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瀛子的神秘,现在永远是我心中的问题了。她愚弄了人,利用了人,但还是使人人觉得她的美丽与可爱。她不但操纵了人家的生活,还支配着人家的感情,她了解每一个人的性格与修养,摆布得像画家摆布他的颜色,是这样调和,这样自然。
于是我反省自己,我回忆着怎么与史蒂芬相识,怎么样认识白苹,怎么样在史蒂芬太太家里认识了海伦与梅瀛子。我恍然悟到,史蒂芬与史蒂芬太太促进了我与白苹的感情,虚造白苹爱我的空气,都是他们计划中的工作了。我又想到那次史蒂芬太太对我的谈话,她不是一直疑心我是中国间谍的人员么?叫我同白苹接近,不就是将白苹交给我的意思么?我又想到在杭州,梅瀛子古怪的刺激与煽弄,想到海伦同我交往时梅瀛子的破坏……这些都是我经验中的事实,至于她怎么样操纵曼斐儿母女,则是我无法想象的事情。此外,槟纳饭店的机构,史蒂芬太太的寓所,以及她与各色各样巨商军人的交际,更不知道她运用着什么样的魔术了。
盘旋着这些念头,我于饭后九时回寓所,桌上有梅瀛子的字条:
“高叶路高朗病院十二号躺着你的好友,希望你于明晨去看他。”
这是谁呢?要用梅瀛子来通知?我的情绪马上紧张起来,第一我想到是白苹,难道白苹又被刺了?要不,就是海伦,她于五点钟时候坐着野村的汽车出去,这四个钟头里就出了事?而梅瀛子来此的时候自然还要早,那么不到四个钟头,要出事,要进医院,要梅瀛子知道,到我地方来通知我,这是可能的吗?我按铃问仆人:
“是那天来过的小姐来过了么?”
“是的。”
“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六点钟的时候。”
是六点钟,那么决不是海伦出事,而是白苹无疑了。我的心理并不轻海伦而重白苹,可是白苹已经第二次出事,而这次恐怕就是梅瀛子策动的。我的心跳着,赶紧起来,夹了一份夜报,夜报虽无上次这样可怕的消息,但是这不能安慰我,因为很可能报馆还不知道这消息。我坐上洋车,到白苹那里,这样路可是长的可怕!一路上我把假定越想越肯定,那么白苹自然不会在家,但是好像见到阿美就可以知道详情了,我要快到那面!
好容易到了姚主教路,阿美来应门。我问:
“有白苹的消息么?”
她看我太慌张,楞了一下,问:
“怎么啦?”
“白苹……白苹……”
“她睡在里面啊!”
“睡在里面?”我以为她从医院搬回来了,我问:“搬回来了?”
“她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有出去。”
“……”我没有再说什么,兴奋地闪开她,就闯进了里面。白苹寝室的门开着,灯亮着。
“谁?”白苹问声未停,我已经奔进门槛。
“是你?”白苹仰起身子一望,又睡下了。这银色的床铺,银色的房间,使我想起那天在霞飞路她的公寓里,为她灭了床灯出来,一种银色的空气沁入了我的心胸,使我感到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哀愁。现在地方虽然搬了,但是家具还是一样,是同一个女孩睡在同一个银色的被里,而人事的变化已经太多,她是我应当爱护的朋友,而又是我的敌人。我沉默了。
“你这时候怎么会来?”
“听说有人在高朗医院。”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玩笑地笑着说:“我以为上次你被刺的事情又发生了。”
“怎么会转到了我头上呢?”她笑了:“那电话还是我打的。”
“电话?”我奇怪了。
“我打电话到你家里,你不在,我告诉他们转告你有朋友在高朗医院。”
“那么究竟是谁呢?”
“是史蒂芬呀!”
“是史蒂芬?”我惊喜极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都去看过他。”
“他怎么出来的。”
“他病得很厉害,史蒂芬太太请了日本律师,用尽方法,用了不少钱,把他保出来了。”
“他病得很厉害么?”我问:“什么病?”
“还没有诊断出。”
“危险吗?”
“我出来时候比较好些。”她说:“但是医生说危险期还没有过。”
“!?”是白苹去看史蒂芬?是梅瀛子在我地方留着条子?……我有万种的疑问,想询问梅瀛子,但是我的惊奇与感想远超于疑问,我沉默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觉得怎样,”我说:“我觉得冥冥中似乎有可怕的命运支配着一切,我祈祷史蒂芬早点恢复健康。”
“自然,”白苹说:“我们所能做的,现在也只有祈祷了!”
白苹虽然也有点凄然,但总是很冷静,这使我觉得白苹不够热情。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白苹是天生缺少这种素质呢?还是后天养成的呢?
歇了许久,我问:
“你不舒服么?”
“睡得太少!”她淡漠地说:“史蒂芬印象也影响我精神很大。”
“那么你早点睡吧,我走了。”
白苹没有留我。
一个百合初放的笑容送我,在门口,我回顾一下,我说道:
“要关灯么?”
“不 ,”她说:“谢谢你。”
我从这银色的房中出来,走到灰色的街头,天很暗,有淅沥的雪子下来,我感到冷,但我感到舒服。头脑似乎清醒许多,我开始想到:究竟白苹怎么知道史蒂芬出来的呢?还是史蒂芬出来,她也曾下过营救之力?还是梅瀛子起先并不知道,到我那里,从侍役知道白苹电话的留语,而代留条子;抑或梅瀛子先知道,然后亲自来告诉我,与白苹的电话,是两个通知先后不约而同到的呢? 那么在这一件事情上她是否与梅瀛子合作着在进行? 史蒂芬,无论如何不光是一个军医,也不光是一个军官兼医生,他是一个间谍,那么如果白苹是日人的间谍,则正是敌对的事,怎么白苹会去营救他?不但不会营救他,而且应当破坏别人的营救才合理,然则白苹并不怀疑史蒂芬有别种任务?我相信,当史蒂芬和我玩舞场,选择接近日人的舞女时,目的完全为利用她们,可是对于白苹,当他怀疑她是敌方间谍的时候,他就放弃普通的收买而采取另外一种方法,他一方面看出白苹是敌方间谍,一方面又觉得我是中国的间谍人员,于是极力使我们接近起来。也许,她对于我们两方面的背境只是一个猜度,于是想在我们接近之中,观察我们双方的究竟……
我在灰色的街头走着,雪子打在我的脸上,有一种微痛的愉快。马路上有点微白,街灯照在上面,更显得冷峻与光亮。两旁的店门都关了,四周没有一个人,我的步声也没有其他声音的混淆——清楚,简单,沉重而庄严。
那么,白苹没有参加营救,也许是预先,也许是偶尔知道史蒂芬的出来,也许史蒂芬太太告她,也许梅瀛子告她……也许,我想,白苹不知道梅瀛子与史蒂芬太太的关系,对的,她知道梅瀛子,但始终不知道史蒂芬夫妇也是同样一个机构里的人。这当然不是白苹低能,而我自己要不是参加她们的工作又怎么会知道呢?
一个闪电般的光亮在我脑里浮起,我身上一冷,我恍然悟到史蒂芬夫妇的名义只是工作上的一种烟幕,完全没有夫妇的关系与事实的。一个人许多直觉上的明悟有时候的确比理智的分析为迅速正确,而对于这样的判断,常常会造成固执、坚信或甚至是一种信仰的。科学上的臆测是直觉上明悟的产物,但需要靠理智的分析来证明,而现在,只要回忆过去的事,史蒂芬突然用夫妇的名义来请我参加他们的寿宴,史蒂芬平常的生活与史蒂芬太太对他的态度,这些不是都可成为我臆测的根据么?
带着这些思维我一直走到家里,带着这些思维我在床上睡下,对于史蒂芬病院里的命运我反而没有想到了。
长途的步行已经使我疲倦,雪子打着玻璃窗,似乎比刚才更密,淅沥的声音慢慢扫去了我断续的思绪,我在一种空漠的状态中入眠。
醒来已经不早,匆忙盥洗中忽然有我电话,我跟着仆人下楼。
“谁?”我接电话问。
“是我。”是梅瀛子的声音:“马上到高朗医院来好么?我等着你。”
于是穿好衣裳,没有吃早点就赶到高叶路。
高朗医院是很小的私人医院,但清洁美丽与恬静。十二号在楼上,我匆匆上去,广辟的洋台上有藤椅与圆桌,那里坐着梅瀛子,史蒂芬太太就站在旁边,栏杆边靠着费利普医师,一位穿白衣的医生,两手插在袋里在向他低语。
梅瀛子先看见我,庄严地站起来;史蒂芬太太也严肃地转身过来;我走上去时,梅瀛子向我责备似的说:
“你来得太晚了。”
“史蒂芬……?”
“现在是牧师在里面……”看看十二号病房的门。
我沉默了,站在一旁。
“坐一会吧。”史蒂芬太太说。
我迟缓地坐下,望着前面两位医生,我看到费利普医师摇摇头,从袋里摸出烟斗,慢慢地装烟,慢慢地点燃,于是袅袅的烟雾在空中飘荡,似乎谈话已经结束,大家望望这烟雾在大气里消散。
最后费利普医师看见我了,过来同我握手,接着同我介绍那位穿白衣的高朗医师。就在那时候,十二号病房的门开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牧师出来,大家注视着他,史蒂芬太太两手掩面啜泣着走前两步,我看见那牧师轻拍着她的肩后说:
“现在你进去,不要悲伤,让这位勇敢的孩子安详地进天国吧。”他说完就同高朗医师走了。于是史蒂芬太太啜泣着跟着两位看护进去,我想再与史蒂芬一会,但是梅瀛子阻止了我,她低声说:
“这是他们夫妇最后的谈话了。”
于是我站着,看见门轻轻的关上,有万种的悲酸,聚在我的心中,一瞬间,我失去了感觉与思维,眼泪潸然流下。当我往袋里去拿手帕时,我发觉梅瀛子已经坐在藤椅上,手帕按着眼睛;费利普则在栏杆边,两肘支着栏杆,面孔伏在手上。
最后,门开了,史蒂芬太太哭着出来,我忍泪扶她到梅瀛子的旁边。两个看护也跟着出来。这时候,有一种非常的力量,提醒了我,我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史蒂芬僵卧在床上,看护已经把被单掩去他的脸部,我轻轻地过去,把他脸部的被单掀开。
蓬松的头发,零乱的短髦,铁青的面颊,深紫的嘴唇。牙齿紧咬着,眼睛微开着,嶙瘦地僵卧在那里。这就是健康活泼年青果敢的史蒂芬么?而这竟是史蒂芬。
我用手轻抚他的眼皮,我说:
“已经看到你的朋友了吧?那么闭起你的眼睛,安详地回天罢!我永远为你祈祷。”
史蒂芬的眼睛果然阖上了!有一种庄严阴森的感觉使我的眼泪凝住,我自然地在他的床前跪下。是一个没有宗教的人开始觉得生死的距离中唯有宗教才是我们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