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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陵之柄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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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台之劾江陵也,曰:“进言者皆望陛下(指神宗)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指江陵)以皋、夔。”(见《明史·刘台本传》,详见下章)呜呼!台为此言,抑何谬妄之甚耶!夫神宗者特一昏庸无知之童子耳。徒以席祖父之余荫,幸得君临乎中国。使无江陵以辅翼而匡是之,则其放僻邪侈之所为,必且自冲年而已著,吾恐不待闯贼之为乱,及清兵之入关,而明社之屋久矣。彼于江陵之生前,固依赖其匡弼之功,以挽回积弱之国势;即于江陵之身后,犹获享其余荫,以勉致二十年之升平。公之所施于彼者固不可谓不厚,顾其所以报公者则何如?以先朝顾命之元臣,积十年公忠之劳瘁,而乃于其尸骨未寒之顷,遽忘日常倚畀之殷,徒以浸润之加,几肇戮尸之惨。呜呼!如公之为臣,庶几无忝于皋、夔,而神宗之为君,其与尧、舜相去,又何可以道里计哉?此所以史家抚其君臣遇合之遗迹,而不禁感慨系之也。

江陵十年相业,功在国家。其荦荦诸端,有关一代兴衰之转移者,容俟别以专章详述;兹先就其关于翊赞君上匡辅王室者,概略言之。俾知公于君臣之分,大义凛然,绳以当时伦理观念之所宗,固不失为一代之完人也。

隆庆六年六月,高拱既去位,神宗御平台,召公慰劳之曰:“皇考屡称先生忠臣。”公顿首泣谢曰:“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旧制,不必纷更。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又君道所先。乞圣明留意!”上善之。此公教导神宗之造端也。未几,公即请酌定朝讲日期,奉旨“常朝定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余日只御文华殿讲读”。每逢讲日,定以日出时早膳毕即御讲读,至午膳为止。公寻复进《帝鉴图说》。上见捧册进,遽起立,命左右展册。公从旁指陈大义,上应如响,因即宣付史馆。一日上御文华殿,讲毕,览至汉文帝劳军细柳事,公因言“皇上当留意武备。祖宗以武功定天下,承平日久,武备日弛,不可不及早讲求也”。上称善。又奏请明年正月上旬即御殿日讲。万历元年十月,公进讲,言及宋仁宗不喜珠饰,上曰:“贤臣为宝,珠玉何益!”公曰:“明君贵五谷,贱珠玉,五谷养人,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上曰:“然!宫人好冶妆,朕岁赐未尝不节省。”公曰:“皇上言及此,社稷生灵之祸也。”上又曰:“秦始皇销兵。梃可伤人,何销兵为?”公曰:“人君布德修政,以结民心为本。天下之患,每出所防之外。秦亡于戍卒。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上曰:“然!人定真能胜天也。”二年正月,公奏请引见廉能官,仿祖宗午朝之仪。上从之,遂御皇极门,引见朝觐清廉卓异浙江布政使谢鹏举等二十五人,特加奖励。公又以所删定之《大学讲章》一册、《虞书讲章》一册及《通鉴讲章》四册进,以供上温故知新之用。既而因上言及建文帝在外题诗事,复上太祖所撰《皇陵碑》。公俟上览举,乃曰:“祖宗当日艰难,盖以天心为心,故能创制显庸。皇上以圣祖之心为心,乃能永保洪业。”因述太祖微时事及即位勤俭。上怆然曰:“朕敢不黾勉法祖!然尚赖先生辅导也。”是年十二月,公率大臣上御屏。屏绘天下疆域及职官姓名,用浮帖以便更换。上命设于文华殿后,时加省览。四年五月,公及大臣等请览奏章,时阅太祖所亲批疏稿为法。上曰:“然!”公因简内阁所藏太祖手谕六十三道、御制四十四道,圣旨并帖共六十道,上之。七年,上患疹,慈圣太后命僧于戒坛设法度众。公上言:“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今岂宜又开此端?”事遂寝。未几上疹愈,征光禄寺十万金。公上言:“财赋有限,费用无穷。使积贮空虚,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场意外之变,可为寒心。此后望力加撙节,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诏矣。”时上渐备六宫,太仓所储屡有宜进。公上户部所进御览钱粮数目,请置之坐隅,时加省览,量入为出。因言:“万历初年所入四百三十五万有奇,六年所入仅三百五十五万有奇,则已少八十余万矣。五年岁出三百四十九万有奇,而六年所出乃至三百八十八万有奇,则已多四十万矣。夫岁出则浮于前,岁入则损于前,此不可不留意也。王制量入为出,计三年之出,必有一年之余而后可。况财用止有此数,设法巧取,不能增多,惟加意撙节,则用自足。”上嘉纳之。七月,给事中顾九思、王道成等以江南水灾,请罢浙直织造内臣。上以示公。公奏:“民重困,宜召还孙隆。”上曰:“彼织币且完,当俟来春耳。”公曰:“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惠。灾地疲民,不堪催督,暂去之,俟稍稔,可复也。”上从之。八年十二月,公请属儒臣以累朝《宝训实录》,分四十余则:曰创业艰难,曰励精图治,曰勤学,曰敬天,曰法祖,曰保民,曰谨祭祀,曰崇孝敬,曰端好尚,曰慎起居,曰戒游佚,曰正宫闱,曰教储贰,曰睦宗藩,曰亲贤臣,曰去奸邪,曰纳谏,曰守法,曰敬戒,曰务实,曰正纪纲,曰审官,曰久任,曰重守令,曰驭近习,曰待外戚,曰重农,曰兴教化,曰明赏罚,曰信诏令,曰谨名分,曰却贡献,曰慎赏赍,曰甘节俭,曰慎刑狱,曰褒功德,曰屏异端,曰饬武备,曰御寇盗;仍敕次第进呈,俟明年开讲,其诸司章奏切要者,即讲毕面裁。时上留意翰墨,公以为笔札小技,非君德治道所系,故有是请。九年正月,公请令翰林分番入直,应和文章,或令侍上清讌,质问经义,陈说治理,如唐、宋故事。十年二月,公上言“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今尚有一事为民害者,带征税粮也。夫百姓财力有限,一岁之入仅足供一岁,不幸岁歉,目前尚不能办,岂复有余力更完累岁积逋乎?有司辟责,往往将今年所征抵完旧逋,即今年所欠又为将来带征矣。况征输额绪繁多,年分淆杂,小民竭脂膏,胥吏饱溪壑,甚者不肖有司因而渔猎。……乞谕户部核万历七年以前积负悉行蠲免,将见年正额责令尽完,在百姓易办,在有司易征,是官民两利也。”上从之。诏下,中外大悦。

综上所述,公之所以劝导神宗,使之讲学勤政,节用爱人,以求不流于恶而无愧为君者,已可略见一斑。第以属望过切,督责自难免较严。即如一日上在经筵读《论语》“色勃如也”,误读作“背”字。公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上悚然而惊,同列皆失色,此一事也;慈圣训帝严,每切责之,且曰:“使张先生闻奈何?”于是上甚惮公。及帝渐长,心厌之,此又一事也。凡此在贤明之君,自可鉴其忠诚而曲加原宥,甚且嘉其匡翊而倍予尊荣。顾以神宗之昏庸,虽因慈圣之督饬,不得不虚己以听,实则内顾难堪,早生厌恶,宜公之终不免于身后之祸也。

呜呼!以江陵之忠贞事上,而神宗乃二三其德,惟以凉薄报之。江陵之负神宗欤?神宗之负江陵欤?神宗死而有知,吾知其亦难以自解也!

右所述者,特专就江陵所以直接匡导神宗者言之耳。此外尚有两事,则系公以思患预防之策,间接措君主及皇室于泰山磐石之安者,即制驭宦官及节制亲贵是已。

历代宦官之祸,汉、唐最烈。明太祖虽起自田野,顾于阉寺之为害,知之最深,防之最严。观其所谓“求善良于中涓,百无一二。用为耳目,即耳目蔽;用为腹心,即腹心病。驭之之道,但当使之畏法,不可使之有功。有功则骄恣,畏法则检束”(见《明鉴》卷一)。可谓明于制驭宦官之术矣。然自成祖以后,宦官又渐得势。如永乐(成祖年号)中,郑和以一内侍,竟有远征南洋之举,其权势之大可知。然犹未至为害也。至英宗时,因王振之劝而征也先,致有土木之变,则君上已亲蒙其害矣。至宪宗用汪直以主西厂,后复令处置边务、则军民已交受其扰矣。及武宗宠任刘瑾,专擅朝政,残害忠良,甚至欲举天下而“任彼取之”,则社稷几为所动摇矣。推原其为祸之由,殆以彼辈日处宫中,侍帝后之左右,苟遇昏庸之主,未有不受其蛊惑蒙蔽,以致倒行逆施者。明政不纲,此亦其症结之一矣。顾当江陵为政之时,则彼辈多俯首帖耳,甘于就范,无敢专擅者。(参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此自公之善于驾驭有以致之。盖公之柄政,政权集中于内阁,阁权复集中于公之一身,凡军国重事,内侍悉不获与闻,如此自足杜若辈专权之渐。即遣往京外采买织造之内臣,亦以公严加裁制而不敢倚势为恶。至公所持以制之者,厥在善用冯保。观左述二事可以知之:

帝初即位,冯保朝夕视起居,拥护提抱有力,小扞格,即以闻慈圣。……乾清小珰孙海、客用等导上游戏,皆爱幸。慈圣使保捕海、用,杖而逐之。居正复条其党罪恶,请斥逐,而令司礼孙德秀等及诸内侍自陈,上裁去留。(《明史》江陵本传)

南京小奄醉辱给事中,言者请究治。居正谪其尤激者赵参鲁于外以悦保,而徐说保裁抑其党,毋与六部事,其奉使者,时令缇骑阴诇之。其党以是怨居正而心不附保。(同上)

公之善于使其自相裁制也如此,故虽以保之才足以济其恶,而终未敢稍形恣横,其他宦官更无论矣。及公殁未几,而榷税采矿之内臣,乃竟故态复萌,肆无忌惮,激成民变而动摇国基者,史不绝书。迨熹宗朝而魏忠贤之祸复作。于是内忧未已,外患乘之,明终以亡其国。然则江陵弭患未萌之功,不且因有此反证而愈显然也哉!

在昔专制时代,外戚宗藩之祸,屡见不鲜。盖以椒房之贵,宗室之亲,苟无防微杜渐之方,每启骄横不臣之患。其理至明,无俟赘述也。江陵于外戚力主裁抑,即以慈圣太后对公礼遇之隆,信任之笃,顾于太后生父李伟请封时,公亦坚持其所封伯爵,不许违例世袭,至于上疏力谏,略谓:

今皇上孝事圣母,岂能有加于世庙?而圣母之笃厚外家,亦岂有逾于章圣皇太后乎?今以世宗皇帝之所不能加,章圣太后之所不可逾,而圣母与皇上必欲破例处之,此臣等所以悚惧而不敢擅拟者也。夫孝在无违,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逾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请裁抑外戚疏》)

此疏于严正之中,喻以利害所在,是以终获报可。及神宗大婚后,又命内阁为后父王伟等拟旨封爵。公复上疏,引太祖定制非军功不得封爵,世宗敕谕外戚不许封爵,力劝上勿违祖宗定制。神宗勉纳其言,第封伟伯爵而不许世袭,至伟之弟俊、男栋等,则终未获封。凡此不惟慎爵赏以重名器,尤在防后患而安王室,其用意固至深且微也。至其封于宗藩,则于教导而外,尤重安抚。明代宗藩之权势,初原失之过重,卒以启燕王(成祖)靖难之师,高煦乐安之叛。至世宗朝,鉴于宸濠之乱,遂于宗藩严加抑损,所定“宗藩事例”,尤复务为严刻。此固在力惩前失,然衡以亲亲之谊,则又未免矫枉过正。公为力求兼顾起见,一面教导宗藩,劝令安静无扰,慎节自保,如集中《寿襄王殿下序》中所云:

夫物有便于己,则愿常有之;无便于己,即一日不能相守。……贤者使人爱而戴之,便而全之。……子之积厚矣,吾无以益子;子而计子之所有者,慎用之而已。……夫神不可以骛用,啬之则疑;福不可以骤享,啬之则永;强不可以厚恃,啬之则坚。故圣人之言曰:“事天治人莫如啬。”

即可见其教导之苦心,一面则力导神宗以敦睦之义,如《请裁定宗藩事例疏》所谓:

夫令所以布信,数易则疑;法所以防奸,二三则玩。……但欲勒成简策,昭示将来,则必考求国体,审察人情,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使情法允协,裒益适宜,乃足为经常虚久之规,垂万世不刊之典。

即可知其安抚之旨归,嗣复就事例未当者十一条,请敕礼官之集议,著为令。诸藩于是感激亲上,而厚薄亲疏有礼矣。呜呼!如江陵者,非所谓善处人骨肉之间者耶?

吾书以限于篇幅,所述江陵相君之方姑止于此。然即就上述者观之,江陵致君尧、舜之苦心固已灼然可见。独惜神宗虽有皋、夔之臣,而不足以大有为也。明之终于不振,虽曰天意,谓非由于人谋之不臧哉!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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