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六点四十五分走进磨坊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用一个网状小筛子把萨尔克特圣玛丽镇过滤了一遍,而筛子中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本来在英国过着那种很典型的精细生活,也相当富有,但对委托给他的这件案子现在却毫无进展。
玛塔用她那低沉柔和的声音向格兰特问好,这使格兰特感到很祥和,精神为之振奋。
磨坊屋的客厅位于水上,白天,那些家具的倒影在水下摇曳的灯光中闪烁。水中那些灯光是绿色的。但今晚玛塔将窗帘拉上与落日的余晖隔绝,并关掉那些河灯。她为格兰特提供了一个温暖舒心的庇护所。格兰特此时又累又困惑,对她所做的一切很感激。
“我很庆幸失踪的人不是沃尔特。”她边说边以她最喜欢的一个姿势将格兰特引到椅子上,然后开始倒雪莉酒。
“庆幸?”格兰特问道。他记得玛塔对沃尔特颇有看法。
“如果失踪的人是沃尔特,我将会成为嫌疑人,而不是他的一个隐秘伙伴。”
格兰特觉得玛塔作为一个隐秘伙伴,就跟熟睡中的狗差不多。
“就好像我能置身事外看看事情的进展如何。你还好吧,亲爱的?”
“我现在很困惑。”格兰特粗暴地回答。然而玛塔却轻松地应对过来。
“你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又累又饿,还可能是因为你消化不良,不管怎么说,你在白鹿旅馆吃过两天饭。我会把这瓶雪莉酒留给你。我要下楼去拿瓶啤酒。地窖下有冰冻的摩泽尔白葡萄酒。厨房就在这个房间下面,而地窖在厨房下面。那些酒就像自来水一样凉。哦,亲爱的,我发誓我今天不会再提到自来水了。我拉上窗帘以与河流隔绝。我对河流没有过去那么痴迷了。或许当我们喝完摩泽尔白葡萄酒后,感觉就会好很多。等我把酒从地窖里带上来,会给你做一个煎蛋卷。然后我们就可以坐下来,放松一会儿,你的胃口也会变好。如果你觉得雪莉酒不够烈,橱柜上面还有缇欧佩佩。但对我来说,这东西太言过其实了。”
她走之后,格兰特很赞赏她,因为她虽然满脑子疑问,却没有烦扰他。她是这样一种女人,不仅懂得享受美食和美酒,而且先天拥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其中有一半是出于心善。作为来自她那个国家的人,她有这么多的优点,他真是意想不到。
格兰特在灯光下后仰着,双脚放在发出“吱呀”声的木桌上,开始休息。这里温暖而安静。河水没在唱着欢快的歌:拉什莫尔是一条安静的河流。四周悄无声息,除了火盆里火花的声音。对面的沙发上有一份报纸,沙发后面是一个书架。但他太累了,不想去取那些报纸或书来读。格兰特的手肘靠在书架上,上面摆满了工具书。他优哉游哉地浏览着那些书的标题,直到目光停留在一本伦敦通讯录上。那些熟悉的卷册使他的思绪开始放飞。今晚他跟苏格兰场的人谈话的时候,他们告诉他塞尔的表妹甚至都没有联系他们,对此他们并不感到吃惊。这个消息在那天早晨就已经扩散开了。那个画家表妹可能就住在锡利群岛到坎伯兰农场那段路之间。她也许根本就不读报纸,又或者她可能对她表哥的命运漠不关心。毕竟塞尔曾说过他们表兄妹形同陌路。
但格兰特仍旧想跟了解塞尔背景的人谈一下。或者只是知道一点点他的背景的人都可以。他伸手拿了那本首字母为‘s’的通讯录,抱着侥幸的心理打开那本通讯录,希望塞尔的表妹也住在伦敦,而她爸爸跟塞尔的爸爸刚好是兄弟。他注意到通讯录上有一位塞尔小姐,她住在霍利街道。霍利街道位于汉普斯特,那里是艺术家的天堂。他心血来潮,拿起电话拨了伦敦的号码。
“线路延迟一个小时,我待会儿会跟您联系。”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过来。
“我有优先权的。”说着便表明了他的身份。
“哦。”电话另一端那个声音有些失望,但是显然懂得游戏规则,“哦,既然如此,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刚好相反,”格兰特说道,“我会看看你能做些什么。”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他把电话簿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抽出一本《演员饰演表》,边等边看。他看到一些人的名字,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有很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男女演员现在已经声名大噪。而那些他熟悉的演员也成为昨日黄花。他开始寻找那些他听说过的演员,就像很多人在一本自传的索引里找人名一样。托比·塔利斯,是悉尼·塔利斯和玛莎(斯贝克)的儿子。想到像托比·塔利斯这样享誉全国的演员也是以普通人的方式来到这个世上的,他觉得不可思议。格兰特注意到,托比早期作为一个演员的生平被概括如下:“曾经是一名演员。”格兰特知道托比以前的同事甚至会否定托比是个演员。另外,回忆起今早的事,格兰特又觉得他自己整个人生就是在“演戏”。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角色,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演绎那个角色。
同样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玛格丽特·梅里厄姆(杰弗里·梅里厄姆和布伦达·马特森的女儿),她给人一种娇弱少女的感觉,但实际上本人要老很多,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如果她还活着,她那种娇弱的少女形象一定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弱,她打动公众的那种魅力也会随之下降。毫无疑问,玛塔也曾经说过,如果玛格丽特能再多活十年,她的讣告怎么都能在封底的广告里有一席之地。玛塔(英国皇家外科医学院和伦敦皇家内科医学院会员维斯·派斯特拉特和他的妻子安妮·哈洛德的女儿)自然出身正统。她在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然后靠着父母的关系直接登上舞台,就像其他受过良好教育的前辈一样。格兰特希望在这本书的下一版,或者说最多在下个版本,玛塔后面的名字会跟着“英帝国女勋爵士”这个名号,这样就能给维斯·派斯特拉特和他的妻子安妮些许安慰,毕竟他们在二十五年前曾被他们的女儿愚弄过。
他还沉浸在这本有趣的书里,这时候电话响了。
“您打去伦敦的电话通了,请说话。”电话另一端那个声音说道。
“您好。”格兰特说道,“我想找塞尔小姐。”
“我是塞尔小姐。”电话那端那个声音听上去很愉快。那个接线员办事还算有效率。
“塞尔小姐,真的很抱歉打扰您。但是您有没有一个表哥刚好叫莱斯利·塞尔?”
“有的。但如果他是跟您借了钱,您以为我会帮他还债,那您就是在浪费您的时间。”
“哦,不,不是这样的事。您的表哥在乡村跟他的朋友聚会的时候失踪了。我们希望您能帮我们找到他。我的名字叫格兰特。我是个探长——苏格兰场的探长。”
“哦。”电话那端那个声音说道,她陷入了沉思,但是很明显对此事并不感到吃惊,“好吧,但我不觉得我能帮到您。莱斯利和我从不联系。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
“如果我能过去您那里谈一下有关他的事,您就已经帮到我了。明天中午我再打电话过去的话,您在家吗?”
“明天中午我要去伯特音乐厅听音乐会。”
“哦,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会尽量在午饭前打给你。”
“您果然很适合做警察。”她说道。
“罪犯们可不这么想。”他说道。
“我觉得把犯人捉拿归案是苏格兰场的最终目标,这是对的。探长,我不去听音乐会了,反正这个音乐会也不怎么样。”
“如果我打电话过去您会在家?”
“是的,我会在这儿。”
“您真友善。”
“那个徒有虚名的摄影师离开的时候没把别人的财物带走吧?”
“不,哦,没有。他只是失踪了。”
她冷哼了一声。很明显不管明天塞尔小姐会告诉他些什么,她都不会隐瞒事实,也不会编一些虚假的故事。
格兰特挂上电话的时候,玛塔跟在一个男孩后面,那男孩抱着一堆柴来添火。男孩把柴整整齐齐地码在火炉旁,用一种充满敬畏的眼神看着格兰特。
“汤米有些话想问你。”玛塔说道,“他知道你是个探长。”
“什么事呢,汤米?”
“您可以把您的左轮手枪给我看下吗,先生?”
“如果我有随身携带的话我一定会给你看的。但我恐怕把它放在苏格兰场的抽屉里面了。”
汤米看上去极为伤心。“我以为您总是把它带在身上,就像美国警察一样。您会开枪,对吧,先生?”
“哦,是的。”格兰特说道,试图缓解男孩那明显的恐惧心理,“我跟你说,下次你来伦敦,你可以来苏格兰场,我会把我的左轮手枪给你看。”
“我能去苏格兰场吗?哦,谢谢,非常感谢您。那真是太好了。”
男孩礼貌地道了晚安之后就神采奕奕地走了。
“父母们竟然以为不给男孩们玩具士兵,就能阻止他们对致命武器的喜爱。”玛塔边把煎蛋卷端到桌子上边说道,“过来吃吧。”
“我欠你一通电话费,刚才打长途电话去伦敦了。”
“我以为你是来休息的。”
“确实是,但是我有一个想法。而且这想法能让我从接手这个案子以来迈出第一步。”
“很好。”她说道,“现在你应该很开心,你的胃口也能恢复正常了。”
火炉旁放置着一张小圆桌。桌上用蜡烛点缀着并起到添加乐趣的作用。他们在一种舒适静谧的氛围中吃着东西。斯拉普夫人端着鸡肉出现了,在作了自我介绍之后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格兰特表达谢意,感谢他邀请了汤米。在那之后,又恢复了安静。他们边喝咖啡边聊起塞拉斯·威克利以及发生在那条小巷上的怪事。
“塞拉斯总是为自己的‘工人阶级’身份感到自豪,不管那意味着什么。他的孩子将来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读小学的时候就是个讨厌鬼了。你会觉得他是从牛津大学创立时起就在那儿上学了。他就是那种典型的愤世嫉俗者。”
“但是他赚了那么多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呢?”
“天知道。也许他把钱埋在他住的那个小木屋地下。他从不允许别人进入那个小木屋。”
“我今早去拜访他了。”
“艾伦!你真聪明!里面都有些啥?”
“一个有名的作家,没写多少东西。”
“我希望他是在呕心沥血写作。你知道的,他没有多少想象力。我是说,他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所以他书里的情节,还有人物应对突发状况的方式都是陈词滥调。他的书之所以畅销是因为书里体现出来的‘质朴’和‘威力’。上帝保佑我们。让我们把桌子往火炉那边挪一点儿吧。”
她打开壁橱,然后模仿在火车站台旁卖东西的那些小男孩说话的口吻说道:“有苏格兰威士忌利口酒、本尼狄克丁甜酒、意大利产黄色利口酒、金万利、波尔斯、斯力伏维茨酒、阿马尼亚克酒、法国白兰地、菜吉亚、香旱芹白酒,各种口味的法国糖浆,还有斯拉普夫人的姜汁柠檬葡萄水!”
“你的目的是想从刑事调查部套出官方机密吗?”
“不,亲爱的,我是想给你的味蕾多添些享受罢了。你是我认识的人里为数不多的懂得品酒的人。”
她把装斯力伏维茨酒和利口酒的酒杯放在托盘上,纤长的双腿在沙发上摆了个她觉得舒服的姿势。
“现在告诉我吧。”她说道。
“但我无可奉告。”他明言。
“我不是指告诉我机密的事,我是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把我当作你的妻子——虽然上帝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或你的听众就好了。比如,你觉得那个可怜的呆头呆脑的沃尔特·惠特莫有胆去给那个叫作塞尔的男孩当头一棒吗?”
“是啊,我觉得他不会。威廉姆斯警长觉得别人把他推水里还差不多,我同意他的看法。”
“说他什么?”
格兰特解释了一下。玛塔说道:“威廉姆斯警长说得对极了!差不多到了沃尔特离开的时候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澄清,他自己可能会离开的。”
“是的,我猜他现在一定很难熬,可怜的小笨蛋。小乡镇的流言蜚语足以置人于死地。顺便问一下,待会儿你就要跟警察局提交线索了,你有什么思路吗?我听到钟响了,现在是一点。”
“不用,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已经跟苏格兰场联系过了。我给了他们这个号码,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会联系我。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坐了顺风车。”
“因为如果他不在河里,他一定在远离河的别处。”
“他主动离开了?可是这样做很奇怪。”
“他可能是失忆了。总共有五种可能性。”
“五种?”
“星期三晚上塞尔沿着那条小路走下去,那时候他既健康又清醒。但是自那以后,他就不在附近了。有如下可能性:第一,他失足落水溺亡;第二,他被谋杀了,然后被丢进河里;第三,由于某种原因他自己离开了;第四,他四处乱走,因为他忘了自己是谁,要去哪里;第五,他被绑架了。
“绑架!”
“我们对他在美国的生活一无所知,所以必须考虑那种情况。他有可能来到这个国家只是想要逃避原来的国家。我得等拿到另一个国家传来的关于他的书面报告才能知道情况。——如果到时候!告诉我,你觉得塞尔怎么样?”
“哪方面?”
“比如,你觉不觉得他是个爱搞恶作剧的人?”
“不是。”
“是的,莉兹·贾罗柏也反对这种说法。她说他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你印象中他跟莉兹·贾罗柏的关系怎样?你有没有一起去吃晚餐?”
“他们的关系好到足以让沃尔特嫉妒。”
“真的吗?”
“莱斯利和莉兹在一起很开心。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就是天生一对。但是沃尔特和莉兹不会这样。我觉得沃尔特并不了解莉兹,但莱斯利就很了解她。”
“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对他有好感吗?那天晚饭后,你把他带回这里了?”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但我对他的喜欢有所保留。”
“哪种保留?”
“很难说得清。我的眼睛简直离不开他,但是现实中他却从未能够打动我。这听上去很疯狂,对吧?”
“你是说他某方面很虚假吗?”
“也不是。很明显,他对自己身份的说法是真的。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能够为此做证,你可能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下午跟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聊过他。她有他的照片,这已经能证实了。那晚你把塞尔带回来之后,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都是些琐碎事。聊他拍过的人,我们共同遇到过的人,他想见的人。我们用很长时间谈论我们共同喜爱的丹妮·明斯文基,也花了很长时间激烈地争辩过玛格丽特·梅里厄姆这个人。像其他人一样,他觉得玛格丽特是个天才,听不进去任何对她的负面评价。我对他很懊恼,就告诉他一些关于玛格丽特的真实情况。过后我觉得很羞耻,就这样毁灭一个孩子的‘偶像’是很卑鄙的一件事。”
“我希望这是为他好。他已经到了一定年龄了,应该知道一些生活的真相。”
“我听说你今天一直在搜集不在场的证据。”
“你从哪儿听说的?”
“跟听说其他事情一样。从斯拉普夫人那儿听说的。谁是那不幸之人,没有不在场证据?”
“实际上整个村的人都没有,包括伊斯顿迪克森小姐。”
“我们的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完蛋’了。还有谁呢?”
“拉维妮娅·菲奇小姐。”
“亲爱的拉维妮娅。”玛塔说道。当她想到拉维妮娅·菲奇在谋杀嫌疑犯名单上的时候她不禁笑出声。
“莉兹·贾罗柏?”
“可怜的莉兹这段时间一定因为这件事很不愉快。我觉得她可能在跟这个男孩谈恋爱。”
“贾罗柏夫人?”
玛塔停下来想了一下。“你知道吗?我没法排除这个女人的嫌疑。她可能犯案后还能面不改色,因为她说服自己相信这样做是对的。她事后还会去教堂请求上帝庇佑她。”
“托比·塔利斯呢?”
“不,我不这样认为。托比会寻找另一种方法来以牙还牙。对托比来说,有其他方法既能让他不冒那么大险又能让他满意的。托比非常擅长报小仇。我觉得他还不至于要去谋杀别人。”
“塞拉斯·威克利?”
“我想下。我想下。是的,我觉得塞拉斯可能会杀人。尤其是当他正在杜撰的书刚好进行得不太顺利的时候。你知道的,写书是塞拉斯宣泄愤恨的一种方式。如果思路堵塞了,他可能会杀人的,杀那些在他看来有钱、貌美,且不该那么幸运的人。”
“你觉得威克利疯了吗?”
“哦,是的。虽然不是百分百肯定,但他肯定精神有点失常。顺便问一下,有谣言说沃尔特和那个叫塞尔的男孩曾吵架过,是不是真的?”
“惠特莫否认那是吵架,他说只是发生了‘口角’。”
“所以他们之间有过不愉快?”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证据可以证明。短暂的不愉快就像坏心情一样。男人会在某个夜晚在酒吧因为一些问题闹很大的分歧,但是不会对彼此产生根深蒂固的仇视。”
“哦,你在说胡话呢。他们之间当然会有不愉快。我们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关于莉兹。”
“这跟四维空间没有联系,我说不好。”格兰特边说边嘲笑她急于下论断,“惠特莫说塞尔很‘令人恼火’。怎么样,你分析得那么有力,你说说他哪方面‘令人恼火’?”
“他很有可能告诉沃尔特他不懂得欣赏莉兹。如果沃尔特再不改正的话他将从他身边夺走莉兹。还说如果沃尔特认为他做不到,他可以打包票,再过一个星期也就是下个周二,他就会让莉兹打包并且跟着他走。他甚至会赌上五英镑证明他说的是对的。沃尔特还气冲冲地厉声说道,在这个国家我们不为谁能赢得女人的好感而打赌,至少一个绅士是不会这样做。押五英镑在莉兹身上这样是很侮辱人的(沃尔特毫无幽默感,他之所以能在广播里大加肆虐,受到那些视乡村为瘟疫加以躲避,即使看到一只鹪鹩也不知为何物的老太太们的喜爱,也正是这个原因)。莱斯利可能会说如果他觉得五英镑太少的话,他可以赌十块钱。因为如果莉兹已经和像沃尔特这种老古板订婚近一年了,也到了改变的时候了。十块钱就当作是加注。然后沃尔特起身离开,‘砰’地一声关上门。”
“你怎么知道他重重地关上门的?”
“亲爱的,这时候奥弗晒每个人都知道他重重地摔门这事儿了。这就是沃尔特成为头号嫌疑人的原因。顺便问一下,你的缺乏不在场证据的名单上就这些人了吗?”
“不,还有瑟智·拉托夫。”
“哦,瑟智那时候在做什么?”
“他在黑暗的河边那片草地上跳舞。”
“不管怎样,那都不是没有可能。”
“为什么?你看到他了?”
“不,但是瑟智会这么做。你知道的,他一直想回归舞台。在莱斯利·塞尔这件事没发生之前,他一直计划着回归舞台以取悦托比,现在他仅仅是想‘展现’给托比看。”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内部消息的?”
“这二十五年来,我就只差制片这个角色没演过了。”她说道。
他望着她的脸,火光中她的面庞优雅而美丽,他开始回味她演过的各种不同的角色:妓女和懊丧的丑老太婆、野心家和受气包。事实是,演员确实拥有普通人所缺乏的直觉,以及能够熟知人类动机的洞察力。这无关智慧,也无关受教育程度。众所周知,玛塔十一岁时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她也有缺点。如果她对一件事不感兴趣,就会情不自禁地走神,因此她就跟婴孩一样无知。他在医院的护士以及工作过度的家庭医生身上也看到过这种情况。但只要将剧本往她手里一塞,她就能够从她神秘而天然的知识宝库里调动资源来扮演作家创造出来的那个形象。
“假设这真的是一桩谋杀案,”他说道,“单从外貌和最近的活动来看,你会把你的钱押在谁身上?”
她稍加思考,在火光中翻转她的空酒杯。
“我觉得是艾玛·贾罗柏。”她最终说道,“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艾玛·贾罗柏做的?我是说,就表面看来。”
“是的,星期三晚上,她跟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分道扬镳之后她就只身一人了,没人知道她是几时回崔铭斯庄园的。其他人都上床睡觉了,或者说,都回他们自己房间了。不管怎么说,前门都是艾玛锁上的。”
“是的,她有足够的时间,崔铭斯距河岸不是很远。我很想知道星期四早上艾玛的鞋子是怎样的。或者她已经洗干净了。”
“相信我,如果鞋子上不同往常地沾上了泥巴,她一定已经清洗干净了。在我看来,贾罗柏夫人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你怎么就挑中了艾玛·贾罗柏?”
“我觉得一个人会犯罪是因为她想法比较单一或者正变得单一。如果你兴趣广泛,你不至于把其中某一项发展至谋杀。就好比你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或者只有一个鸡蛋在篮子里,你才会失去平衡。我说得够清楚了吧,格兰特长官?”
“很好。”
“再喝点儿斯力伏维茨酒吧。对我来说,艾玛是所有嫌疑犯中最执着的一个。没有人会觉得瑟智执着,就算有,也是某个短暂的时刻。瑟智的时间都用在跟别人吵架上了,也没有任何痕迹表明他会杀人。他最过分的举动无非就是拿东西往别人身上扔。”
“少了条鞭子。”格兰特说道,然后又告诉她他向瑟智问话的经过,“那么威克利呢?”
“就近况而言,用你那贴切的比喻来说吧,他比艾玛好不了多少。但犯案的可能性肯定比艾玛小。塞拉斯有自己的成功之处,他有自己的家庭,有即将要写的书(即使那些书跟原来的书一样,都是老生常谈,只不过用的字眼不同)。塞拉斯的利益并没有像艾玛那样受到了挑战。他缺乏谋略,也没有莫名的憎恨,因此塞拉斯不会急于除掉莱斯利。托比也不会,托比的生活丰富多彩,他绝不会想要去杀人。正如我跟你说过的,他有太多其他的方式报复了。但是艾玛,莉兹就是艾玛的全部。”
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格兰特没有打破沉默。
“当沃尔特和莉兹宣布他们订婚的消息时,你应该看看艾玛当时的表情。”她最终开口了,“她高兴极了,像棵活蹦乱跳的圣诞树。这是她一直都想要的,尽管有其他可能性,但是这个愿望最终如愿以偿了。沃尔特认识他那个年龄阶段所有的聪明美丽的女人,却与莉兹陷入爱河,而他们现在就要结婚了。沃尔特有一天终会得到崔铭斯庄园,以及拉维妮娅的财产。因此就算他有一天不再受欢迎,世人也会羡慕他们所拥有的财富。童话故事最终变成了现实,她高兴得飘飘然。这时候莱斯利·塞尔出现了。”玛塔,这位女演员,又陷入了沉默。这位演员,同时也是一位艺术家并没有再次打破沉默。
木柴滑下来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燃起新的火苗,格兰特仍旧躺在椅子里,想着艾玛·贾罗柏的事。
以及玛塔不知道的两件事。
奇怪的是,玛塔认定的嫌疑人跟本案件的两个疑点有交叉重叠的地方:塞尔柜子里的手套,以及摄影箱里面的空白部分。
艾玛。艾玛·贾罗柏。她将自己的妹妹抚养成人,然后她妹妹搬出去了,嫁给了一个有个孩子的鳏夫。之后她就像托比·塔利斯一样拓展自己的兴趣爱好,不是吗?自那以后,一想起订婚的事,她就特别容光焕发——“就像一棵活蹦乱跳的圣诞树”。自从订婚后那段时期,(他碰巧知道是五个月,而不是十二个月)一开始就有的那种快乐感觉已经扩散,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强大。这是一种赞同感、成就感以及安全感。订婚这事儿在过去这五个月里虽然有一些小曲折,艾玛也已经习惯性地认为这桩婚事是有保障的,而且是不会变的。
接下来,就是玛塔所说的,莱斯利·塞尔出现了。
塞尔一表人才,但是生活方面并不可靠。塞尔有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没人比艾玛·贾罗柏更加不信任这位当代的“金雨[1]”。
“一个长十英寸、宽三寸半、高四英寸的空当刚好能装下什么东西?”
“一把梳子。”玛塔说道。
格兰特记得这是心理学家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当受害人听到一个给定的词时,他会说出他头脑中首先出现的那个东西。总的来说,这个方法一定很有效。他也问过比尔·马多克斯同样的问题,马多克斯第一反应就是一个扳手,就跟玛塔说“梳子”时一样毫不犹豫。他记得威廉姆斯的答案则是一块肥皂。
“还有别的答案吗?”
“一套多米诺骨牌。一箱信封?不,应该小一点儿。几袋牌?应该有足够的牌去填充那个空当!餐具,家庭用的勺子。有人把家庭的银具给藏起来了?”
“不。我只是随便想想。”
“如果是崔铭斯的银具,就由他去吧,亲爱的。就算拿到拍卖会上去卖也不会超过三十先令。”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盯着她身后那张装扮极具格鲁吉亚简约风格的桌子,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告诉我吧,艾伦,这应该不会有失体统或显得你不专业吧,你最喜欢谁来扮演这个角色?”
“什么角色?”
“凶手的角色。”
“这既有失体统又显得我不专业。但是告诉你我觉得谁最不适合扮演凶手这事,我认为倒也不会有失体统。”
“什么!你真的认为莱斯利·塞尔还活着吗?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扪心自问。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觉得自己身处演出之中?好像被推入演出厅中,而管弦乐队便将他与现实隔绝。局长助理有一次很不寻常地与他攀谈起来,说他身上具备一种做这份工作的宝贵品质,那就是鉴别力。“但是,格兰特,千万别让它驾驭你。”他曾这样说过,“眼睛要盯着证据看。”现在他是任由这种鉴别力驾驭自己了吗?塞尔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已经掉入了河里。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条结论。如果不是惠特莫和塞尔吵过架,他,格兰特绝对不会卷入这事。这也会是一个简单的“溺水失踪”事件。
“但是,但是。现在你看到了,现在你又看不到了。”这句魔术师常说的话在他耳边回旋。
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出这句话。
玛塔看着他并问道:“一个魔术?谁施的?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我被骗了!”
“你觉得莱斯利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而离开了?”
“或者有人一手设计了这件事情,让它看起来是这个样子。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看魔术时看着一个东西被锯成两半。”
“你过度劳累了,”玛塔说道,“你觉得莱斯利消失后可能去哪里呢?除非他又回来村子里,然后一直待在某个地方不出来。”
格兰特如梦初醒并用赞赏的眼光凝视着她。“说来也奇怪,”他说道,同时很惊奇,“我从未想过这点。你觉得托比有没有可能把莱斯利藏起来了,好刁难沃尔特?”
“不,我觉得这说不通。你说他离开了也说不通。深更半夜他穿着法兰绒裤,披着雨衣能去哪儿?”
“明天我去见他表妹时应该能知道更多信息。”
“他有一个表妹?真让人吃惊。就好比发现水星也有姻亲一样不可思议。她是谁?”
“是个女人。她是个画家,我理解。她是如此令人振奋,她放弃了阿伯特音乐厅周六下午的音乐会,选择在家等我过去问话。我刚才就是用你的电话打给她跟她预约时间的。”
“然后你指望她会知道莱斯利为什么会在深夜穿着法兰绒裤和雨衣消失不见的?”
“我希望她能告诉我莱斯利可能会去的地方。”
“借用戏剧催场员的一句话:我希望一切顺利进行。”玛塔说道。
* * *
[1] 源自一个古希腊神话:达那厄是一个先知家族的女儿,因为有神谕说她的父亲将死在她的儿子手里,因此为了不让她接触男性,她的父亲将她囚禁起来。宙斯看中了她,化作金雨穿透囚室来到她身边,和她生下了英雄珀尔修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