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回家是十点钟,在门外就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很大声的对佣人说:
“爱吃不吃,管她呢!我的猫咬死她的鸟,又不是谁指使的,……我们当她客人,同她客气,她倒……”
我进门,母亲迎上来就对我诉述,我劝慰她几句。我说:
“妈,她还是一个小孩子,你不要看她是一个大人。”我说着就赶到楼上。
我闯进了芸芊的房间,我一看她对着两只死鸟,两只空笼,垂着眼泪;本来特别白皙的面颊,这时候似乎更加凄白,她在发抖,她又伤心又害怕,她伤心的是为她死去的朋友,她害怕的是为我在生气的母亲。她看见了我,突然拉着我,抬起流满眼泪的面孔说: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不好,我不好。”我抱住她的面孔,禁不住流下泪说。
她没有再说别的话,痴呆地望着我,还在发抖;她面颊是冰冷的,像是带露的莲花瓣;眼光是摇曳的,像是冻云里的星星;嘴唇颤抖着,凄白的颜色像是带雪的寒梅;我在脸上看到了她纯洁高贵谦逊神圣的灵魂。我俯身下去,手握到她冰冷的手指,脸贴在她的冰冷的脸上。她忽然低声地在我耳边说:
“明天让我回家,好么?”
“随便你,……但是我跟着你。”我说着跪倒在她的面前,我吻她的手。
她一声不响,抬着头。我说:
“你愿意嫁给我么?让我另外住一个地方。”
“你要我?”她说。
“我只怕我不配。”
“我不配,我知道我不配。”她望着虚空说:“你有你的社会,你的前途,你的事业,你的朋友,你的交际,我没有一点可以配合你这些。”
“可是我爱你,没有你就不会有我。”
“我总是你的,随时都可以是你的,但是你应当考虑,细细的考虑,是不是?我笨,我不会读书,我不会管家,不会交际,不会做事;我不但不配你爱,我不配在这个世界做人。”
母亲看我一直在芸芊房里,下面又嚷起来,芸芊直叫我出去,但是我没有依从,我们一直偎依着,没有再说什么。隔了许久,我听见母亲生气地出门去了。我说:
“让我们明天到杭州去住些时候。我有一个朋友的姑母,她自己有一个庵,那面有房间出租,我曾经去住过。那个朋友的姑母是一个寡妇,没有孩子,所以置了一个庵在那里修行。那面非常清静。我们到那面再计划怎么样结婚,怎么样成家。上海生活太乱,杭州比较清静,如果我在杭州找到事情,我们就索兴在杭州生活,你说好不好?”
“不要问我吧!”她颤抖地说:“你知道我什么都不懂的,我相信你,你说怎么就怎么好。”
夜寂寞了,我们偎依着没有再说什么,我们意识着彼此的心跳听凭时间的消逝。最后,我劝她早点就寝,叫她明天上午早点理好东西。我就走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去,我拿了些钱,在报馆告了假,托了人。
下午我假说送芸芊回家,就同她搭了一点十分的车子到杭州去。在四周青山绿树旷野流水的途中,芸芊像从竹笼回到了树林的小鸟一样的焕发起来,她美丽得像是一朵太阳映照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