然遇到赦免,因为路途远,还没能到家。数月之后,夫人才回到家乡。小钟先来拜见袁公,袁公一看他的模样,面容和说话声都像妇人,看上去就像一位太监,袁公这才相信大钟说的是真话,心里非常感动,反而迎上前去向小钟行礼,说:“袁氏如果有后代,都是钟氏赐给的。”小钟也向袁公谢罪逊让。等到夫人到来,只是稍稍诉说离别衷肠,却极力称赞小钟一片忠心。袁公更加感激,管小钟叫弟弟。小钟到底不敢承受,尽力以礼侍奉袁公。袁公想起大钟的话,替小钟打点行装,让他北上。小钟不肯,说:“我之所以历尽艰难险阻而跟随夫人,其实全是为了您。像您这样有大德的人,一定会有后代。如今夫人已经回到家里,我请求等生下公子后,吃了汤饼筵再动身。”袁公于是依从了他。过了一年,夫人生下一个儿子,袁公十分高兴,取名“鼐锡”,用以牢记小钟的恩德。欢天喜地摆了十来天的酒宴之后,小钟才打点行装上路。

到了京师,小钟见过兄长,大钟把他引见给公主。公主知道他净了身,就命他担任都监,总管府邸中的事务。大钟于是把家托付给弟弟,叹息着说:“袁公的祸端,全是我引起的,反而连累弟弟,甚至导致残损了你的身体。我又享受和妻子儿女共处的快乐,至今已有好几年了,而弟弟却没有。现在你回来了,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叔嫂共同相处,教他们为人做事的正道。我准备回去跟随袁公,回报他未完的恩德。请不要挂念我!”说完就要走。小钟挽留他,大钟最终没有听从,于是回到袁公的身边。袁公对他像对待老朋友那样,形影相随,平和相处。小钟抚育大钟的两个儿子,等到他们长大之后,教他们耕种,告诫他们说:“千万不要参与别人的事,你们的父亲和叔叔,就是一面很好的镜子!”直到现在,几代子孙,终身都是农夫。

外史氏说:总体来看,大钟做事光明磊落,很显然是一位伟男子,而且能把袁公从危难中救脱出来,哪里是负恩不报者所能比得上的。只是他呵斥客人,一时忘了打老鼠而会连同损坏器物的道理,给袁公造成了祸端,好像不值得作为效法的榜样。只有小钟为人温柔敦厚,锋芒很少,就拿处理伪造书信这件事来说,就足够看出他的气度。而且自己净身,跟随夫人流放,奋不顾身,含辛茹苦地侍奉别人,没有丝毫的倦色抱怨。他的所作所为,和他的兄长比较起来,显得更加艰难。我因此为小钟立传,而把大钟一起在这篇文章里记录下来。

鬼无颏

宛平的谢紫庵,有一个坟庄,离都门只有十多里路,距离非常近。他有几个侄子,都喜好游荡,因为那地方盛产鹌鹑,所以一到冬天,他们总要收拾东西前去捕捉,经常是好几天不回家。邻居中有很多他们的同伙,也因为有墓田在那儿,又有地方可住,都玩得不亦乐乎忘记了回去。所以十几个人经常聚在一起,一大早就踏雪去捕捉鹌鹑,晚上一群人围在炉边喝酒取乐,即使是以前都不认识的人,只要有相同的志趣,就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气氛好不愉快。吃喝玩乐这也本就是纨绔子弟的习性。

有一天他们又相约欢聚在一块儿,喝光了所带的美酒,又没有捉到鹌鹑,一群人没有了什么兴致,于是就一起彻夜长聊来度过漫漫长夜。说的内容大多都是一些怪诞的事,一群人兴致勃勃,加上当时夜色已深,讲故事的人又故意渲染恐怖的氛围,吓得人群中胆小的人毛发微竖。忽然有一人开口故意说道:“我听说从前有的鬼是没有下巴的,但并没有谁看到过,估计这种谣言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又有一人帮衬着说:“下面让我来试一下,看一看在我们中间有没有没下巴的鬼。”说着就用自己的手一个个地摸在座者的下巴。轮到其中一位,那人转过身子偷偷发笑,怎么都不肯让人摸。大伙一起抓住他,那人不得已突然把头转了过来。在灯火的照映下,大伙儿都凑近细细察看,惊骇地发现那人从唇部以下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个小孩的面具,大伙儿纷纷对视,然后连鞋都忘记穿狂叫而逃。才刚出屋门,就都倒在地上,还听到鬼的吼叫声,大伙儿此时更是十分恐惧,不禁大叫连连。村上的人听到喧哗声赶紧跑过来看,见那些人像一连串的珠子,都一个个叠着跌倒在地上,觉得好笑然后把他们都扶起来。可听见他们身下不断地有声音发出,用灯火一照,原来并不是鬼,而是一条巡夜的狗,大家更是不由得哄堂大笑。那些人的惊魂刚刚安定下来,看到后也都感到十分好笑,这才敢一五一十地讲出事情的经过。第二天,那些人都回家去了,有了这次经历,他们从此就再也没有兴趣去捕捉鹌鹑了。

外史氏说:在青灯黑夜时,说鬼话却不知道原来鬼就藏在其中。当大家谈兴正浓时,鬼一定不会沉默不语,又怎么会因为没有下巴而丧魂落魄,这些人竟然让谈鬼的鬼不开口说话,和那些吃猪肠的小子败坏别人的兴致的行为不是一样吗?

秋露纤云

郁生名琥,号秋轩,是昆陵绅士家的儿子。他读书很刻苦,所以通晓五经,还能写文章,文采很是精彩,在富家子弟中很是出息,郡中的学子都很钦佩他。但是他仕途不顺,参加科举考试总是落榜,已经三次名落孙山,可他不放弃,而是更加发奋学习。还买下了邻近一座荒废的园圃,住进去后,种了一些花木,增加绿意,为了静心苦读,还草草建造了几间房子。他吃睡都在那儿,除了早晚向双亲问安以外,一步也不入中堂。即使有时在内室的门边遇上妻子,也是不予理睬,神情严肃庄重。连对和睦相处的妻子都是这样,所以就更不用说和朋友一起欢饮聚谈了,他更是全数回绝。

过了几个月,到了新秋,试期又近了,郁生已经取得乡试的资格,所以有资格前往省里赴试,因此更加发奋攻读。不一会儿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地说:“这么用功,是怕还会落榜吗?”郁生听后吃惊地回头一看,可四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于是惊诧不已,还以为是耳鸣引起的误会。等到捧起书来,又听到同样的声音,不禁感到忐忑不安,但又不忍心放弃学业,就坐在一边默诵书本,想静静地观察一下动静。果然不多久,又听见有人在说话,其中还夹杂着说笑声,声音仍然是从他身后传来。郁生的毛发此时都竖立了起来,赶紧招呼仆人,可仆人恰好刚出去,不得已,自己只得穿上鞋子赶紧跑出去。到了门外,又听到室内有人在说:“竟然不想认识秋露、纤云,看你怎么高中?”声音听上去十分娇媚悦耳,就像是佩玉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声。郁生忽然被声音所吸引,心有所动,边走边想:相传有仙女许飞琼、萼绿华,这难道是和古人的传说里面一样的吗?但仍是犹豫不决,不想回家。等走到门口,又要转身回去,不敢进屋。这时仆人刚好从外面进来,郁生于是让他和自己一起回到房内,只见里面依然一片寂静。郁生没有对仆人说这件事,继续读他的书。到了晚上,郁生担心别有什么事发生,就准备回内室睡觉,可是又担心会引起父母的怀疑,又怕被仆人婢女嘲笑,于是又在书房里硬着头皮住下,一夜惴惴不安。也幸好这一夜没有发生什么,他才逐渐放下心来。

原来五更时,郁生才会起来读书,可这一夜实在因心里害怕一直不能入睡,便早早就起来了。仆人等着侍候主人洗漱,一看他打开书卷,就又偷偷地睡下了。郁生戒心严重,读书思想总是集中不起来。过了好久,才稍微静下心来,可这时又听到娇滴滴的声音响起。郁生惊吓不已,赶紧把书卷放下,静心倾听,发现声音是发自桌子的左右两边,近在咫尺,好像是两人在唱和,声调和谐,伯仲难分。起初郁生心里有些害怕,赶快呼叫仆人,可是仆人早已熟睡喊都喊不醒,后来倾耳一听,又换成在吟诵诗文,但是和自己看的完全不一样。文章蕴意深奥,文采极佳,用词完美无缺,题目是取自《诗经》中的《唐棣》一章。郁生本来就嗜文如命,于是就暂时忘记了恐惧,把自己的学业也放弃了,参与进来,和对方同桌吟诵,就好像多年不见的知己一样。只是从对方衣服和口脂散发的香气实在让人很难以忍受。由于郁生本就天资聪颖,吟诵几遍就能熟悉一篇。等到能熟读背诵出来,对方又立即换了新的一篇。一直到深更半夜,郁生已经能背诵出五篇好文章,不由得狂喜不已,朝对方深深地作揖拜谢,对方听后发出“吃吃”的笑声,随后声音全钻进了墙壁之中。

到了早晨,郁生就不再苦读,而是把纸展开蘸了墨水,把学到的诗文全都给抄录下来。从发奋苦读开始,已经好久没有出过门,因为意外的收获,他又开始出门访友,向友人展示自己所得的佳作。看过文章的人无不赞颂,都说读了之后有让人飘飘欲仙的感觉,说他这次考试应该会高中。郁生听后十分欢喜,回到书房后对作品更是反复查看爱不释手,于是更加熟记在心。到了夜晚也不睡觉,准备熬夜,为第二天做准备。向仆人借口说早晨肚子会饿,让仆人早早备下食物,打算来酬谢授予他文章的人。

郁生正在安然吟诵,一杯香茗忽然出现在嘴边,味道十分清香,并且听到有人笑着对他说:“你这么努力苦读,难道都不会感到口渴吗?”郁生吃惊地一看,先看见了纤细白净的玉手和晶莹透亮的酒器。再一细看,只见对方秀发美腮,体态婀娜多姿,已经翩然来到他的身边。虽说郁生已同对方熟识,但还是吃了一惊。等到他再抬起头,又看见一位美人用红色果盘盛了几只果子,笑着放在桌上,说:“公子吃了它一定能连中三元。”郁生放下书卷赶紧起身道谢,但又担忧对方是何方妖怪,于是赶紧整好衣服,以礼相见。两位美人并不理会,只是相互看了看,嘲讽地说:“果然还是迂夫子那副样子。”郁生不好意思地又请她们坐下,询问她们的姓名。一位美人笑着回答道:“昨天因感到不平,早已经把姓名透露给你了,她叫纤云,我叫秋露。实不相瞒,我们本是书仙的侍女,在人间已将待了一百年了,侍候你是命中注定的,所以我们特追寻到此地,希望你千万不要拒绝。”郁生原来就知道她们的来意,听说了这番话后更是犹豫不决,只是拜谢道:“敝人不才,怎么敢和仙人攀亲?况且丢弃闺阁少妇,也实在是为了功名。冥数难知,不敢承受你们的厚爱。我们以文字相交,才不会堕落欲界,这样就很满足了。”还未说完,纤云在旁不禁拍手赞叹说:“真是一位好使者,一位好使者啊!带着礼物前来,你算得上是文人群中的佼佼者。即使这样,你对裴航抛却功名追求仙女不羡慕,为何又想如张硕的艳遇,在门外徘徊不断,不愿离开?司马昭的意图,难道你觉得路人看不出来吗?”郁生听后顿时无言。

秋露于是接着进行剖析:“虽然你有远大的志向,可惜却染上了迂腐的习性,以后也不会有大出息。要做大事必须让自己成大名,和几行科举文字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更何况研习科举文字只是为了获得考试官的赞赏,今晨你已经熟读了五篇文章,可以说已经是稳操胜券了。作文的心思本就怕文字迟钝不灵活。如果能够始终如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何必一定得伴着烛光,在屋内苦读才能高中呢?”郁生仍在犹豫不决,纤云见状又笑着说:“三科落第,一枕孤眠,假使考试再不利,你是不是下半生将一个人孤独终老。说起来这文章可真是害人不浅。”郁生听后不由得捧腹大笑。之后,秋露从桌上取过那几篇文章,说出自己的建议,替郁生指点迷津,一一提纲挈领,又说:“你的水平可能不能一下子顺利高中,但从此文路能够顺通,就算考试快要到来,你也能在今秋顺利考取举人。但一定不要急不可耐去考进士,否则只会留下羞耻。回来之后和我们相处,不出三年,你就会功成名就。不过要想实现目标,现在要离开这简陋破旧的房子,营造赏心悦目的名园,自然能帮你脱胎换骨。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是一派胡言。”说完,秋露和纤云一同起身,说:“现在你一定还在怀疑猜忌,所以等你顺利考取举人之后,我们再来与你敬贺,和你相伴。”说着身影在灯光下慢慢消失,一下子不见了。郁生对她们的出没已是司空见惯了,也没感到什么奇怪,就躺下睡了。从此他每天不再苦读,只是用尽心思去揣摩秋露所说的话,琢磨出其中的一些奥秘。就连写出来的文章,也一下子变得和过去不同,朋友们见了无不称赞。他也因此改变了以前迂阔拘谨的态度,不再闭屋不出,而是尽情出门和别人来往,虽然没和人家聚在一起喝酒,但逐渐也能和人相处在一块儿。

等到赴省考试,快要进考场时,忽然看见一位小童捧着一只黑漆盒子过来,郁生一问,小童说:“这是纤娘子送给你的。”郁生明白是纤云送的东西,打开一看,只见百来颗桂圆在里面,开始以为是纤云代为恭祝而已,正要对小童说些什么,只见小童一下跑得无影无踪,于是拿出一半携带在身上。搜查的人以为是结在树上的果子,没有什么怀疑,允许他把桂圆带进考场,就连郁生也不知其中的秘密。

笫二天黎明时分,考题出来了,郁生一看想起用桂圆佐茶。剥开桂圆,却发现含有玄机,在烛灯下细看,只见果实是用绵纸团做成的,纸上还写有细如蚊翅的小楷,只是要费尽眼力才能看清写的是什么。这时才看到竟是预先构思出来的文章。郁生顿时大喜,暗中一一把桂圆剥开,最后得文数百篇,又有目录。郁生对照试卷上的考题去寻找,发现所得文章,虽然和第一场书艺考题不同,但也相差不远。郁生因为有了这些文章,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挥毫答卷,像是预先已构思好似的,很快就完成了。接下来的经艺题目,也轻易对付,一挥而就。第二天早晨,郁生首先交卷出场。一起参加考试的考生向他索取文章欣赏,看了之后都顿时变得垂头丧气起来。第二场考试,郁生又带了一些桂圆进场。表判文字都作得很工丽。三场考试中的五篇策文,都是出自于桂圆内的纸条,典雅翔实,文采非凡。所以这一次的考试,郁生没费吹灰之力,就已经可以名列前茅。他事后很感激纤云的恩德,恨不得立即和她见上一面,而且又不理解桂圆中所藏的文章内容,为什么会按每场考试要求分出层次,毫不混淆。他此时确信对方是真仙,只是担心不能和对方成为眷属,而完全没有了疑心。不久,中举的榜书贴了出来,因试卷中有错字,郁生排名第二。主考官都为他出了点细小的差错感到十分可惜,文章的文采绝对是无人能比的。郁生更加感激纤云对自己的帮助,一有空就在小屋子里祷告,希望能和她赶紧见面,可是依然没有任何信息。

一天,郁生突然在书中发现一封信,打开一看,只见字迹秀丽柔美,原来是两位美人写来祝贺自己的。还劝郁生不要北上赶赴进士考试,否则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又要他去买郡中的名园,作为以后相聚的地方。信的末尾几行这样说:“你夫人寂寞地守空房很久,现在幸好你中了举人回到她身边,我们也不好现在献丑打扰。等你们续完恩爱之情,再来和我们陪伴,现在时机未到。”郁生看过书信的内容,心里对两位美人的贤惠更加喜欢。可是事情并未顺利发展,之后他因年纪轻轻就高中举人,不甘寂寞,竟然不听美人的劝告,打点行装准备去京师赴考。还未走几程路,就因为随从沈犹狂依仗主人新近中试,殴打某县的隶役,被县令一怒之下发出公文通报详情,要把他绳之于法。认为郁生的行为放纵,便削除了他科举的名籍。郁生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后悔不已,也佩服秋露她们的先知先觉,思念之情更加炽烈。自从受了挫折之后,郁生也愧见亲戚,偶然听说无锡的董氏有处别墅要出售,里面花木森茂,环境幽雅,于是告诉他的父母,用重金买下,住了进去。

刚搬进别墅,正值三月上巳日。郁生浴沐更衣,打扮自己,好像是要等什么人,僮仆都暗自窃笑。他不去读书,口中反复将云、露两字念叨不停,别人只感到奇怪不知个中的原因。新居才收拾妥当,郁生就将仆人赶到外头去住,禁止进园。所有添香烧茶的事,都由自己来做,心中另有安排。

又过了两天,郁生夜里正对着皎洁的明月寄托思念,忽然听见传来佩玉相击的清脆悦耳的声音,两位美人已结伴而来。郁生看见十分开心,赶紧走下台阶迎接。纤云先表示祝贺,之后又表示惋惜;秋露先表示惋惜,后表示祝贺。郁生早就想开并不介意,拉着她们的手一起走进书房。郁生先向纤云表达谢意,纤云说:“只怪我强作解人,让你已经到手的功名又失去了。要不然,即使你没有考中,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地步成为一介平民百姓,有什么可谢的?”秋露于是微微以讥笑的口吻说:“你这丫头净出馊主意,诱使别人考场作弊,论起罪来应当受到牵连。”郁生和纤云听后都大笑起来。郁生又向秋露表示是自己咎由自取,并且对她的先见之明感到佩服。秋露一本正经地说:“当初对你许下科名,我并没拿定主意。可你高中之后就违背了我的约言,舍旧就新,最后受挫而归。这就是我向你表示惋惜而不是祝贺的原因。不过幸好你已经领悟了我的话,不冷寂静居,以后也自会有生花妙笔,前程从此扶摇直上,鹏程万里,功名不难一蹴而就。这样说来又应该向你祝贺而不是惋惜。还有你家名声显赫,从事应当小心谨慎才可。就算纤云妹妹可以帮你,屡考屡中,但最后难免也会流言四起,损害自己的名声,这也是超出我预料的。”郁生听她句句有理,侃侃而谈,心中更加佩服,悟出了她先表示惋惜后表示祝贺的意思,于是和她们畅聊欢乐,毫无畏惧和顾忌。接着又剪去已经燃尽的灯芯,靠近而坐,摆上酒席,好不快乐。纤云和秋露本就擅长歌唱,又很会逗趣,一曲一语,清脆动听,从屋里不时传出说笑声,好不热闹,可仆人们的耳朵竟然好像被塞起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也真让人奇怪。

畅饮到深夜,郁生已经有些醉意,推说自己醉了,首先站起身来。可纤云又捧上一杯酒,对郁生说:“今夜是一个情难自抑的夜晚,月上柳梢头,我们不要辜负这美景,我们下面来请行酒令,能者先占枝头,不能的退居其后。如果势均力敌,则一箭双雕,你可千万不要推辞。”郁生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于是也倒了一杯酒,叫纤云行酒令。纤云爽快地一饮而尽,说道:“烟云满纸,君宜先赋行云。”秋露也朗声说道:“月露盈帘,郎岂迟挥垂露?”一时满屋欢笑,差点把酒杯弄翻。之后一起起身整理床榻,解衣共眠,郁生左有纤云,右有秋露作陪,如此桃花简直让世人羡慕嫉妒。

早晨起来,郁生担心被外面的仆人发觉,还担心不已,可谁想那些仆人来回侍候,就像瞎子一样,什么也没看见。秋露和纤云也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等到仆人收拾好出去之后,三人又高兴地凑在一起欢乐。秋露教郁生下围棋的技艺,纤云向郁生传授绘画的技法,郁生非常用心去学,学得像模像样。夜晚一起饮酒品茶,白天一起锄花种竹,每天以此为乐,乐此不疲。郁生屋里只有一张古琴,只要秋露一弹琴,就能让人陶醉其中,随着琴声飘飘然。而纤云则配合着一支筝笛,时一弹弄,音律妙不可言,无人能与之相比。至于研究诗文典籍,三人也是一同研习,探奇索异,辨难析疑,乐趣满满,而郁生的学业也在欢乐中大有进步。

郁生每天生活在如此快乐之中,早就忘记了回家探望。但只要三天,秋露就一定会劝郁生回去探望父母;一过十天,纤云又一定劝郁生回家住上几天。至于床笫间的男欢女爱,秋露和纤云都不很看重,每次都劝说道:“郎君以后必定要飞黄腾达,怎么能够只在妇人怀里享乐,这也太没出息了!”郁生更是喜欢两女子的贤惠。

就这样过了两年,没有人察觉出有什么奇怪。秋露和纤云都不吃平常的食物,只吃几个美味果子就可以裹腹,根本不需要郁生供给。平时畅饮欢乐的美酒,也都是两女子拿来。所以才能金屋藏娇,而没有流言蜚语在外面。郁生尽享风流韵事,还受益于美人,因此身心无比舒畅,真的如脱胎换骨一样。刚开始还要靠秋露、纤云帮他指点学业,但相处久了,现在已经不用她们进行点拨,就能做出精彩的文章,学业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之后秋露又劝郁生把写好的文稿刊行于世,广加宣扬,人们看后都赞颂他的文采,更加相信他以前并不是凭运气中举,逐渐名声远扬。这一年郁生成了生员,秋季又参加乡试,中了第一名。

第二年春天,郁生将赴京师参加进士考试,纤云和秋露忽然提出要告辞,说:“我们姐妹和你一起欢乐多时,把自己的职务也都荒废了,现在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准备返回天上,所以没法再和你相处了,还请你不要挂念!”郁生因这突然的离别大吃一惊,硬要留下她们,又伤心流泪。秋露态度坚决不肯留下,而纤云却恋恋不舍。秋露说:“纤妹可千万不能堕入色界,忘记了自己的本职。不过若你实在不舍,那就留下来吧,只希望郎君好好待她,能让她出去光明正大地见人。毕竟藏声匿迹不是长久之计。”郁生听后很高兴,还要接着准备挽留秋露。只见秋露说完就奔出,腾身向上,转眼间已经在九霄云外,看不见踪影。纤云也不好再留,准备紧跟其后,只是才离地一丈左右,就听见雷声轰鸣,胆战心惊,又回落下来,叹息道:“我可真是自作自受,书仙真是不能欺骗!”虽然郁生失去了秋露,但能留下纤云也十分开心,心里也稍许有些安慰。于是他和纤云商量,让他先走,在中途等候。郁生到了扬州,借口妻子没生育后代而要讨妾,便正大光明地把纤云纳做小妾,仆人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从此纤云和正常人一样吃饭、做事,之后随郁生来到京师,帮助他参加考试。郁生有时和她打趣说:“蜡丸密书,你是否应当预先替我准备好?”纤云回答说:“今日之事是你自己要做的事,我可不敢再欺骗作弊了。”郁生并不在意,之后竟然连捷中了进士,殿试为二甲第一名。将要被授职,纤云对郁生说:“金榜题名是为了让双亲高兴,家族荣誉。因家庭拖累他们无法来京师,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想他们吗?”郁生说:“怎么能不想?你说得对。”随即请假南还,回到家乡,纤云按礼拜见了公婆,又见过郁生的正妻。正妻见纤云的美貌和贤惠很是忌妒,对她十分苛刻。郁生看在眼里,私下找时间跟正妻谈起纤云默默相助的功劳,又讲了她的不同之处。正妻听后觉得十分荒谬,不敢相信。一天,郁生和纤云都在正妻那里,忽然见正妻的弟弟来探望他的姐姐,其实是来侦视纤云的。纤云也不避讳。等到客人上了台阶,纤云便把自己的身体向郁生凑进,两人竟然合为一体。侍女四处打量,都看不到纤云的身影,全屋子的人都感到十分惊骇。等到客人一走,纤云又出现在郁生的身边,像之前一样。正妻这才不得不相信了郁生的话,虽然惊恐不已但仍主动和纤云和好。郁生假期一满,就携眷属来到京师,妻妾和睦融洽,比汉武帝的尹夫人和邢夫人相处的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生活好不惬意。

外史氏说:从前有一大户人家,请来一个老师教他的儿子,可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丝毫未见儿子的学业有什么长进。主人很是纳闷,自己也是一位知名人士,就向老师打听分析到底是什么原因。老师说:“这孩子的材质确实要高出常人百倍,只可惜一直闭门不出,故步自封,所以学业才没有任何进步。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大有所成,那你就给我千金,我带他去远游,三年之后,一定能一鸣惊人。”主人也认为老师说得有理,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给了他出门的路费,放心地让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出游。主人的亲戚朋友知道后无不在背后嘲笑他的蠢笨。这位老师带着弟子到处游历名山名水,搜奇览胜,南到闽粤,北到燕齐,足迹踏遍好几个省。每到大城市,就买奇书让他阅读,又不停地游览胜迹,拜访名流。第二年,弟子对这种行游感到厌烦,加上思家心切,就向老师提出要回到家乡的请求。老师说:“既然你游兴已尽,那下面就开始埋头苦读吧。”就在船中给弟子讲授指点学业,聊当在书房授课。回到家里,主人的儿子静下心来,闭门苦读,写出的文章,文采超然,当地有地位和声望的先辈看了之后无不称赞夸奖。之后也在当地名声大震,最后参加考试中了高第。从这件事中可知,坐在破蒲团,也不一定就能悟出高妙的境界。文人的内心,一定要剔透玲珑,心无杂念,才能妙笔生花。题名大雁塔,走马曲江头,只是替浮而不实的人别开蹊径,确实不应该也不可取。所以像纤云、秋露这样的欺骗手段,按理来说的确是不光明磊落的。而寻求方法让脑袋化迟钝死板为灵活,深得学习的奥妙诀窍,确实是值得借鉴的。所以郁生试场作弊取得功名,可最后却又失去,实在是报应啊!话说回来,纤云因贪恋痴迷而最终被纳为小妾,即使结局还算圆满,可是和秋露比起来,我觉得简直无法相比。最后提醒各位:书仙的身边还有很多人,希望闭门潜修的人,都能诚心祝告。

萧翠楼

燕地的诸生之一苑之缙,年纪不大,涉世未深,和邻家的儿子往来密切。邻家的儿子姓萧,名不言,为人放荡不堪,行为不轨,毫不夸张地说,他和里中的荡妇都有私情,邑人因此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常在妓院居住,人们私下给他取号“翠楼”。所以苑之缙,除了会狎妓玩乐,整天游手好闲。

没过多久,萧氏因病身亡,苑之缙害怕自己也会如此,所以对自己的行为就稍加节制。忽然有一天梦里,他梦见萧氏和自己打招呼说:“我的案子还没有了结,必须得请兄前往对质,还希望你不要怕一路劳累。”苑之缙在睡梦中一时竟忘记了萧氏已经死了,怀疑他是因为男女之事闹出了案子,关联到了自己,不得不跟着他走。出门走了大约几里路,路经一条小溪,只见溪水颜色发黑,腥臭扑鼻。苑之缙感觉奇异,不想再往前走,可萧氏态度强硬,只好屏住呼吸,撩起衣服渡过溪去。又走了大约一里的路,来到一座寺院前面,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官署。苑之缙更加怀疑。走进寺院,四处安静得吓人,好久都没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当门立着一尊几乎和屋檐一样高的纯金色的巨像,看不清楚面目。只见萧氏跪拜在地,苑之缙也跟着伏下身子。巨像突然发出声音:“这件案子本来早已了结,老僧以慈心度世,所以特地等待苑生的到来。既然现在他已经来了,那你赶紧走吧!”萧氏还想说什么,只见巨像厉声地呵斥他,萧氏吓得不见了人影,巨像也一下子消失得无踪无影了。苑之缙十分惊骇,不敢再往里面走一步,立即转身出去。出来时,原本寂静的寺院突然人来人往像蚂蚁一样,熙熙攘攘,完全不见刚才的冷寂。苑之缙茫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跟着人群往前走。忽然身前出现一个身着短衣、相貌丑陋的人,像是妓院的鸨奴,向苑之缙拱手说:“苑相公一向多有豪兴,怎么会到此地一游?”苑之缙把萧氏的事告诉了他,那人笑着说:“很好,很好!那请跟我走,你不仅可以把疑惑解开,而且还能一饱眼福。”苑之缙听后欣喜不已,就跟着那人前去。

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四周全是白墙,那人领着苑之缙从旁边的一扇门进去,并且神秘地对他说:“想要窥视隐秘不被发现,那就不能走正道。”到了里面一看,只见好几间华丽的房屋,正门都朝内,旁边都开着透光的小窗,用纱布遮住,烛光从里面透射出来,苑之缙顿时晓得这是为了在白天制造出夜晚的景象。不久听闻屋里传出笑声,应该有好几个人,言语中还夹杂着一些淫荡猥亵的话。苑之缙本就习于此道,一听还真有点动心。那人让苑之缙趴在窗户上朝里窥视,只见屋里的五个人正在开宴畅饮作乐,中间坐着一位长须者,旁边有四位客人,看上去都是粗俗的人,袒胸露臂,哪是在饮酒而是一起灌酒。还有一位年仅十四五的美少年,手里拿着酒壶站在一边,看上去面目清秀,神情羞涩,一双秀眼中好像还含着泪花,不时地暗自用手巾擦着。再看他的衣着,绿衣红裤,模样像是娈童。苑之缙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长须者回头对客人说:“翠楼到现在还没老实,今晚我们要让他尝尝厉害,或许能满足我们平时的心愿。”众人都笑着点头赞同。苑之缙听见名字后,吃惊不已,再仔细一看少年,眉目神态很像死去的萧某,心里不禁开始怀疑起来。一会儿灯残酒尽,客人们都站起身来,其中两人因有事先行走了。长须者又让人换上蜡烛,顿时屋内灯火通明,像白天一样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三个人作出一副醉态,不断纠缠调戏少年,有的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有的去亲他的嘴。少年娇羞不已,不知所措。不一会儿,客人都脱下内衣,下体都十分粗壮,不仅让屋里的人感到害怕,就连屋外的人也看呆了眼。再一看少年更加恐慌,无处可逃,使劲挣扎。众人把他捉住,按在床榻上,撩起裤子玩弄,都拍着手说:“果然是好美的臀部!翠楼用这个来慰劳我们。”让人听了不禁心惊肉跳,真是三虎搏羊,只能受死。众人正在折磨少年之际,一位强壮的男子忽然闯进屋里,手拿大刀,怒目圆睁。众人吓得赶紧躲在一边,只有长须者用力把他拉住,嘴里像是在劝解。无论怎么说,壮汉还是不听,拿刀就朝少年砍去,只见少年吓得身体颤抖不已,壮汉竟然一刀把少年的头砍下,顿时鲜血满地连角落里都是。这时,苑之缙才在恍惚之中发现所杀的不是少年,其实就是萧某,一惊之下好像醒了过来,听到耳边有人在说:“你怎么能睡着了?”张开眼睛,知道说话的是前面那个领路的人,而自己仍然在窗子底下趴着窥视。再一听屋内动静,只听见鼾声四起,里面的人早已经吹灭灯烛休息了。那人也说:“赶紧走吧,你也应该找个地方住下了。”于是两人仍从边门走出。

只见天空忽然一下开朗,好像出现了曙光。那人对苑之缙说:“听说你很喜欢狎妓,我家最近刚得到一个美人,要不要去看一看?”苑之缙惊魂已安,听说有美人,心中激动不已,同意去。那人便把他带到一处门前,只见帘子低垂,大门朱红,像是一家妓院。于是苑之缙没有多想就走了进去,等转过身,就看见萧某也从外而入,面容苍白不已,无精打采,一见苑之缙,顿时很羞愧。苑之缙站在那里想着等萧某走过来,和他打一下招呼,可萧某沉默不语像没听见似的,从他身边快步走过。苑之缙感到纳闷十分奇怪,也跟着他进去。萧某走进内房,随后从侧屋走出一位年少的婢女,喊道:“阿姊来了吗?客人已经来了。”里面有女子应着话:“你让客人先坐下,我整理下衣服。”随即婢女撩起帘子请苑之缙进去。苑之缙见屋里十分整洁干净,可一直没看到美人的倩影,只是见到四面墙上所挂的琵琶、筝、阮之类的乐器。苑之缙这时很好奇萧某的行径,趁婢女去沏茶之时,就从帘子的缝隙往里窥看,竟然发现萧某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手里还举着一件肉色的东西,明亮白皙。仔细一看,绿眉红唇,乳阴齐全,原来是妇人的身体。苑之缙大惊不已,想继续看个究竟。萧某抖了抖东西穿在身上,就像蝉钻入蜕壳一般,转眼间就变成了女身。苑之缙见后吓得赶紧往外逃。到了门外,他见好几个人喜滋滋地走来,操着当地口音,像是同乡。他们相互在说:“不用花费半文钱,就能欣赏了美妓,真是太好了。”又说:“这可真要多亏佛陀的帮忙,让我们洗清了这样的耻辱,这难道不比生吃其肉还解恨吗?”说着一齐进了门。苑之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正身处冥间,所遇到的全是鬼。

赶紧寻找回家的路,可又不可得,此时心急如焚,忽然看见他早已经死去的外祖父拄着拐杖走来,他见后伏地而行,扑倒在祖父跟前,哭着向祖父求救。他祖父见状骂道:“你这个畜牲!看见冥间的惩罚,你的心里也会感到害怕吗?”苑之缙吓得不敢回答。他的祖父叹息了好久,对他说:“快跟我走吧,或许还能活命,从此你应该洗心改过。要不然,减寿折命的报应你是很难再逃了。”说完赶紧拉着苑之缙走进一条黑暗的夹弄,看不清东西,后来逐渐明亮起来。没走几步,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哀号声。走近一看,原来在两旁的高大廊屋上面倒挂着无数一丝不挂的男女,肠子像从胯间抽丝一般流出体外一丈多,双脚被绑住吊了起来。其中竟然也有僧尼,而他们的遭遇更惨,头下还烧着熊熊烈火,此刻是焦头烂额,比别人叫声更加凄惨。苑之缙问祖父这是怎么回事,祖父回答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屠肠狱。你的罪错还没有到这地步,不过也恐怕难逃这一关。”说完不断哀叹,愁容满面。苑之缙此时悔恨交加,不禁潸然落泪。出了夹弄,祖父又嘱咐他说:“这次回去后你千万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了。你前面所看到的是净秽金刚巨像,他时常驾临污秽之地。你赶快诵读《金刚经》,或许这样还可以侥幸逃脱法网。”苑之缙还想问个究竟,但转眼就不见了祖父的身影,到处喊着祖父,思念不已,失声痛哭。醒来之后,发觉自己仍然在床榻上躺着,而现在已是下半夜了。

苑之缙将梦境中的事牢牢记在心里,发誓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第二天起来,就赶紧买来《金刚经》,把身体洗净后静心诵读。过了一个多月,他梦见一位姿色貌美的妇人,穿着华丽的服饰,贸然过来,对他说:“如果一个人在人世奸淫一位女子,那么以后他的亲戚都要受到连累惩处。幸好你的孽债还能稍微地还清,可是你犯的奸淫的罪行,仍旧会遭受沦为娼妓的处罚。如果你有意,二十年之后可到吴山楚水来见我。”苑之缙知道对方就是萧某,就拉住他,想说些什么,可还未来得及说就醒了过来。从那时起,苑之缙更是诚心修行。他又听说萧某好色不论男女,常常连别人的子弟也诱奸,又因为男宠的丑事,让受辱男童的兄长含恨而死。于是他想,梦中那位持刀杀人的壮汉,应该不是没有缘由的。苑之缙从此洗心改过,再也不敢踏进妓院的门槛一步,之后又严格要求自己,最终在学业上有所成就,操行也受到了人们的赞誉,最终进了学府。五十岁那年,听说江淮有一个名妓,也叫翠楼,颇有盛名,一心想前去拜访,以赴昔日的约会,但最终因为路途太远而不了了之。

外史氏说:我在前面《田再春》一文中,已反复讲了作孽会遭受报应的道理。听说上述这件事后,更是深信金刚的棒喝胜过道人许逊的道术。如果人死后受到报应,那一定得让活着的人为他们作传,看见的都被吓得魂飞丧胆,那听说的也一定会惊诧不已。更何况像萧翠楼那样,无论死后是变男变女,作人作鬼,都逃不了亲身遭受蹂躏摧残的恶报,就连仅在青楼的一夜之欢,想尽法子也不能把罪赎了。纵使再蠢笨的人,到了这样的地步都不免会被吓到,又何况像苑之缙这样还不算太笨的人呢,所以说怎么敢不改过自新?

卢京

京师有一个妙龄貌美的艺人叫卢京,本名京儿,在当时可谓是很有名气。秀水的某孝廉,在京都等候选用时,见了卢京后便倾心于他,常常流连在他那儿连家都忘记了。孝廉家境很贫困,没有多少钱,出不起缠头费,只是每天带着一百文钱前往演戏的场所,明说是来看戏,其实是别有意图。京师有几十处有名的演剧场所,戏班的名单也会每每张贴在市中。每当孝廉打听到卢京的演出场所,总是会把省下的酒钱全数带上,匆忙地赶过来,不管路多远他总是如此。到了那儿就找到一地坐下,神情专注地等着看卢京,卢京一出场他就精神倍增,翘首观望,而一下场倒头便睡。见卢京演出,他总是像在欣赏一幅名画,意蕴不尽,一旦卢京离开,眼神就跟着他的影子连心都一起走了,像是失了魂魄的人。就连卢京在场上的一颦一笑,也让他陶醉不已。即使满场有众多艺人,他也目不转睛只看着卢京一人,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每当有人问他演的是什么剧时,他就回答说:“我怎么知道这些?”于是“戏痴”的绰号便成了孝廉的代号,同乡人也全拿他当笑话讲。

卢京色艺双全,高傲自负,刚开始并不将孝廉放在眼里。但一年多过去了,看到孝廉依然每日必到,坐不移位,看向自己时总是目光灼灼,情意绵绵,一门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开始的时候卢京还觉得此人好笑,时间一长就感到此人很奇怪,也在暗中越发注意起孝廉来。看到他对自己的如痴如醉,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顾,卢京也十分感动。他不知孝廉的名字,便向戏班主人打听,班主也笑着说:“这是你的戏痴啊,看你有两年多了,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吗?”卢京听后更加惊奇,又进一步打听,了解到孝廉的详细情况,才知道虽然他中了科举,但生活却很贫穷潦倒,这样的情况是万万不能讨得梨园艺人的欢心的,心里开始同情起了他。深思熟虑了几天,突然决定不再从艺,带着所有的东西来到孝廉身边,一见面看着惊讶的孝廉就哭着拜倒在地,请求做孝廉的仆人。孝廉此时更是傻了眼,虽说孝廉一向钟情于卢京,但却并没有料到他会自己找上门来,竭力推辞,并问起其中的原因。卢京答道:“我不敢另有所图。看到你如此倾心于我,让我深受感动,对你越来越喜欢。”说完大哭了起来,怎么都不肯离去。孝廉于是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白天卢京穿着青衣,像是一个僮仆,替孝廉准备饭菜。晚上便买来酒,换上旦角的女装,在地毯上又唱又跳,给孝廉快乐。等到孝廉就寝时,就辞别说:“并不是我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是我怕折损您的大德。”日长月久下来孝廉也习惯了,对卢京既怜爱又器重。卢京天性聪明,孝廉将他当作自己的左右手。等到选期来临,卢京又拿出自己的积蓄大概有数百两银子,为孝廉打点仕途,让孝廉得了一个大邑的官职。孝廉平时并没有什么积蓄,看着一切赴任的费用卢京都给他准备好,孝廉有说不出的感动和感激。上任之后,孝廉叫卢京总揽衙务,可是卢京以不熟悉事务为由不愿接受,说:“我跟着您是报答您对我的知音之情,如果这样,就变成了我是有所企图。更何况让一个艺人掌管事,一定会让上司觉得寒心。”由于官务繁忙,所以卢京跟随孝廉当官十年,比不上当初两人晚上开宴取乐的情形。

孝廉在任上去世后,卢京来为他料理后事,并把棺木护送回孝廉的家乡,在他的坟头上痛哭了一场,然后才辞别离开。晚年又来到京师,可是生活窘迫贫困,加上此时年事已高不能登台表演,所以便以教唱为生。有知道其中内情的浙人,偶尔说起孝廉的事时,卢京听后总是流泪不止,为失去生平第一知己而悲痛不已。

外史氏说:人们称孝廉是情痴,却不知道这个称号戴在卢京的头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卢京为了报答孝廉的痴情,甘愿放弃在繁华富丽的境地的安逸生活,甘心过穷困的生活,也只有读书明理的人才能做到,艺人哪能如此?但是卢京却能跟随他达十年之久。这事发生在艺人身上,又显得十分奇异。我还听说,有陶公名某,中进士后被授职张掖县令。自从上任起,为了禁止流言蜚语,从不看戏。年近六十,除了簿书之外,时刻带着书卷阅读。一年下来,也是为了招待僚友才召来艺人演戏。甘郡某戏班有一位容貌秀丽妩媚的旦角名叫陆悦生。正好这一天陆悦生在官署中演戏,陶公见后,便情不能自禁,竟然把她留下做贴身侍从,朝夕相伴,又赏赐她无数的钱物。不过悦生并不满足还使尽魅惑手段,又勾引陶公的几个儿子,让一家子争风吃醋,旁人知道后都掩口暗笑。后来在陶公将离任时,悦生带着万金逃之夭夭,陶公也因色欲而染上了病,差点送了性命。唉!“不见能引起欲念的东西,心中便不会迷乱无主”。像陶公这样都还免不了被迷乱,难道孝廉的艳遇,能侥幸地得到吗?

苏瑁

郡人有个弃儒从医、医术高超的人叫苏瑁,盛名在外,请他看病的人纷纷而至。由于他家住得靠近城郭外,如果碰上天黑不回去,就住在城内,都已经是一种习惯了。而他大多在上元观里休息,所以和观中的道士交情很不错。

一天晚上,苏瑁又因为天黑在上元观过夜。道士准备了酒和他一起饮乐,吃喝谈论,好不惬意。席间道士对苏瑁说起观中近来经常闹鬼的事件,说东面廊屋某真人位下有一个执拂的女子,经常出来勾引别人。而阎王殿里面有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女囚,夜间时常闹腾,经常能听到她的嬉笑声。道士对此十分担忧。他又对苏瑁说:“你出去恐怕很快就会被她们缠住,所以你可要千万小心啊!”苏瑁听后不以为意,开玩笑地说:“或许这是一次艳遇。法师没有对付鬼的符书,可也真的没有福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等到苏瑁刚上床睡觉,就听到窗前发出弹指的声响。苏瑁大声叱问是谁,听见对方声音十分娇美悦耳地回答说:“是我。”苏瑁想起道士的话,更加怀疑,这时他披衣起坐,连声喝问,外边竟然不再说话,一片寂静。苏瑁也不敢贸然开门,因此一夜都没敢睡。早晨起来,更是觉得这事难以启齿,就没有告诉道士,只是表示谢意之后匆匆离开了。以后也不敢再在观中留宿,出外看病时,也是不敢在同一个地方久留。

过了几天,又因城门关上,无法出去回家,就在病人家里留宿一晚。在房间里感到十分寂寞无聊,就想去找住在附近相好的情人,一时也忘了情人的家住在上元观附近。他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怕打扰主人家,就没通知主人家。见了情人之后,两人情深意切,分外想念,情意绵绵,到了半夜时分,才告辞返回。他的情人让僮仆送他上路,苏瑁不愿意相送,拿着烛灯,独自上路回家。走到上元观前,忽然想起以前道士的叮嘱,心里十分的忐忑不安。正准备走过观门,突然他发现了像是一堆积雪的东西站立在屋檐下。他吃惊地张大眼睛,好像是个人,走近一看越来越像人,双腿不觉开始发抖,再也不敢过去。硬着头皮用烛灯一照,就听见对方笑着说:“可真是个傻男子,胆子怎么像老鼠一样小。再继续盯着我看,看我怎么吓死你!”说着又挺了挺身子,原来真是一位赤身裸体的妇人,头发散披着手也垂下来耷拉着,一步步逼近过来。苏瑁惊吓不已,大声惊叫,赶紧扔下手中的灯烛,狂奔逃开。妇人紧紧追随其后,苏瑁吓得到处大声呼号,满街的人都能听到。还没睡下的人听到动静都出来探看,他们大多都认识苏瑁,见他失魂落魄吓住的样子,忙拦住他问发生了什么事。苏瑁还不断回头观望,见没有鬼的踪影,才气喘吁吁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众人都住在上元观附近,早已经听说过这样的事,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于是对苏瑁说:“既然先生早已经知道这些情况,那你就不应再单独夜出,这次应该要吸取教训了。”他们一齐把他送回去,一直到了主人家看他安然进去才返身回去。主人看这仗势,又听说他遇见了鬼,也赶紧出来看望。苏瑁这时已经稍微安下心来,主人见没什么大事,安慰了几句就走了。

苏瑁此时十分疲惫,于是就把烛吹灭脱掉衣服准备睡觉。他刚将手探入被中,摸到了好像是人,发现有人早就躺在那里,能闻到体香扑鼻,掀开一看,只见女鬼已抢先一步占据在床。苏瑁惊恐不已,赶紧转身,准备夺门而逃,大声呼救,可此时他的臂膀已经被鬼紧紧拉住,怎么都无法挣脱,便吓得立即向鬼求饶。妇人只是笑笑说:“你也太胆小了吧?我其实很仰慕你的高雅,所以才会不顾女子的羞耻,特前来投奔于你,又怎么能去害你呢?你大可不用这么害怕。”苏瑁依然不断向妇人求饶,妇人这时看不起他,说:“我想你可能误会了。阎王一直都在殿堂上,如果是鬼又怎么能偷偷溜出来呢?我其实是仙人,时常出来游玩,人们所传说的‘执拂女子’就是我。只是别人见我执拂时才衣着楚楚,就以为是两个人,其实不知道就是我一个人。”虽然苏瑁仍然深感怀疑,但摸到滑腻如玉的肌肤,又听见女子娇滴滴地说着如此媚话,还窥视了妇人赤裸诱人的胴体,暗室生辉,也逐渐忘记了刚才的恐惧,于是不禁脱去衣服,和妇人像夫妻一样同床共眠。苏瑁从没见过其他女人身上能像妇人那样肌骨柔美妩媚,放荡诱人,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顿时觉得和妇人相见恨晚。拂晓时分两人才起床,又反过来嘱咐妇人,妇人笑笑答应了,仍然赤裸着身子离开。打开房门,这时外面早已是太阳高照,苏瑁更加确信妇人不是真鬼而是仙人,也在心中喜悦自己的福气。

时隔两天,苏瑁的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去探亲,只留他一人在家,趁着此时又不禁对女子思念起来,想入非非。正想着只见房门突然自行打开,看见有人悄悄进入,开始他以为是盗贼,赶紧起床点上灯查看,远远地就觉得似曾相识的香气扑鼻而来,那人早已站在床榻一边。苏瑁以为是那位妇人过来,仔细一瞧,只见是一位身穿用金丝装饰的衣服,头戴翡翠冠的妙龄少女,姿色过人,恐怕在天上也不一定有这样的美貌,对着苏瑁嫣然微笑,苏瑁顿时失了魂,远比前面那位妇人漂亮。她又轻轻挥舞用麈尾制成的拂子,衣香四溢,苏瑁猜测眼前这位少女就是道士所说的某真人位下的那位执拂女子。苏瑁对鬼怪也见得多了,并未害怕,转身就离开床榻,没发觉身上没有穿衣服。女子看后急忙用衣袖遮住面孔,说:“真是羞死我了!耳能洗,眼却没法洗净,我可真后悔来这儿。”说着就准备返身离去。苏瑁来不及说话赶紧拉住她的绣带,不让她离开,又一把紧紧抱她入怀,表达爱意,并问她从什么地方来。女子使劲推脱,显得十分羞涩,说:“看了你的丑态百出,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委身于你了。”说着将拂子放在桌上,和衣进了被窝。苏瑁高兴地把身子贴上去,见女子蜷曲着身子像小孩一样,便情不自禁地爱怜地抚摸起来,想和她欢好。不一会儿就把女子的衣服全脱掉,做爱时,欣喜地发现女子是第一次,呻吟婉转悦耳,温柔又别有一番风味,前面的妇人和她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欢爱之后,女子才谩骂说出来意:“前些日子我听说一只骚狐竟然敢冒充我的身份,将两人说成是同一人,让你以为我等连娼妓都不如,不知廉耻地裸身夜奔,所以才厚着脸皮深夜来访,让你分辨真伪,谁想到受了你这样的待遇。古人说‘效仿别人不良行为’,说的大概就是我吧。”苏瑁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妇女真的不是鬼而是狐;而眼下的女子也真的不是狐而是鬼。见他不怎么相信,女子打趣地笑着说:“你也在怀疑我吗?我等的确很多是鬼仙,可那妇人其实是狐的丑类。为证明我的话不假,我把拂子放在你这里作为凭证,你也可去上元观看我验证真伪。”说完,起身穿起衣服,又对苏瑁说:“三天之后等你相信我说的话后,我再来看你。受爱欲牵制,我恐怕也控制不了自己了。”一下床,就不见了人影,只有余香环绕,闻一闻,枕被上还有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芬芳气息。这时苏瑁也已相信对方才是真仙。

第二天,他带着拂子来到上元观,对道士说了昨天所发生的事情,并想弄清两位女子的身份。道士欣然领着他先游赏了殿堂,果然见那里塑有一名女囚,赤身裸体,伏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拿钢叉的巨鬼,正对着女囚,摆出好像要准备把她投入油锅的架势。苏瑁仔细一看,果然像自己以前半夜所遇见的妇人。正在认真打量的时候,道士听说他遇到了鬼,忽然笑着说:“在路途中威吓你的不会就是这个鬼吧?但这不是木偶所能做得出的,也不是阎王放任不管的原因。”于是道士详细地说起事情的起因:某月在打扫殿堂时,发现有狐的踪迹。又在某天深夜追逐白狐到了这里就不见了,这才恍然大悟以前发出的嬉笑声其实是狐干的,和鬼没有什么关系。苏瑁听到这里,更加相信昨天女子所说的话。道士又领他到一个塑有真人的殿堂,踞坐在狮子上,旁边还有两位姿色貌美的侍女,苏瑁仔细一看,发现左边侍女的面容衣着和遇见的少女很像,心中十分惊奇。忽然又听见道士惊叹道:“执拂女手里的拂子怎么没有了?”苏瑁这时便从袖中拿出拂子,放在侍女手中,竟然十分吻合。于是他笑着对道士说:“《红拂记》中的李靖归还原物时态度十分恭敬,可是这位真人却没有杨素的雅量。”道士听后十分惊诧,问是怎么回事。苏瑁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笑着走出来,不顾仍在惊诧的道士直接回家了。

到了家里,他的妻子也已从娘家回来,正在准备着把枕被清洗,抬头看见苏瑁顿时一脸怒气,问妻子怎么了,妻子委屈地哭了起来,要离去。细问才知原来她回到娘家后,正在考虑什么时候回家,忽然有一位身穿青白色衣服的妇人,闯进她的房间,对她说:“你的丈夫太不要脸,竟然诱骗良家处女和他交欢。你赶快回去看看吧,那血痕还印在被褥上呢。”苏瑁妻子听了大吃一惊,赶紧赶路回家。一打开被褥,果然看见上面有血痕,还留着香气,便一气之下把被褥拆开,准备清洗。而此时苏瑁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妻子奚落了丈夫一通,苏瑁这才明白过来,极力争辩,并向妻子讲述了自己的奇遇。妻子根本不信,对他辱骂得更加厉害。最后夫妻反目,事情过了好几天后两人才渐渐和好。

过了十多天,苏瑁去病家出诊,傍晚回来,又在偏僻曲折的小巷中遇见了执拂女子,她迎上来便解释说:“这都是狐从中作梗,加上你家娘子也是醋兴大发,让我不能一直侍奉你。你家娘子也真是气量太小,这样的事也值得这样发火吗?”说完便要离开,苏瑁赶紧要留她说话,可一转眼就不见女子的身影。从此也再没有碰见她。妻子也管得苏瑁很严,不让他再在外过夜,连那位妇人也再没见过。这是苏瑁壮年时所经历的事。直到了他的孙辈,他们才把这件事说给别人听。而上元观也已倒塌很长时间了,早已经是一片蔓草荒烟,原来发生怪异的殿堂早已无法找寻。

外史氏说:如果人世间没有雅俗区分,那么洛阳的好女子恐怕就要和荡妇一起受人嘲讽鄙视,文中狐的行迹不就是淫荡的妇女,虽然文中仅写道其发出的嬉笑声,我想诱惑人的手段应该还不止这些。执拂女子如此婉丽,竟然特别指出她的煽惑引诱。我想这就不单是吃醋的娘子为什么会对床上的血渍如此在意了吧,执拂女子又何尝不是呢?不过苏瑁失去女子,就好比苏轼失去朝云,或许也会是一件一生遗憾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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