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海卿便把冯子澄挨芮大烈的军棍,以及驱逐出署的话,一一叙述出来。只喜得个凤琴姑娘哈天扑地的大笑。转是韩素君有些不忍,说道:“唉!小人势利相交,势尽则交绝,原也怪不得他们这番凶终隙末。但是我们这位师弟,既然已经同姓芮的分手,两日以来又不曾见他遄返,(但就此“遄返”两字,已足见素君直视子澄如家人。而子澄之背恩负义,实非人类也。)我这里未知栖息何所,倒不免叫人悬心。”甘海卿大笑道:“素翁休怪,我说你有些婆子气,真是一点不错,象冯子澄这种人,你还替他悬心。依我愚见,他不来见我们,是他造化;他万一不达时务,又来同我们罗唣,老实说,我们也没有军棍去结识他,有的是杖扒笤帚,也须赏给他上上下下一顿。”说着又望着凤琴笑道:“我这话,你的老人家定不以为然,或者我这侄女儿同我是一般见解。”(甘海卿真善度人者。)凤琴听了,也只嘻嘻一笑。
此处众人又谈了些闲话,甘海卿便起身告别。素君直送至门首。海卿又附着素君耳朵说道:“倘若香帅那里有甚么消息,你须不可瞒我。你若是就了督署的席面,比较在这外边为人作嫁,总算高了百倍。我们彼此都近中年,这压线生涯,终非久计,能遇贵人提挈,将来在保举单上挂一个名字,一个府厅州县,是稳稳的到手。素翁,素翁,你千万圆遁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至于书籍上那些牧牛洗耳的屁话,是古人编着哄人顽的,断断没有其事。我因为同素君是总角交游,才如此倾倒肺腑,对别人我就不这样说了。”(甘海卿热心功名,可于言外得之。武汉三杰,各有身分,各有神态,是好白描高手。)素君听着,只管俯首不语,良久说了一句道:“海翁见教极是,只是我也有我的志愿。不瞒海翁说,不出旬日,我决计挈着小女东下。万一不多耽搁,我也不向海翁那里辞行了。”甘海卿忽然听见素君说出要回乡的话,吃了一惊,又紧紧的握着素君的手,端详了一会,说:“素翁你是戏言,还是真话?我通不相信你这人真是怪物:起先毫无际遇,倒反栖迟在这鄂渚,好象淡泊明志似的;如今甫有机缘,上峰垂眷,你倒反翩然归隐。未曾做着彭泽令,倒先学起陶老头儿挂冠起来,呆也呆不到你这步田地。我是一总不肯相信,你休得哄我。”素君笑道:“人各有志。我既不求谅于天下,又何至求谅于海翁?海翁且放着再看罢。”甘海卿也就默然无语,径自坐着轿子去了。
素君送过海卿,这才重走入书房里,笑向俞竹筠问道:“你本来寓在何处?如今踪迹拟向哪里安插?”俞竹筠含笑站起身子,回道:“晚生本来寓在舍表妹那里,舍表妹出洋以后,寓中无所托付,都托晚生一人替他料理,一时也未有适从。”素君正待说话,猛向凤琴问道:“奇呀!凤儿,你听见街上此刻是甚么声音?如何这般哗噪?”(奇峰突起。)凤琴也正然凝神侧身而听,忙答道:“正是不知何故,想必总有意外事发生。”俞竹筠此时也听得门外声音,异常惊惧,倏的立起身子,向素君说道:“且等晚生上街去探听,停会子再来报告消息。晚生还有别的事件,要想同老伯斟酌呢。”
说着,拽起衣裳,正待要走,凤琴眼快,早见外面跑入一个人来,气喘吁吁的,一眼瞧见凤琴,说:“凤妹妹,不好了!革命党在汉口起事,督署里已派遣兵队捉拿,适才已捉了许多党人,绳索绑的抬入署里去了。”(斗榫异常敏妙,读至此为浮大白。)说毕这话,才看见素君,又见俞竹筠也在座中,方才上前行礼。原来那来的正是阿祥。素君忙问道:“你这消息从何处得来?怪道我们正在此处疑惑外间哗噪。你知道这革党首领是谁?如何便吃捉住了?”阿祥道:“孩儿适才向文华书院里去取章程给老伯阅看,才转过粮道大街,迎头早看见无数军队,说是从汉口捉人回省。这首领有人告诉我,说是湖南人,名字叫做唐采常。其余还有些附从羽党,至于名姓,孩儿却不清楚。”说毕这话,又用两个小眼珠儿滴溜溜的望着俞竹筠,似乎说,他本来陷在狱里,如何此刻会坐在此处的意思。只碍着素君,又不便去问凤琴。
俞竹筠更不暇理会,倏的跳起来,失声叫道:“哎呀!唐采常竟被获了。老伯是晚生的重生父母,有话也不敢瞒着老伯。这唐采常实是晚生的至友,他此番拟在武汉举事,早已运动过香帅几次,先前香帅也很有些活动,不知后来竟如何掉转风色,又捕捉他们起来。这也难怪,香帅已在暮年,壮心消灭,他放着这现成富贵不享,倒反同你们这些少年别创事业。这个见解,我也常同他们研究过的,他们总不相信,以至今日反遭失败。唉!清廷命运尚未告终,任你们怎样鼓舞,他这国祚依然是安如磐石,不过多流些志士的血,多损些党人的命罢咧。总而言之,此番大事不成,晚生更不能在此地多行耽搁,大约在这三五日内,须得向东京再走一遭。前仆后继,好同我们那些同志重新研究进行方法。老伯,老伯,晚生此时方寸已乱,不能久留,就此告别。”说着,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素君更来不及相送,只得长叹了一声。座中只把个凤琴姑娘弄得芳心无主,转狠狠的向阿祥瞅了一眼,说:“好笑,这些事偏生是你打探得清楚,报告得又飞快。”(无穷哀怨,尽此二语,使我忍俊不禁。)素君知道凤琴又恼着阿祥,又怕他更说出别的话来,忙拿言语搭讪说道:“好在这件乱事尚未成熟,登时扑灭了,倒也方便。不然,他们志士眉飞色舞,我们这些老百姓必定要弃子抛妻。因为那些开花弹儿,本来没有眼睛,不一定去打那些军人,转乒乒乓乓打起居民来,那才是冤枉呢。”阿祥趁势一笑,遂躲向后面自家屋里去了。
娘姨在他房里听见外间闹起乱党,吓得战战兢兢的跑出来打探消息,又向凤琴说道:“姑娘,这个如何是好?万一他们动起刀兵,将我们失陷在这武昌城里,不得还家,那才坑死人呢。可怜我还有三岁一个小孩儿,交在我婆婆手里喂养,如今祸事临头,还不知道我们母子可能再会一面?好小姐,你求求老爷,我们赶快回苏州去罢。我看这武昌是个最紧要的地方,杀起来,无论甚么人都是要争夺的,终久不是善地。(辛亥之役,遥遥尚在事后,何物娘姨,竟有此远识。一笑。)我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凤琴见俞竹筠因为听见阿祥几句话,便自飘然而去,心中正没好气,手里捧着一个白粉锭的小茶钟儿,放在唇边,是个待饮不饮的光景。(恹恹神态,我见犹怜。)忽然听见娘姨说出这一番话,不由的噗哧一笑,说:“呸!你懂得甚么,又公然谈起兵法来,了。(说破真是发笑。)你又不象那个姓芮的恶人,被金姑娘割掉耳朵了,(处处带定耳朵,真是粲花妙舌。)你通不曾听见冯少爷适才的话,(这种称呼,是月儿湖以后之阿祥称呼,月儿湖以前阿祥,不足冀此也。又一笑。)他们不过才一闹事,早已叫庄制台捉住,还动甚么刀兵呢?我最可恶一个人听三不着两,雨声大雷声小,闹得人头疼。哎呀!只有你家有一个宝贝孩子?莫要叫你们母子不得会面。老实说,这是不闹起来,万一闹起来,甚么金枝玉叶的少年小姐,也保不住活命,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小户贫民。(言外异常沉重,勿谓凤姑娘一味恃蛮,不体贴人情也。)你休要着慌,我告诉叫你欢喜,老爷前几天便同我讲过,决计在这十日内还家,不在这武昌城里鬼混。然而却不是为的闹事,他老人家有他老人家用心,这却不便再告诉你。”娘姨笑道:“原来如此。小姐何不早告诉我一声,免得我吓得那个样儿。照这样看起来,我们便在这几日内,须得将些物件料理料理,省得临行时候着忙。”凤琴点点头。
果然过了几天,唐采常那件事已经平定,省中秩序安然如故。凤琴曾经几次命阿祥到汉口金娉娉寓中探听俞竹筠消息,(此事偏命阿祥,可见凤琴姑娘一味憨媚。然而我不知阿祥究作何感想也?)俞竹筠果然不在那里了,据仆人说,一定是仍回日本。凤琴听了,虽大不愉快,也只好付之一叹。又看见阿祥对着自家十分殷勤,也猜不出阿祥有什么用意。自己却因感他在月儿湖拯救之恩,待阿祥的神情也就不象前此落寞。(此等处是全书紧要关目。)
素君此时业已打听得芮大烈真个被香师参劾,连一个留学毕业钦赐进士的头衔俱行革掉,勒令回本籍安置交地方官严加管束。这个消息发表出来,好笑他五位爱姬,挟貲逃去的倒有四个,只剩了一个第二姨太太因为芮务不曾走,芮务恋着他却也不曾走。芮大烈感激他这位第二姨太太,真是浃髓沦肌,赞他是个患难生死的女侠。及至到了民国,芮大烈那时候重新发达起来,又因为他正室褚月仙亡故,将这位姨太太扶了正,一般的扬威耀武。看官想想,人生世上,那些是非毁誉,不是也就说不出个道理来么?这是后话,且放着不表。
且表那时候韩素君得了这些消息,归志益发坚决,而且不能怠缓。恰好这一天是中元佳节,凤琴无事,正督率娘姨在闺中卷了许多锞锭,叫老苍头挑到阅马厂一带地方利孤。素君看在眼里,笑对凤琴说道:“你镇日价讲些文明,如何也做这些迷信腐败的事?”凤琴也是一笑,分辩道:“嘴里文明,心里腐败,一般象女儿的煞是不少。父亲左著一篇论说,右撰几道诗歌,且问究竟可曾感悟些什么人?倒又倒转来责备女儿。”素君长叹道:“你也不用笑父亲,父亲此后便连这些论说、诗歌都不做了,薄薄数亩荒田,萧萧几椽茅屋,决计同你归隐。今晚且缓些睡觉,我还有话同你斟酌。”说毕,又径自出门去了。
娘姨等素君走后,出来笑对凤琴道:“小姐,适才老爷嘴里讲得文绉绉的,我听着也不甚懂。然而揣测老爷话中意思,想是一定要回苏州的了。告诉小姐知道,我们箱笼什物,我已经料理齐备。老爷说在哪一天动身,我们预备得现现成成的,也见得小姐同我们会办事,不至到了临时手忙脚乱。”凤琴笑道:“啧啧啧!你的主见是一点不错。还有一件事要请你预备:今晚老爷要开临时会议,你在晚膳时候,须替我焚起一炉好香,烹一壶苦茗,再拿几个水晶碟儿放些冰梨、雪藕,把来摆在老爷书房里。”娘姨笑道:“这个容易,这个容易。”说着就忙忙的预备去了。
不多一会,刚在上灯时分,素君又匆匆回来。父女用毕了晚饭,凤琴便邀着他父亲到书房里,笑说:“父亲有话同女儿讲,女儿已吩咐娘姨在书房里预备了果茗,趁此时候尚早,我同父亲便到那里去罢。”素君笑道:“一件事只要惊动你,便有这些铺张扬厉。不过家常谈话些排场做甚?”又回头对娘姨说道:“你到后面益发将冯少爷请出来,我也有话同他讲呢。请过冯少爷之后,你便到门房里,命老苍头将大门闩好了,也叫他进来讲话。”此时凤琴站在素君背后,听他父亲说一句,他便哈哈的掩袖而笑。又低低望着娘姨说道:“如何?简直不但是临时会议,还是一场特别会议呢,你看将家中所有的人几乎都聚拢了。”娘姨也是微笑,听素君吩咐已毕,便提起脚步,咕咕咯咯的先到阿祥那里。
素君携着凤琴的手,缓缓踱进书房。只见里面银蜡通明,桌椅调拨得非常齐整。素君便在上首坐下,凤琴坐在侧面。不一会工夫,阿祥已笑嘻嘻的走得进来。素君便命他同凤琴对坐。(此等举动,都在有意无意间。)掉转头,又见娘姨同老苍头静悄悄的站在门侧,素君含笑,也叫他们二人坐在一旁。娘姨在他们三人面前各放了一盅茶。素君端着茶,漱了漱口,仍向痰盂中吐去。先望着阿祥笑道:“我命娘姨去请你,你在房里做什么呢?”阿祥笑道:“孩儿前几日便听见老伯同妹妹们要回苏州,适才正在房里料理行囊。孩儿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物件,然而频年以来,老伯交给孩儿的书籍煞是不少。这是最要紧的,孩儿已腾空了一个大衣箱,一古拢将那些书籍都放在里面,省得临行时措手不及,再遗失了几部便兀自可惜。”素君点头微笑,说:“这殊可以不必。我同你妹妹回苏州,我却不愿意带你回去,我替你在此地已预备妥帖。你将来前程正远,那苏州虽是文物之邦,然而办学的程度远不如这里。你且安心在这里就三五年学,随后我自然提挈你成人。”
阿祥满肚子的高兴,忽然经素君这一番话,好似兜头淋了一杓冷水,顿时脸上失色,呜咽得一句话回答不出,满眼流着泪,将个头俯到胸口。便连凤琴也就有些怆然不乐,眼波欲融。停了好半歇,阿祥忍泪说道:“这个孩儿万万不愿,孩儿宗旨,除得随着老伯同妹妹一起走,便没别的想头。就学虽然是件要紧的事,但叫孩儿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武昌,不死也要生病,到那时候,身体尚非我有,还有求学的希望吗?年来承老伯深恩,爱逾骨肉。还望始终成全孩儿,俾得永依慈荫。孩儿便是粉身碎骨。死都无怨。”说一句,哽咽一句,至此更不禁放身大哭起来。素君也是凄惶万状。便连老苍头同娘姨,一般也依依欲涕。
素君此时用一个指头蘸着茶盅里一滴水痕,在桌子上划来划去。良久,重命娘姨拧了一把手巾,给阿祥擦眼泪。又说道:“你的意思,我都懂得。(试问懂得何事?)你依恋着我,也不在这一时。(然则应在何时?敢问。)好孩子,你须听我的话,比在膝下孝顺我强得百倍。你的资质异常聪敏,无如错投了胎,做了你那糊涂父亲的儿子。(阿祥真是犁牛之子,无怪素君有此叹也。》他一毫也不关切你,白白的将你糟蹋了。我却不忍心如此看待你。前天我命你到那个文华书院里去取他们学校章程,我是有用意的。我将章程阅看过一遍,第二天便去拜会他们校长。那校长是英国人,教育的热度很高。校里种种规则,又办得极其完善。我当时替你报了名。照章入学,须先缴半年膳学费,是八十元,外十元保证金,我一齐都替你缴纳了。暑假期满,便行入学试验。他那里有几位教员,是本地人,同我都是至好,我一切拜托过他们,大约总可望收录你入校。先前我的意思,想仍然将你父亲请回,便让这屋舍给你父子居住,费用等件,我自然少有资助。谁知寻觅你那父亲好几天,简直没有踪迹。我也没有别法,只好将你交给我这老人家,你们两个人权且照旧在这屋里住。一切器皿什物,好在我也不便搬回苏州,便全行给你们应用。横竖我不时的也要到这武昌走走,有这住处也方便些.你的性情举动,是我知道的,料想不会走入下流一派,你每月写给我信函一封,报告你的学业,好让我和你妹妹放心。(又牵涉妹妹,语最妙。)还有一件,我须得告诉你,你原名阿祥,这两字总算你乳名。如今即入文华书院去肄业,却不合再用这名字,我报名时候,已经替你取了守敬二字。愿你顾名思义,凡事谨饬些,不可放纵。要紧,要紧。”阿祥听一句,答应一句。又知道这一同回苏州的希望再也没可挽回,只呆呆望着风琴流泪。转将风琴望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含着泪把头掉转过去。(情致缠绵。)
此时素君又望着老苍头说道:“老人家,我适才说的话,你一一听见了不曾?我将冯少爷便交给你,什么饥寒跑暖,全望你照顾着他。万一他父亲冯老爷回来,你将我这意怒洋细寒明,事冯老爷如同事我一般,不可稍存歧视的心肠。暑假以后,冯少爷入了学校,你不时的也须去看着他。你的好处,我自然知道,总不辜负你。”老苍头就地请了一安。说:“老爷一切放心,老爷吩咐的话,老奴——理会得,还望老爷不时向这武昌走走。老爷几时动身?恕老奴不能条自送老爷回府。”素君道:“我打算已定,今天是个七月十五,十八这一天,招商江新轮船在汉口起程,我们便搭江新到镇江码头。”老苍头道。“老爷何必一定要等江新轮船?这一天也有野鸡轮船,较江新便宜得许多,老爷同小姐以及娘姨三人三张船票,至少要省得二、三块钱。”素君不等他的话说完,冷笑道:“这个倒用不着你替我打算。我本不是个豪商大贾,一定要候江新轮船,只有这招商局是我们中国人自办。我们中国什么利权都操入外人之手,每年溢出的银子也不计其数,难得有这招商局可以抵制外人的轮船。若在贪图省几块洋钱,甘心坐野鸡船,不坐我们自家的船,这不是丧心病狂么?洋钱交到他们手里,他们还要笑我不知道爱国呢。”老苍头被素君一片话说得点头佩服。(呜呼!老苍头一愚老人而已,尚知点头佩服。吾甚惜吾中国自命文明者,其见解尚不如老苍头远甚也,为之废书一叹。)
转是娘姨笑起来,不由得同素君辩驳道:“哎呀!照老爷这样讲法,总该那些野轮船不会有一个中国人乘他们的船了,为何一般的也拥挤不开呢?我怕老爷一个人爱国也不中用。”素君叹道:“我佩服你这话讲得一点不错。”这一句话将个娘姨说得眉飞色舞,站起来扑扑身上衣服,摇头晃脑的望着他小姐露出十分得意似的。凤琴心里正没个摆布,此刻看见娘姨这番情形,又好气,又好笑,重重的向地下碎了一口,说:“你不要轻狂罢,你以为老爷称赞你聪明,可是不是?你做梦呢。我告诉你一句老实话罢,若是中国四万万人都象你这用心,将来还怕没有一个肯做招商局的轮船,都去乘野鸡呢。老爷的话,比骂你还利害,亏你有这副老脸,还十分得意似的,可知老爷都被你气煞了。老爷适才吩咐的话,你们大家须记着,预备十八依着行事。此刻已是不早了,各人都去安息罢,我也没有工夫同你议论时局。”说着,先自起身,向素君前告了安置,一步一步的早向他卧室内行去。娘姨这才恍然大悟,将适才一番得意,提到冷水里浸了一个透彻,也只得快快随着凤琴进去了。阿祥含着满眼酸泪,别了素君,也自回去。
此处素君又吩咐老苍头说:“我这番旋里,却是瞒着人的。所有一切朋友,除得甘老爷那里,你等我们走后,悄悄的给个信给他,其余一概都不必提起。若是张扬开去,事便不妙。”(素君也可谓算无遗策,谁不知仍不免意外变故。前途事,黑如漆,令人悚然而惧。)
七月十八这一天,汉口招商码头,那只江新轮船呜呜的只管放汽。肩挑背负,以及那些辇运货物的,远远望去,正是万头攒聚。加着人声鼎沸,随那一派秋风送到羁人耳朵里,真个消魂欲绝。
韩素君携着他爱女凤琴,当那未开轮之前,早已定好两房间,一间是六十四号,一间是五十九号。此时率同娘姨,主仆三人将行李安置妥帖。素君略略在他那间五十九号房间床上,闭目养息精神。凤琴闷恹恹的挽着娘姨一只手,走出舱外,凭栏跳远。
霎时暮霭沉沉,岸上洋楼灯火,一星一星的次第闪烁。房舱里一盏电灯,也就顿时明亮。娘姨有意无意的搭讪说道:“小姐,好笑冯少爷平时同小姐十分亲密似的,任是小姐不肯理他,他有一搭没一搭,都要引得小姐喜悦起来,他才放心。就如此次我们要回苏州,他起先听见老爷不肯带他同走,便哭哭啼啼,叫别人听着兀自替他伤心。谁知一总都是假的。我为什么说这话呢?譬如今天老爷同小姐都过江上了轮船,为何影子也不曾见他走来送一送?我们忙着料理行囊,固然不曾留意到冯少爷,好象从清早起,便不看见冯少爷这个人影子。难道帮我们一个忙,便算体贴我们了?白白的躲起来,给我们一个不见面。放着一天总有会面日子,小姐靦親,不便同他讲这些话,我不服这一口气,倒要当面请问请问他,连个崔莺莺同张生长亭分别这故典,他都不理会得?”
凤琴耳朵听着娘姨讲话,那两泓秋水正远远的看那江景,对着娘姨似个待理不理的光景。末了忽然听见他越发说出不好来了,甚么引起《西厢记》故典起来,更忍耐不得,忙放下脸说道:“你这人真是惫赖,不懂得的事,便少说几句,也不见得有人疑惑你是哑子,一定随着自家意思,想到那里说到那里。依我的性子,便该去替你告诉老爷,怕又不是一顿臭骂。”凤琴越说越气,离了船栏杆旁边,盈盈的走回他的房舱里面。只吓得娘姨摸头不着,想想适才所说的话,并没有一句得罪小姐,为何小姐这般不快?其实我的话,也是为着小姐,不料得小姐不感激我,转无故的引起他的娇怒,这是从那里说起!娘姨想到此处,也就黯然不乐。随着凤琴进了舱,缓缓的将凤琴衾枕铺设好了,让凤琴盘膝坐在床上。顺手又在食盒里取出一包水晶绿豆糕用一个瓷碟子盛着,笑向凤琴道:“小姐权且先用些点心,这船有一会工夫才开轮,那时候方有稀饭可吃,小姐如何禁得住这饿?”(预安此句,为下文地步。然而我但见娘姨爱护小姐神情,已十分周到。)凤琴道:“搁在那里罢,我这一会子不饿,心里总觉得闷恹恹的,不知何故。”
主仆两人正在喝喝私语,忽然听见舱门外边有人在那里吆喝说:“我们打听得清楚,明明是六十四号。这不是六十四号,敲开门问一问,便知道是韩小姐不是。”娘姨听见这说话的人,分明是几个轿夫,忙启开舱门,探头望得一望。早见有两名侍婢,扶着一位少太太,颤巍巍的在这通道中张望。娘姨大喜,说:“这不是姬家少太太!”凤琴听了,又悲又喜,蹿身跳出来,果然见是叶锦云。忙走近几步,执着锦云的手说:“谁将这话去告诉姐姐?累姐姐跑这一趟。”锦云见了凤琴,不由怆然增感,说道:“好妹妹,你此番回转,珂里,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信儿,便这样悄悄而遁?可巧我今天早间,命一个仆人送一卷东洋信笺给妹妹去,因为这信笺是锦文妹妹寄来的,叮嘱我送一卷给你,你们公馆里那个老苍头才说出妹妹动身回苏州的话。我一听了,好生凄恋,立时坐着轿子渡江,要来送妹妹一程。”说着,又回头叫那些轿夫,将那些饯行礼物一一搬至房舱里面。
这个当儿,早引动船上许多男女,都围拢着他们,听他们讲话。(看似闲笔,实关紧要。)娘姨上前说道:“此处闲人稠杂,不便久谈,少太太请到舱里面少坐一坐。”锦云点点头,遂携着凤琴的手,一同进房。娘姨将房舱门顺手闭了,那些人才一哄而散。
锦云问道:“我们老师呢?他老人家在那个房间?愚姊须去行个礼儿才是道理。”凤琴尚未及答应,恰好素君听见嘈杂之声,已知道姬家少太太来送行,遂捧了一支水烟袋儿,踱过凤琴房间里来。锦云含笑向素君福了一福。素君笑道:“我此番旋里,别有用心,所以亲友之间,一概不曾通个消息。不料贤弟多情,巴巴的还来送我,又买这些礼物,叫我何以克当!”说着,又吩咐娘姨道:“你便将少太太的礼,替小姐收下了罢,我是同姬少太太不讲客气的。”又问锦云道:“令妹这些时可常常通些信息?你以后若是有信给他,也替我提一句,总叫他知道我的出处,依然是个与俗殊酸咸。此番回转故乡,虽算不得入山必深,入林必密,然而闲云野鹤,谢绝樊笼,怕一时总不见得作出山之想。你们姊妹他年若是高兴,或者到江南走走,我当挈着小女,陪你们览太湖之波,酌惠泉之水,兴亡麋鹿,凭吊吴宫,呜咽涛声,徘徊胥庙,那时候倒是赏心乐事。达人不为无益之悲,十里长亭终须一别。你也不须远送,停一会子,你仍坐着你的轿子回公馆去罢。”锦云听着素君一番慷慨淋漓的话,倒反破涕为笑,说:“先生若是早给一个信给我,让我也去诌几句送行诗,博先生笑得一笑。”素君跌足笑道:“说起做诗来,我这件事很是抱歉,怎么你们姊妹俩诗集,还搁在我行箧里,究竟我也不知忙的甚么,一总还不曾替你们评选出来发刻。阮籍猖狂,稽康疏懒,我真是荟萃古人所短,你们姊妹休得怪我。”锦云笑道:“这个有什么打紧,等先生回里之后,如有余闲,再替学生们改正改正。好在就是灾及梨枣,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告竣的事。”
师弟二人正谈得十分有兴,外面早又走进两名家人,持着甘海卿的名片前来送行,还送了几色路菜。又说:“我们小姐本来要过江送这边小姐的行,因为我们太太这几天肝胃气痛,闹得十分利害,急切不得分身。叫小的们寄语韩小姐一路保重,一经抵了苏州,给一个信与我们几位小姐,让小姐们放心。”素君皱着眉头说道:“你们老爷又何必如此客气呢?”说着,便命娘姨收礼。凤琴也对他们说:“回去上覆你小姐,说我问他们好,等到了苏州,再写信寄给他们。”又命娘姨多赏他们几个力钱。两个家人欢天喜地的谢了赏,也就走了。
此处锦云又同素君父女谈了许久,一直等到船上那些水手口口声声的喊着开船,一时间那些送行的人都纷纷上岸,素君迭次催锦云起身,锦云才同凤琴作别。凤琴又送锦云至船栏杆外,眼望锦云同那些仆婢一齐上了趸船,彼此默默相视。一会儿,那个船身已移动起来。刹那之顷,凤琴远远的已不见锦云,自家才转回舱内。正要来同他父亲闲话,娘姨告诉他说:“老爷此时已向大菜间里用膳去了。我们已吩咐茶房将小姐的饭送至房间。”凤琴见送来的四样精致小菜,另外两碗稀饭,腹中正有些饥饿,便同娘姨随意吃着稀饭。
吃毕之后,茶房又来掳掇什物而去。其时约莫已交二更时分,船上人声渐寂。凤琴推开那面窗子向外面瞧看,遥见大江之中,月光如水,微风起处,江面波浪好似万道金蛇,十分好看。新凉被体,爽快异常。凤琴爱玩不已,几乎将个半身探出窗外。船栏杆旁边也有好些旅客,往来蹀躞。娘姨坐在舱里,微微有些瞌睡,依着床在那里假寐。一会儿,忽然听见凤琴失声说道:“噫!这不是冯……”说了半句,又缩住了。娘姨被他惊醒,忙问道:“小姐你适才可是说的冯少爷?”凤琴也笑起来,说:“我一时糊涂了,我疑惑还在武昌城里,活象冯少爷打我面前经过。我一个转念,这是江新轮船,已行至大江之中,冯少爷他又不曾同我们一齐还乡,那里会遇见他?大约这船上的客人,有同冯少爷相似的。我几乎顺口叫出来,被人家听见,那才是笑话呢。”
娘姨听着凤琴一番话,不禁暗暗好笑,心想:“我家小姐同冯少爷久居一处,虽然他是个闺女,没有别的邪念,然而我看老爷待冯少爷的光景,不能算是无情。(旁观者清。)我只怪我这小姐,早间不过同他讲了几句顽话,他就放下脸来,要替我告诉老爷,叫我挨骂。为何你在这三更半夜,也.会想到那人,见了一个象的,就顺口要叫出来呢?”想到此处,不禁含笑说道:“莫不是冯少爷放心小姐不下,或者瞒着我们老爷,溜上船来护送小姐,也未可知。”(直呼起下文矣。然而从娘姨口中叙出,又确有此中思想。文章有胆,奇绝怪绝。)这几句话引得凤琴笑起来,不禁拍手说道:“人都议论我有些痴憨,谁知你这痴憨比我还甚。老爷早已吩咐冯少爷在武昌就学,他为甚又巴巴的瞒着我们赶得来?你这话给老爷听见,又该骂你糊涂。”娘姨笑道:“糊涂也罢,不糊涂也罢,不是小姐糊涂错认了人,我又何至糊涂说这些话?小姐不看见钟上长针已指到丑初,我们也该歇一歇,省得明天打瞌眈,被人看见笑话。”凤琴此时果然有些困倦,说着话,那两只小眼睛已朦胧的要往下闭,一歪身子,就向床上躺下了。
娘姨叹道:“你看我们这位小姐,真是少不更事,行路的一点道理他都不省得,说睡就睡下了。这是在房舱里,又有我在旁边伺候,这还罢了;万一象那些孤身客人,放个床铺在统舱歇息,若是象你这般大意,休说衣服什物要被人偷窃,就以这袅袅婷婷一个女孩儿家而论,怕不闹出别的杈枝儿来,那时候又有谁来护持你?”(遥映下文,不是闲算。)一面咕噜,一面掳掇掳掇,也就在另一张铺上睡下。先前还有些睡不沉着,到后来被那行轮机器扑通扑通震得浑身爽快,不知不觉已睡到第二天红日三竿。船上人声嘈杂,才将他们主仆两人好梦惊醒。
凤琴一骨碌坐起来,用手揉着自己眼睛,笑向娘姨道:“奇怪,昨夜我几时睡着的?如何一共也不知道?”娘姨此时正趿着鞋子,卷着自家被褥,笑道:“小姐真是辛苦,衣服还不曾脱就睡着了。一件罗衫子折皱得不成模样,好容易是我替你轻轻脱下,你兀自鼾呼,毫不觉得。”凤琴笑道:“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谁知行路的况味,真难消受。我也是因为倚仗着有你,才这般托大。到了家,我自当重重谢你。”
两人正讲着话,早有茶房送进盥面水。娘姨服侍凤琴梳洗完毕。凤琴笑道:“你去老爷房间里,看他老人家可曾起身不曾。如若已经起身,或是请老爷到这边来,或是我走过去,我有几句话要同老爷斟酌呢。”娘姨答应了,便走过素君住的那个房间,见房间依然锁着,知着素君定然不在里面。恰好走过一个茶房,娘姨便问他这里住的那位老爷几时出去的?那茶房将娘姨望得一望,说:“不错,这位韩老爷是同你们六十四号房舱一路的,他老人家昨夜一总也不曾回房。”娘姨听见这话,大惊失色,忙忙回去报告凤琴。正是:炉火炼成皆幻想,掌珠飞去更惊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悲夫!天下本无事耳,自一念之动,而魔障生焉。素君与芮大烈本无深仇宿怨,徒以嫉恶太严故,致芮大烈不得安于其位,而自家亦因是不能栖迟异域,託为莼鲈之思,翩然归隐,舟船之间,乃生出种种危险。素君达者,苟能于此处大彻大悟,一切人间世,更有何冤亲之可言?噫!为小人固难,为君子亦不易哉。
叶氏姊妹,于凤琴情谊极契,于其去也,安可长此寂寂?凤琴因素君不愿以归期告人,致不得与锦云握手一别。锦云乃因送凤琴笺纸,故得闻消息,必来亲送一程。文章家幹补之法,如是如是。
素君合眷偕行,独使阿祥羁迟鄂渚,固是素君为阿祥求学计,不得不如是办法。然而为阿祥计者,能毋伤心?含泪不言,知其心中别有计较矣。读者为之设身处地一想,当出于何等作用?
独鹤评
素君因欲避仇远祸,翛然旧隐,不谓转于归途中生出无限波澜。可知世路崎岖,虽有明达,亦难逆料。吾为废书三叹。
阿祥情有专注,别离之感,固自心伤。而凤琴此时之于阿祥,亦早不同于畴昔,愈是向娘姨竭力掩饰,愈见其一寸芳心,已为情丝所缚。至于暗中人影,疑是疑非,益觉真情溢露。此将下文情事隐隐呼起,有匣剑帷灯之至。文字至此,直妙到毫巅矣。
又锦云送行,此极寻常事耳,使俗手为之,毫无生趣矣。一经作者点缀,便觉错落有致;且又因是哄动闲人,暗为意外风波伏线。随处点睛,无一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