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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高小姐山上赠金 赵知府舟中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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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白杨树上被绑的车夫望着四个公人骂道:“都是你们这害馋佬,贪吃美酒,误了正事,带累人跟着受罪,这可瞪着眼等死罢!”数数落落,连哭带骂,那四个公人勒着嘴说不出话来,只好肚子里乾鼓。直等至第三天,饿了个杜阮蓝闵,闹的满裤子里酆鲍史唐,才来了一个行客,把他们解下,问其缘由。公人说:“我们解了一个犯人,店中遇着一人,如此这般劫夺去了。”客人说:“可曾问他姓名?”公差说:“他姓谈,行九,表字无职。”客人哈哈大笑道:“列位当面被他取笑去了!这那是他的姓名?贪误事,明明是句讥讽,可惜列位不曾识破。”公人听了,一齐跌足,后悔无及。少不的奔回本县,投堂领罪。昭文县尹只得派人捉拿黑、红面色之人。

且说那梦鸾小姐救了曹生,三人一口气跑了三十馀里,瞧见面前一座土山石,碑上刻着通江岭三字。小姐催马上去,四下一望,西边不远一道大江,周围并无人迹。小姐下马说:“曹兄何不在此少歇一叙?”曹爷应道:“最好。”遂下马上岭。青梅拴马树上,二人叙礼,坐在石上。曹爷说:“萍水相逢,蒙谈兄厚爱,施德救护,使小弟何以报答?”小姐说:“些小微劳,何足挂齿?小弟并不姓谈,姓鸾,贱名梦高。只为家君有事远出,弟欲越岭看望,不意得遇吾兄,乃三生之幸也。

请问吾兄,令友改扮装女,所穿之衣可是翠蓝颜色,青帕包头,骑一匹黑马幺?”曹爷说:“正是不错,鸾兄何以知之?”小姐就将昨日柳林搭救女子之事说了一遍。曹爷惊喜非常,连忙作谢道;“不但小弟蒙恩,敝友又复受惠,真使小弟感荷不尽!”小姐道:“兄长目下意欲何往?”曹爷道:“雁门关镇总海公乃敝友的母舅,弟欲一路追寻敝友,一同还去投奔那里存身。”小姐道:“兄长身边可有盘费?”曹爷道:“行李都在马上,彼时到了卫家,匆匆之际,未曾解下。小弟中计被擒,次日听说马踢死了卫家妇人,揪缰而跑,敝友追出门,不知所之。小弟闻得敝友得脱,心中甚喜,救他一场,得其远遁,弟之死活已付度外矣。”小姐闻听,也不再言,站起身来,取下被套,打开行李,取出纹银百两,黄金两锭,递与曹爷,说:“兄长得此可作路费,去找令友。凡百谨慎,俟时待命。自有发达之日。小弟就此告辞。”曹爷并不推辞,接来揣起,不觉长叹道:“叹我曹警有知以来喜交友,只说我心如此,人心必是这般,凡遇朋友有事,弟即舍命出头,尽力救援,空传个好义的虚名,不料反受了契友之害,投宿卫家,竟找了一场杀身之祸,不觉把交友之心了对半,自谓天下无人可交矣。今见吾兄爱友之心犹甚于小弟多多矣,又不觉自惭鄙怀之浅。自前日与敝友失散,不由刻刻悬心,今又逢吾兄,自此一别,后会无期,这一段良友相思,使小弟如何禁得?”说至其间,那虎目中的痛泪纷纷望下乱掉。小姐一见,也觉有些心酸,说道:“兄长,你我乃丈夫也,不可作此儿女之态,俟皇家用武之时,便是咱弟兄出头之日了。兄请上马,小弟还要目送一程。”曹爷无奈,只得作别。

心直性快曹文豹,那晓佳人是女流。情长义重难割舍,不由一步一回头。牵挂公子无下落,只得催骑向北游。青梅小姐在山坡站,齐睁俏眼闪双眸。看着他穿过榆林去的远,转身牵马下荒丘。一面里走着说已往,佳人有语叫丫头:“咱们如今惹下祸,官府一定要搜求。”青梅说:“这也无有别的法,不过是连夜急行紧紧溜。”小姐摇头说:“不怕,我有个仙人换影的巧机谋。咱们到河中洗洗脸,管叫那捕快迷了头。他不捉拿黑红人两个,谁能参透这原由?”青梅拍手连说妙:“到底姑娘想的周。”主仆俩说着来至河堤下,脚踏偏缰把马收。一齐蹲在浅水处,取出白巾把面揉。登时退去随人异,显露出玉面莲腮花见羞。这才上马朝前走,眼看着夕阳渐渐下林幽。青梅说:“一望长江无边际,今夜里却往何方去宿投?你看西北角上浮云起,这回儿有点子冷飕飕。万一下雨怎幺好?淋一个批丢吧答像水鸥。”这青梅念念叨叨不住口,小姐说:“好他娘的碎丫头!事已至此无可奈,出门人儿难自由。少不的顺着江岸朝前找,大料着前边有码头。”他主仆望前紧走三四里,佳人心内暗发愁。眼看着红日衔山沉海底,东方明月照高楼。正自踌蹰心纳闷,但只见江中隐隐露灯球。他二人紧撒一辔留神看,见大小船只水面浮。主仆二人一齐下马,青梅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一声招呼:“船家搭跳,我们是行客,错过宿头,且在你船上存宿一夜,明日多送酒资。”一言未毕,船上人声断喝道:“瞎了眼的野囚!这是府尊太爷的官船,难道你看不见官衔灯笼幺?谁许你来投宿,还不走开!”

原来这位府尊,就是那三河县赵梁栋,选了知县,为官清正,数年之中升了汀州府尹,水路上任。一只大船,四只小船,湾在通江岭南边。老爷方要安寝,听得人声,从船窗往外观瞧。此时八月望前,月明如昼,看的明白,只见二人岸上站着,牵着两匹马,好似主仆光景,生的清秀潇洒,令人可爱。老爷遂吩咐管家:“行路之人最苦是无处投宿,那小船上叫他存住一夜何妨,何必这等扬威呼吓,以后不可如此!”家丁领命,出船招呼:“那个行客,我家爷怜你无处栖身,叫你在小船上权宿一宵罢。”船家向前搭跳,小姐、青梅牵马上船,向着管家说道:“求掌家转老爷,小生蒙恩,理当面谢。”管家说:“老爷已安寝了,不消罢。”当下船家把主仆领至小船,将军柱上拴了坐骑。船家说:“相公请进舱中睡罢。”小姐看了看那舱中却是几个护送兵丁,横躺竖卧,倒在里面。小姐说:“掌家自请方便,我们就在这舱棚底下睡罢。”行李解下,铺在船头。只见那个管家走将过来,左手端个珠红圆盒,右手提着个小小银壶说:“相公,老爷说想必还未用饭,这点饮食奉送充饥。”小姐连忙致谢。青梅接来,管家转身而去。当下打开盒盖,那里边两碗肉菜,四对馒首。主仆二人用了些儿,剩下的连酒都与了船家。船家拿到舱中自吃去了。这里主仆二人坐在舱棚之下。

他主仆斜倚舱板上,不敢贪睡强睁噍。只听得岸上草虫声细细,波心鱼跃响连声。不多时月转西南交半夜,后梢锣鸣已三更。这小姐神思困倦身歪倒,手攒着剑靶眼朦胧。恍惚间岸东恰似人行走,忽听一阵哨子鸣。小姐翻身忙坐起,手推青梅说“你听”。丫环抓起银妆锏,主仆两个各睁睛。但只见彪形大汉十几对,上下浑身一色形。一直竟奔大船上,手举钢锋耀眼明。一个个咕咚咕咚朝上跳,怪叫吆喝猛又凶。“赵官快把金银献,少若挨迟活不成!”用刀乱把舱门砍,连声响亮令人惊。小姐着忙说不好,船头上不比平地怎交锋?忽然想起怀中物,伸手忙拔龙尾钉,将身隐在舱棚下,苗头对准下绝情。照着那砍门的强盗头上打,恶寇不防中雁翎。哎呀一声仰面倒,翻身一滚落江中。说时迟来那时快,这小姐一连打倒六七名。有一个强盗大叫:“众兄弟,那边船上有奇能,快些过去齐动手,莫叫他人占上风。”说罢上前才要跳,青梅女双锏高扬往上迎。手起锏落一声响,为首的贼人脑髓崩。小姐手举青锋剑,乱舞梨花冷气生。主仆俩剑锏飞扬急又快,贼人一半赴幽冥。心虚料想难取胜,大败失机跑似风。主仆上岸朝前赶,月色当空照的明。赶上的锏下倾生剑下死,离远的都被神钉把命倾。剩下几个逃命去,抱头鼠窜去无踪。离岸跑了多半里,高小姐止步开言把话明。

说:“青梅,穷寇莫追,不必赶了,饶了那几个去罢。”青梅依言,收锏回身。主仆二人来至船上,听了听各舱中静消无声。

原来赵老爷起先梦中听得声息不好,刚然要问,又听得砍门(口克)叹之声,方知是大盗前来的打抢。老爷壮着胆子连连呼唤家丁挡贼。那些家将兵丁听得是强盗来抢掠,一个个吓的筛糠打战,用被蒙上脑袋,还怕强盗看见,那里还出来救护?及至小姐、青梅与贼动起手来,兵刃喊杀之声,惊心振耳,还当是众家将兵丁与贼打仗。后来听得渐渐声息,半晌不闻人声,正自纳闷,忽听舱门外说:“老大人多有受惊,晚生救护来迟,取罪不小。”赵公问道:“外面是那个说话?”小姐说:“就是方才投宿之人。如此这般将强盗诛了一半,那一半逃命去了,已经远遁,大人只管安心。”赵公听了,心下这才明白,感之不尽,遂唤起丫环,秉烛开门。夫人与小公子战战兢兢,也都起来。老爷连忙迎至小姐面前,深打一躬,道:“若非壮士虎威救庇,学生一家不知所终矣!”小姐连忙打个半跪,口称不敢。老爷用手相搀,“就请壮士进舱一叙,好叫拙荆、犬子拜谢活命之恩。”小姐谦之再三,赵公一定不肯,小姐只得依命走进舱中。夫人带着六岁的公子过来拜见道谢,小姐也行参见之礼。老爷让坐,吩咐看茶。

此时那些管家兵丁听见无了事了,个个悄悄溜了来,都跪在帘外叩头领罪。赵公大怒,骂道:“父们这一起脓包奴才,平日丰衣足食,赡养尔等,及至主人有难,竟自袖手不救,其情可恼。俱该打死!那四十名护送兵丁更又可恨,既然习武吃粮,身边岂无三合之勇?畏刀避箭,不敢出头;既然怕死,不必当军,明日行文,俱各革退,今日每人先打二十大板,连那些家将奴才,一个也不可恕!”当下赵公越说越恼,就要重打。只见小姐站将起来,深打一躬,道:“望老大人且息雷霆,容晚生一言上禀。”老爷连忙站将起来,还礼道:“壮士请坐,学生闻教。”小姐道:“他等失于救护,使老大人受惊,理宜重责。但只一件,老大人还须原情。细想下兵丁能有几何本领,强寇之威势如虎豹,若与力敌,何异以羊斗虎?他们并非贪生怕死,自知少不能敌,望老大人看晚生的薄面,饶恕这次罢!”赵公道:“最可恼者,若干人等并无一个出头,可恼极矣!”小姐道:“他们不出来的很是,到免老大人一番尤闷。”赵公道:“却是怎说?”小姐道:“彼时若要出来,一定被贼寇伤损几个,老大人岂不痛惜哀怜?怎似此时风波已过,恶寇伏诛,人人俱各平安?这是伊等深解趋吉避凶之术,得保无虞,老大人理宜欢喜,怎幺到发起怒来?”一席话说的赵公怒气全消,微微含笑道:“罢了,且看壮士尊颜,记下这次大过;再要如此畏缩,一定处死!”那些管家兵丁听得此言,如放赦一般,连连叩首,齐谢老爷开宥之恩。赵公喝道:“若非壮士讲情,将狗腿敲折!还不与壮士叩头?”家将兵丁一齐答应,转身向小姐跪倒,乱碰响头一阵。小姐连说道:“不消,快些起来。”

当下赵公吩咐摆上酒宴,与小姐把盏酬劳。又命管家外舱设酒,款待青梅。饮酒中间,赵公道:“学生粗率极矣,还不曾请教壮士仙乡何处,贵姓高名。”小姐道:“晚生姓李,渔阳人也。”赵公说:“这等,与学生正是同乡。李兄既居渔阳,那小燕山下麒麟村内有位长者镇国王高老先生可认得幺?”小姐道:“高镇国与晚生一村居住,怎不认得?”赵公道:“如今他府近况何如?还有何人?”小姐道:“一位夫人,一位小姐。”赵老爷道:“他有位公子,算来有十几岁,怎幺李兄只说有位小姐呢?”小姐说:“原来有一位公子,早年失去了。”赵公闻言,二目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叹道:“高兄好人,不意落此一步收场!苍天,苍天!何故不佑忠臣善士!”小姐道:“老大人如此关心,莫非与高公相识幺?”赵公见问,拭泪开言。

口内长吁壮士:“提起旧话我伤心。我与燕山高镇国,还有仁和寇翰林。三人结拜为兄弟,义气相投似至亲。在京中无有一朝不见面,高兄长虽是武将甚通文。我三人得暇之时会一处,痛饮谈心论古今。彼时候选京中住,客囊萧索手中贫。深感高兄情似海,时常义助赠金银。到后来高兄丧偶辞官去,回归燕地葬夫人。从此弟兄分了手,雁杳鱼沉少信音。前者得知兄长信,才晓得身遭奇祸去充军。但恨我心馀力弱难搭救,不比当朝近御臣。我只说还有盟侄接祖脉,不料恩兄断了根!”赵公说着泪如雨,梦鸾小姐好伤心。不好掉泪强扎挣,慢启朱唇把话云。说:“老大人也不必伤心。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赵公又问道:“李兄行此远路,有何贵干?”小姐答道:“晚生别无他事,游学访友,玩水观山,看一看天下的胜迹。那高千岁待晚生亦有厚德,意欲越岭一游,到那里看望看望。”赵公道:“李兄去不的了!”小姐惊问道:“却是为何?”赵公道:“不知因何,那吕相新近上了一道条陈,说那被斥的文武诸官,不可令其子弟亲友人等访寻探望,恐其众滋事,与国不便。圣上准奏,降旨一概禁止,如有不遵私行探望者,谕着本州县察访擒拿,斩首示众。昨日旨到,是日各处都要粘贴了。”小姐闻听此言,轰的一声变了颜色,恰似凉水浇头,半晌无言。腹中暗暗叫苦:“我只说奔至岭南,父女见面,万苦千辛,好容易来至这里,偏偏就遇着禁止传示出来。圣旨煌煌,怎敢违背?如今进退两难,却往何处存身?细想断无回家之理。”那梦鸾小姐虽是百分聪明之人,到了这万难之际,就无了主意。低头暗想,默默沉吟。

赵老爷看出光景,问道:“学生言及此事,李兄面有不豫之色,却是为何?”小姐见问,心中忖了一忖,站起身来,深打一躬,说:“叔父大人恕小侄欺诓之罪,晚生非是别个,方才所言镇国王高公就是家父。彼时家君被祸之日,小侄深染沉疴,昏迷不知人事。及至病好,方知家父已经南去,故连夜赶来。自春至秋,受尽风霜之苦,指望骨肉重逢。岂料又有此信,使小侄闻之,肝胆皆碎!意欲回家,继母不容,置身无地,如何是好?”说罢,失声恸哭。赵公闻言,惊喜非常,带泪含春,连说:“好,好!原来就是贤侄,我恩兄有此后人,不愁异日之业也!贤侄勿忧,若不择嫌,何不随老夫到任,署中权住,耐时俟命?吾观贤侄气概,文武两途皆可成就。遇有机缘,便是你父子重见天日了。未知贤侄意下如何?”小姐拭泪拜道:“若蒙叔父大人垂怜,小侄没齿难忘,何敢推辞?”赵公道:“你我乃异姓骨肉,安用套言?明日一同起身便了。”说话之间,天已五鼓,家丁来禀:“请爷发落船上那几个死盗。”赵公恐怕知会地方官,未免牵扯小姐,吩咐家丁:“将那些死尸一概抛入江中,开船走路。”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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