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南》十有四篇
△《召南》之时代与地域
《召南》十有四篇,旧说皆以为文王之世南国之诗。今以经传考之,《鹊巢》三篇皆燕射时所歌,当为成周盛时所作。《甘棠》乃周人之思召公者,召公没於康王之世,则此诗作於康、昭之际明甚。《何彼矣》篇中称“平王之孙”,则东迁以後之诗无疑也。以词意观之,“鹊巢”三篇乃治内齐家之事,颇类《周南关雎》之三。《行露》狱讼失宜,朝政初衰,亦似在《周南兔》之日。《标梅》之“迨吉”,《野有死》之“怀春”,与《南有乔木》之“游女”事相类也。《何彼矣》之称“平王”,与《汝坟》之忧“如毁”时相近也。然则其诗先後固不一时,不得皆以为在文王世也。至谓为南国之诗,惟《江有汜》一篇有明文耳。若《殷其雷》、《何彼矣》,乃王畿人所作。其馀诸篇皆无明文,亦难悬定。然则非但不皆在文王世,而亦非尽南国诗矣。惟《驺虞》乃射时所歌,与《鹊巢》等篇同,而反列於後者,犹《周南》之後而殿以《麟趾》也。说并见各篇中。
○《鹊巢》《采蘩》《采》
△《鹊巢》教女子不自私
《鹊巢》何以居《召南》之首也?所以教女子使不自私也。巢,鹊之巢,而鸠居之,言此国此家皆夫之所有,非己所得私也。大凡女子之情多私夫所有为己物,不体其夫之心而惟己情是犭旬,故有视其前子、庶子远不如己子者,有疏其夫之兄弟而亲己之兄弟者。不知此家乃夫之家,此国乃夫之国,当视夫之亲疏以为厚薄,鸠但居鹊之巢而已,不得遂以为鸠巢也。必如是,然後可以配其夫。是以於归之日,百两御之,待之隆者,责之重也。“方”之者何?量度之也。“盈”之者何?生聚之也。鹊有巢而鸠居之,非但享其成业而已,亦必将有内助之功,然後可以无愧於妇职耳。大抵《召南》前三篇与《周南》前三篇略相类:其首二篇皆言初婚,次四篇皆言女子之事。惟其所居乃鹊之巢,是以采蘩奉宗庙而不敢少怠也。故以此六篇冠於《二南》之首,以明国之当本於家;而以《关雎》、《鹊巢》两篇冠於《葛覃》、《采蘩》诸篇之首,以明妇之当统於夫。古人於此盖有深意存焉。《序》第以为后妃、夫人之德,失之远矣。
△《采蘩》、《采》教女子重宗庙
《采蘩》、《采》何以次於《鹊巢》後也?所以教女子使重宗庙也。人所以娶妻者,非徒共其安乐也,必将有所重责之也。妇所以事夫者,非徒饰其仪容也?必将有以重报之也。重盖莫重於宗庙矣,故举祭祀而言之也。且夫人君媵妾多矣,即士大夫亦不乏人,何以独於妻殊之而与为敌体?诚以同奉宗庙之故,故重之也。然则为女子者必与夫为一体,体夫之心以事夫之宗庙,而保之无或失,乃足以答夫之重礼,故以祭祀之事谆谆言之,其所以警戒女子者深矣!
△《采》应在《草虫》前
又按:《采》一篇,《齐诗》在《草虫》前,今《毛诗》则在《草虫》後。据《礼燕射篇》文:“笙入,立於县中北面,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则是《采》当与《鹊巢》、《采蘩》相属,不当反在《草虫》之後。《齐诗》之次是也。《毛诗》误矣。
△蘩之应用
祭祀之事多矣,“为俎孔硕”,“为豆孔庶”,何为斤斤於蘩之微物也?曰:此古人贵诚之意也。《春秋传》云:“《风》有《采蘩》、《采》,《雅》有《行苇》、《酌》,昭忠信也。”盖有诚敬之心,凡事致其精洁,则虽沼涧之中蘩之菜皆可以奉宗庙,不在於备物也。抑《传》又有之,秦穆公用孟明而修国政,以霸西戎,则引《采蘩》之首章以美其举人之周,与人之壹,然则是义也亦可通於用人。何者?沼与非难至之地也,与蘩非难得之物也,采之用之即可以共公侯之事。是知天下未尝无才,人主苟能求之,则随地皆可以得人,所谓“举人之周”者此也。苟能任之,则随事皆可以奏效,所谓“与人之壹”者此也。信乎,古人之善於说《诗》,触类可以旁通,而非後世为章句训诂者之所能及也!
△《二南》先言妇人事
《周南》、《召南》何为皆先言妇人之事也?曰:此先王虑天下之远也。盖天下之平必由於国治,国之治必由於家齐。故太任思齐,太姒嗣音而周以兴;牝鸡司晨而商以亡;褒姒宠、申后废而周亦以东迁。毋以妇人为轻,妇人之所关於兴亡者正不小也!故《二南》之始即教之以此,所以正其本而柔其心,使不至於败国而亡家也。後世不达此意,惟务徇妇人之情,而妇人亦惟欲徇已之志。是以西汉有吕氏之祸,王氏之篡,东汉尤以母后专政为常,其所亲则贵宠之,非其所亲则疏远之,若天下为己之故物者,而不复顾宗庙之陨,岂非此义之不明哉,驯至唐之武韦而祸益烈,蔑以加矣。孔子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信乎其如正墙面也!
○草虫
△本篇未必为夫妇诗
《草虫序》云:“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笺》云:“‘未见君子’,谓在途时也。‘既见’,谓同牢而食也。”余按:女待人而行者也,女子之嫁亦有不得已焉,故曰:“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又曰:“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今以未得同牢为忧,已得同牢为喜,无耻甚矣,安在其能以礼自防乎!且既问名纳采,聘之为妻矣,宁有不与同牢之理,而烦女子之过虑乎!《朱传》以为“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说为近是。玩其词意,未见其当为大夫之妻,亦未见其必为妻之恩夫也。《小雅》与诸国风称“见君子”者多矣,皆不训为思其夫(《车邻》、《风雨》、《菁莪》、《隰桑》、《蓼萧》),何独《汝坟》、《草虫》在《二南》中即为思夫诗乎!既不可知其人,无宁缺之;不必强以命之,致失诗人之本意也。
○《甘棠》
△本篇作於召公没後
《甘棠》,《序》以为美召伯,《朱传》以为後人思其德,爱其树而不忍伤。按《春秋传》云:“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则是此诗乃召公既没之後百姓思慕而作焉者。《朱传》之说是也。至《笺》称“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亦非是。甘棠之阴能庇几人而於此听断乎!《朱传》以为“或舍甘棠之下”,得之。《笺》又称“召公为二伯,故言伯”,亦误。宣王时,穆公亦称召伯,《诗》有家伯,《春秋》有单伯,岂必为二伯然後称伯乎!又按召公没於康王之世,则此诗作於康、昭之际明甚。自此以下八篇盖皆昭王以後之诗,是以其事则瑕瑜互见,其词意亦与前五篇不类。然则独前四篇为康王以前诗也。
○《行露》、《羔羊》
△《行露》不必为女子诗
《行露序》云:“召伯听讼也: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刘向《列女传》谓:“申女许嫁於酆,夫家礼不备而欲迎之,女不可,而夫家讼之,故女作此诗。”朱子《集传》全用《序》说,而释“室家不足”之文则又兼采刘义。余按:召公从武王定天下,相成、康致太平,其精明果断必有大过人者;强暴之男将畏罪之不暇,安敢反来讼人。即讼矣,召公亦必痛惩之而不为之理,安有反将贞女致之狱中者哉!且所谓“礼未备”者,仪乎?财乎?仪邪,男子何惜此区区之劳而必兴讼?讼之劳不更甚於仪乎?财邪,女子何争此区区之贿而甘入狱?婚娶而论财,又何取焉?揆之情理,皆不宜有。细详诗意,但为以势追之不从,而因致造谤兴讼耳;不必定为女子之诗,如《序》、《传》云云也,且此篇在《甘棠》之後,召伯既没?《甘棠》乃作,则此必非文王时诗明矣。
△羔羊非美节俭正直
《羔羊序》云:“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余按:“羔裘”,大夫常服,“退食”,大夫常事!初不见有所谓节俭正直者。《郑笺》训“退食”为“减膳”,训“自公”谓“从公”,以为节俭正直之证。然献可替否乃为正直,从君岂得谓之正直!“退公”之下系以“自公”、状以“委蛇”,明谓退自公朝,岂得以退为减!《朱传》以为“退朝而食於家,从公门而出”,其训当矣。然既不用郑氏之解,何以仍袭节俭正直之说?节俭正直究於何见之乎?惟《朱传》所谓“从容自得”者於理为近。然则此篇特言国家无事,大臣得以优游暇豫,无王事靡,政事遗我之忧耳,初无美其节俭正直之意,不得遂以为文王之化也。
△二篇系诸事废弛之象
盖此二篇皆周道渐衰,穆王以後所作,故皆次於《甘棠》之後。无故而速讼狱,百姓固已不得其平矣。为大夫者夙兴夜寐,扶弱抑强,犹恐有覆盆之未照,乃皆退食委蛇,优游自适,若无所事事者,百姓将何望焉。文王之民可谓安矣,然犹“视民如伤”,“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大夫安得自暇逸乎!合观二诗,明系太平日久,诸事废弛之象,正如《金史》所云“宰相皆缓语低声,以为养相度,以致万事不理”然者,岂得以为文王至治之时诗乎,且余尝见今之为州县者矣,或早起晏眠,勤於职业,则百姓皆得自安於畎亩;若从容暇豫而不事事,则吏胥作奸,强凌弱,众暴寡,四境之内莫不嗟怨。故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正此谓也。自以此为文王之化,於是百姓之狱讼日繁,大臣之优游养望皆视以为固然,政与诗判然而不相入矣。
○《殷其雷》
△本篇无劝以义之意
此篇,《序》以为大夫远行,其室家劝以义。今玩其词意,但有思夫之情,绝不见所谓劝义者何在。《笺》谓“‘归哉,归哉’,劝以为臣之义未得归也。”诗明明望其归,而《笺》反谓劝以不归,与经正相悖戾。朱子但谓思念其夫,无劝以义之意,是也。然虽思念而无感伤之情,怨尤之语,则是妇人犹知大义,不至以私害公。即此见先王之遗泽未远,正与《周南桃夭》之诗相类,虽平平无奇而非後世所能及也。然则作诗之时上距成、康之世犹未甚远也。
○《В梅》、《野有死》
△二篇均非文王之化
《В梅》,《序》以为“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朱传》从之,谓“女子贞信自守,惧其嫁不及时而有强暴相辱也”。《野有死》,《序》以为“天下大乱,强暴相陵,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朱传》从之,谓“女子贞洁自守,诗人因所见而美之也”。余按:男先乎女,正也;以女求男,无耻甚矣。况不俟备礼而欲以一言定约,贞者固如是乎!女子之职,女红而已,“怀春”则心固已荡矣。以男诱女,不良莫甚焉,何以尚称为“吉士”乎?文王治化旁敷,计必先被於男子而後及於女子,今如《序》、《传》所言,《行露》、《В梅》、《野有死》三诗,男无不强暴者,女无不贞洁者;何圣人之化感女易而感男难乎?盖此二诗原不作於文王之世,其诗意亦必不如《序》、《传》之所云者。
△借物言情
大抵古人触目而会心,借物以言情,所言者此而其意不必果在此,要在读者善会之耳。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此岂为为山者言之乎!然犹云譬也。孔子曰:“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也。”则但言松柏矣,圣人岂果为松柏赋乎!况诗之为体,尤多假事以喻其意,但取其理之足以相明,情之足以相感,而不得尽执所言者以为实。是以《春秋传》晋执卫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晋韩起聘於郑,郑六卿饯之於郊,子大叔赋《褰裳》,韩起曰:“起在此,敢勤子至於他人乎!”郑伯享晋赵孟,子皮赋《野有死》之卒章,赵盂赋《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ζ也可使无吠。”若如《序》、《传》所释,则三子之取义为不伦矣。然则此二篇者当时必有所指,但世远书轶,不可考其为何事耳。读者且宜从容涵咏以玩其文理意趣,不必定以强暴公行为文王之化也。
○《小星》、《江有汜》
△二篇均上惠不逮下
《小星序》云:“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於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江有汜序》云:“美媵也,勤而无怨,嫡能悔过也。文王之时,江、沱之间,有嫡不以其媵备数,媵遇劳而无怨,嫡亦自悔也。”朱子《集传》亦用其说。余按:世之盛也,上惠恤其下,下敬事其上,让於德而循於礼,服於善而感於恩,何至诿於命之不同!至於以命自解,则在上者惠固无以逮下,而在下者亦未尝心悦诚服矣。即《江有汜》之“後也悔”亦似望其悔者,未必其真悔也。细玩二诗词意,皆在上者不能惠恤其下而在下者能以义命自安之诗。或果媵妾之所自作,或士不遇时者之媵妾以喻其意,均不可知。要之皆足以见先王之化入人之深,上虽不能厚施於下,而下犹不敢致怨於上,安於命而望其改,依然忠厚之遗也。故此二篇当与《周南》之《つ木》、《螽斯》参看。读《つ木》、《螽斯》者,当知为上者无论男子女子皆当惠爱其下,而後能得其下之爱戴欢悦。读《小星》、《江有汜》者,当知为下者亦无论男子女子,虽上之惠不逮於下,而皆当恪共其事,不可有怨尤其上之心。其庶乎不愧於读《诗》矣!然则此二诗固瑕瑜不相掩者,谓为文王之化,盛世之音,失其旨矣。
○《何彼矣》
△本篇决为东迁後诗
《何彼矣》一篇,明言“平王之孙”,其为东迁後诗无疑。郑渔仲固已言之矣。盖此诗虽晚作,然以王姬下嫁而不侈言其贵宠,盛称其车服,以“肃”,美之,则是犹有先代淳朴之遗,是以圣人犹有取焉。乃《毛传》云:“平,正也。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夫《经》明明言为平王而《传》犹以为文王,然则《经》之未尝言为某王而《传》强属之文王者,岂可以胜数哉!且称为“平王”者谓非平王宜臼,则其称为庄公、穆公者亦可谓之非鲁侯同、秦伯任好乎?王氏安石乃以《书》之“宁王”为比,刘氏瑾又以《大雅》之称“辟王”,《商颂》之称“玄王”,“武王”曲为之解,强词夺理,抑又甚焉。何者?夫所谓“宁王”者犹其称哲王也,所谓“辟王”者犹其称君王也,可以称此王,亦可以称彼王。故宁王或以为文,或以为武,泛称之则可耳。若云“宁王之孙”,“辟王之孙”,则不知其果出於何王也。古人宁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至商以玄王称契,未闻相土、上甲微之亦为玄王也,以武王称汤,未闻太甲、武丁之亦为武王也,岂得援以为此!嗟夫,後之人宁叛圣人之经而不肯少异於汉儒之传,宁使文理不通而必欲曲全夫相沿之说,真可为长太息者矣!且《大雅尚书》称文王者无虑百馀,何以不一称为“平王?”由是言之,“平王”断断非文王明矣。
△“齐侯之子”非齐襄公
然以“齐侯之子”为齐襄公,亦恐未然。襄公即位,始取王姬,不得称为齐侯之子。《春秋》书之,不过以鲁为之主故耳,其王姬之不见於《春秋》者固不知几何也。说《诗》者不诬经以从传,不强不知以为知,庶乎其可与言《诗》矣!
○《驺虞》
△《驺虞》应从鲁、韩说
“驺虞”,《毛诗》以为仁兽之名,《鲁诗》、《韩诗》则以为掌鸟兽之官。欧阳永叔以《鲁》、《韩》为是而《朱传》则用毛说。余按:驺虞之为兽,稽之经传皆无文;而《传》有“驺人”、“虞人”之官,《鲁》、《韩》之说为有征矣。且《麟趾》首句言麟,故下言“吁嗟麟兮。”此篇前二句但言草木禽兽之繁,而末忽叹美於仁兽,於文义毫不相蒙。自当以《鲁》、《韩》、欧阳之说为正。其诗意则《序》与《朱传》皆得之,但未必在文王时耳。至《传》以此诗在《召南》中,遂以为南国之诗,亦恐未然。《殷其雷》、《何彼矣》皆周人之诗,何必此诗定属之南国乎!此与《麟趾》皆盛世之音,然乃列於《二南》後者,盖序《诗》者以《关雎》、《鹊巢》以下六篇皆王化之基,是以冠於《二南》之首,此二篇则皆咏叹成周之盛,是以取之以殿《二南》,以见其化之被於子姓而极於昆虫草木。犹十五国风之以《二南》始,以《豳风》终,不可谓邶十二国之诗在前而《豳风》在後也。
○通论十三国风
△风无正变
说《毛诗》者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余按:《七月》一篇乃周王业之所自基,《东山》、《破斧》敌王所忾,劳而不怨,非盛治之世安能有此,此固不得谓之变也。《淇澳》以睿圣得民,《缁衣》以好贤开国,《鸡鸣》之勤昧爽,《蟋蟀》之戒逸游,皆足以见君德民风之美,何所见其当为变风也者?盖春秋之世距成、康盛时渐远,故其诗轶者较多,且当周初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雅音渐衰而风始著,是以衰世诗多,盛世诗少,初未尝以正变分也。惟《二南》中《关雎》、《鹊巢》之三与《麟趾》、《驺虞》以燕射时所歌,故不至於逸耳。安得因此数篇,遂断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也哉!且即衰世亦未尝无颂美之诗。若《定之方中》纪卫文之新政,《鸠》美淑人之正国,以及《干旄》之下贤,《羔裘》之直节,《无衣》之勤王,较之《行露》、《死》之诗果孰优而孰劣?即《君子于役》之“苟无饥渴”亦何异於《卷耳》之“彼周行”?《出其东门》之“匪我思存”岂不胜於《汉广》之“言秣其马”?何所见而彼当为正,此当为变乎?郑渔仲云:“《风》有正变,仲尼未尝言而他经不载焉;独出於《诗序》。《缁衣》之美武公,《驷[a164]》、《小戎》之美襄公,亦可谓之变风乎?”其说是矣。然又为“变之正”之说以斡旋之,则是犹未免依违於两可也。朱子亦言“正变之说《经》无明文可考”,然亦姑从《序》说,吾不知其为何故也。
△太史采风之说不可信
旧说“周太史掌采列国之风,今自邶、以下十二国风皆周太史巡行之所采也。”余按:克商以後下逮陈灵近五百年,何以前三百年所采殊少,後二百年所采甚多?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而其馀皆无之?曰:孔子之所删也。曰:成、康之世治化大行,刑措不用,诸侯贤者必多,其民岂无称功颂德之词,何为尽删其盛而独存其衰?伯禽之治,郇伯之功亦卓卓者,岂尚不如郑、卫,而反删此存彼,意何居焉?且十二国风中,东迁以後之诗居其大半,而《春秋》之策,王人至鲁虽微贱无不书者,何以绝不见有采风之使?乃至《左传》之广搜博采而亦无之,则此言出於後人臆度无疑也、盖凡文章一道,美斯爱,爱斯传,乃天下之常理,故有作者即有传者。但世近则人多诵习;世远则渐就湮没。其国崇尚文学而鲜忌讳则传者多;反是则传者少。小邦弱国,偶遇文学之士录而传之,亦有行於世者;否则遂失传耳。不然,两汉、六朝、唐、宋以来并无采风太史,何以其诗亦传於後世也?大抵汉以降之言《诗》者多揣度而为之说,其初本无的据,而递相沿袭,递相祖述,遂成牢不可破之解,无复有人肯考其首尾而正其失者。迨於有宋诸儒,甚且以後汉人所作之《序》命为周太史之所题。古人已往,一任後人之加之於伊谁,良可慨也!
△《诗序》所举人名不可信
世儒皆谓“《诗序》近古,其说必有所传。十二国风之中,称为美某公,刺某公者,必某公之事无疑也。”虽然,余尝细核之矣。《邶》、《》、《卫风》三十九篇,直指为某君者十有七。《王风》十篇,直指为某王者五。《郑》则二十一篇而直指者十有一。《齐》则十一篇而直指者六。《唐》则十二篇而直指者九。《陈》则十篇而直指者七。乃至《秦》止十篇而得九,《曹》止四篇而得三。惟其事与君无涉则已耳,苟事涉於其君,不举其谧则称其名与字(如秦仲卫州吁之类),徒称君者百不得三四焉。可谓言之凿凿也已!而独《魏风》七篇,《桧风》四篇则无一篇直指为某君者。言及其君,但云“其君俭啬褊急”,“其君俭以能勤”,“君不用道”,“忧其君”,“刺其君”,“疾其君”而已,未尝一举其谧若字。此何以说焉?既果真有所传,何以此二国独不知其为某公?况桧亡於鲁惠之世,魏亡於鲁闵之世,且在齐哀、陈幽之後二百馀年,何以远者知之历历,而近者反皆不之知乎?盖周、齐、秦、晋、郑、卫、陈、曹之君之谧,皆载於《春秋传》及《史记世家》、《年表》,故得以采而附会之;此二国者,《春秋》、《史记》之所不载,故无从凭空而撰为某君耳。然则彼八国者亦非果有所传,而但就诗词揣度言之,因取《春秋传》之事附会之也彰彰明矣!谚曰:“宁在人前全不会(俗呼,“能”为“会”),莫在人前会不全。”盖会不全则智穷於所域,其为剿袭与否人一望而知之,不能欺也。然自有《序》以来,斥其妄者自朱子及郑渔仲、王伯厚以外不多觏焉,其亦可怪也夫!
○《邶》、《》、《卫风》
△《绿衣》、《日月》非庄姜伤已失位而不见答之诗
《绿衣》以下四篇,《序》皆以为庄姜之诗。《绿衣序》云:“卫庄姜伤已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日月序》云:“庄姜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於先君以至困穷也。”余按《春秋传》文,绝无庄姜失位而不见答之事。桓公,戴妫子也,而庄姜以为己子,立以为太子,非夫妇一体安能得之於庄公!且使庄公而好德也,必无纵妾上僭之事;如好色也,庄姜之美谁能逾之,而反使之失位乎!至幸嬖人而生子,亦人君之常事,《春秋传》中多矣,不得以此为不答庄姜证也。原《序》所以为是说者,无他,皆由误解《春秋传》文,谓庄姜无子由於庄公之不答。是以《硕人序》云:“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然有子无子岂尽在答与不答哉!汉薄氏、宋李妃皆以一夕之幸而有子;赵飞燕、合德专宠嫉妒而卒无子;今世夫妇相爱,不忍畜妾而无子者何限。乃以庄姜无子遂悬坐庄以不答之罪,可谓汉庭锻链之狱矣庄公之失惟宠州吁一事耳,然此特由溺爱而无远虑,与齐僖公之宠无知正同,初不料其後日有弑夺之祸也。果纵妾使上僭,果不答庄姜而使之失位,则亦何难废桓公而立州吁。然则庄公初未尝有大昏惑之事也,不过说《诗》者强以加之,以蕲其说之相符耳。且使庄姜果贤,庄公即不见答,犹当委婉措词,怨而不怒,庶不失诗人忠厚之旨、乃《日月》之诗云:“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何至於是!彼谷风之弃妇又当作何语乎?使庄姜果如是,则亦无怪庄公之不答矣!为是说者,非止诬庄公,抑且诬庄姜,而教天下妇人以怼其夫,其所关於名教风化者非小事也。由是言之,此二诗者或系妇人不得志於夫者所作,其所处之地必有甚难堪者;断断非庄姜诗也。盖汉之取士多以经术,而每经有数家之传,故师弟子相授受务巧於说经,以期求胜於人,而不肯缺所不知,犹今人之致力於讲章,求工於举业以期得隽也。说经者能傅会以他经传,则人惊其淹博,服其论议,以为其说有据,犹今人於场屋中能剿袭《左传》,涂抹《三礼》,则考官咸以为博而拔擢之,不复问其经旨之合与否也。是以其说如是,本无足怪。而後之人遂奉以为不刊之论,致古人之受诬几二千年而不能白,则大误矣。乃朱子於此数篇皆从《序》说,且并《柏舟》一篇亦疑以为庄姜之诗,吾不知其为何故也。说并见後《燕燕》、《终风》、《硕人》诸条下。
△《燕燕》非庄姜送戴妫诗
《燕燕序》云:“卫庄姜送归妾也。”《笺》云:“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於是大归,庄姜远送於野,作诗以见志。”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别之意,绝无感时悲遇之情。而《诗》称“之子于归”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闻有称大归为於归者。恐系卫女嫁於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绝不类庄姜、戴妫事也。自庄公之立至是已三十有九年,庄姜、戴妫恐不复存。《史记》以为戴妫先死而後庄姜以桓公为己子,虽未敢必其然,然献公之出也定姜见於《传》,其入也敬姒见於《传》,而记桓公之弑,州吁之杀,绝无一语及於庄姜、戴妫,若无二人然者,则二人固未必存也。且庄姜既以桓公为己子矣,庄姜当大归,何以大归者反在戴妫?而古者妇人送迎不出门,庄姜亦不应远送於野也。又按:《鲁诗》、《韩诗》及《列女传》皆以此为定姜所作:或以为献公无礼於定姜,故定姜作此;或以为定姜归其娣送之而作;或以为定姜送妇作。然以词意观之,时势考之,皆未有以见其必然。盖皆各以其意揣度言之,是以参差不一,皆未可执以为实也。说并见前条下。
△《终风》非庄姜伤己遭州吁侮慢诗
《终风序》云:“庄姜遭州吁之暴,见侮慢不能正也。”余按:州吁,弑君之贼也;庄姜,妇人,不能讨则已耳,岂当爱之而复望其爱己。乃曰:“顾我则笑,谑浪笑傲。”此何言也而可以出之口!曰:“寤言不寐,愿言则怀。”此何人也而可以存此心!庄姜果赋此诗,一何其无耻乎!朱子《集传》固已觉其不合,乃以“终风”为指庄公。然比之以“终风且暴”,斥之以“谑浪笑傲”,皆非庄姜所当施之於庄公者。且既谓庄姜不见答於庄公矣,又何以有“顾我则笑”之语?详其词意,绝与庄姜之事不类,是以施之於州吁不合,施之於庄公亦不合也。窃谓年远事湮,《诗》说失传者多,宁可谓我不知,不可使古人受诬於千载之上。说并详前两条下。
△击鼓非州吁伐郑事
天下之事有我所知,有我所不知。不可谓有所知者已尽天下之事,而天下之言断无有在我所知之外者也。《击鼓》一诗,序以为“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则是即《春秋》鲁隐公四年四国伐郑事也。然今考之《经》文则大不然。凡两国不相和而为和之曰“平”,《春秋》“平莒及郯”、“卒平郑、卫”是也。今也卫自伐郑以媚宋耳,而诗乃云“平陈与宋”,宋与陈初无隙也,何平之有!东门之役,五日而还,不为久也;秋而再伐,州吁旋死,则亦旬月而还师矣。而诗乃曰“爰居,爰处,爰丧其马”,苟非师老岁淹,暴露已久,何至为是言乎?细玩此诗,其非州吁伐郑之事明甚。盖《春秋》之始上去平王东迁已四十有九年,其间诸侯交兵之事盖多有之,但不见於经传,无可考耳。我所未知遂谓必无是事,凡所言者皆我所知,苟取其近似者而附会之,呜乎,何其谬也!且卫有孙氏,卫之世卿也,故曰“从孙子仲”。《序》乃以为公孙文仲,亦误。朱子《诗传》不驳其失,以为或然,固已异矣。乃後人之复为委曲弥缝其说则尤大谬。或云“先和陈、宋而後进兵”,然则何以不言其後而但言其先?或云“自夏而秋仅隔一时,必帅师在途,又闻後命,未得班师故也”,然则《春秋》何以两书伐郑?且卫与郑数百里耳,五日而还,不匝旬而至国矣,何至历三月而犹未归乎?嗟夫,但欲曲护前人之失,遂不顾其说之不通,古人之诗其晦於後人之说诗者岂可胜道哉!
△《式微》、《旄丘》非黎侯寓卫事
《式微序》云:“黎侯寓於卫,其臣劝以归也。”《旄邱序》云:“责卫伯也:狄人追逐黎侯,黎侯寓於卫;卫不能修方伯连帅之职,黎之臣子以责於卫也。”余按:《春秋》宣公十五年《传》文,酆舒杀晋伯姬,晋侯将伐之,伯宗斥酆舒有五罪,而夺黎氏地居其一焉。其年,晋侯灭赤狄潞氏,立黎侯而还。则是黎之失国在鲁文、宣之世,酆舒为政之时,上距卫之渡河已数十年,黎侯何由得寄於卫,卫亦安能复黎之国乎?其时不符,一也。黎在山西;卫在山东。而诗乃云:“狐裘蒙茸,匪车不东。”方欲西归而反以“不东”为解,岂非所谓“北辕将楚”乎!其地不合,二也。且黎既失国,则其故土为狄所据,黎侯安能归国,而其臣乃劝之?卫自宣公以後日就微弱,而狄日以强大,晋文、襄之盛且不暇於制狄,而奈何以之责卫乎?细玩诗词,或果有邻国之君寓於卫,或别有所指而传者失之,均未可知。说《毛诗》者但见《春秋传》有夺黎氏地及立黎侯之事,未暇细考,遂附会而为之说耳。後人乃强为之解,谓黎侯凡再失国,黎侯寓在卫东,故云“匪车不东”,欲以曲全《序》说,谬矣!
△《新台》、《二子乘舟》非卫宣公及、寿事
《新台序》云:“刺卫宣公也:纳之妻,作新台於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二子乘舟序》云:“思、寿也:卫宣公之二子争相为死,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其事盖本之《春秋传》。然诗所言殊与《传》所载者不类。何者?,宣公之子也。以父而夺子妻?禽兽行也,此真所谓“言之丑者”。乃但笑其“蘧除”、“戚施”,若憎宣公之老且丑者,少知名义者肯为是言乎!既至而知其美,故夺取之。未至而先筑台,又不於国而於河上,欲何为者?寿死於盗,始至莘,诗何以称“二子乘舟”?自卫至齐皆遵陆而行,特济水时偶一乘舟耳。既非於河上遇盗,何不言其乘车,而独於其乘舟咏之思之?细玩二诗之词,与《传》所载、寿之事了不相涉,其非此事明矣。
△《左传》记宣公夷姜生急子事不可信
然即《传》文亦有未可以全信者。宣公之立在鲁隐公四年,石蜡既杀州吁,迎於邢而立之。而《传》称宣公於夷姜,生急子(即《序》之)。谓於夷姜在为公子时乎,则当庄、桓之世必不敢,而在邢又不能。且石蜡讨贼立君,亦必择其贤者,左公子氵曳,右公子职,何人不可以立,而必立此淫乱之人乎?谓於夷姜在已为君後乎,则宣公在位仅十有九年,急子之娶少亦当十四五岁,早亦当在宣公十六七年之时,则宣公卒时寿、朔皆尚在襁褓,寿安能盗旌而先?即朔亦不能构急子也。此乃必无之事,昔人固有辨之者矣(偶忘为何书何人之说。〔通世按;此说见明沈起元《左灯》,而《左传孔疏》亦既疑之矣〕)。盖缘《左传》一书采摘太广,但有所得,即缀於篇,而不暇辨其是非虚实。况此事乃後日所追述,非若朝聘侵伐,史臣按月而书者此,固未可尽执为实也。嗟夫,《左传》犹不能以无误,况於《诗序》,乌在其可以尽信乎!
△《诗序》惟《风》多得实
《诗序》惟《风》多得实。《定之方中》,《经》有明文,《载驰》,《传》有明文,不待言矣。《柏舟》以为共姜自誓之诗。今玩其词,“我仪”、“我特”之称,“之死靡他”之语,其为妇人守贞不贰之作无疑;而“{髟}彼两髦”属之於世子,语亦符合。此必有所传而云然,非揣度而为之说也。《墙茨》、《偕老》、《鹑奔》三篇,以宣姜、昭伯之事当之,虽无确据,然玩其词意与其事正相合,序说近是。惟《传》以《鹑奔》为假惠公之言以刺之,尚恐未然。观其称“君”而不称母,或卫之群公子所作,未可知也。《ぐ》以下三篇亦得诗意,但时世则未可知耳。唯采《唐》说者多疑之;说见後条。
△卫俗非郑所能及
《郑风》二十一篇,男女相悦者不下十篇,其守正不淫者一篇而已。《风》凡十篇,贞者一篇,淫者一篇,而刺淫者乃至四篇之多。卫俗非郑能所及也!且《东门》不过自明其志而已,未尝敢斥淫者之失。而《》乃云“不可道”,“言之丑”,“子之不淑”,“人之无良”,“大无信,不知命”,深斥痛绝,至於如是,何哉?盖风俗所在,虽贤人亦无如之何。彼既习於淫矣,而有一守正者出焉,方且嫉之笑之,求得免焉足矣,何敢反以责人。若公然深斥之,痛绝之,不一而足,则是先王之礼教犹存,民间之风俗未坏,贤者多而不肖者少,见无礼者群然怪之,是以绝之斥之而无所忌,人亦以为是而传而诵之也。吴季札云“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岂不信与!吾故读《墙茨》、《君子偕老》、《鹑奔》三篇而知卫之必亡,而又知卫之必将复兴也。至其立言之妙,则《墙茨》、《君子偕老》二篇为最。《墙茨》一篇初不明斥其恶,而但云“不可道”,“言之丑”,不言之刺甚於言矣。《君子偕老》先从对面著笔,而以“象服是宜”一句跌醒,然後用二语点出主意,笔法之巧,最耐咀嚼玩味。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良不诬也。《相鼠》刺无礼仪,亦足以见风俗之美。
△《桑中》等篇作诗者无刺意
《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於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於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吕氏祖谦云:“诗之为体不同,有铺陈其事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此类是也。”严氏粲云:“或以《桑中》为淫奔者所自作,则非所谓止乎礼义矣。当从国史所题以为刺也。”朱子《诗序辨说》云:“此诗乃淫奔者所自作。《序》之首句以为刺奔,误矣。”又云:“诗之为刺,固有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清人》、《猗嗟》之属是已。然尝试玩之,则其赋之之人犹在所赋之外。岂有将欲刺人之恶,乃反自为彼人之言,以陷身於所刺之中而不自知也哉!”又云:“以是为刺,不惟无益,殆恐不免於鼓之舞之而反以劝其恶也。”余按:《桑中》一篇但有叹美之意,绝无规戒之言。若如是而可以为刺,则曹植之《洛神赋》,李商隐之《无题诗》,韩之《香奁集》,莫非刺淫者矣。夫《子虚》、《上林》,劝百讽一,古人犹以为讥,况有劝而无讽,乃反可谓之刺诗乎!余尝细核《序》文,比其前後而参观之,同一题为刺而其文互异。《新台》以为刺宣公,则其文云“国人恶之而作是诗”。《南山》以为刺宣公,则其文云“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诸如此类,《序》以为作诗者之刺其君,文甚明也。若《桑中序》首言“刺奔”而下但言“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远序》首言“刺荒”而下但言“哀公好田猎,国人化之,习於田猎谓之贤,闲於驰逐谓之好”,《丰序》首言“刺乱”而下但言“婚姻道缺”,《著序》首言“刺时”而下但言“时不亲迎”,皆无一言及於诗人之剌之者,与《新台》、《南山》诸篇之文绝不类。疑作《序》者以录此诗於《国风》中以垂戒於後世故谓之刺,未必果谓作此诗者之刺之也。《凯风序》云:“美孝子也。”而诗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此为美之乎?抑为责之乎?疑《序》亦以录此诗为美之,非以作此诗为美之也。《静女》、《有狐》之“刺时”,《溱洧》、《绸缪》之“刺乱”,恐亦皆当如是,正不必曲为说以附会之也。
△《干旄》访贤才
卫之重封,由於齐桓。齐桓所封者,邢与卫也。然邢仅二十馀年而遂亡,而卫历春秋及战国秦又数百年而始亡,何哉?吾读《干旄》之篇而知卫之所以久存良有由也。盖国家之治惟赖贤才,而贤才不易得,故人君於贤才不惟当举之用之,而且当鼓之舞之。旌旄之贲於浚,所以下贤也,即所以劝贤也。下贤,则有以咨诹治道。劝贤,则人皆争自濯磨而贤才将不胜其用。故季札至卫,而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君子之所以多,正由其君好贤,因而其卿大夫咸知下士,躬访贤才於畎亩中,以故人皆竞於贤耳。是知立国之规模未有不在於好贤者。读《诗》者能以此篇例之,则授之以政而无不达者矣。
△《硕人》非闵庄姜诗
《硕人》,《序》以为闵庄姜之诗,谓“庄公惑於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朱子《集传》从之,更无异说。余按:此篇凡四章,首章言其贵,次章言其美,三章言其婚成,四章言其媵众,毫不见有刺庄公之意,不知《序》与《传》何从而知之?且玩诗词,乃其初至时作。当其初至,何由预知异日庄公之不见答以至无子而闵之?其三章云:“大夫夙退,无使君劳。”方且代体庄公“晏尔新婚”之情而惟恐其过劳,乌有所谓忧其不答者哉!揆《序》与《传》之意,皆由误解《春秋传》文,遂并以误解《诗》。《春秋传》云:“卫庄公娶於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此诗次章正言庄姜之美,则是以此诗证其美,非以此诗证其无子也。若云“美,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而无子”,则语不成文矣。故待其文既毕,然後证之,非谓因其无子而後赋此诗也。且《春秋传》所记并无庄公不答之事;有子无子亦不在答与不答也。即嬖人生子,亦当在晚节,非庄姜归时已然,何故初归而即不答以致无子乎?二妫之娶後此矣,然厉妫生子孝伯,戴妫生子桓公;庄姜娶於二妫之前,何以独不见答而无子乎?详《序》所言,与《传》了不相合。乃朱子云:“此序据《春秋传》,得之。”严氏粲云:“题以‘闵’庄姜,有《左传》可证。若不用《序》,以此为‘美’庄姜,可乎?”此大不可解也。且诗果以庄姜贤而不答而闵之,则当极书其贤,微讽其不答。乃但侈称其族之贵,色之美,车服之盛,媵妾之多,贤何在焉?称人之贤者固如此乎?至於不答,则绝无一语微露之。朱子但欲曲全《序》说,乃云:“称其族类之贵,见其为正嫡小君,所宜亲厚,而重叹庄公之昏惑也。”於三章则云:“叹今之不然也。”《诗》自言彼,《传》自言此,冤矣!夫诗之体虽婉,要必其言微露此意,乃可从而畅之。若诗绝不言,而吾必谓其有此意,天下尚有不可附会者乎!近世有不喜李白诗者,取杜甫《春日怀李白》诗释之,谓甫素轻白,云:“白也之诗号为无敌,然不过飘然思不群而已。其清新不过如庚开府,其俊逸不过如鲍参军,何尝果无敌乎!何时重与白聚,细论诗律以发其蒙也?”《集传》之释此诗,毋乃类是?嗟乎,不欲改先儒之说,无宁听古人之诬,孰轻孰重,必有能辨之者。说并见前《绿衣》诸诗下。
△《河广》非宋襄公出母诗
《河广序》云:“宋襄公母归於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朱子《集传》因之,云:“卫在河北;宋在河南。宋桓公夫人生襄公而出归於卫。襄公即位,夫人思之而义不可往,故作此诗。”余按《春秋》闵公二年,狄灭卫,卫人渡河而庐於曹。僖公九年,宋桓公乃卒。则襄公之世卫已在河南,不待杭河而後度也,诗安得作如是言乎!孔氏颖达,严氏粲固已觉其不合,顾不肯变易旧说,乃复曲为之解。孔氏以为假有渡者之词,非喻夫人之向宋渡河也。然则三百篇中何语不可谓之假设,亦何所取义於河而假之乎?严氏以为作於卫未迁之前,桓公犹在。然则夫人非义不可往,乃势不能往,其作此诗,一何无耻也!盖《序》与《传》之为此说,不过一时失於检点,而忘襄公之立在卫渡河以後。学者不肯直抉先儒之误,已非直道而行之正,况欲委曲回护以诬古人而惑後世乎!是所谓“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也。且宋桓,贤君也,其夫人思子而能止乎礼,则亦贤夫人也,以贤夫人而遇贤君,何以得出?夫妇之义重矣,苟非得罪宗庙,不至於出。夫人而贤也,必无可出之罪;无罪而出之,又岂贤君之所为乎!余玩此篇词意,似宋女嫁於卫;思归宗国,而以义自闲之诗。学者以是为说亦可矣,何必诬古人而後足以垂世立教哉!朱子最不取《序》,然其本《序》意以说《诗》者一何多也?
△《伯兮》非卫人从王伐郑事
《伯兮》一篇,郑氏以为即《春秋》桓五年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之事。朱子云:“诗言‘自伯之东’,郑在卫西,不得为此行矣”(卫未渡河以前,郑在卫南,“西”字疑误)。其说是也。乃孔氏《正义》复曲为之解,言“兵至京师乃东行伐郑”。京师在卫之西数百馀里,岂得置西不言而反言东,天下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况诸侯之师从王伐郑,必有约会之地,断无至周而後东行之理。观《春秋传》,诸侯会晋伐郑从未有至晋而後南行者。其说之诬,亦已明矣。盖自平王之东四十有九年而後入《春秋》,其时王室尚未甚微,安知其无征伐之事。而外征伐之不书於鲁史之策者亦多,岂得见有桓王伐郑一事,遂纡曲牵合以附会之哉!
△膏沐为夫容
抑吾於此诗有感焉。古之妇女,“膏沐”而已。膏沐,以为夫容而已。秦、汉以来,始有脂粉;唐人尤以为重。宋、元之际,加以缠足,而天真几不复存矣。余幼时见妇女妆束尚近浑朴;近则惟务趋时,妖淫怪妄,愈出愈奇,见之令人作恶,而其人以为非是不足以逢时,至有其夫禁之而不听者,吾不知其“谁为容”也。故诵此诗有三益焉:一则为人上者知夫妇离别之苦,而兵非不得已而不用;一则为丈夫者念闺中有甘心首疾之人,而路柳墙花不以介意;一则为妇人者知膏沐本为夫容,而不可学时世梳妆以悦观者之目。则庶乎其为不徒诵此诗也已!正不必取《春秋》中事以附会之也。
△说《有狐》、《木瓜》者之锻炼
天下有词明意显,无待於解,而说者患其易知,必欲纡曲牵合,以为别有意在。此释《经》者之通病也,而於说《诗》尤甚。《有狐》、《木瓜》二诗岂非显明易解者乎!狐在淇梁,寒将至矣;衣裳未具,何以御冬?其为丈夫行役,妇人忧念之诗显然。而《笺》云:“妇人丧其妃耦,欲与人为室家。”夫他人无裳,与己何涉,妇人如此之无耻乎?且何所见“之子”之必为他人而非其夫也?木瓜之施轻?琼琚之报重,犹以为不足报而但以为永好,其为寻常赠答之诗无疑。而《序》云:“美齐桓也。卫处於漕,齐桓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卫人欲厚报之而作是诗。”夫齐桓存卫,其德厚矣,何以通篇无一语及之而但言木瓜之投?感人之德者固如是乎?且卫於齐有何报而乃自以为琼琚也?汉周亚夫之子为父治葬具,买甲五百被。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世之说《诗》者何以异此!盖汉时风气最尚锻炼,无论治《经》治狱皆然,故曰“汉庭锻链之狱”。狱之锻炼,含冤於当日者已不可胜数矣,《经》之锻炼,後人何为而皆信之?朱子最不信《序》,然於《有狐》亦谓“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是朱子亦不以锻炼为非矣。古人之冤其遂将终古不白邪?唯於《木瓜》不用《序》说,但疑以为男女赠答之词,尚未敢必其然。“投桃”、“报李”,《诗》有之矣。“木瓜”、“琼琚”施於朋友馈遗之事未尝不可,非若“子嗟”、“子国”、“狡童”、“狂且”之属,必荡子与游女而後有此语也。即以寻常赠答视之可也。
△《邶》、《卫》二风无渡河以後诗
《邶》、《》、《卫风》三十九篇,玩其词意,考其时势,惟《风》自《柏舟》外皆春秋时事,而《邶》、《卫》二国风多似春秋以前所作。《淇澳》、《硕人》不待言矣,其馀诸篇,皆与《春秋经传》所载卫国之事无所关涉。且《邶风》十九篇,而“毖彼泉水,亦流於淇”在第十四篇中,《卫风》仅十篇而言淇者四,至第九篇犹云“在彼淇梁”,其为渡河以前之诗明甚。考卫渡河之日在鲁闵公二年,上距春秋之初仅六十年,然则其诗在春秋以前者多矣。故《序》虽以《春秋》中事附会之,而委曲牵强卒不能合也。惟《风》春秋时诗为多,故《序》说多得之。其风所以分为三者,盖必有说,但世远书轶,无从考耳。《春秋传》,季札请观周乐,为之歌《邶》、《》、卫,曰,“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则当时固已合之矣。然皆各为次序故不能并为一。读者但当即词以求其意,此非大义所关,正不必强为说以曲解之也。又按:旧说以《邶》、《》、《卫》皆殷畿内地名:北曰邶,南曰,东曰卫。今观《邶》、《卫》二风皆无渡河以後之诗,独《风》有之,似在东者然,疑旧说之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