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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望江亭上惨惨骊歌 元夜灯前憧憧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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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正是暮色苍茫,满街的灯火照得内外通明。那署里的房子是依山结屋。两人上了几层台阶,掉头一望,只见隔江云村,黄澄澄的捧出一轮明月,象个金镜一般。凤琴喝了一声彩。那上房里的丫环见他们进来,迎着笑道:“小姐们这时候才来,我们少太太已在望江亭上等候许久了。”锦文道:“既然这样说,我们便绕越上房去罢。”遂搀着凤琴,匆匆的向望江亭走来。只见锦云家常打扮,只穿了一件水红颜色素缎袄子,头上松松的挽了一个抛家鬏髻,背倚在亭子栏杆上。对面还有两个姬人,一般嫣红姹紫的几个侍儿,都指指点点,望着天上的明月。(绝好风景,已画出一个元宵黄昏光景。)凤琴携了锦文的手,悄悄说道:“等我们来吓他一吓。”便蛇行鹭伏,一步一步上了阶坡,顺手在一株小桔树上摘了一枚青桔子,认住那边挂的一个绿鹦鹉打去,打得那鹦鹉扑了几扑。(景致如此,便画也画不出。)锦云大惊,众人也都仰首瞧看。引得凤琴扑哧一笑。内中有个侍儿眼快,说:“二小姐同韩小姐来了。”锦云笑道:“这又是凤妹妹施的狡猾。看你这般大了,还一味小孩子气。你看叫鹦鹉扑了我一头的灰。”(美人爱好是天然,奈何其扑了一头灰也。凤琴何以对这姐姐先生的姐姐?)说着,便走过一个姬人,名字叫做兰卿的,用手帕替锦云向鬓边拂拭。(姬人献媚,确有此种神态。)凤琴笑道:“谁叫你们大家望着月光,有客来都不晓得!”说着,便同锦文走入亭子里,见筵席已都预备了。(笔致斩截。)大家便随意入座,众侍儿轮流把盏。是夜微风不动,春意盎然。(抵得一首《春江花月夜》。)那沿江轮舟,兀自呜呜的吹着汽笛,一线黑烟,矗立天半。(眼前微景,便发人无穷感喟。马蹄不二,车轮不方,固知古今均同此慨。)锦云叹道:“长江滚滚,自古及今,不知送了多少行人,阅了几许良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见人,”便是此意。)幸喜这碧波浊浪,没有知识,若一般的象人多情,怕他也挨不到今日,便已早该变成大陆呢。(奇语。)譬如我们的见解。在今日也要算开通的了,不知何以听着“离别’两字,也会伤心起来。(锦云错了,人无情何以为人?)转眼之间,文妹妹便要乘此轮舟,重赴海外。雁鸿消息,鱼鳞素书,虽也可以诉我衷情,填人幽恨;然而行间字里,终不能象这样促膝而谈。我捧着这渺渺相思,更从何处发泄呢?”(感叹无穷。)说着,便用手帕掩着眼泪。

凤琴听见锦云这一番话,只管低着头,那珠泪早已纷纷滚入酒杯,碧漪融漾。任是锦文豪迈,到此也就黯然魂消,停了一会,勉强笑道:“姐姐这些话,此时且缓提着,好在我还有半月耽搁呢。姐姐如今是家务纠缠,这出洋就学的心,一时也难遂愿。凤妹妹你何不同我们老师商议商议,趁这青年,去外洋走一趟呢?”凤琴道:“我早已有这个心愿。了,只是舍不得离我父母。父亲托足异乡,他又不肯携着我母亲弟妹出来。我要再抛他远去,为我自己计划,固然是万全的了,然而他这旅邸凄凉,怎生消遣得呢?(委委曲曲,可泣可歌。一切姊妹听者。)人生世上,这‘天性’二字是最要紧的。我常见那些姊妹们,先入些自由名词,转把自己生身父母不放在眼里,想到甚么,便做什么。(此中包括无穷。)父母劝得他一句,他转楞起眼来,说顽固老朽,不知道目下世情。(切中时弊,凤琴亦善于骂人。)姐姐,这种人你叫他无论西欧,无论北美,便算是通彻古今,淹贯中外,根本上缺了道德,便再也称不起一个豪杰。(侃侃而论,有功世道之文。)譬如姐姐你幸亏姊妹多,锦云姐姐又深明大义,时常将伯母接入署中奉养,姐姐你在外也就放心了。若是伯母在家无有倚靠,请问姐姐你能保不心悬两地么?”(又为锦文原一笔,词令妙品。)锦文点点头说:“这话也是正理。”

那两个姬人笑问道:“真是,韩小姐为何不劝你们老爷将太太接出来呢?”(是个旁观口气。)凤琴道:“他老人家别有用意。他住在外面,也是情非得已,他总想薄田百亩,早岁归农,所以不肯舍那寂寞的敝庐,来住这繁华的闹市。”(写出了素君的心事。)凤琴说到此,锦文又催着饮了几杯。只是大家因为适才的话,总有些怏怏不乐。

正自寂寞,(文势至此一落。)猛见亭外密树荫里,金蛇似的射出几枝流星花爆。一霎金鼓大震,如飞的窜出三五条火龙,结成一个大大的彩阵。(飞舞而出,顿觉眼前一快。)锦文喝彩不迭。锦云便令侍儿招呼他们上山来舞弄。侍儿传令下来,那些顽灯的本是营内兵丁,听见这个号令,大家奋起精神,便在亭子左右前后,风驰电掣价戏耍。一派硫磺气息,透入鼻观,大家都爽快起来。舞够了多时,锦云放了赏,命他们退去,重复浅斟细酌。那一轮明月,更如水一般,白茫茫浸着些亭台树木。(画中有诗,诗中有画。)

约莫有三更时分,(是个遇鬼之时。)素君命人来接凤琴。锦云也不敢久留他,便命外边轿夫,用暖轿送凤琴归,去。轿前四名健儿,捉对前走。街上已是人迹稀少。凤琴在轿里望着那一派月色,好不得意。眨眨眼已到自家门首,打发轿夫们回署。见素君尚未安睡,(可知等候姣女。)便将今夕的事告诉了素君一番。素君道:“你也该辛苦了,快去睡罢。”

凤琴便走入自己房里来,见那娘姨和衣睡在榻上,早沉沉的鼻息如雷。凤琴将他唤醒了,命他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觉得夜深有些峭冷,(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便起身倚在薰笼上,笑对娘姨道:“你将桌上水仙花盆里的水倾泼了罢,明日冻结实了,花怕禁不起这样冷。(怜我怜卿。)再者,我们窗子外面那株梅花树上,我记得早问曾晾了一方手帕儿,你顺便也替我收回来。”

娘姨答应,便捧了水仙花盆,掀起慢子,走出房外,觉得脚下薄薄的有层霜痕。(夜色宛然。)刚走在一株梅花树底,娘姨猛然吓得怪叫起来。(陡绝惊人。)只听得当的一声,早把那个雨过天青的盆子摔得粉碎,抱头鼠窜奔入屋里,面上吓得铁青。(情事离奇,在人意中,出人意外。)凤琴忙问:“你怎么了?”娘姨索索的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笑。)凤琴急得问道:“你有话怎么不说?你好好的为甚将我水仙花盆攒碎了?”(偏说他是有意摔的,一般写出小儿女心事。)娘姨定一定神,方才答道:“刚才走到梅花树下,遥遥的看见墙脚下面立着一段黑影,随风摆飐。(煞是可怕。)体态长短,同小姐差不多。(偏将鬼来比小姐,真是奇绝。)我还疑惑是小姐跑出来,(益发说实。)再凝神一看,那影子早断灭了,吓得我毛骨悚然。小姐你不相信,试用手摸摸我心口,还突突落的跳呢。”(急语如)闻。)凤琴笑道:“呸!你不用活见鬼了,管是树的影子,你自己将我花盆打碎,偏还编着这些话哄我。(语语惫赖,愈见凤琴天真。)我偏不相信,我同你出去看一看。”说着,便拉着娘姨跑了出来。只见清霜满天,月明如昼,一毫影响也没有。(娘姨何以自解?)转是那几竿翠竹,被风吹得有些嗖飗嗖爬。(点缀最妙。)

凤琴有些怯冷,便重又走回房里。又同娘姨琐琐谈了一会,告诉他:“天地间是没有鬼神的。当日圣人设教,怕是(国法不及,所以编着地狱的话来哄诱愚民,叫他们明里暗里都不敢为恶,乃是保全治安的法子。有些知识的固不相信他,却也不可说破他,并不是迷信,也不过怕那凶顽之徒既不畏王法,又不畏鬼神,定该无所不为,社会上便不得安稳。(所谓信佛者妄,辟佛者愚。)我不料到你随着我几年,我没事的时候,也时常同你讲究讲究科学,你怎么一会又糊涂了?”娘姨笑道:“小姐的话何尝不是,但是身当其境,便不由人不害怕起来。譬如遇着人,任他再狠恶些,都还有些人性。(这话不然,狼恶的人,何尝有人性来!)独是那鬼,一会儿有形,一会儿无形,象是在你面前,又象是在你身后。披发吐舌,固然害怕,便是衣冠齐楚,平白的遇着他,也会叫人胆落。”(论鬼一段,亦确有理。)凤琴笑道:“我才同你讲没有鬼神,你偏生还说这些话。既然没有,又那里分出他丑恶美好呢?你不是愈说愈岔了?”娘姨道:“若说一定没有,我适才见的是甚么?”凤琴笑道:“那是你眼花了。(仔细姑娘的眼也要花。)这又叫神经病,神经一乱,自然会生出种种变象。往常听见老人说,人到了临死的时候,定然眼睛里见着些神怪。不知道的,便说这人真要到地狱里去了,殊不知他生前心里都记着一种地狱变象,及其将死,神不守舍,自然会一件一件的现出来。还有一说,你更明白了。在这五、六十年以前,中国不曾同各国通商,就不曾有人说过地狱里遇见洋人。可想他目中所有,皆是心中所有;心中所无,目中也就无了。若是你心里并不知什么东西叫做鬼,你适才看见那黑影子,你一般的照常去寻觅他顽耍,(愈想愈奇,匪夷所思,然又确是小女儿口角。不然,不信则不信已耳,何至顽耍到黑影子?)又何至吓得如此模样呢?风没有形影的,吹起来会响;月没有一定的,现出来会亮。你怎么适才同我出去,看见那风、月,并不以为奇怪?若是轻易不见这风、月,再不然自古及今说这风、月会与妖作怪,你可又该耳里听着嗖嗖的,眼里看着团团的,便要抱头鼠窜,躲入屋里去了。”(如食哀梨,清脆爽口。论鬼至此,可谓敏矣,妙矣。虽然,此一回凭空说鬼,固近于腐,亦近于诞,而作者必奋笔写此无数曲折者,岂以有此一段豪论,不得不借娘姨一吓为发挥地耶?如此著书,不如仅拟一题,作为论说,书之报首足矣,又焉得谓之为小说耶?又焉得谓为小说之奇构耶?作者难,知者亦不易。读书诸君,试掩卷默思,当如何结局?若泛泛然以为作者不过亦如古昔小说,装点神怪而已,则吾为饶舌。)

凤琴说到此,不禁失声要笑。娘姨也被他说得胆壮起来,说:“小姐饼的一点不错,等我再跑出去望望。”说着,便大踏步走去。刚把门帘一揭,一股冷气直透颈项,吓得又缩转来,笑道:“睡觉罢,小姐也再不要耽搁了。”于是将凤琴衾褥铺叠齐整,伏侍他睡下,自己才转入后面小房里。

谁知第二夜,凤琴刚要入寝的时候,陡觉得那窗下果然有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停一会子,又是一闪。凤琴也不由的心中一吓。(却不道是眼花?)自己转不上床,掩着胸襟,提了灯,悄悄的将纱窗揭起,凝神瞧看。(亏他胆大。)

仍然是月色空明,毫无一物。正自疑惑,猛觉得梅花树下,似乎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较娘姨所见更是利害,凤琴奈何!)吓得凤琴毛发森竖,又不好意思呼唤娘姨,觉得昨夜的话说得太满了,这不是分明的有些灵怪?想到此,便将灯搁在桌上,匆匆放下罗帐,躲入衾里,蒙头而卧。(稚气可笑。)辗转了几个更次,方才睡熟。接连几夜,都是如此。(总束一笔。)

疑惑不定,便又跑至叶锦文那里,告诉他这情事。锦文也十分惊讶。锦云知道了,便说:“恐怕这房子里有甚么邪魅。在先你们住的那地方,还是个荒湖,如今是新填出来的。难保没有什么枯骨沉埋在底下,沾着生人气息,他的笔穷不安,因而作祟。我的主见,还是劝劝先生迁了居罢。”凤琴急得跌脚道:“迁居事小,若将这事传出去,岂不是个笑话?况且我生平最不相信这些神怪,不料得如今曾亲眼看见,这可不把人恨煞了!”又望着锦文道:“好姐姐,你将你用的那柄三十六响的小洋枪借给我,我安置在手边,若是再有甚么响动,看我诛灭了这祸根。若说平白的迁让他,我死也是不甘心的。”锦云笑道:“好妹妹,你真会淘气,你有本事杀鬼?若是夜里闹起来,鬼还不曾杀得,倒是乒乓乒乓的放这连珠手枪,别人家还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呢。我替你想个主意:文妹妹的手枪却用不着,我家公公倒有一柄青锋宝剑,是他老人家剿灭发匪用的,也不知砍过多少头颅,饮了多少人血,如今却挂在我那小房里。我命人取出来借给你,你带回去悬挂壁上,包可以镇压邪魅。等鬼走了,你再拿来还我。”锦文道:“姐姐的话却是不错,妹妹你可依着。”凤琴大喜,说:“快取出来,快取出来!我有这件宝贝,可杀鬼了。”锦云于是命一侍儿将小房里青锋宝剑摘下来,交给凤琴。凤琴一看,只见那剑倒有自己身体一样长短,红丝宝鞘,拔出来锋芒莹莹,照人鬓发。所幸凤琴是练过操法的,用着却不甚吃力。向锦云道了谢,又借了一匹马骑着,一个营兵捧剑相送。

凤琴将剑放好在床头,也不肯将这件事告诉他父亲。是夜便催着娘姨早早睡了,自己乘烛而坐。约莫等到三更时分,也没有一毫动静。心想:“这宝剑真是可以辟鬼,他知道我有这件东西,便不敢出来了。”于是徐徐脱卸衣裙,也就入寝。心中因为没甚疑惑,倒头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陡觉得窗外隐隐的两声细响。凤琴心里有事,忙侧耳倾听,这时候便又闻得一响。心里勃然震怒,也不及穿着大衣,便揭起香衾,跳落床下,紧紧的拔好凤鞋,短衣窄袖,抽出那一口锋芒无比的宝剑,倏的开了房门,窜身出去。其时月光已不及前几夜明亮,凤琴眼尖,果见那个窗下隐隐有个黑影子,见着自己,转瞥地向梅花树下躲去。风琴此时怒甚于畏,便一毫不肯相让,大踏步追上来。黑影子见凤琴苦苦相逼,飞也似的向一个六角小门里穿进去。凤琴知道那门外面便通着冯子澄父子住的小园,更大着胆也奔出来。再一细看,园子里黑阴阴的,树木如漆,那黑影子早不知去向。就地起了一阵寒风,凤琴觉得浑身有些发战,方知道衣裳穿单了。正待回身,忽然听得那株蔷薇花下有人喘息,凤琴又是一吓,喝道:“是谁”?再凝神一望,便是那个黑影子。凤琴转怒,两步跨得上前,举剑便砍。只听得那黑影子叫了一声:“妹妹饶命!是我……”正是:拚化痴魂窥宝帐,难将慧剑割情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凤琴云:人生世上,天性二字却最要紧。又云:先入些自由名词,不把父母放在眼里,便是通激古今,淹贯中外,也称不起一个豪杰。侃侃正论,真是教孝之文。必如是作小说,方能有裨风教。若浓词艳句,专述儿女缱绻之私;牛鬼蛇神,难写社会琐屑之事。却自诩能转移世俗,辅导文明,殊不值识者一哂也。

独鹤评

此一回忽然闹鬼,文笔奇诡,真匪夷所思。读至终篇,一声:“殊妹,”然后恍然大悟,拍案叫绝。作者亦善弄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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