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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泣穷途余生羁鄂渚 感时局挈眷走金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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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澄听那人这样说,忙道:“大哥的话一点不错,我接营务处书记委札的时候,特来亲拜苗师爷。大哥你的记性再好没有,就烦大哥替我进去回一声儿。”那些门役正因为廖大胖子纠缠不清,巴不得出这一件事,大家都借着进去禀告苗师爷为名,陆续分散。只剩了本来看守门房的一个老王,其人却是个聋子。(读毕为之喷饭。若老王不聋,吾知廖大胖子依然须将小东人唱完也。)廖大胖子见桌上酒肉被他们吃得精光,(酒肉好吃,小东人何足听哉。)一出小东人又只卖弄得三句,恨得双脚齐跳,只把这姓冯的千驴狗万驴狗价骂。

好一会工夫,果然走出一个仆人来,望着冯子澄说道:“我们苗师爷在外哨船上呢。他这船离一码头有百十步远。冯师爷你趁此时去会他,包管会得着。”冯子澄更不待那人词毕,早掉转脸来,如飞的向一码头哨船上走来。苗子六眼快,已从船舱窗眼里瞧见他,忙跳上船头,含笑相迎,口里还嚷着说:“冯大哥你高兴得很,又在那里开过小牌?(在妓馆点戏别名。)长衣服都不及穿得一件,想是又来约兄弟陪你。”(此时看他如何说。)冯子澄一脚已踏上跳板,见苗子六十分殷勤,心中转自觉得侥幸。仓猝之间,不及答话,只摇摇手,向舱里坐下来。苗子六更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道:“大哥想是又从高家宝红那里来的。(又将第七回沙家巷旧事一提,吾为冯先生一叹。)大衣服到那里去了?亏你不羞,定然白日里又不老成。”(从失意之中,忽作此得意语,冯先生听之,其意云何?)

冯子澄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子翁休谈此事。我说出来,谅你也不至笑我。我如今是同芮大人分手了。”苗子六刚听见这句话,顿时将一副面孔放得铁青,冷笑道:“你是说着顽笑,(便不称大哥了。)还是真话?如若竟是真话,你这厮不是得了失心疯了?(“你”字下又添“这厮”二一字,称呼愈觉不妙。)我请问你这糊涂蛋,(又称以“糊涂”,更进一层,妙绝。)忍心竟同芮大人分手,毕竟是为甚么缘故?”冯子澄道:“不瞒子翁说,我这为人是子翁知道的,(你这为人,子翁确是知道,奈何犹在真人面前说假话耶?)凡同人相处,无论他再尊贵些,我是抱定我的老主意:合则留,不合则去。我同姓芮的既合不来,叫我不去做甚么呢?今天清晨,敝东忽然相请,说有事要同我谈谈。说起来是件甚么事呢?敝东说端阳已过,眨眨眼便是中秋佳节,想同我斟酌送香帅几份礼物。我当时就很不以为然,放下脸色说道:‘晚生充当书记,自有书记职分,不能同大人谄媚上官。’我说了这几句话,疑惑他定然要恼了。谁知我这敝东他知道我的脾气,素来是能方不能圆的,立时赔笑,口口声声说‘得罪,得罪’,又用手轻轻敲着自己的嘴巴,以为我必定宽恕他了。谁知我这牛性子不发则已,一经发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便当面辞了书记的职,所有在他那里置办的衣服及聚蓄的银钱,一古拢儿掼给他,丝毫不取,只身而行。如今特来相访,总想子翁替我再打主意,另谋一个位置。”

苗子六听着他说的滔滔滚滚,自己更没有一句言语回答,只把冯子澄脸色望了又望,兀自唤过一个插子手,立在身边说道:“我们船上前次有人做慈善事业,曾送来好些丸药,内中有一味叫做安魂定魄散,你快快拿一包,再约几个伙计,将这王八羔子挠开牙齿,用开水灌下去,包管立刻可以醒转。”(又骂“王八羔子”,奇绝怪绝。香帅骂人曰“王八羔子”,芮大人骂人亦曰“王八羔子”,至于筹饷局司事骂人也是“王八羔子。”说者谓当初武昌官场,只因为摹仿香帅口角,这王八羔子亦成一种流行名词。信然。)

冯子澄忽然听见苗子六这番说话,一句也摸不着头脑,笑道:“苗大哥何出此言?兄弟实不曾有病,何至要用安魂定魄散?”苗子六大怒道:“你这王八羔子不知怎样得罪了芮大人,以致被芮大人驱逐,弄得如此模样。咳!这是你的倒运,我原不屑再来问你。但是你不知羞耻,还敢鼓唇弄舌,编成这一篇瞒天大谎儿,又吹得极响极壮的牛皮。你这龌龊心肠,便是白骨成灰,我也认得你的为人。你公然哄我,说你是自己辞职。你若不是失了魂魄,何至如此颠倒鶩乱?(骂得痛快,然出自苗子六之口,痛快之中,我还觉得有一二分不快。不知读者如何?)别的且不同你辩白,但是一层,你既然自命清高,把本来所有的书记职衔,侃侃的辞掉,你便该漱石枕流,翩然归隐,为何又嘱托我替你另谋一个位置呢?(驳得极是。)我与你素昧平生,明白说罢,我也不想同你攀附,你也再不许同我纠缠。我这船上是个龌龊地方,料想不能羁绊你这高人隐士,你快替我滚你妈的蛋。”又望着身边那几个插子手说道:“你们将这王八羔子赶得出来,我不能陪他讲话,我还要去干我的正经呢。”(想是又去逛沙家巷。)

冯子澄又羞又气,还想再分辩几句,那船上役人更不容他逗留,你推我揉,将冯子澄直拥到沙岸上去。冯子澄呆呆的只望着江水发怔。有一会工夫,果见苗子六穿好了长衫,摇摇摆摆跳上岸,运自去了。他想了想,今晚便没有栖息之所。正自万分无奈,恰好那江岸旁有许多朽坏船只,都把来搁置在岸上,船底朝天,下面用几根木棍子撑着,预备修理,远远望去,俨然象几椽茅屋模样。其下早已有好些乞丐,便借这里为栖息之所。冯子澄福至心灵,也就想到这样办法。(调侃不少。)从此,便随那些乞丐做伙伴去了。权且放着这王八羔子缓提。(作者骂人,亦如是云云。甚矣香帅之流风未远也,一笑。)

最可怪的那个韩凤琴小姐,他同俞竹筠不过花辰月夕,相与谈文谕道的感情,算不得到十分密切,然而自从听见他入狱消息,芳心中便自有无限关切。(此在旧时学说,定谓是三生石上旧精魂矣。嗟乎!为此语者,岂独不知我凤琴,兼诬我无限如花如月的女儿。观于书中结局可知。)虽然见他父亲用了一个围魏救赵之计,一面只须将芮大烈劣迹表白出来,俞竹筠被诬的缘由,自然迎刃而解。毕竟芳心中终拿不十分把稳,行止坐卧,总有些恹恹神态,没早没晚,都来同他父亲纠缠,探问这一封信函是否可以化凶为吉。素君被他问得笑起来,手摸下额,冷冷的望着凤琴说道:“姑娘,你这一问,真叫你父亲无从对答了。凡事谋划在人,主宰在天。我替你们这些妮子出一番心力,可谓已尽人事。至于香,帅见听与否,芮大烈官星晦塞与否,叫我也不能逆料。老实告诉你罢,你父亲一时豪侠,慨然做了这一件事,如今仔细思量,还在这里十分懊悔呢。”

凤琴恍然不悦,倏的立起身子,弯转一只皓腕,抵住细腰,一手扶着椅背,怒道:“请问父亲,古来杯酒淡心,拔刀赴难,稽之史册,不乏其人,女儿只恨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幸赋此坤体,多讲一句话,便说轻狂,多做一件事。又讥浮躁。以为父亲平昔清流自命,可以急人之难,拯人于危,所以不揣冒昧,求我父亲助此一臂。如今事尚未必果成,父亲早已蝎蝎螫螫,说出如许颓丧的话,叫人听着兀自不快。父亲你如真是懊悔,何妨便将那封信函设法取得回来,免得做女儿的遗累父亲,不孝之罪,通于天地。”凤琴越说越气,那两个小眼珠儿红红的要流下泪来。(稚态豪情,溢于纸上。)

素君笑道:“哎呀!姑娘又生气了,你父亲简直不能说一句错话,动不动就被你批驳。你父亲适才的话,也有个道理:并不是懊悔这件事不该去做,只缘做了出来,若是无效呢,不过误杀一个志士,若是有效呢,咳,这小小武昌省垣,怕就没有你父亲插足之所了。侥幸这数年之中,与诸名士角逐文场,爱我者推我执这西南坛站的牛耳,我方且栗栗危惧,深愁兰以膏而自煎,木以材而见伐,虚名愈广,获咎愈深。你如今也有些阅历了,你总该知道那些附庸风雅的词客,谁不是借文字为献媚之阶梯,缮词赋为猎官之门径。其初还是些文人墨客,互相矜夸,互相标榜。如今渐渐便排挤异己,阿谀贵人,黜韩素君而陟留双影,岂不以韩素君落拓半生,留双影则声价十倍呢。我这番手段,自知太辣,不独结怨芮大烈,论投鼠忌器的道理,摇动芮大烈便是摇动留双影。他们结成死党,起而与我为难,我这鸡肋既难饱尊拳,头皮必至于断送。若再见机不早,祸已噬脐,那时候死既无名,生犹贻笑。罢罢,我如今已厌倦风鹿,踌躇归计,或者秋火一起,饱尝我故里莼鲈,也未可知。”

这几句话,转把凤琴说得高兴起来,忙道:“这是妙极了。母亲孤零零的一人在家,虽有弟妹,年纪尚小,父亲又不肯挈眷南来。万一竟为这件事使我们骨肉团圆,家庭怡乐,我倒要谢谢这芮大人,保佑他割去的那只耳朵,依然重长出一个耳朵、两个耳朵、三个耳朵,遇着探听敌人时候,四耳齐动起来,那才异样好看呢。”素君笑道:“妮子休得说这些促狭话,乘人之危不义,揭人之短不仁。况且凡事不能逆料,我虽这般打算,至于能否如我这心愿,尚在未定之天。”(隐隐笼罩下文,笔光如镜。)

父女二人正在这谈笑,忽见那个老苍头从外面含着笑容,匆匆走得进来,口里嚷道:“禀老爷得知,前次来的那位俞竹筠少爷,竟打从夏口厅狱里放得出来,如今在门外请见。”素君刚待说话,凤琴早笑逐颜开的跳起身子,说:“真个有这般事?你快去请这少爷到里面谈心。你也太糊涂极了,这个老爷还有个不见的道理么?”素君此时只望着凤琴笑,良久才讲了一句话,说:“难得难得,老父可算不负姑娘所托。”凤琴也不暇回答,只嘻嘻的笑,笑得那樱桃小口几乎拢不起来。(天真烂漫,别有会心。若在他人,必假作矜庄,转使人作三日呕矣。)

这个当儿,俞竹筠果翩然走入,先望素君行了大礼,称谢救护之德,掉转头又望凤琴鞠躬。凤琴也不答礼,只走近一步问道:“这许多日子陷在那狱里,身体还好?我为这件事,适才还同父亲在此筹划,不料天从人愿,你竟出来,你把这出来的情形,可详细告诉我同父亲知道。”俞竹筠笑道:“说也奇怪,……”一句话未毕,忽然那个苍头又匆匆走近素君身旁回道:“甘老爷请见,如今已进来了。”凤琴甚不愿意,狠狠的望苍头瞥了一眼,又逼着俞竹筠道:“你且说,……”(其语未毕可知。)素君笑拦道:“甘老伯轻易不到我这里,此来必有缘故,他的官场消息比我灵通得许多。姑娘你与其要听俞先生讲,不如听甘老伯讲较为翔实。”素君刚说到此处,早听见廊外靴声橐橐,大声喊进来说:“素君在家么?素君,素君,你这个人真叫我佩服极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甘海卿一面发着狂论,一面已跨上台阶,早看见有生客在座,便兀自咽住了。略略同素君招呼了一声,便趁势握着凤琴皓腕端详了一会,笑道:“甚么杀才,前日矫我家那几个女孩子诏命,假说请你逛湖,几乎弄出极大的祸事出来。以后我那大女孩子。听见这话,气得甚么似的,简直要向那个不要脸面的王八兴问罪之师。后来打听得贤侄女安然无恙,又知道那位留学生受创甚巨,姊妹们这才一笑罢休。但是便饶着这么样,贤侄女毕竟吃了亏了,你看花容上粉消脂退,比较往常已清减得许多,如今想是大好了。我此来便为侄女的事,报一极可愉快的喜信。须知道你家尊大人锦囊妙计,竟一一的克奏肤功,真叫人痛快无比。”

说着又将俞竹筠望得一望,回头对素君说道:“此公是谁?平时倒不曾领教过。兄弟适才一番狂论,未免贻笑大方。”素君笑道:“这位姓俞,表字竹筠,也是案中人物,海翁有话但说不妨。”甘海卿忙放下凤琴,捻髭微笑道:“好好!原来这位就是误陷囹圄的江右志士,失敬失敬!”俞竹筠也忙答礼,又一一问过姓名。

素君笑道:“俞先生出狱未久,海翁所谓愉快的喜信,想就指此而言。兄弟实在因为俞先生无故被诬,一时迫于公愤,不免行险侥幸。海翁过于褒奖,转使兄弟惭汗无地。”甘海卿摇首长叹道:“天佑中国,相此吉人,俞先生化险为夷,原是意中之事,这还算不得便是极痛快的事。我说的是那个目不识丁的留学生,他倚仗着几句爱皮西提,转辗贪缘,遂一跃而荐升高位,这也罢了。国家每年浪费无限金钱,原为的造就人才起见。长材短驭,不拔擢这一班留学生,更从何处物色贤俊?讵知天下事竟有大谬不然者。(绝妙八股转笔,知此公折肱于此道者深矣。一笑。)他们在那些西洋先进国里,不曾研究科学,研究的是些酒地花天;不曾摹仿文明,摹仿的是些苞苴贪墨。人固揄扬不置,彼亦自视甚高。及至揽到政权,一概事也不替国家去办,甚么姨太太呀,洋楼房呀,簇新的衣履,齐整的仆役呀,一古拢儿闹得烟雾瘴气。别人口口声声都骂旧官僚腐败,哪个想到他们这种文明腐败,比较旧官僚还利害得十倍呢。(近数十年中留学生积习,为此公一语道破,爽快无伦。虽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此中不乏贤者。不妨互相砥砺,一洗悠悠之口。若谓此书专与留学生为难,则吾岂敢。)即以这芮大烈而论,当那未曾得意之先,我同素翁也还常常同他接洽,听他那种谈论,真个文章则莎士比,经济则玛志尼。我不是几次同素翁暗暗讲过,说‘该是中国国旗还有飞舞全球之日,你瞧这姓芮的,不俨然是一座擎天玉柱,镇海石梁么?万一蛟龙云雨,应运而兴,还怕不出四万万同胞于水火,固二万万方里如金汤么?’那时候素翁听我这番话,脸上还露着有些不然的意思。我总笑你素翁顽固,未免过于忌嫉新党。谁知你的见识,真个高我十倍。如今我转要自己打我的嘴巴。别的不讲,只看他一经得了营务处提调差使,那飞扬跋扈的神情,已令人不可向迩。在这个当儿,我尚替他解说,这不过是少年豪气,过于矜张些也是有的。谁知后来越瞧去越不好了,什么锢禁发妻,迭纳新宠,接事不曾到半个月,那如夫人已办了有五位之多。甚至谋差谋缺的候补人员,以为他能在香帅那里说几句话,相与进苞苴之术,怀暮夜之金,受职公家,谢恩私室,种种非为,不一而足。(一半是书中叙出的,一半是书中未及叙出的,全在甘老口中点明。)我虽是个局外闲身,听了这些事迹,也不由的须眉倒竖。后来又打听得月儿湖一桩笑史,稍稍出我胸中一股闷气。那位金娉娉姑娘,简直是聂隐娘、费宫人的化身,采饿虎之须,批逆龙之鳞。具此心胸,具此胆量,真个叫人佩服极了。我这一天痛快得甚么似的,齐齐的将我那三个女孩子唤到面前,我只劈口问了一句说:‘你们可曾替我买些金线同些乌丝么?’女孩子们猜不出我的意思,只管向我发怔,问我买这些乌丝同金线有甚么用处?我又说道:‘这用处很大呢。你们闲暇的时候,快快替我同那绣平原君一样,去绣金娉娉。将他这绣像悬挂起来,你们好去顶礼,做你们一个女儿家的模范。'可笑我这句才说完,还被我老妻碎了一口,说:‘你敢是老悖了,金娉娉不过是一个唱戏的女伶,你怎么叫女儿们去奉为模范?我知道你头上这一顶五品衔的水晶球儿怕不光彩,要换过翡翠的去上衙门呢。'素翁,素翁,我听见老妻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忙分辩道:‘呸!我倒不老悖呢,你只知道金娉娉是个女伶,你可知道那女伶做的事,一百个好男子也赶不上他。女儿们不仿效这种人,你叫他们去仿效谁呢?’我这时候便略略将这故事说了一遍。老妻也就顽石点头,象被我说得明白过来了,也是啧啧叹羡不置。那几个女孩子不消说得,更是崇拜得甚么似的。这也罢了。便是象芮大烈这样荒谬绝伦的人物,他身体上虽受了苦痛,他精神上依然愉乐,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大权在握,帅宠未衰,以为区区一个弱女子,仗着他这权力,不愁他跳出掌握,报仇雪恨,不愁没有日子。”甘海卿说到此,忽的将一个大拇指头竖得高高的,望着素君笑道:“这就不能不佩服素翁神机妙算,怎么一封八行书,便轻跌巧翻,将一个生龙活虎、堂堂营务处提调兀自推翻了?”素君笑道:“这话怕也未必,这人高据要津,权势显赫,怕‘推翻’这两个字轻易还做不到。”甘海卿笑道:“原来素翁还不曾知道香帅昨晚已撤了这厮的营务处的差使么?最痛快不过的,一面撤差,一面拜本,单衔入奏,只用了‘行为卑劣,有玷官箴'八个大字,便将这厮的前程划除得干干净净。这厮此后那里还有面目在这武昌城里立脚?还有一件叫人意料不到的。你这信函,我起初还疑惑你用的匿名老法子。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这胆气真大,怎么竟用了你的真名真姓,你就不怕香帅翻过脸来,同你过不去吗?谁知还因为你不肯匿名,香帅异常赏识,不日恐怕还有佳音。(木廉访之媒孽素君,彼却不得而知,写得最好。不然,甘海卿竟是当日在座同香帅接洽矣,有是理乎?)咳!我固然不及你这手段,我也没有你这胆气,这一来,算是你素翁占了优胜了。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悬心,便是那个金娉娉后来的结局,尚未知祸福。芮大烈那厮虽是失败,然而他们官官相护,要摆弄一个女伶,也还容易。你素翁老谋深算,似乎总要替他设一设法,不可置身事外;那才算得做人做彻呢。”

素君笑道:“海翁的消息,料是不错,这真是可喜之事。咳!我辈手乏斧柯,毫无建树,不过能替社会上尽一分力,庶几收一分效。象夫己氏那样举动,背谬已极,巧巧遇这机会,让他挫折挫折。他此后如若鉴于前车,改弦易辙,未尝不是可用之材,将来报效国家,正自有日。其实我与他毫无嫌隙,何曾苦苦同他为难呢?(英雄肝胆,菩萨心肠。今日穷而在下者,不乏有韩素君。世人若能如此存心,便为苍生造福,正不必阑入政界,然后始可以有为也。)至于海翁虑及女伶娉娉,真是佛口婆心,用情恳挚。其实这女孩子那里用我们这些老朽替他操心,他做过那件事之后,早已鸿飞冥冥,弋人何慕了。”甘海卿听到此处,不由拍了拍掌,说:“妙极,妙极!神龙见首不见尾。真个叫我爱煞敬煞。只是这娉娉姑娘走向哪里躲避才好呢?”素君微笑,望着俞竹筠努了努嘴,说:“这位俞先生,便同金姑娘是姑表兄妹。金姑娘踪迹,他最知道详细,就请俞先生说一说罢。”(不冷落俞竹筠。)甘海卿又向俞竹筠拱手说:“失敬,失敬!先生原来还同金姑娘是琐琐姻姬。(初见俞竹筠,尚不介意,及闻其为金娉娉姑娘姻亲,转称失敬,可见此老多情。然而可见与其做提调幕宾,远不如为女伶中表。附骥尾而名益彰,吾为俞先生一喜。)金姑娘此时究在何处?先生放心,尽管明白见示,鄙人虽极顽固,尚不至迎合官僚,去替金姑娘出首,博得侦探赏号。”

这几句转将在座的人说得笑起来。凤姑娘尤其眉飞色舞,用手将俞竹筠推得一推,说:“甘老伯问你,你便直说,不必隐藏。”俞竹筠这才将自己亲送金娉娉到上海,看着他上船,赴美国寻亲的话,详细说了一遍。甘海卿听了,益发赞叹不置,说道:“岂独侠伶,(定评。)又是孝女。(定评。)素翁,素翁,将来金姑娘这篇传赞,你让兄弟献拙了罢。”素君笑道:“这个自然,武汉之中,除得海翁这燕、许大手笔,还有第二人吗?”甘海卿笑道:“素翁这话,又未免当面誉我了。金姑娘这人,侠骨傲肠,还愁他不传,只是我不过稍尽我这一点爱慕之心,说出来比别人亲切有味些罢了。况且兄弟的笔墨,虽及不得留双影同你韩素君,然而总不至于象我们那位老师的令郎冯子澄四六骈文,这却是兄弟可以自信得过的。”(如此提及冯子澄,笔墨非常灵活。)

甘海卿戏语之间,偶然提着冯子澄,不禁皱了皱眉头,双手向膝上一拍,说道:“哎呀!说起来芮大烈差是撤了,官是参了,我们且不用替他悬心。只是提起那位冯子澄,正不知作何下落,我近来已打听出他一件事,正要奉告。”这一句话,也就把素君提醒,凤琴姑娘同俞竹筠大家都寂然而听。正是:

自分孤踪虽异域,平开杀劫到沧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共和国人,号称不入政府,愿在野做一番事业。吾闻此语,亦既耳熟能详矣。然而起视诸君,明则皆芮六烈也。暗则皆留双影也,贤则木廉访也,不肖则冯子澄也,求如甘海卿其人而不可得,至韩京君则凤毛麟角已。吾读《侠凤奇缘》,吾不知何以泪潸然而不能止也。

独鹤评

此一回文字,看似闲谈,实则一面应接前事。一面绾合下文,至为精密。但观素君对凤琴一番议论,已将后来无数情事隐隐呼起,而又不露痕迹。是真妙笔。

甘海卿痛骂留学生,词多隽快。然毕竟语语不脱官僚口气,与素君胸怀感慨,又自不同。留学生如芮大烈,在当时已不齿于人如此,若今之以留学生出身得踞高位,而专以卖国为荣光,不知甘海卿见之,其愤懑又将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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