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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张居正之柄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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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五月,穆宗不豫,召江陵与高拱、高仪同受顾命辅政。翌日帝崩,神宗嗣立,年始十岁,诏江陵卜视大行皇帝陵寝。时江陵与高拱因太监冯保事,隙愈深。比江陵卜视陵寝归,拱已为保所构罢。高仪未几亦病卒。江陵自此乃以首辅资格,一人柄政矣。

江陵与拱原极相得,拱之再起,且为江陵所引致。自陈、李相继去位后,二人以志同道合之交,继周、召夹辅之美,允宜同舟共济,相得益彰矣。无如拱蓄意修怨徐阶,扼之惟恐不至。江陵无论为公为私,势不能助之下石。而拱以江陵未肯苟同,竟尔迁怒及之。则二人之隙末凶终,拱自不得辞其咎。至冯保之事,则尤拱刚愎之气有以自贻伊戚,而促成其反噬。据《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所载:

时太监冯保方居中用事,矫传大行遗诏云:“阁臣与司礼监同受顾命。”廷臣闻之俱骇。一日内使传旨至阁,拱曰:“言出何人?上冲年,皆若曹所为,吾且逐若曹矣。”内臣还报,保失色,谋逐拱。

由此可知拱之去固由保所构陷,而保之构拱,则又拱迫之使然也。拱于保之司礼监,初以恶其为人,故靳而弗予;及保矫诏自为之,又欲收其权于内阁,嗣复令科道交章劾保,意欲置之重典。保以一奄寺小人,在如此威胁之下,安得不力谋自卫,务求去拱而后快乎?信哉!陈銮之言曰:

明代奄寺之权,根深柢固,骤难转移。新郑(按:拱系新郑人,故以其地称之)当女君幼主(按:指仁圣、慈圣两宫及神宗),宫府隔绝之时,乃欲夺司礼之权,尽归内阁,其谋固已疏矣。无论不能逐保也,即使去一保,则必复用一保。此曹嵬琐,安得贤于保者而用之?且肘腋之间,持之过激,则南宫甘露之变,可为寒心。新郑愎而疏,不能安其位也必矣。(《全集》附录二《陈銮重刻张太岳先生全集序》)

观此则拱之被逐,实属咎由自取,于江陵何与焉?乃拱既因阶事衔江陵,于保事初则疑江陵与保相勾结,及其党群起攻保,又严戒江陵勿与闻,是其先以不肖之心待人,公然予江陵以难堪矣,又岂江陵之过乎?顾拱之侮江陵也如此其甚,而江陵于王大臣之狱,犹自力为拱解,始获幸免株连;及拱既殁,复赖江陵之力请,始获释神宗之怒而赐予祭葬。昔孔子有云:“以直报怨”,如江陵者,其足以当之而无愧焉。乃犹不能见谅于人,至坐以“附保逐拱”之嫌,而冤遭卖友求荣之谤,此真所谓是非颠倒,众口铄金者矣。

江陵既以元辅柄政,当主少国疑之日,值朝纲废坠之时,欲求重振君威,自非提高相权不可。盖明自洪武中胡惟庸谋叛伏诛以后,遂罢丞相之官,而以六曹分掌政务,别以殿阁词臣加孤卿之衔,司票拟之事,而名之曰阁臣,以代丞相之职。此在雄王御宇之时,原可享乾纲独振之名,免太阿倒持之患,防微杜渐,君权集中,固专制政体之极则也。无如继起之君未必尽具才略,其本身既以未谙法理,无以行兴革之宜,而阁臣复以权力轻微,自难胜匡扶之任。于是向之防相权过重者,浸且并君威而两失之;朝政之不修,其由来也渐矣。江陵洞察其弊,深知欲振君威,必先自提高相权入手。诚以在专制政体之下,君主每因世袭而倍有才难之叹,辅臣则由选拔而易获王佐之材。相权提高,则君虽庸劣,尚可赖辅臣匡襄之力,收垂拱而治之功。此在当时神宗以冲龄而君临天下,尤有其必要者也。惟当主少国疑之际,昌言提高相权,在江陵固孤忠自矢,劳怨不辞,而上自君主,下至群僚,非使诚信相孚,必至动遭掣肘。尤以自高拱去位,盈廷百僚,对江陵未能谅解,已多侧目;苟非善处其间,则不利孺子之流言,势且令江陵内不自安,而无以取得幼君及两宫之信任。江陵于此虑深筹熟,一面既力求博取君主之信从,一面复设法谋求百僚之拥护。其中经过,殊属煞费苦心,始获稍收成效。兹特略加陈述,于以见君主专制国体之下,政治家争取政权之手腕,固与民主国家迥异其趣也。

神宗冲龄践阼,两宫实有参预用人行政之大权。故江陵欲求神宗之信任,必先得两宫之信任。江陵所取之策略,即以法祖之名,使两宫信其举措之率由旧章,不复致疑于其实际之兴革。据《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江陵柄政》节)所载如次:

居正既柄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中外想望丰采,一意尊主权,课吏实。尝言“高皇帝得圣之威者也,世宗能识其意,是以高卧法宫之中,朝委裘而不乱。今上,世宗孙也,奈何不以法主?”

又江陵《初上神宗谢召见疏》亦云:

为祖宗谨守成宪,不敢以臆见纷更;为国家爱养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此臣忠皇上之职分也。仍望皇上思祖宗缔造之艰,念皇考顾遗之重,继之益讲学勤政,亲贤远奸,使宫府一体,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

由此可见江陵盖欲以旧瓶置新酒,阳托法祖之名,阴以维新为务。当守旧势力方盛之时,非此固无以缓和反动而成改革之功,更遑论使宫府一体上下一心乎?此则江陵苦心孤诣,未足为浅人道者也。至其沟通宫府之术,则在善用冯保以为己助。江陵之用冯保,即反对者所引以指摘其“附保逐拱”之口实,实则江陵固别具苦衷,如陈銮所谓“公之驭保,假以词色,俾就羁绁,然后宫廷一气,而惟吾所欲为;制御有方,保亦不能有所过恶。夫曲逆之交驩辟阳,梁公之折节群竖,计虑至深,斡旋至大,不屑以小节自拘也”(《重刻张太岳先生全集序》)。然则江陵之于保,固在用之,而非附之,固在导之为善,而非从之为恶。此正江陵善用政治手腕之处,以视拱之一味刚愎不能容物者,固不可同日而语矣。况江陵为政,纯系自为主体,绝不肯仰人鼻息。以江陵自视之高,自信之坚,而谓其甘于附保以自辱,不亦傎乎!彼为此言以攻江陵者,顾又同时责其“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夫以震主之威,而犹自俯首帖耳于一宦竖之前,吾不知彼肆为诪张者,又何以自圆其说也!观夫神宗与两宫对江陵之尊礼有加,委以朝政,虽神宗于江陵身后,因误信谗间而忽变初衷,而其于江陵柄政期间,固自被以殊荣,待以师礼,历十年如一日,于以见宫府一体之说终获实现,而江陵因势利导之功诚有足多者矣。

虽然,江陵当前亟待解决之困难,固犹有什百倍于此者。盖就其当时之环境而言,不难于委曲求全,以取得神宗与两宫之信任,而难于宽猛相济,俾博取盈廷僚佐之同情。江陵于前者虽已如愿以偿,顾于后者则殊难使就范。诚以朝纲废弛,由来已久,怠玩势成,骤难振作,江陵所谓“势之既成智者不能措意者”,殆实情也。于此而欲提高相权,俾收风行草偃之功,自非徒示宽大所能奏效,而必恃用威以济其穷。据《行实》云:

太师道虽直方,中实恻怛。少读《春秋传》,慨然曰:“古称政之所予,在顺民心。有以咈为顺者,子产是也。吾殆类是乎!”其论治欲儆官邪,齐民萌,不专姑息,有救世之思。盖独见谓罔少密则莫能扞格,法可悬而不可用,特以初引纲维,不得不固握其柄而信用之。意俟天下遵制扬功,风成俗定,然后恢阔禁罔,削除烦苛,示民长厚之道耳。

观此可见江陵以儒家之立场,而犹勉循子产之遗规,偏重法家之治术者,殆亦有所不得已耳。如武侯,如荆公,其所以治乱持危,振衰起废,足以媲美管、商而无愧者,其不得已之苦衷,固亦初无二致也。江陵采用法家之治术,其初步之具体表现,厥为整饬纪纲严核官吏之一事。至其用意则不惟使群僚知幼主之不可欺,尤在使知相权之不可侮。故于柄政之始,即首请神宗颁发考察百官之敕谕,略谓:

朕初嗣大位,欲简汰众职,图新治理,南京六部等衙门四品以上官俱着自陈,去留取自上裁。(《遵谕自陈不职疏引》)

此一举动在当时实至关重要,盖既经考察,则对于失职之僚属,固可严加淘汰,俾肃官邪之戒;对于反对之分子,又可聊资警惕,借安反侧之心。诚可谓一举而两得之者矣。及百官去留既定,复请戒饬群臣集百官于午门外受谕。所拟敕谕,有如左述:

盖闻理道之要在正人心,劝阻之机先示所向。朕以冲幼获嗣丕基,夙夜兢兢,若临深渊。所赖文武贤臣同心毕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邧缺。钻窥隙窦,巧为猎取之媒;鼓惑朋俦,公事挤排之术。诋老成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不张,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但念临御兹始,解泽方覃,铦锄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方嘉与臣民,会归皇极之路,尔诸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后,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职,毋怀私以罔上,毋持禄以养交,毋阿依淟涊以随时,毋噂沓翕訿以乱政!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毋昵比于淫朋,以塞公正之路!任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宜分猷念,以济艰难!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宜奋谠直,以资听纳!大臣当崇养德望,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当砥砺廉隅,有退食自公之节。庶几朝清政肃,道泰时康,用臻师师济济之休,归于荡荡平平之域。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欤!若或沉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百尔有位,宜悉朕怀!钦哉启谕。(《请戒谕群臣疏引》)

此谕既颁,一时百官莫不惕息,纪纲为之一振焉。明自武宗失政,君威凌替,垂七十年;神宗以冲幼之君,竟获振朝纲于既坠,则江陵翊赞之功,为不可没;至相权因之而提高,固犹其小焉者也。乃佥人不谅,犹复妄肆诋毁,如高拱所言,即可见其一斑。其言曰:

人情汹汹,科道官各具本欲言,荆人(指江陵)乃只称病不出。科道以阁中无人,姑待,而荆人出,即语科道曰:“今后内边事,不要说他。”众方观望,而荆人已上揭帖,考察百官。既命下,则科道皆听处分,谁敢声言?于是但异己毫发者悉去之,而留者又示恩以收之。且既经一翻风雨,人皆以见留为幸,而前事不复说起。而彼则引用党舆,布满朝廷,尽反我所行之事。笑吟吟掌定三台印,里迎外合,挟天子以令诸侯,乾坤世界任其翻弄,无复谁何之者(《高文襄公文集·病榻遗言卷三》)。

此文可谓极丑诋之能事。以拱之不慊于江陵,其肆行丑诋,固属无足重轻。第其所持以攻江陵者,则是非公道之所关,是不可以不辩。夫江陵受命于危疑之际,图功于积弊之余,非祛除异己,不足以清反侧而谋革新,非引用同志,不足以谋合作而收实效。至于挟君自重,驭下以威,则尤所以应时势之需求,司成败之关健。凡此皆政治家施政之要图,在开明政体下固为法律之所许,在专制时期中尤属利害之所关。江陵以当机立断之姿,为正本清源之策,是盖出于不得不然,而不应引以为咎者也。况其以一介之儒臣,当钧衡之重任,对上既思有以报九重特达之知,对下更求有以慰兆庶来苏之望。且其毕生抱负,原在匡时弼君,佐成盛世。一旦朝纲在握,素愿克偿,欲求完成当前之事功,自须扫除昔人之积弊。然则拱以悉反所为责江陵者,不且愈足显示江陵除旧布新之功乎?观江陵之辞免恩命也,一则曰:

能薄而位高,则易有覆餗之虞;劳微而获厚,则《诗》有《伐檀》之刺。臣虽至愚,自量甚审。不揣分于知足,必将速咎于颠隮。(《辞免恩命疏》)

再则曰:

朝廷慎重名器,必自贵近始,所以示大公也;人臣虽竭力尽劳,不敢言功,所以昭大分也……臣受先帝顾托之重,夙夜兢兢,惟以不克称塞是惧。于凡大礼大政,皆遵率祖宗彝典,祇奉皇上英断,臣不过鞠躬仰成于下而已,又何功之有焉?(《再辞恩命疏》)

三则曰:

荷蒙皇上:信任专笃,宠以师臣之礼,日承晋接之荣,每事必咨,有言必听,是臣之志已行,愿已遂矣。……又何敢过冒非分之恩,以速必然之咎耶?(《三辞恩命疏》)

是其本心之忘情利禄,固已彰明较著。再观《明史》之称其政绩也,谓:

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太仓粟可支十年。……太仆金亦积四百余万。又为考成法以责吏治。……自是一切不敢饰非,政体为肃。……能以智数驭下,人多乐为之尽,故世称居正知人。(见本传)

是其为政之卓著功效,更属有口皆碑。以其本心之忘情利禄也有如彼,而其为政之卓著功效也有如此,可知其争取政权之动机,在事功而不在禄位,在实效而不在虚名。呜呼!如江陵者,诚可谓社稷之臣,超然不失为大政治家之风度者矣!彼悠悠之口,又何足以损其毫发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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