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部《侠凤奇缘》,叙述韩素君的为人,读者自能于吾书字里行间,仿佛其性情举动,大抵是一个孤高傲俗,不肯与世圆融的人物。虽在那个武汉热闹场中,他阅世愈深,处心愈冷,平日已将万事万物看得雪淡,大约只多着自家一个身子。他也知道那些服食丹饵、白日飞升的妄诞,然而要想摆脱一切尘俗,少不得寄怀冥漠,刻意冲淡,借以涵养天君。所以把那书宝之中,除得设几部高文典册,其余都是些道家语录,日夕研究。虽居省城之中,不大同人酒食徵逐。倒是逢着花晨月夕,他一般的携着几百青蚨,不时的走到那座黄鹤楼上,觅那些星卜相士,谈谈玄理。要知道那些相士大半都是乞食主义,替人家卜卜休咎,信口开河,毫无道理,如何禁得韩素君这一个大文学家驳难?每每谈不到几十句话,素君只得付之一笑,给他几十文相金,飘然而去。后来黄鹤楼吕祖洞里来了一位设砚的道人,生得鹤发童颜,一表不俗,名字叫做魏伯阳。年纪据他自己说起来,已有一百四十四岁。虽然其中不无有些欺诈,然而远远望去,八十岁外的人物,确是有些不谬。至于腹中学术,虽及不得素君,若讲起什么《道德经》、《参同契》,素君却做得他座下一位高足弟子。素君自从得了这个谈玄知己,很是投契得来。
这是素君平日在武昌的事迹,为何我今日忽然提及呢?其中却也有个缘故。前回书中不是说凤琴在江新轮船上,第二天清早起身,命娘姨去问问他父亲可在舱里。娘姨见舱门锁闭,问起茶房,又说昨天素君一夜不曾回房安寝。虽然大家都在江新轮船上,道不得个素君便飞升而去,但在娘姨听见这句话,少不得吃了一吓,忙忙的去禀告凤琴。凤琴却不象娘姨这般仓皇,自家收拾收拾,便携着娘姨先向大餐间里寻觅了一遭,依然不见他父亲踪迹。那大餐间坐着卧着的人很是不少,见凤琴婷婷袅袅的走进来,倒很有些人向他瞧看。凤琴低着头,也不理他们。一眼看见靠南有一张方桌,团团的坐了有五六个人,有男有女,都在那里打扑克牌。其中有一个人,想是输了,脸上急得绯红,一根一根的青筋,从额角边透露出来,拱着一张嘴,一言不发。内中一个女子,象是妓女模样,望着那人笑道:“我看你目下运气煞是不济,输几十块洋钱还是造化,不然,还怕要生灾害病呢。我们这船三层楼上,有个道士,替人相面算命是最灵不过,你老实跑去问问流年,看还派你将来该输多少。”(三层楼道士,由妓女口中说出,用笔非常灵活。)
凤琴耳朵里猛然触着“道士”两个字,陡然想起他父亲来,莫不是也在三层楼上?一转身便携着娘姨的手,东穿西掠,一直跨上那个三层楼来。果不其然,听见他父亲在一个房里同人高谈阔论。凤琴不便冒昧前去,遂命娘姨先向那个房门首去望一望。娘姨笑道:“哎呀!原来老爷在这里呢,我同小姐几乎什么地方不寻遍了。”素君道:“些小的事,你们都要如此张皇。小姐可否同你一齐到这楼上?这位仙师是有根器的人,你们也不用回避,小姐要寻觅我,就命他到此处也好。”凤琴此时刚站在门侧,听见这话,遂挨身而进。素君一见了凤琴,眉花眼笑的向那位仙师说道:“这就是小女。此番是同弟子一路东下的。向平之愿,一向未能完结,所以不能随老师入山,也是为的放他们不下。”凤琴走进素君身侧,呆呆立着。只见那位仙师轻轻将个眼光向凤琴瞥得一瞥,掀髯笑道:“好一位有根器的女郎。咳!只是命宫磨蝎太多,近几年来常有小人暗算。即如目前,怕还有异常灾祸。素君是当今君子,问凶不问吉,我才敢直言不讳呢。”素君吃了一惊,忙道:“仙师的话,一些不错,这孩子在五月间几乎有生命之险。”素君话还未完,那仙师又笑道:“不妨不妨。他这重灾,幸喜他红鸾入命,内中便有一个人出来援救他。这个人定然是位少年男子。哈哈,将来他们却有许多事迹。天机不可预泄,随后你们父女再验着便了。”凤琴被这仙师几句话说得毛发森竖,不由的有些畏惧起来,又不便讲别的话,只得对他父亲问道:“父亲几时下楼?据茶房说,父亲昨天一夜不曾回房。难道便在这里坐谈终夜不成?道途之间,还望父亲保重为是。”素君笑道:“这些事我自知道,不用你替我操心。你先同娘姨下楼去罢,我少停一会下来,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讲呢。”凤琴点点头,即便随娘姨下了三层楼,依然走入他自家那个房舱里。恰好那座轮船业已下锭,知已抵到武穴码头。一时人声又嘈杂起来,凤琴、娘姨将舱门闭好,又将外面一个玻璃窗子的帏幕轻轻放下。顺手在书箱里取出一本新小说,倚枕阅看。
好容易等了有两刻钟光景,人声渐静,又听见那船行动起来。凤琴站起身子笑道:“好了,直被他闹得头疼心悸。幸亏在这船上是暂时的事,万一终年在船上宿歇,怕我这条小命不送掉了。我一总不知道这上船下船的人,为何如此兴高采烈,一点秩序也没有。”娘姨笑道:“小姐你难道不晓得,这不过是一个小码头,耽搁功夫尚不十分长久。明天大约便要抵那九江,那时候小姐更要嚷着头痛呢。记得上次从家里到汉口,也是经过九江,小姐搁不住那热闹,我们瞒着老爷,悄悄的向岸上走了一遭。后来听见要开船,吓得我们什么似的,一口气赶上船,喘得要死。后来被老爷知道了,好生埋怨我们胆大。”凤琴道:“难道我们这一次回苏州,又必须经过那个九江不成?”(此次若不经过九江,这部《侠凤奇缘》倒没有文章做了。一笑。)娘姨扑哧一笑,正要回答,蓦抬头见素君推门而入,这才忍住笑,端了一张湘妃竹椅放在床边,让素君坐下。
素君笑问道:“你们有什么可喜的事,这般好笑?可告诉我听听,不许瞒我。”娘姨笑道:“小姐嫌刚才那个码头热闹,问我此次可再经过那个最热闹不过的九江码头。我就提起上次在九江码头同小姐溜上岸的事情。不料老爷已经进来。”素君笑道:“由汉口到我们苏州,如何能够越过九江?小姐问的原是奇特。但是小姐在九江曾经上岸一走,我还嗔怪你们少不更事,谁知我此番倒要蹈你们的覆辙,却也要上岸一行。你们在船上等候我,等这船要开时,我自会回船。你们却不要大惊小怪。”凤琴惊问道:“这又为什么缘故?父亲在这九江又没有熟朋友。”
素君笑道:“其中却有个缘故。你们适才寻觅我,不是在第三层楼上看见我同一位全真道人坐着讲话。这道人名字叫做魏伯阳,我们是在武昌黄鹤楼上结识的。我佩服他学问,呼他做师尊。承他不弃,说我身中很有仙骨,也就将我当做弟子。我此番回苏,忘却向他告别。及至开了船,我十分懊悔不迭,也就付诸无可如何了。谁知我上了船,接二连三的同姬家少太太周旋,又有甘海卿那边家人闹了好半会。一直将他们送了上岸,我回房间里略事休息。船既开行,人声渐静,我向大餐间里吃了点稀饭。及至回房之后,桌上已放着一张束帖,却是魏师尊的手笔。原来他也是搭着这轮船到庐山牯岭去的。说也奇怪,不知他为何也知道我在这船上,巴巴的写着柬帖来约我同他谈谈。他的房间便在这第三层楼上。我非常欢喜,随即去看望他。他是终夜不肯睡觉的人。我也苦于船上喧哗嘈杂,便是睡觉也不能安静。所以两个人挥尘清淡,倒是别有风味。说话之间,我便探听他赴庐宗旨。他说的话,真个叫人心胆俱悸。他说七夕这一天,夜凉风静,明星烂然,几次坐上云床,都觉心绪潮涌。约莫有三更时分,他瞒着他用的那个短僮,悄悄携着一柄拂尘,缓步低声,不由的走上那座黄鹤楼顶。其时万籁沉寂,茫茫大地,一个人影也没有,祇觉得风檐铁马,与那些败残黄叶,飕飗飗的,叫人听着不寒而栗。他便将楼上四面窗子一一推开来,凭栏眺望。这个当儿,猛见西南角平野之间,平空透起一道红光来,夭矫半空,不知道的还疑惑是赤龙下降。红光四围,有许多碎星奔腾跳跃。揆度那个地址,便在阅马厂驻扎大营所在。初时还吃了一吓。继而越看越爱,便目不转睛的凝视这道红光,究竟作何结局。约莫有炊饭光景,那红光才渐渐淡下来,顿时又觉得天地晦暗。先前从星光中也还看见那江光山色,这一会功夫,一件也看不清楚,一个武昌全城,都笼罩在沉沉烟雾之中。一时那楼上楼窗,或开或阖,好象有无数奇鬼纵横出入。魏师尊这时候也就觉得一根根寒毛孔里透入无数冷气,那个牙齿儿不由一对一对的厮打起来。”(暗伏后日事迹,笔笔奇绝,而又近理。)
凤琴听到此处,不禁怕起来,说:“父亲不用讲吧,我听着有些害怕呢。亏这个姓魏的竟敢独自一人在那个黄鹤楼中间。”(老父尊之曰“师尊”,姑娘口中只曰“这个姓魏的”,姑娘毕竟妙人。)素君笑道:“这个有什么害怕呢?将来害怕的境界,比这个要利害得百倍。你年纪小,横竖这件事都该看得见。万一你父亲在这三五年不死,怕也要担这个惊恐。”凤琴道:“毕竟那一夜里忽然现出这种怪异,是个什么缘故呢?”素君道:“你不用着忙,我还有话告诉你。你想这个当儿,要在别的人,自然急忙下楼,躲入他那卧室去了。究竟魏师尊修炼多年,什么捉怪拿妖的伎俩,他也有几分把握。遂凝了凝神,重新将心镇住,倏的便在吕祖龛前陈设的那个蒲团上敛神屏息,端坐有一个更次。神游太虚,侦察将来的前因后果,才知道我们中国不出五年,有一番掀天动地的变局。”素君说到此,忙低低俯着凤琴耳朵说道:“大清国的气运,不久就要告终。”(若在今日,便大着声说也不妨。)
凤琴笑道:“父亲,你这话可真不真?若是那位仙师果有这先知之明,我便喜欢不尽。满人入关,主我中国,如今已经二百余年。这二百余年之中,我们汉族竟没有一个掀天揭地的男儿出来创一番事业,这也是我们中原憾事。其实我与满人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隙,不过在情理上讲起来,他占据着我们这锦绣山河,也须要让我们汉人吐一吐气。循环之理,势所必然。况且他们列祖列宗,还出了多少庸才,外交史上替我们国民丢了许多面子,我们如何不恼恨他?如今气数衰颓,国政丛胜。那几位亲王贵族,只知道自己安富尊荣,至于外侮内讧,一共也不知道料理。尚不肯让贤避位,也要算得是个冥顽不灵。可惜女儿是个闺娃,若是……”
素君听见凤琴连篇累牍的说了这一番说,忙笑着掩他樱口说:“罢了,罢了,你不用胡讲罢,你简直同那些革命党是一鼻孔出气。总怪我不好,不该同你讲这些犯法的话,你就没轻没重乱嚼起来。你须明白,此时大清还是大清,没的闹出乱子来,叫我担惊受怕。好姑娘,你歇着罢,看你这般认真,脸都急红了。”(想见凤姑娘英气勃勃。吾爱其人。)凤琴又冷笑道:“我哪里敢做什么革命党呢?俞竹筠就是我的眼前榜样。同父亲挟仇的人又是不少,我何尝敢乱嚼。不过一口愤气,巧巧被父亲这几句话触动了,讲几句白话玩玩,又没有被别人听见,父亲你请放心,你只管再告诉我,叫我喜欢。那个仙师知道大清国要亡,但是大清国亡过之后,又换了什么朝代呢?”
素君道:“便是这个道理叫人难于参透了。魏师尊也为这个道理悟不出来,夜间请教我,叫我替他详解详解。你是个聪明孩子,你或者详解得出来,也未可知。据魏师尊说,他那时候出了元神,仿佛到了一处宫殿,分明看见今上坐在一张宝座上,上首排列的全是本朝列祖列宗,倒好有十几位之多。今上座末,还剩得一个座位,也是帝王装束,年纪只得三五岁光景。以下便再也没有座次了。魏师尊吃了一吓,恰好丹墀之下立了许多侍卫,师尊便悄悄问了一声说:“这是个什么所在?”内中有个侍卫便低低告诉他说:“这是清室宗朝。你要再看将来时局,你可到对面那所宫殿里去望一望。”师尊点点头,即抽身子径向对面一所宫殿行去。真个将师尊蒙住了,其间体制全然不象君主国里的样儿,一位一位的装束,好象到了西洋国看见外国人一般。至于那些人,又全是我们汉人,并非异族。(吉祥文字。)殿下也立着许多侍卫,师尊又悄悄问着说:“这是什么朝代?国号是什么?那些人可是将来的君主?”话还未完,这个当儿,被一个侍卫吆喝了一声,说:“吹!你这不达时务的人,如何敢向这尊严所在窥探?什么君主君主,将来我们中国是再没有君主出现的了。”(哪里知道,还几乎出现了两次。)这一声好似半天里起了一个霹雳,将魏师尊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及至醒来,依然盘膝坐在吕祖龛前那个蒲团上。我生平却是个最不相信这些邪说的,然而休咎之徵,随着人心感召,却是有些道理。我细细将师尊这个梦境想去,总觉得入后有点荒幻。(谁知一点荒幻也没有。)一部二十四史,你父亲也算是烂熟的了,无论唐虞,无论桀纣,好歹总须有个君主。便是晋代的五胡乱华,唐末的群雄割据,不过制度乱些,国祚短些,总不曾听见不推戴一个君主,而可以立国的道理。师尊猜测不出,我也猜测不出,所以这一夜之间,便被这场梦闹得一塌糊涂,你想想还有心肠去睡觉吗?好孩子,你若有什么别的见解,你说出来,我们大家评评看。”
凤琴笑道:“父亲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可谓定评。)这个有什么难猜?分明是个推翻帝制,建设共和的佳兆。那梦境对面殿宅里坐的伟人,自然是我们中国将来许多总统。我听了父亲这话,好生快活。无论那仙师有这梦,固然到这地步;就是仙师没有这个梦,也必然做到这地步。”(措语妙绝,可见姑娘只信理而不信数。)说得素君也笑起来,说道:“话虽如此,并不是你父亲连个共和国总统都不知道,(原此一笔最好,不然竟将素君说成一个三家村塾师矣。)只是想起来总有些不对。因为我们中国四千余年都是君主政体,即便讲究改革,也须经过几重阶级。若是一跃而跻共和,天下总没有这样容易的事。纵使成功,这基础也必不稳固。怕你还是小孩子见识,只顾说得热闹。(又谁知小孩子的见识,比你老人家还真还确。一笑。)这个梦境还须研究。好在魏师尊有一位师父,修道庐山,魏师尊此番赴庐,也是为的拜谒他那师父,兼将这件异梦,求他师父指示迷途。魏师尊还约我,轮船抵九江码头的时候,亲自陪他到栈房里去走一遭。好在轮船在这码头耽搁的工夫很久,我陪他走后,你们在船上等我,一经等到要开船,我自然会上船,决不误事的。”(预安一笔。)说毕又长叹道:“天下大局,治久必乱。中原劫运,去洪杨之后已有六十余载,恐怡人民又要罹一番兵火之劫。世无桃源,同你们母女到哪里避秦呢?”
风琴笑道:“父亲又来多虑了,中国之大,不止我们一家数人,世治则共享清平,时乱则同肩艰巨,何必定要置身世外,独善其身?上帝一视同仁,虽有桃源,料不肯单单为我们而设。万一虫沙浩劫,数不可逃,看你女儿高举义旗,做一番掀天揭地的事业,叫那些须眉浊物不敢小觑我们这些英雄呢。”...素君变色说道:“痴丫头又发狂论了。歇一歇,叫娘姨招呼茶房,替你们开饭罢,我到大餐间去坐坐。明日大约可以径抵九江。夜间早些休息,不许同娘姨再胡说什么。轮船上人品不齐,鱼龙混杂,弄到别人家耳朵里,不是诮你轻狂,定要疑你悖逆。我们但愿一路平平安安,直抵家乡,便是託天侥幸了。”(一路上又何至不平安,素君忽发此不祥之论,竟为下文张本。言为心声,可不惧哉。)风琴也笑了一笑。
素君走后,他又同娘姨议论起来,简直将目前之危局,将来之希望,原原本本说给娘姨听。把个娘姨也引得眉飞色舞。主仆两人毫不觉得客途寂寞。
果然到了第二天,刚是午饭时候,船上又顿时喧哗起来。凤琴笑问娘姨道:“是不是已抵九江了?”娘姨笑道:“小姐一猜便着。我们快将舱门闭起来吧,否则他们又要闹进来,横七竖八的,要替你搬运行李,饶你向他分辩得清楚,已是舌敝唇焦,这又何苦来呢。”娘姨一面说,一面便将舱门关得完风不透。只听得那甬道里面纷纭杂沓,一点秩序都没有了,真个叫人听着害怕。
不多一会,忽听见有人在外推门。娘姨怒起来,忙发话道:“我们是往镇江的,告诉你们,不在此处上岸,只管到这里胡闹则甚?”外面那人忽的大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们是往镇江的,我却不是同你们胡闹,你开一开这门不妨。”这几句说话,引得凤琴哈天扑地的大笑,骂娘姨道:“蠢才,你还不快快开门,你仔细听听,外面讲话的是谁?分明是老爷声音。亏你还说他是胡闹,你才胡闹呢。”娘姨也不禁大笑,忙将门开了,笑道:“原来是老爷,我真个被他们闹昏了。”素君笑道:“这我不怪你们,你们将这门关闭好了,我是极赞成。我不过走来告诉你们一声,此时魏师尊的行囊已经上岸,我陪他走走,即刻就来。”凤琴道:“父亲千万不要多耽搁,叫我们悬心。”素君道:“我自理会得。”说着,匆匆的又挤向人丛中去了。
这个当儿,娘姨便又看见走过一伙油辫大顶的少年,眼睁睁的只朝舱里望。娘姨向地上重重碎了一口,顺手将舱门扑通关得起来。只听见那些人哈哈大笑,径跑过去。娘姨又好气,又好笑,喃喃的骂道:“这些死不尽的娼根!两只乌珠比强盗还利害。”凤琴笑道:“你也呆了,你何犯着同他们狗一般的人认真,我们又不比人少一只眼睛、鼻子,他要看,还不是尽着他们看个饱,你骂了他反觉得多事。”娘姨笑道:“说得倒好,小姐若是果然一只眼睛、鼻子,他们又不来瞧小姐了。我们为什白白的给他们瞧了开心?”凤琴笑道:“奇呀!你说的话,我简直一些不懂,怎么瞧了我们就算是开心?(语妙天下。)我还记得从前有这么一次,因为叶小姐说有人要瞧我,我其时尚不免有些孩子气,听见这话,脸上羞得通红,说叶小姐不应该拿这话来奚落我。后来被叶小姐驳了我一个痛快,说人家眼睛长在人家额角上,我们做女孩儿的难不成有禁止人家不看我们的权力?我后来细想他这话委实不错。自此以后,无论走到甚么热闹地方,我总是落落大方的,人拿眼睛瞧我,我便也拿眼睛瞧人,那瞧我的人转觉不好意思,佯佯的便走过去了。(此便是目下女学生的程度,不谓凤姑娘已开其先。)我最可恨的那些小家闺女,蓦然见个生人,人拿眼睛瞧他,他固然脸上一红,便是人家不曾拿眼睛瞧他,他也是脸上一红。我倒要问问他这脸红的缘故,毕竟是为着何来呢?恐怕他那颗心,就有些不堪问的了。”娘姨笑道:“小姐这一驳,真驳得痛快。我的意思,不过以为我们做女人的,固然不能禁止人家瞧看,但是他们这些臭男人瞧看女人的心,究竟不是安着甚么好心。”凤琴笑道:“你这文章又做得太高了,他们这些人也配讲到良心?”
说话之间,只听见外面搬运货物的声音,邪许不绝,还夹杂着许多卖什物的,只管在这甬道里走来走去。约莫又过了好一会功夫,凤琴问道:“老爷上岸已经将近一点多钟了,如何还不见转来?”娘姨笑道:“早呢,早呢。小姐你不用着急,小姐留心听那买什物的渐渐少了,才是到了开船时候呢。说起来,上次到湖北时候,太太曾经叮嘱我说,若是顺道九江,九江瓷器是最著名的,叫我们买两桌饭碗,二十四只夔匙,二十只茶钟。左右闲着没事,小姐你将门关好了,我去到栏杆旁瞧瞧,有合巧的,便趁着这个当儿买了也好。”凤琴笑道:“这个最好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托你,你替我留心那些卖瓷器的人,如有雨过天青的小胆瓶儿,你多少须得买一个给我,我留着回家去插那素心秋兰。只是可惜没有旧的。第一要颜色匀净,不大刺目,也就可以将就用了。”娘姨笑道:“我这个自理会得,不用小姐操心。想起来,小姐不提起雨过天青的颜色倒也罢了,提起这雨过天青的颜色,我转又触起一件事。我今年在元宵那一天,不是失手跌碎了小姐一个雨过天青瓷水仙花盆,我至今心里总觉得非常抱歉。停会子若是遇着这水仙花盆子,我必买一个来赔偿小姐,(遥遥回应前文,真是情文并茂。然我因是遂又忆起冯阿祥,不知凤姑娘芳心又何如也?)好了我这个心愿。”凤琴望着他哼道:“你这人真瞎起疑心,我叫你替我买花瓶,难道是有意要你赔偿那水仙花盆子不成?到了你嘴里这一说,转叫我惭愧了,你便是买得来,我也不要。”(儿女妮妮语,此最可听。)娘姨笑道:“不是这般说。小姐虽然不见得要我赔偿,我是自尽我的心,小姐快不用生出别的疑团来。而且那卖瓷器的,还不知道有这水仙花盆子没有,我不过说这一句话儿玩耍。”娘姨说着,也就走出去了。
凤琴觉得又过了好一会,依然不见他父亲回船,心里十分焦躁,闷在舱里坐着,觉得心神不定。耳旁听见外面依然是人声喧杂,又有些害怕,懊悔不该让娘姨到船外边去买瓷器,转撤得自家孤零零的坐着。越想越烦躁起来,倏的站起身子,轻轻将舱门开放,探出半个身子,东瞧西望。望了一会,只不见他父亲同娘姨的影子。
正在这时候,蓦然见舱外面跑进几个人来,面红气喘,分开船上拥挤的人,直向自家这房舱蹿入。凤琴吓了一跳,忙厉声问道:“你们是谁?如何这般冒失?这舱里是有人住着的。”这几个人也不知道听见不曾听见,只把凤琴望了一望,急急的问道:“哎呀!这房间可是六十四号不是?”说着,内中便有一个人伸头垫脚,去瞧看房门旁的牌号,忽然失声叫道:“正是六十四号。有了有了。”一抬头向凤琴问道:“小姐是不是姓韩?”凤琴答道:“你问我则甚?”那人急道你原来就是姓韩。我们是九江码头上名利栈房里的茶房。适才有位韩老爷同着一位道士到我们栈房里下店,我们管事的随即招待,拣了一个极清洁极高爽的房间给他们。他们二位坐进去不多一会,谁知那位韩老爷得了一个乌痧胀,顿时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吓得那个道士同我们管事的都着了慌了。灌救了好一会,依然不曾醒转,眼见得'是不济事了。道士没有法子,又因为韩老爷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赶紧遣我们到这船上,说明了是第六十四号房舱,叮嘱我们一经见了小姐,便请小姐赶快带了你们女管家前往。轿子已经雇好,搁在船头上。事不宜迟,小姐赶快走罢。”
这一番话将凤琴吓得魂飞天外,不禁哇的一声哭出来。猛然一个转念,忍着眼泪,镇静问道:“据你们的话,果然是我的父亲病了,但只是凭你们口说。我的父亲如果在你们栈房里,如何不带点凭证来给我瞧看?”(足见凤姑娘未尝不十分精细。)凤琴说着,只管拿着眼瞧来的那几个人神气。内中有一半人被凤琴这话噤住了,一时回答不来。内中有个瘦长的脸,白净面皮,忙走一步望凤琴笑道:“小姐这话未免错了。韩老爷仓卒得病,是人人意想不到的。就是我们敝管事的同那位魏先生,叫我们打轿子来接小姐,也万万疑惑不到小姐不肯相信,巴巴的还在韩老爷身上拿件东西来做凭证。而且我们若是造谣来欺骗小姐,我们如何又会知道韩老爷便是姓韩,又知道小姐定然住在这船上第六十四号房间哩?千不是,万不是,我们奉着差遣,总没个不是。横竖小姐相信呢,就去走一趟也好;小姐若是果真不相信呢,我们立刻回我们栈房去,告诉我们敝管事亲自来请小姐,或是让魏先生来请小姐,那都不干我们的事。请小姐仍将舱门关锁好了,我们便迳自回去罢,省得叫小姐疑惑我们是歹人。”说着便向那几个同来的人丢了一个眼色。大家都匆匆象要走的光景。(神态逼真,一番话又说得珑玲剔透,姑娘安得不入玄中)
凤琴此时也知道他父亲果然病了,那珍珠眼泪滚滚的直堕入襟袖,忙止住那些人说道:“承诸位的盛情,因为我们老爷猝病,巴巴的来接我。并不是我疑心诸位是歹人,我因这事很是重要,不得不问一声,诸位千万不可生气。我立刻便同诸位上岸去走一遭。只是我用的那个娘姨,适才到船头上去买瓷器,还不曾见他回来,这便如何是好?诸位可能替我去招呼一声,叫他赶快到我面前,好携着他同行。”只见那个瘦脸的人又笑道:“小姐吩咐这话,却是难于照办了,你看这船上人山人海,知道你们这位娘姨在哪里?我们又不认识他。既然他不在小姐面前,却也不妨,小姐便不必等他。好在小姐不过到我们栈房里走一走,立刻便要同老爷回船,这船不久要开轮,又不能在岸上多耽搁。怕小姐从岸上回船的时候,你们那位娘姨买瓷器还不曾回房舱呢。”凤琴踌躇了一会,又被那些人连连催逼,不得已撩起衣襟,匆匆的经跟着这班人离了房舱,走到靠趸船的这一旁来。那些人便挪过一乘轿子,请凤琴坐入去,如飞的抬着便走。
素君自从陪着道士魏伯阳上岸,魏伯阳果然投的是名利栈房,殷殷勤勤邀素君到他住的房间里,用了些茶点,又说:“此番本是因为本师在庐山修炼多年,不曾问候,且又看出武昌不久将有炮火之劫。自己虽然在黄鹤楼卖下,又没有什么生意,所得金钱,并不敷糊口。平素参悟的书,多有疑难要义,恰好借此机会,来此质问本师。素翁倘有志学仙,此番当在本师座前代为介绍。他日寻我们师徒踪迹,庐山深处,当可结一重香火因缘。”素君连连点头。复又长叹道:“儿女累人,尘缘未尽。即如此番旋里,也是迫于家室之累。否则此时正不必重新再登那轮船,早随吾师径赴白云之乡,何等安逸。老师说武昌不久将有炮火之劫,料想契机所感,必然万方一辙,鄂城既非乐土,吴郡亦未必遂是桃源。兵戈所指,万一祸及金闾,不识弟子此行,得免锋镝之患否?”魏伯阳听素君说毕,旋将几个指头屈了几屈,微微含笑道:“无疑无疑。长江一带,除得石头城下,不免殃及人民。吴郡有程公坐镇,此公倒是通权达变,兵燹之祸,倒还有限。至于素翁呢,除得笔锋犀利,不无少赋天和,然而秉性慈祥,淡于荣利,既不争名于市,何至灾及其身,放心放心。我们后会有期,恐那轮船不能久候,尊驾可快快上去罢。我也不能远送,就此长揖告辞了。”说着,便邀素君出了栈房。
素君少不得行了分别的礼,怏怏的仍望江岸行来,断幸那只轮船依然泊在那里。远远望去,那些上下的人多如蚂蚁,肩挑背负,随风送来无限邪许之声。素君不禁慨然长叹,暗想:“这些人忙忙碌碌,不知所为何来?大抵利锁名缰,累人欲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观察此种景象,益发令我倏然有出尘之想了。”
且思且行,不觉已抵码头。匆匆跨上趸船,越了几重门闼,已上了江新轮船。一心悬挂着凤琴,怕他们等得心焦,(我闻此语,心骨为悲。)也无心浏览风景,径向第六十四号房舱走得来。一眼已瞧见娘姨敞着舱门,自家蹲在地上,面前放着许多瓷器,一件一件的在那里掳掇。一抬头看见素君,忙含笑站起身来,说道:“老爷回船了,在岸上倒不曾多时耽搁。适才听见那些茶房已催那些做买卖的人上岸,倒好有两遍了,大约开船的时候已是不远。我刚在这里焦心,怕老爷赶不及上船呢。”素君也笑道:“我这个如何敢大意?若是我一个人搭这船呢、便是错过了,不过拚着抛弃了这许多行李,区区身外之物,我却看得雪淡。有你同小姐在一处走,如若不见我返船,那船又匆匆要开行起来,不要把小姐急坏了。(当告之曰:“行李是身外之物,小姐独非身外之物乎?语语解脱,语语仍是摆脱不开,吾为素君忍俊不禁。)说起小姐来,他敢又在房间里睡着了,如何不见他影子?你去唤他起来,日间睡足了,夜里又睡不沉着,又该想这样,想那样,弄得五心烦躁,在路上不要又闹起他的旧病肝热来,左右闲着没事,便去看看江景,也自不妨。”(慈爱之情,溢于言表,愈见下文之悲。)娘姨笑道:“谁说小姐不是看江景去了,他何曾在床上睡觉。”素君道:“好好,由他散散心罢。但是这时候闲人甚多,叫他不要远走。你将这些瓷器掳掇好了,便去寻觅他,同他在一处游览游览。我也不耐这船上嘈杂,我去到自家房间里静坐一会。等开了船,叫他到我面前来闲话。”(这时候还说如此从容不迫的话,我恨不得登船告之,我又苦于当时不在船上,奈何奈何。)说着,素君径自回转他住的房舱去了。不多一会,听见那汽笛呜呜的接二连三的响了几声,那个船身便咕咚咕咚的移动起来。(奈何奈何,我真急煞。)
娘姨掳掇瓷器已毕,果然又替凤琴买了一个雨过天青的水仙花盆,巴巴的摆在一张几上,这才带好了房门,自家款款的走出来寻觅凤琴。先前船上还是鸦飞雀乱的,到此已是静荡荡的,除得那些舱里舱外有人行动,早又是风平浪静,秩序井然。(确是开船后光景。)船舷之间,一眼望去,更没有他小姐凤琴影子,心下便好生疑惑。(第一层是疑惑。)
再走转去,又绕到那边船舷上,也有几个男女旅客,凭栏闲话,凝神细看,小姐凤琴却不在里面,不由的吃了一惊。(第二层是一惊。)娘姨便一口气跑上第三层楼上,寻觅一遍,毫无下落,心里只顾突突的乱跳。(第三层是心跳。)暗想:“小姐他纵是贪着顽耍,总不至冒冒失失会跑到统舱里面去。不管他,我再向统舱里寻觅一遍,看是何如。”及至走到统舱,那些单身客人,都将床榻占满了,还有些将被褥铺设在船板上,横躺着在那里吸鸦片烟。大家看见娘姨走进来,又见他是苏杭女人,皮肤雪白,面目生得异常清秀,单论他六寸肤圆,已够人消魂欲绝,(娘姨发现此书,已逾多日,终不曾叙他颜色,借此处一点。想见牡丹佳丽,绿叶亦自不凡。)一齐都把眼光来放在他身上。还有些窃窃私语,指手划脚,不知议论他什么。霎时间,便很有些不规则的举动出来。(数语写尽社会恶劣,又想见孤客心情。)娘姨抱着满腔心事,也不理会他们,只管东张张,西望望,来回走了一遍,(此等情形,何堪入众人眼目。)哪里有个小姐影子。猜道:“这事很是不妙。”不由含着满眶眼泪,几乎急得要哭出来。(第四层要哭出来。)
在娘姨的意思,总猜到凤琴或者在那人烟稠密的时候,一时不慎,被人挤落在水里。“可算他的劫数,屡次都是在狂涛骇浪之中。月儿湖呢,千辛万苦,有个冯少爷星夜去搭救他。万一此次落水,再不会有第二个冯少爷出来又救他上岸。(竭力反激,却又隐而不露,真好文章。)况且这长江莽莽,便是没有风色,那浪头飞舞,也就叫人看着害怕。比不得月儿湖,水波荡漾,掉下去尚不至于丧失性命。这是葬于江鱼之腹,自是意中之事。我不料他这副花容月貌,老天没生着眼睛,一定要叫他堕水而死,一点怜惜他的意思也没有。老爷最钟爱的,又只有这位小姐,得了这消息,不知他如何着急。”
心里越想越沉痛,兀的从袖里取出一方手帕,悲悲咽咽重新走转来,一直向素君住的那个房间去报告。一面用手推门,一面从嗓子里咽了一句,说:“老爷,不好了!小姐不知到哪里去了,老爷快快出来查勘罢。”这一句话真把素君吓坏了,急忙跳起身子说:“哎呀!你嘴里讲的是什么?”娘姨见素君问他,又含悲带恨的重说了一句,说:“小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素君这才听得明白,转不禁笑起来,说:“原来你是告诉我小姐不见了。你这人真是糊涂到十分,小姐偌大一个人,又在这船上,还有走失的道理吗?我请问你,我上岸之后,你可在舱里不在?”娘姨道:“老爷上岸,小姐是明明坐在舱里,不曾走动一步。”素君笑道:“可又来,他既然在舱里坐着,如今这船又开了,他更没有走失的道理,左右不过还在这船上。你放心,你还到你们那舱里坐着等他,包管不到半个时辰,他自然会转回来。不要如此大惊小怪,被别人听见,转笑话你。”(不是素君话大,实在此事出人意外。)娘姨被素君这一番话说醒了,转觉得适才情形过于冒失,忙拭了拭眼泪,也勉强笑了一声,果然别了素君,仍回舱内。
素君虽是如此说法,毕竟心中放凤琴不下,趁娘姨走后,即便在船上、船下、船头、船尾着实留心寻了一遍,果然不见有凤琴踪迹,心下不由的惊慌起来。再瞧瞧这船,已开了有四五十里路远近。忙忙的又走到凤琴那舱里,见娘姨垂头丧气的坐在里面,问道:“小姐可转来不曾?”娘姨忍泪站起来,只顾将头乱摇,一句话也回答不出。素君揣度这件事有十分尴尬,吓得脸上失色,只说了一声:“哎呀!凤儿。”说毕,蓦然栽倒在地。正是:
命似游丝风袅袅,人如黄鹤月沉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此一回借一魏伯阳道士,隐隐将数年以后之时局,预先安排一篇文字。其中情事,若明若昧,若隐若显,真好看煞人。
冯阿祥同凤琴后来结局,从伯阳口中一点,下卷文字便不嫌突。读者须知,此回书中并无阿祥,然而处处都有一阿祥在。
风琴遇劫,若有嫂姨在侧,或者尚有商量余地。偏生娘姨又因购买瓷器,遂使娟娟此刻,茫无主见,堕入陷阱。嗟乎!佛家所戒,首在造因。风琴之母,在家嘱托嫂姨道:“过九江代买瓷器。”其即造因也哉。君子读此书,而知天下事,莽莽途,正未可测也。
或谓娘姨寻觅凤琴、而来报告素君时,素君苟不托大,或犹可救转风琴。然而轮船既已开行,救转之说,正未敢必。
独鹤评
不遇魏伯阳,则船抵九江,素君可以不登岸。素君不登岸,则凤琴不至有此变故。道心偶动,而恶魔乘之,乘机播弄,为戾滋甚。真所谓“道高一尺,魔高十丈”也。
此回文字,似近夸诞,实则作者不过借以笼罩全书,当视作烘云托月之笔,非好为装神弄鬼之谈也。且也气数之说,与西人所谓预言者同,此中确具哲理,亦甚有研究之价值。若概目为迷信,加以诋谋,反失之褊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