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更没有法子,回局之后,将赵二同刁老太婆、萧楮卿一干人对质,再三研鞠,都矢口说,实在不知道刘国强将这不知姓名的男子藏匿何所。局长察看他们情形,委实出于至诚。只是恨着办理此案没有结果,不能在洋大人面前讨好。自己因为要脱这干系,便由局内备文,转将这班人犯移至县署定谢。(中国官场,此等处最是狡猾。)局长又恐怕洋大人尚在那里等候消息,逐亲自乘着轿子到了美胜洋行,一五一十将这情节详细告诉梅礼。梅礼听了,很是着急。又说:“局长既然将这案移县,鄙人再同县署去交涉罢。一切费心,改日再谢。”局长连连称着“不敢”,别了梅礼,他译自回局去了。
且说梅礼自从前夜去拜会局长之后,当时得了萧楮卿的口供。回来之后,便将详细缘由,一一告知韩素君父女。并将萧楮卿那篇供词从怀里掏得出来,交给韩素君。并说:“供词内所说这姓芮的,在贵国也算是个大员,如何同这些宵小沆瀣一气?这供词先生倒是好好收看,万一将来同这姓芮的交涉,这件供词少不得是个把鼻。”素君自然感激无既。梅礼又说:“案既移县,县里必然去捕获余党,料想那位冯先生必然可以出险。”凤琴在旁边听了,暗暗放下了心,遂上楼同金娉娉闲话。
梅礼在行里又特备了西餐,请素君赴膳。两人谈论之下,素君极钦佩梅礼的道德学问。暗暗愧恨我们中华人格,果真不如欧美文明。后顾茫茫,中国前途不胜危险。饮酒之间,便不似先时豪兴。(素君毕竟是有心人。)
席散之后,外面便有侍者进来通告,说洋务局局长前来拜会。梅礼遂出去延接。素君知道是为的那件案情,心中很放心不下,也便悄悄的坐在他们会客的旁边一个小室内,静听他们讲话。及至听到羽党遁逃,冯阿祥竟无下落,不由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恨这昏愤官僚,捉获刁老太婆之后,若不是他耽延三日,何至叫他们那些羽党做了准备?事隔多时,任是你再雷历风行,那些奸人岂有个坐待捕获的道理?这不是因为我们有这权力,能请外人出来干预,你才着紧办理此案;若是无辜平民,遇了此等惨祸,你们做官的一味施延,不代料理,想见覆盆之下,天日难照,也不知屈杀了多少冤魂呢。素君越想越气,闷闷的坐在室里,十分扼腕。后来又听见梅礼送客。
送客之后,梅礼匆匆走得进来,正待将适才会见局长的话报告素君,素君笑道:“鄙人因为很悬挂这事,先生会客之顷,鄙人已在旁边窃听,洞悉此中原委。但是敝国官场,办事大都如此,亦正不足为怪。惟是屡次烦渎先生,寸心殊抱不安。”梅礼此时将两只手插在衣袋里,两只脚颠倒价在地毯上擦来擦去,只不满意那个局长,又说:“他此时已将案件移入县署,那县署也未必遂能将这件事办个水落石出。”素君点点头,转身遂命人上楼去将韩小姐请得下来,有话面讲。梅礼见素君去请凤琴,他遂告辞出去了。
不多一会,凤琴已同娉娉携手下楼。素君逐将适才情事一一告诉了凤琴。谁知不说则已,素君话才说毕,那位凤琴小姐听见冯阿祥竟无下落,顿时花容失色,那两行珠泪纷纷的如雨而落,靠近一张橡皮椅子,颓然而倒,半晌说不出话来。吓了娉娉一跳,连忙抱住凤琴,频频呼唤。良久,那凤琴才慵抬凤眼,娇喘微微,哇的一声,方始痛哭出来。抽噎之间,只低低呼着:“我负了他,我负了他……”素君立在一旁,十分纳罕,觉得当初女儿对于阿祥,异
常憎厌,动不动大声呼叱。我几次也曾拿话试探,要将妮子的终身附托于他,窥女儿之意,决然不肯俯就。何以目下竟象换了一个人儿似的?可见老父的用心,竟不如阿祥自己的手段。你看就因为此番患难,阿祥拚着性命,救女儿出险,女儿感恩怀德,听见他的消息,居然愤不欲生。料想将来这段姻缘,不属之阿祥,还属谁呢?素君思量到此,颇觉慰了心愿。只是重又想到阿祥被奸人劫掠,不知放在何处,可否能保得性命,尚在未定之天。万一竟置于死地,我父女固然有些对不住他,还怕女儿既然属意阿祥,突然遭此不幸。将来若是议及婚姻,转有些十分棘手。娟娟此貌,其身世所遭,颇令人可怜可叹。愈想愈恨,不禁对着凤琴,也就提远袍袖来拂拭老泪。
金娉娉在旁边省识凤琴的用意,也十分替他扼腕,只管拥着凤琴,竭力劝他。并说:“那些奸人,不过因为财帛,以致甘冒不韪。其实他们亦非必同冯家少爷有仇,断然不至损及冯少爷生命。如果冯少爷竟被他们杀害,局长到乡村中踏勘,不曾一点形迹没有。我只怕奸人畏罪,定将冯少爷挟持而走,不是远逃日本,即近匿沪江。妹妹此时第一要打叠精神,必须想出法子,探听冯少爷下落,去救他返里,这才不负他此番防护妹妹一片苦心。知恩报恩,妹妹亦可稍抒胸臆。我说一句不怕妹妹嗔责的话,象妹妹光这样一味啼哭,于事究有何益呢?”
凤琴正在柔肠欲碎,泪眼将枯的时候,忽然听见娉娉这番讨论,宛如醍醐灌顶,觉得所论甚是,才不哭了,转掉过脸,侃然向他父亲说道:“冯少爷痴意柔情,两番救孩儿性命。此次若不是因为他赴轮东下,又潜在名利栈外,从月洞将孩儿救得出来,孩儿那时已早已在栈中自缢毕命。及至两人躲避在大眼桥头,他又拚命同奸人对敌,孩儿才因此得脱恶人之手。虽然不幸重蹈陷阱,以至浔阳江口,遇着金家姊姊,孩儿算是完全脱祸,安然遇见父亲。却不料到冯少爷转杳无踪迹,生死莫明。自始至终,细想起来,冯少爷总算因我而死。孩儿衔齿戴发,覥然人世,若不去侦察冯少爷一个下落,孩儿何以为人?孩儿此刻还有一件最悬心的,就是冯少爷的父亲,尚棲迟汉口。甘老伯说,已被芮大烈那奸奴驱逐出署。他是孑然一身,未知投靠何所?冯少爷既然因为孩儿,不暇顾及生身之父,这件重任,便在我们身上。(因爱及爱,自是正办。)我的意思,想同父亲分头去做这件事。可否父亲仍然向武昌走一遭,或者将冯老伯访得出来,留住在我们那个寓所里,不至使饥寒无告。此处金家姊姊不久仍要随伯母出洋,上海是个必经之路,孩儿少不得仍累姊姊将孩儿携带到上海走一遭,便去寻访冯少爷踪迹。”
素君听凤琴说一句,便点一点头。及至等凤琴说完,素君便道:“你的说话,未尝无理,就是我也断不忍心便不问阿祥消息。但是一层,自从在九江同你失散之后,我同娘姨匆匆回家,你母亲哀痛非常,只怪我不该迳返苏州,理合经过别的码头,便须上岸,折回九江,访你踪迹。我也十分懊悔,正拟重新束装西驶。不料便接到你的电报,你母亲好生欢喜,他还想同我一路到此,思量会你一面。还是我拦着他说:‘你去也是无用。况且家中小些价儿女等,举动需人,若是你再离了苏州,家中何人照应?便是娘姨,我也不肯再携他出来,反嫌累赘。'你母亲方才罢休。我临行时,他还千叮万嘱,叫我无论如何,必须逼着你迅速返里,从此不必再在异地勾留。我所以见着你之后,当时便已写了一封详细的信给你母亲。如今你又一意去访阿祥,若是给你母亲知道,他又该埋怨我毫无主意,依然放着女孩子在外间东漂西荡。好孩子,朋友之谊,固属缠绵;母女之情,亦岂可过于赵置?你去仔细思量,怎生想个两全之策呢?”
凤琴此时听见素君提着他母亲,芳心中异常酸痛,又不由的扑簌簌落下眼泪来。娉娉忙劝着说道:“这个老伯倒不消虑得,横竖妹妹偕我们一齐往赴上海,那苏州也必由之路,我拚着多耽搁几日功夫,亲自送妹妹回府一行,侄女也可借此拜谒伯母。”凤琴听了大喜,望着娉娉谢了又谢。素君这才没有话说。于是素君在美胜洋行里又耽延了几日,便依着凤琴嘱咐,预备迳往武昌,并嘱凤琴:“回家将此意代告汝母,我就不另作家书了。”凤琴虽是依依不舍,然而事到其间,也无可如何。这一天恰好依然是江新轮船上驶,素君遂将凤琴拜托了娉娉夫妇,自家命人挑着一肩行李,依旧上了轮船。娉娉偕凤琴送至行门外首。梅礼因为同江新轮船上买办顾湛波是朋好,亲自送素君上船,并嘱顾买办于路间代为照应一切,并一直等轮船开驶,方才回行。
梅礼此次携着娉娉到中国的缘由,固然因为娉娉母亲久滞外洋,想回来祭扫坟墓;也因为美胜银行是自己股本。历年以来清查帐目等事,梅礼都是遣着心腹,自己轻易并不常到内地,往时都在上海勾留便算了。此番抵行之后,不料又因此救了他妻子好友。看着凤琴这样美丽人物,素君又端正不苟,心下十分钦佩,所以遇事都竭着心力去做。依他意思,对于芮大烈这一班人,很觉得不平,想仗着自家权力,思量在本国领事署里,替他父女们提起诉讼。还是娉娉竭力劝阻,说:“这姓芮的既为湖广总督庄香帅揭参,足见公道尚在人心,我们很可不必以外人干涉中国内政。”梅礼听了,方才首肯。
大家在行内又留滞了半个多月,娉娉母亲才打从南昌回来。娉娉欢喜自不消说。又引着凤琴去拜见他的母亲。他母亲见了凤琴,宛然亲生一般,百般抚慰,并劝他说:“这番险难,很不用因此烦虑,万一生出病来,亏了身子,那反值多了。(预伏下文。)大凡一个人生在世上,没有个终身平平稳稳,不遇见这些拂逆境遇的。譬如我在幼年所经历的苦况,真是别人不能一日忍耐的,我却随遇而安,出生入死。就如你这姐姐,在我当初的用心,总以为今生不得会面了,不料得一般也有今日的出头日子。你的年纪还轻,又有这贤父慈母为你的庇荫,你将来不愁没有好好的结果。你不嫌我老迈顽固,你便叫我一声寄母,我们愈觉得亲热。特不知你意下如何?”凤琴大喜,随即向娉娉母亲的膝前深深磕下头去。娉娉的母亲坐受了半礼,立时将凤琴扶得起来。凤琴又同娉娉重新行了姊妹的礼。娉娉益发高兴,真待凤琴真是情逾骨肉。
过不多几日,娉娉的母亲恐怕凤琴思家念切,不肯在九江多所耽搁,立逼着梅礼将洋行里事务料理清楚。其时已属八月初十左右,趁着下水江轮,遄赴上海。船抵镇江以后,凤琴少不得便要在此处登岸,好搭沪宁火车,适往苏州。娉娉觉得身上穿着外国装束,行入内地很是碍人耳目,久已在船上依然改了中国打扮。梅礼派遣身边两名亲信侍者,一路照应着两位小姐。并叮嘱娉娉:“一路上饮食饱暖,随时保重。我同岳母一准在上海丽德洋行里等候你们。”娉娉一一答应了。凤琴又坚欲请娉娉的母亲一同到苏,稍尽地主之谊。娉娉的母亲立意不肯,说:“娉儿此去,替我拜见伯母,请安问好。我这身体惮劳就逸,途间火车颠播,不能忍耐,凤姑娘不要怪我,我也不向府上去打扰了。”
凤琴遂也不敢相强,便在船上洒泪告别。于是偕同娉娉以及两名侍者,搭了头等夜车,不曾用半日功夫,已抵金闾城外。下车之时,侍者早又替他们雇了马车,一直送至闾门城里聚星街韩素君住宅。凤琴自从离了家乡,又有一年多了,城郭无恙,风景依然。只是回想起此次路间饱受的惊恐,几乎生命不保,幸而遇着救星,不至埋骨异地。痛定思痛,俨然有生入玉门之慨。坐在车里,已不禁迎风零涕,顿觉得罗衫叶叶,彻骨生寒,接连打了几个寒噤。娉娉窥见他的神态,百般用好言抚慰。及至到了门首,门房里一般也用着一个门役,陡然见着他小姐回来,喜得忙上前迎接,打了一个转身,飞也似的进去禀报。其时娘姨也坐在屋里,听见这话,喜出望外,连呼带笑的跑得出来。一眼又看见娉娉,正不知他们何从集合,也无暇殷殷问讯,领着凤琴同娉娉,一路走得进去。门役名叫做小高,小高机伶,便将来的两个侍者款待在门房里坐着,又将马车力钱匆匆开发走了。
且说凤琴的母亲薛氏,怀中尚哺乳着一个小女孩儿,名字叫做意琴的。膝下另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做绣琴。一个五岁的男孩子,名字叫做文琴。(第一回书中素君取的孩儿名字,至此一点。)还有一个长男,名字叫做寿琴,今年已长成十四岁,肄业本城中学校,尚不曾毕业,今日却不在家。(素君苦子女太多,第一回书中曾粗粗叙出,此番详细表明,乃无挂漏之弊。)薛氏母家本是浙江仕宦之族。父亲薛福徵,曾做过苏州府知府,因为爱慕素君品学兼优,特地遣出冰人来,情顾将这爱女嫁给素君为妇。薛氏今年才三十二岁,小得素君六龄。十六岁于归素君,琴瑟和治,彼此雅相敬慕。前番从素君回来,说及在路遗失凤琴的话,薛氏几番哭得死去活来。好容易得着九江电报,没命的催着素君束装就道。又深恐凤琴在外间成了习惯,急切不肯返里,日夜焦思,寸心如捣。(慈亲爱女之心,可歌可泣。)今日陡然听见小高禀报入内,说是小姐回来了,薛氏喜得直站起来。旋见娘姨引着一般如花似玉的两个女郎盈盈而至,模糊之顷,几乎辨不出谁是凤琴。还是凤琴走至他母亲身旁,含悲带咽的直跪下去。薛氏将手里抱的那女孩子一把递给娘姨,这才抚着凤琴肩头,哽咽得十分难受。
良久,凤琴立起来,又引着娉娉拜见。并叙述在九江如何遇见奸人陷害,如何遇见这金家姐姐相救:“父亲此时因为冯家老伯流落汉皋,没有消息,所以命女儿先行回家拜亲。他一迳去到武昌摒挡一切,大约不久可以返里,望母亲不必悬心。”薛氏听了凤琴叙述前后的情事,直吓得牙齿抖战,越想越舍不得凤琴,重又抚摩了他一番。更向娉娉裣衽道谢说:“小女若非贤夫妇相救,如何得有性命,安然回乡?则是小女他日有生之年,皆贤夫妇所赐。据小女说,已螟蛉太夫人膝下。知恩报德,理宜如此。小姐若不嫌敝居亵渎,务望在此勾留几日,让愚母女稍尽寸心。虽然怕冯家少爷被奸人掠骗到沪,然尚系揣度之词,未必果成事实。小姐若虑及太夫人悬望,不妨明日先发一电报,以安老人之心。”说着,便命娘姨将小女孩子交给别的仆妇,另外打扫一间洁净卧室,准备金小姐下榻。又吩咐小高在一枝香酒馆里备了筵席,今晚应用。娉娉谦逊了几句,也只得权且住下。
筵间彼此闲话,谁知凤琴坐在侧首,刚饮得一杯酒,顿觉得两腮潮热,眼际金星乱迸,支撑不住,忽然将头伏在桌上。薛氏大惊,问着他是什么缘故?凤琴摇头不能答话。娘姨伸过手向凤琴额上摸得一摸,炙如火炭,不由吃了一吓,告诉薛氏。娉娉叹道:“这几日在路途之间,我瞧妹妹神态就不大宁贴了,饮食又懒怠下咽,梦呓之间,不时有些胡言乱语。(恐怕定然还呼着阿祥名字。)大抵这数句以来,经了许多惊恐,又加以风寒辛苦,受病愈深,斯发之愈暴。明日还须替妹妹急为料理,否则恐因此酿成重病,倒是极危险的事。”薛氏含着满面泪痕,立命娘姨同仆妇们搀扶着小姐,向他自家卧室里铺好衾褥,让他睡下。凤琴此时并不省得同娉娉周旋,一上了床,兀自沉沉睡去。
薛氏胡乱同娉娉用了酒膳,大家齐入凤琴房里,来看视他的病状。只觉得凤琴浑身火热,口眼窝斜,顷刻之间,将一个如花如玉的女儿,弄得十分狼狈。薛氏慌得手足无措,遣了小高连夜的请着有名的医士进来诊视。医生诊脉之后,只管摇头咂舌,向薛氏说道:“小姐此病,风寒署湿燥火,六气俱淫,加以内伤七情,迭受忧惧,脏腑蕴蓄已深,故来势异常凶猛。所幸外表透达,大寒大热,转不足畏。但须防着他深入腠理,药石遂难奏效。此刻惟有速用发表透剂,不使逗留营卫,或尚不至妨及生命。”
薛氏见这医士所论病原,尚中窍要,遂乞求加意疗治。医士于是立了药案,加减分量,告辞而去。薛氏命小高在外面将药配好回来,煎出浓汁,重重灌将下去,使其安静睡卧。不肯再在他房里惊扰他,但嘱咐娘姨在侧仔细调护,自家遂邀娉娉入室安寝。
次日,凤琴虽然略为清醒,只是身上热度总不曾轻减。
薛氏依然请着昨夜医士前来续诊。如果迁延下去,已逾十日。娉娉虽十分着急,恐母亲和梅礼在沪相等,然又不忍径舍凤琴而去,只得先行发了电报,告诉他们凤琴因病耽搁,一时怕不能前来,自家在苏略待几日,再定行止。
凤琴之病,越两星期之后,忽然变成疟疾,性命已无妨。碍。但这病势愈觉缠绵,一时寒冷宛卧铜屏,一时酷热如炙火炭。可怜一个娇小女郎,便被这病魔弄成鸡骨支床,形容憔悴。有时清醒,见没有旁人在侧,遂将自家心事同娉娉商议,只急得抚膺浩叹,大有身欲奋飞不能起床之恨。娉娉抚慰他道:“这件事也难怪妹妹常常悬在心里。但是一层,妹妹不赶紧将自家的病医治好了,如何能够出外去探听他的消息?至于冯少爷究竟在上海不在,总算拿不得十分把稳,不过有一条路儿,不能不去走走。天不可怜妹妹,偏生叫妹妹病了,料着一时不能出门。做姐姐的不比当初在汉口,行止可以自由。如今在此已耽搁得久了,不在明天,定在后天,我须要别过妹妹,束装就道。冯少爷的踪迹,我断然不置诸度外。目下上海有好些侦探,神出鬼没,很有些疑难案件,经到他们手里,居然勘破的。我一经到了上海,同你姐夫商议,且缓放洋,叫你姐夫将上海几个有名的侦探一一请得来,将这件事交给他们办去,比妹妹亲自到上海还有把握些。如若一经有了头绪,我立刻写信寄给你,让你放心。料妹妹一定相信得过你姐姐不是哄骗你。”凤琴含泪说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回家来忽然摆此重病。承姊姊盛意,在此看护我多少日子,耽搁了伯母同姊夫的行期,我自知惭愧。只是论我的心,以为留着姐姐一日,我心里便快慰一日。要晓得姐姐此番同我的情谊,又不同当初偕锦文姐姐一齐结义的情分可比。我的性命,又是姐姐救护我出险的,我细想起来,生我者父母,救我者便是姐姐。如今姐姐别我而去,从此远隔重洋,又不知何时可以晤面,叫我听着,如何不寸肠俱碎呢。”娉娉听他说到此处,也不禁珠泪盈腮,搵着袖儿拭泪。
凤琴哽咽了半晌,又狠狠的拗起身子,将娉娉扯了一扯。娉娉知他用意,便附过耳朵来,凑着凤琴香口。凤琴含泪说道:“好姐姐,我有一句心腹的话,趁这时候要告诉姐姐。并非是我做女孩儿的不顾羞耻,我说出这话来,只有姐姐能体贴我,料想不至引为笑柄。我今年已有十五岁的人了,自幼便是铁石心肠,不知道什么是幽情密恨。所以那人在先常常爱着我,被我百般呵斥,他总没有一次生嗔,便来恼我,依然是人前背后,着意护持。我总以为男子用情,大都如是,也放着不去理会。(凤琴天真,便在他自家口中补出。可知此番虽亦言情,与寻常艳女淫娃正自有别。)后来我同姐姐被那奸奴诓骗,在月儿湖里几乎丧命,偏生又是他连夜的将我救转家庭。我也以为是偶然之事,不足介意。谁知他自从此次救我之后,固然绝口不自以为功,便是对着我,也只有爱怜,而无狎亵,与当初的举动大不相同。我那时候想着我家父亲豢养他父子,也算是仁至义尽,他之救我,可以借此酬报我的父亲,我若是转去称谢他,反嫌得近于客气,这件事也就已成陈迹了。叵耐我父亲因为避奸奴凶痛,买棹东归,那奸奴偏生不肯饶恕我们父女,巴巴的还遣着刺客,一路追随下来。恰巧那人又牺牲了他的求学际遇,瞒着我父亲,暗中随我上船。他这孤诣苦心,也就可歌可泣了。谁知我因为有他相救,转获生全。他因为救我而来,反遭毒手。姐姐,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在大眼桥上,他临行时说的那几句断肠的话,我至今回想,宛如万箭钻心,非常酸痛。
实不瞒姐姐说,万一我此病获痊,无论海角天涯,我总要访出他的下落。否则,我亦决不肯偷息世间,覥然独活。所以今日同姐姐聚一次是一次,后顾茫茫,殊难设想。”说到此处,转又哭了。
娉娉也是泪落不已,勉强劝凤琴道:“妹妹不用如此呆想。你既存这样好心,上帝必不负你。目前之计,妹妹第一要保重这身子,便是要访冯家少爷,也不在这一时着紧。我并不是拿这话来宽慰你,我料定冯家少爷决然不至有意外之变。这是什么缘故呢?同老伯结怨的,除得芮姓奸奴,其余不过是附和他的小人,同妹妹固没有深仇,同冯家少爷更无恶感。况且刁家老妇,以及那个萧贼,都羁押在县署里,将冯家少爷掳劫而去的,全是些无知无识的羽党,便是将他杀害了,与他们这些人又有何益?我倒是虑及冯家少爷年纪尚轻,……”说到此,又含笑问凤琴道:“我虽然不曾同冯少爷会过面,料想妹妹既垂青眼,其人丰致必不鄙恶。”娉娉且说且偷看凤琴颜色,只见凤琴双颊微酢,含情不语。娉娉益发相信。(此等儿女喂喝,最足使人之意也消。)又道:“只怕他们将冯少爷居为奇货,或竟转相售卖。则姐姐当日所处地位,转把来玷污冯家少爷。(回顾当日情事,绝妙点缀。)我替妹妹设想,将来出门时候,第一上海,第二便是天津,这两处地方却是要紧。”(暗照下文,又若隐若显,似是而非,好看煞人。)
两人正在喝喝私语,情致缠绵,忽然房帘掀处,薛氏走得进来,含笑向娉娉说道:“适才听见娘姨告诉我,说小姐明早便要急于动身,为何不在此再勾留几日?仓猝之中,又不曾备得一杯饯行水酒。我已吩咐小高,向酒馆里定了筵席。”娉娉站起身来,接着说道:“伯母千万不用费心,如此客气,转使侄女不安。最好就是伯母这边厨房里添几样肴馔,我同妹妹在闺房里对酌,伯母并可自便,不敢劳动伯母再来相陪。昨天听见娘姨告诉我们,说是意琴妹妹如何又发起热来?近日天时很不正常,伯母还宜格外加意。不知意琴妹妹的热,退净了不曾?”薛氏皱着眉头叹道:“我被他们小姊妹,真是闹得乏了。这一个才算略平静了些,那一个昨日夜间又将我吃了一吓,骤然的鼻翅鹅张,整整的热了一夜,转到五更时候,才觉得稍为宁贴。喂他的乳,也不肯吃,只是迷迷糊糊的要睡。清早起来,便延请了小儿科医士来诊视,据医士的口气,怕是要出痘儿。我听着很是悬心,他一个乳哺孩子,一共还不曾替他种过牛痘,万一真个闹出这件大事来,小姐你替我想想,怎不叫人急煞。”
娉娉劝道:“伯母且放宽了心,这样事情急也无益,只要是顺顺当当的见了点儿流了浆儿,倒也好。其实象小妹妹虽在周岁之中,就是早些替他种了牛痘,也自不妨。象外国风俗,无论孩子,无论成人,不但每年须要种一次牛痘,还有一年种两次的。所以天行的痘儿,外国简直没有这事。”(我中国伯叔兄弟听者,象此等讨论,有益于社会,正自不少。)凤琴在床上,也急得什么似的,嚷着说道:“姐姐你不知道,娘他们的见解,和我们毕竟不同。我累次劝过娘,叫娘替小姊妹多种几次牛痘,娘都责备我们中了外国的毒,凡事都要仿外国去办。姐姐也来这样说,知道娘肯依你不依你?譬如寿琴弟弟在中学校里,他们每逢一学期,都要种一次牛痘。娘平时听见,还说他们麻烦死了。今日妹妹果然出着痘儿,娘不是白寻出来操心。”
薛氏听着凤琴说这一篇的话,笑道:“姐姐你看他这病后肝火旺不旺,我又不曾说甚的,他就这样连篇累牍的说个不了。”娉娉也笑起来,说:“我们少年孩子的意见,都有些同年纪长的前辈老人家相左。譬如我的母亲,在先也不是个拘守中国成法的人么,后来在美国住得惯了,他老人家也就事事觉得外人比我们中国文明些。我不是敢笑伯母,伯母可算不曾出闺门一步的人物,自然听着我们说话,有些不大相信。将来欧风东渐,伯母们自会同流而化。妹妹你正不必替伯母着急。”薛氏笑道:“好好,你们姊妹们很是谈得入港,我们这些老顽固几乎被你们排揎够了。我就依金小姐吩咐,今天晚上的酒席,就命他们送至凤儿房里。凤儿多劝你姐姐吃一杯酒,恕我不来相陪了。”娉娉含笑,躬身相送。
薛氏出房之后,不多一会,天色已暝,电灯齐明。早有仆妇们在凤琴卧室另外一间套房里安置筵席,酒香花气,陈设得十分绮丽。凤琴恰好今夕不值疟疾之期,精神较爽。娘姨服侍他下床,便扶着娘姨肩胛,款款的走入来。坐的椅子上已用绒毯铺叠齐整,凤琴坐下。瞧见几间尚设着几盆残菊,扶疏枝叶,楚楚可怜。开口向娉娉说道:“岁月如流,青春不再。花犹如此,人独何堪!(感怀身世,沉痛非常;况新病未瘳,离筵乍设。凤姑娘当此,宜其触口而出,不当以怀春少女讥之。不审读书者以吾言为何如也?)姐姐你可记得,当初在叶家姐姐那里,红氍毹上,曾将一枝碗大菊花,打我这不栉潘安,扫眉子建。谁知就因这件事上,我同姐姐便结下了这重香火因缘、好姐姐,你如今回想起来,可觉得好笑不好笑?”
娉娉听凤琴说到这句话,不禁羞得脸上通红,笑道:“亏你很好的记性,怎么将这些辰年卯年的事情,还重新提起来?(旧事重提,真个令人不禁有今昔之感。)你还说呢,我那时候白白的为你害那场病儿,真是好生冤枉。”娉娉说至此处,又用手指在脸上羞着他,笑道:“好了,莫说天下事没有报应,你带累我无辜为你害病,偏生一般的也有人替我报仇。你是好人,你不该也为着别人害起病来了。”(闺房谑语,此最可听。)这句话一直戳入凤琴的心,凤琴真个羞得无地可容,自悔不该拿话去笑他,转被他奚落得去了。(人必自侮也,然后人侮之。女孩儿家发言,可不慎哉!一笑。)过了半晌,才拿别的言语搭讪说道:“姐姐你莫说辰年卯年的事情,我细想起来,好象便是前日的境况一般,可想光阴是最飞快不过的。”娉娉也自点头无语。
两人愈谈愈觉得亲切。其时酒已三巡,又吃了好些菜。凤琴又说道:“明天这时候,姐姐好已到上海了。放洋之后,相见更不知何时。惟是雁息鱼消,姐姐千万不可忘记。要常常通着信函,我在中国才可放心。”娉娉道:“这个自然。就是妹妹将来访出冯少爷消息,也须写信告诉我呢。我虽然海角天涯,寄身海外,要晓得我毕竟是中国人,我如何有一时一刻能放祖国得下?(彼出洋留学诸君听着。)祖国强呢,我在那里也有荣光;祖国弱呢,就使我在外面安富尊荣,异常顺适,万一被人家骂起我这亡国奴来,叫我如何禁受得起?”娉娉愈说愈觉沉痛,离怀别恨,一齐把来堆在心上,端着酒杯子,转觉得恹恹无语,黯然消魂。凤琴也是涕泗交颐,寸肠欲裂。酒肴放着冰冷,彼此更不能下咽。仆妇们看见他们光景,正猜不出是何用意,只躲在旁边指指点点。(嗟乎!燕雀安知鸿鹄志哉。此娉娉凤琴所以食之不能下咽也夫。
停了好半晌,还是凤琴勉强笑着说道:“我这个东道主人,也算太坦率了。母亲还命我多敬姐姐几杯酒,怎么姐姐连茶也懒得吃了?”回头更命娘姨将酒重新炖热,亲自执壶,殷勤向娉娉酒钟里贮了满杯。娉娉笑道:“妹妹也不必客气,委实大家都不胜酒力了,就请妹妹赐饭罢。”凤琴道:“姐姐再尽一钟,我要唱‘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了”(用古人之诗,引出今人之诗,文情绝妙。)说着,又命仆妇们将靠西边那几扇纱窗一例开放,好让月光照进来,洗涤尘障。是时刚是九月下弦,在这午夜时候,那半轮残月,果然觉得非常可爱。凤琴高兴,自家也饮了一杯酒,笑望着娉娉说道:“好姐姐,我有一句恃爱的话:值此良宵,又难得我们姊妹聚在一处,我的意思,权且将离愁别恨暂时收拾,我要姐姐将当年那怀人诗句里第三首唱给我听。未审姐姐可肯重谱新腔,曼声低度?”娉娉含羞笑说道:“亏妹妹还记得这些旧事。蟹吟蚓唱,此调久已不弹,妹妹何苦更逼着我献丑。况且夜色已深,妹妹新病之躯,未宜久坐,万一新寒中体,重为风露所欺,明日道上骊歌,转使愚姊放心不下。”凤琴笑道:“陈琳之檄,能愈头风。杜甫之歌,可驱疟鬼。我要想聆姐姐佳句,并未取快一时,正欲借君佳什,起我沉疴。姐姐你若是唱诗之后,妹子不霍然而愈,便对不住姐姐呢。”
娉娉被他缠得没法,真个便拿着席间牙筋,击节微吟道:
香桃瘦尽不成花,年纪惊心到破瓜。压损罗衫秋叶叶,风云大陆我无家。(凤琴强娉娉读怀人诗,偏注重第三首,读者窥其词意可知。娉娉此时已无此身世之感,而此感惟凤琴为深,怜我怜卿,真个消魂欲绝。至于回抱前文,了无痕迹,犹其余事。)每吟一字,必曼音低度。不独房间诸女仆听了,相对唏嘘。便是那树上栖鸦,不知为何,也磔磔惊飞,另栖远树。凤琴一直听到末句,益发涕泪琳琅,罗衫尽湿。(芳心感喟,可想而知。)娉娉唱毕,也就含情无语,勉强吃了一杯酒,便催着上饭。是夕两人直饮至四更时分,大家都觉得有些困倦。娘姨在旁催促,彼此才勉强吃了半碗饭。撤筵之后,又坐了一会,各自寝宿。不提。
谁知凤琴因为夜深久坐,未免又中些新寒,就枕没有多时,重新发起寒热来。次日便不能下床。娉娉闻得此信,清晨便赶来凤琴卧室里,询问他病状。凤琴十分焦躁,执着娉娉的手问道:“姐姐今日是否决计动身?我本拟要送姐姐一程,借此呼吸些外间新鲜空气。不料病魔作恶,又同我纠缠起来。我一时愤恨,不如仰药而死,反觉得干净些,省得受此折磨,叫人难受。”
凤琴说着,两颐上格外红晕,顿时呛咳不已,紧握娉娉的手,泪痕满面。娉娉劝道:“妹妹总须安心静养。俗谚说得好:‘病至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象妹妹这般着急,只有增加痛苦的分儿,那里能求速效?妹妹身体素来健旺,不过因外感所缠,一时困顿床褥。亏你说得出,怎么要同病魔拚起命来,岂不可笑!论理,妹妹病还不曾痊愈,做姐姐的不该舍你而去。只是母亲他们侨寓沪上,日夕盼我行旌。我仔细思量,便在此多住几日,于妹妹并无益处,转累着伯母着意周旋,使我不安。好在如今的时势,第一交通最便,我虽然暂时别妹妹而去,我有什么消息,我立刻可以寄信给你;你的病如若一经好了,也须写信告诉我,让我放心。还有一句话嘱咐妹妹。妹妹病愈之后,料想不到上海,必赴天津。若是寻见冯少爷,自然不消说得,知恩报德,在地为连理之枝,在天作比翼之鸟。如今文明时代,妹妹万不可因为害羞,转误了终身大事。万一……”
娉娉说到这句,却再不好往下直说,只得咽住了。重新说道:“还有一件可笑的事,我却不得不在妹妹前替他申明,这个便叫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呢。妹妹你在武昌城里,可还记得有个人同妹妹甚表敬慕?这个名字叫做俞竹筠,他同我叙起戚谊来。却是我的表兄,倒是一个爱国的少年。不过他是激烈一派。当初同我议论时事,我是主张稳健,他甚不以为然。他的宗旨,都说天下事不经破坏,断断不能整顿。我听他的议论,也不以他为然。我拿话驳他,说是破坏容易,整顿却难。况且破坏一次,同胞们必经一次痛苦。这些能破坏的人,又未必就是能整顿的人。中国元气,自同光以来,屡经损坏,至今犹未平复。若再去寻动干戈,弄得疮痍遍地,恐怕人民未享革命的福,先受革命的祸。平情而论,这也算不得是英雄作用。他每每听见我的话,也只笑我胆小,讥诮我是女流见识。后来我因为避祸逃往美洲,他倒也时常寄信给我。后来有好些时不通音问,我正自放心不下,谁知他又已逃往日本,他在日本有一封信叙述他近年的状况,并避祸的缘由。内中却另有一段心事,同我斟酌。(此何事耶?诸君试猜之。)我看过之后,也就一笑,搁过一旁。此番回到中国,本意到过九江之后,顺道武昌,要去访妹妹一谈,所以将此信带在身边。那里想到,便在九江意外会见妹妹芳躅。当时就想将这封信呈给妹妹一阅,一者因为接二连三的遇着这件不幸的事,闹得人昏头昏脑;二者我知道妹妹心绪如麻,这些闲话不便再取出来恼乱妹妹心曲。我不敢同妹妹取笑,及至看见妹妹对于冯家少爷这样用情,这件事更该付之不议不论之列。然而他既然有这意思,书中又谆谆嘱托我不可置之度外,我若不依着他做到了,怕他将来要埋怨着我。所以我今日临别,特地在我皮箧里将这封信函取出来,递给妹妹过目。”
娉娉此际早从袖间取出一叠东洋信笺,递向凤琴手里。凤琴已猜着娉娉话中用意,不由双颊飞红,勉强将信接在手中,大略看了一遍,重新递给娉娉,一声儿也不言语。(书中究竟何语,娉娉未尝明言,凤琴又未尝明言,然而读者诸君固已瞭如指掌矣,所以书中亦不必明言。写来真是好看。)娉娉笑道:“你看这人痴也不痴?此事如今我们且搁着不谈,且看将来的机会罢。”(窥娉娉用心,都恐阿祥不能生还之意为多。然而难乎其为凤姑娘矣,此凤姑娘所以哭也。)凤琴听到此处,又不禁哽咽哭起来,只说了一句:“姐姐路途保重,恕妹子不能远送了。”娉娉含泪点头。正是:
春思撩人愁与病,秋风送客水兼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江边破获奸人,偏生又将阿祥虏劫而去,致留此大大缺陷,为风姑娘致病之由。非作者故为盘旋也,然而与此时间已暗藏无数事迹。且不如是,则凤琴爱阿祥之心必不深。风雪冰霜,玉汝于成,阿祥有焉。
俞竹筠求婚一篇信函,系书中绝妙斗榫。蓄书中金娉娉发现,尚在叶锦文之后,而终身所托,美满良缘,已先锦文而作一结束。善读书者,于此中未尝不注意锦文,以为渺渺东瀛,绝无消息,不胜雁息鱼消之感。虽然不叙锦文不可也,竟叙锦文又无此闲笔,于是从娉娉怀中出此一束。不知者以为拇指骈枝,其知者以为帷灯匣剑,是在善寻脉络者。
独鹤评
书中出一金娉娉之母,又出一韩凤琴之母。金母慈母也,韩母亦慈母也,身分不同,遭逢各异,而一片爱护儿女之心,彼此如一。作者于此等处,刻意摹写,是以教孝。固不同他种言情小说,专述儿女闲情,无关正旨也。
骊歌一曲,最是魂消,而况身世之悲,今昔之感,一时并集,能勿令美人心碎耶?此凤琴于离筵话别之际,所以枨触前尘,凄惋欲绝;而阅者于此,亦不得不洒一掬同情之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