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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佛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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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发端

吾昔尝论六朝、隋、唐之间,为中国学术思想最衰时代。虽然,此不过就儒家一方面言之耳。当时儒家者流,除文学外(儒学与文学适成反比例。著《中国儒学史》,当以六朝、唐为最衰时代;著《中国文学史》,当以六朝、唐为全盛时代)一无所事。其最铮铮于学界者,如王(通)、陆(德明)、孔(颖达)、韩(愈)之流,其于学术史中,虽谓无一毫之价值焉可也,虽然,学固不可以儒教为限。当时于儒家之外,有放万丈光焰于历史上者焉,则佛教是已。六朝、三唐数百年中,志高行洁、学渊识拔之士,悉相率而入于佛教之范围。此有所盈,则彼有所绌,物莫两大,儒教之衰亦宜。

或曰:佛学外学也,非吾国固有之学也,以入中国学术思想史,毋乃不可?答之曰:不然。凡学术苟能发挥之、光大之、实行之者,则此学即为其人之所自有。如吾游学于他乡,而于所学者,既能贯通,既能领受,亲切有味,食而俱化,而谓此学仍彼之学而非我之学焉,不得也。一人如是,一国亦然。如必以本国固有之学而始为学也,则如北欧诸国,未尝有固有之文明,

惟取诸希腊罗马、取诸犹太者,则彼之学术史,其终不可成立矣。又如日本,

未尝有固有之文明,惟取诸我国、取诸欧西者,则彼之学术史,其更不可成立矣。故论学术者,惟当以其学之可以代表当时一国之思想者为断,而不必以其学之是否本出于我为断。

审如是也,则虽谓隋唐之交,为先秦以后学术思想最盛时代可也。前乎此者,两汉之经学非所及也,而余更无论也;后乎此者,宋、明之理学非所及也,而余更无论也。又不惟在中国为然耳,以其并时举世界之学术思想界校之,印度自大乘教诸巨子入灭后,继法无人(其继法者悉在中国),日以萎微;欧洲则中世史号称黑暗时代,自罗马灭亡以后,全欧为北狄所蹂躏,几陷于无历史之域,当时所赖以延文明绝续于一线者,惟恃一顽旧专制之天主教而已。印度、欧洲如此,而余更无论也。故谓隋、唐之学术思想,

为并时举世界独一无二之光荣可也。纵说之则如彼,横说之则如此,故隋、唐学者,其在本论中占一重要之位置也,不亦宜乎!

第二节 佛学渐次发达之历史

中国之受外学也,与日本异。日本小国也,且无其所固有之学,故有自他界入之者,则其趋如鹜,其变如响,不转瞬而全国与之俱化矣。虽然,充其量不过能似人而已(实亦不能真似),终不能于所受者之外,而自有所增益,

自有所创造。中国不然。中国大国也,而有数千年相传固有之学,壁垒严整,

故他界之思想入之不易;虽入矣,而阅数十年百年常不足以动其毫发。譬犹泼墨于水,其水而为径尺之盂,方丈之池也,则墨痕倏忽而遍矣;其在滔滔之江、泱泱之海,则宁易得而染之?虽然,吾中国不受外学则已,苟既受之,

则必能尽吸其所长以自营养,而且变其质、神其用,别造成一种我国之新文明,青出于蓝,冰寒于水。於戏!深山大泽,实生蛟龙,龙伯大人之脚趾,

遂终非僬侥国小丈夫之项背所能望也。谓余不信,请征诸佛学。

佛法之入震旦也,据别史所言,或谓秦时与宝利防等交通,西汉时从匈奴得金人,实为我国知有佛之嚆矢。真伪第弗深考,其见于正史信而有据者,

则东汉明帝永平十年西印度之摄摩、竺法兰两师,应诏赍经典而至,于是佛之教义始东被。虽然,我民族宗教迷信之念甚薄,莫之受也。至桓帝始自信之;兴平间,民间亦渐有信者。三国时代,支谶、支亮、支谦皆自印度来传教,时号“三支”。魏嘉平二年,昙摩诃罗始以戒律来,象教渐备。虽然,

当时道家言极盛,全国为所掩袭,莫能夺也,而亦有渐认佛教势力之不可侮, 起而与之为难者(魏明帝时有费叔才、褚善信二道士,著《道佛优劣论》,

有牟子作《理惑论》,而吴主孙皓亦有废佛教之议,必其既兴,始有辨之、有废之者矣)。及晋代魏,始渐成为一科学之面目,时则有佛图澄者,来自西域,

专事译经。东晋以还,伟人辈出,若道安,若惠远,若竺道潜,若法显,其尤著也。道安与习凿齿等游,专阐扬佛教于士大夫之间。惠远开庐山,日夜说法,佛教讲坛,实始于此,为净土宗之滥觞焉。法显横雪山以入天竺,赍佛典多种以归,著《佛国记》,我国人之至印度者,此为第一。法显三藏者,不徒佛教界之功臣而已,抑亦我国之立温斯敦也(立温斯敦,英人之探险于非洲者)。而同时北方一大师起,为佛教史中开一新纪元,曰鸠摩罗什。罗什,龟兹国人,既精法理,且娴汉语。以姚秦弘始三年始入长安,日夜从事翻译,一切经论,成于其手者不知凡几。门徒三千,达者七十,上足四人,道生、道融、僧肇、僧睿,其最显者也。罗什之功德不一,而其最大者,为传大乘教。前此诸僧,用力虽劬,然所讨论仅在小乘耳。至罗什首传三论宗宗义,译《法华经》,又译《成实论》,实为成实宗入中国之始,自兹以往,佛驮跋陀罗译《华严》,昙无谶译《涅槃》,而甚深微妙之义,始逐渐输入,学界壁垒一新矣。南北朝之际,海宇鼎沸,群雄四起,而佛教之进路亦多歧。宋少帝时译《五分律》,文帝时译《观普贤经》《观无量寿经》《璎珞经》等,又迎求那跋摩于罽宾,筑戒坛以听法。中国之有戒坛,自兹始。历陈涉隋,以逮初唐,诸宗并起,菩提流支始倡地论宗,达摩始倡禅宗,真谛三藏始倡摄论宗及俱舍宗,智者大师始倡天台法华宗,南山律师始倡律宗,善导大师始倡净土宗,慈恩三藏始倡法相宗,贤首国师始倡华严宗,善无畏三藏始倡真言宗。万马齐奔,百流汹汇,至是遂为佛学全盛时代。

第三节 诸宗略纪

今请将六朝、隋、唐间有力之诸宗派,列为一表,示其统系:

以上十三宗,除涅槃、地论、摄论三家归并他宗外,自余十宗皆经过极光大之时代,互起角立,支配数百年间之思想界者也。今按其所属教乘,再示一表:

诸宗之教旨,若缕述之,虽数十万言,犹不能殚;且亦非余之浅学所能及也,是以不论,论其历史(本论原以中国为主,不能他及。但各宗起源,

多与印度有关系,故不得不追论及之)。

一、俱舍宗。佛灭后九百年,世亲菩萨依四《阿含经》(《增一阿含经》五十一卷,《中阿含经》六十卷,《长阿含经》二十二卷,《杂阿含经》五十卷,

皆小乘经也),造《俱舍论》(三十卷),实为本宗之嚆矢。时印度自佛家乃至外道,莫不竞学,大显势力于西域。及陈文帝天嘉四年,印度高僧波罗末那(即真谛三藏)携梵本以诣震旦,以五年之功译成之,名曰《阿毗达磨俱舍论》,即所谓“旧俱舍”者是也。陈智恺、唐净慧皆为作疏。及唐贞观间,玄奘法师亲赴天竺,从僧伽耶舍论师学俱舍之奥义,归国后重译原本,

厘为三十卷。弟子神泰、普光、法宝尊竞为疏记,遂以流通。但此宗本为法相之初步,故亦名法相宗之附属宗云。

二、成实宗。本宗之祖师,即创《成实论》之诃梨跋摩其人也。生于佛灭后九百年,尝从“有宗”本师受迦旃延之论(时印度佛派有“有宗”“空宗”两大派),觉有所未慊,乃通览大、小乘,自创此论,然其宗义不盛于印度。至姚秦弘始十三年,鸠摩罗什始译之以行于支那。其弟子昙影为之笔述,僧睿为之注释,于是此义遂光。自晋末至唐初二百年间,浸淫一世。齐、梁之间,江南尤盛云。但此论本与“三论”并译,其传法者率皆两习,故亦名三论宗之附属宗云。

三、律宗。自佛入灭以后,迦叶尊者与五百罗汉结集大藏,分为经、律、论之三藏。律之在教中,蔚为大国矣。其入中国也,始于曹魏嘉平二年,昙摩诃罗始传所谓“十八受”者。刘宋元嘉十一年,始行“尼受”(谓比丘尼所受戒律)。迨姚秦弘始六年,鸠摩罗什始译《十通律》。其后《僧祇律》等相续出世,律教渐入震旦矣。其卓然完成一宗者,则自南山律师道宣始。南山生隋开皇间,受戒于智首律师之门,后隐于终南,揅精戒律。及奘师西游归国,开译坛于长安,南山亲为其书记,译律数百卷,证明戒律为圆顿一乘之旨,非小乘所得专用。其有功于佛教,实非浅鲜。其时与之并起者,复有两派:一曰相部宗,法砺律师所创;二曰东塔宗,怀素律师所创。并南山宗,统称律家三宗云。然彼两宗不光大,独南山律至元代犹保持宗势不衰。

四、法相宗。法相、天台、华严三宗,亦称教下三家,皆大乘妙谛,而当时佛学中最光大者也。此宗一名唯识宗,以大意明唯识故;又名慈恩宗,

以开祖为慈恩故。本宗印度传法,最为分明。佛说大乘经中,《华严》《深密》《楞伽经》等,阐扬“万法唯识”之义,实为斯学所本。佛灭后九百年,弥勒慈尊应无著菩萨之请,说“五部大论”,所谓《瑜伽师地论》《分别瑜伽论》《大庄严论》《辨中边论》《金刚般若论》是也。无著承弥勒之旨,复造《显扬论》《对法论》等;同时有世亲菩萨(无著之弟)造《五蕴论》《百法明门论》《唯识三十颂》等,大弘斯旨。复次佛灭后十一世纪,有难陀、护法尊十大论师,皆注世亲《三十颂》,各有心得。而护法之弟子戒贤论师,所谓“传法大将”,冠绝一时,深究瑜伽、唯识、声明、因明等之蕴奥,在五印度中,号称辩才第一,传钵奘师,以惠震旦。自兹以往,西域此学微矣。唐贞观三年,玄奘三藏求法西行(坊间小说《西游记》,即演奘师事迹也),孑身遍历五印,得礼戒贤,尽受五大论(即弥勒所造)、十支论(即无著以下所造),博通因明、声明诸学(印度当时有所谓“五明”者,佛徒、外道并学之。其因明即名学,日本所谓论理学也)。归国以后,弘畅斯旨,实为法相宗入中国之嚆矢。玄奘高足窥基,号慈恩法师,悉受微言,妙达玄旨,于是述疏证义,确立宗规。本宗大成,实由于是。再传为淄州惠治,著《唯识了义灯》,三传为朴扬智周,著《唯识演秘》。经此数师,宗义遂日以光大。

五、三论宗。三论者,(一)《中论》、(二)《十二门论》、(三)《百论》也。前二为龙树菩萨造,后一为提婆菩萨造,故本宗祖龙树、提婆(或加《大智度论》,亦名四论宗)。鸠摩罗什实提婆三传弟子也,传法东来,专弘此宗,四《论》翻译皆出其手。什师门下,生(道生)、肇(僧肇)、融(道融)、睿(僧睿)、影(昙影)、观(慧观)、恒(道恒)、济(昙济)之八杰,皆受大义。昙济授道朗,道朗授道诠,道诠授法朗,法朗授嘉祥,至嘉祥大师(名吉藏)而此宗全盛。其后玄奘复从印度清辨、智光两大师,更受微言;复有地婆伽罗者东来,口授宗义于慈恩。慈恩远承什译,近禀奘传,旁参伽说,著《十二门宗致义记》,而此宗遂以大成。

六、华严宗。我佛世尊,从菩提树下起,即为深位菩萨文殊、普贤尊说《华严》三十八品十万偈,实佛乘中甚深微妙、一乘最极之法门也。当是时声闻缘觉,根器未熟者,听之如聋如哑。佛灭五百年,马鸣菩萨作《大乘起信论》,演真如缘起法门,即本此经。次七百年,龙树菩萨出现,造《大不思议论》以解释之。次九百年,天亲菩萨造《华严十地论》。此三师者,称本宗印度之列祖。其在支那,东晋义熙十四年,跋陀罗始译《华严》六十卷。其后诸师,讲说流布制疏撰章者虽不鲜,然未能确然成一宗派。陈、隋间,

杜顺禅师始提义纲,标立宗名,著《华严法界观门》《五教止观》《十玄章》等,大畅妙旨,是为开宗初祖。二祖智俨作《搜玄记》《孔目章》等,三祖法藏称贤首国师,作《五教章》以明本宗之教相,作《探玄记》二十卷,以解华严,其余著述尚二十余部。圆宗宗风,至此大成,故贤首亦称华严太祖。贤首殁后,有慧苑者,私逞臆见,刊落师说,宗统将坠,四祖澄观慨之,作《华严大疏钞》,破斥异辙,恢复正宗,诸祖心传,赖以不坠,所谓清凉国师是也。五祖宗密称圭峰禅师,绍述清凉,盛弘华严,兼通诸宗,斯道益以光大。此五杰者,所谓华严五祖也。

七、天台宗。亦名法华宗,盖以依《法华经》立宗故。此宗不上承印度,

创始之者实由我支那,则智者大师其人也。师名智顗,陈、隋间人,以居天台山,故此宗得名。时有南岳慧思禅师,德高一世,自证三昧,智者往谒之。则曰:“昔日灵山,同听《法华》,宿缘所追,今复来矣。”乃使修《法华》三昧。越十四日,智者大彻大悟,遂直接佛传,创立此派。荆溪尊者(智者第六代法孙也)《止观义例》云“一家教门,所用义旨,以《法华》为宗骨,

以《智论》(按:指《大智度论》也)为指南,以《大经》(按:指《涅槃经》也)为扶疏,以《大品》(按:指《大品般若经》也)为观法;引诸经以增信,

引诸论以助成;观心为经,诸法为纬,织成部帙,不与他同”云云。本宗创立之真相,实括于是。次有章安大师承天台后,广传宗风。天台惟散说,章安始结集,以成一宗典籍,以作一家纲目。次有智威、慧威、玄朗、妙乐并称龙象。中唐以后,荆溪尊者湛然最显焉。

八、真言宗。佛教有显、密二教之别,此宗即所谓密教也。密教者何?不恃言语以立教者也。据佛家言,佛有三身:(一)释迦佛,(二)大日如来佛,

(三)弥陀佛,实一佛之德所流出之三体也(按:略如耶教三位一体之说)。大日者,释迦之法身;释迦者,大日之化身也。故后世学者综别诸宗,亦分为释迦教、大日教、弥陀教三类。今所举十宗,惟真言宗属大日教,净土宗属弥陀教(今妇孺通念“南无阿弥陀佛”,即宗弥陀教也),余八宗皆属释迦教。相传金刚萨埵亲受法门于大日如来,如来灭后七百年,萨埵以授龙猛菩萨,

龙猛授龙智,龙智授善无畏,善无畏始来唐,翻《大日经》,以授金刚智。金刚智实支那传法初祖也。其后不空和尚东来,承金刚智之后,复从事翻译,

为玄宗、肃宗、代宗三代国师。真言宗之确立,实自不空始。虽然,此宗不盛于我国。后经空海(即创造日本字母之人)传诸日本,日本今特盛焉。西藏、蒙古、暹罗亦行之。

九、净土宗。此宗所依者,三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一论(《往生净土论》,天亲菩萨造),以念佛借他力而求解脱,即所谓弥陀教也。印度先师,推天亲菩萨。天亲入灭后五百年,菩提流支始传净土法门于震旦。先是,后汉时安息国沙门安清高始译《无量寿经》二卷,及晋慧远法师,结白莲社于庐山,念佛修行,已为此宗之嚆矢,然法门未备。菩提流支之入中国,实北魏永平元年也。流支以授昙鸾,鸾著《往生净土论注》,大弘斯旨。其后隋大业间有道绰,唐贞观间有善导,皆铮铮大师也。禅宗、天台、法相、华严等诸宗虽极盛于当时,然其教理甚深微妙,非钝根浅学人所能领解,故信奉者仅在士大夫。独净土宗以他力教义,感化愚夫愚妇,凡难解之教理概置不论,故其势力广被,披靡全国。善导禅师在世之时,

屠肆殆无过问者云,其力量可见一斑矣。今世俗所谓佛教者,大率犹汲此宗之末流也。

十、禅宗。法相、天台、华严,称曰“教下三家”,禅宗称“教外别传”。此四宗者,皆大乘上法,各有独到,而中国佛学界之人才,亦悉在于是矣。禅宗以不著语言、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见性成佛为教义,一变佛教之窠臼,后此宋、明间儒佛混合,皆自此始。此宗历史,相传灵山会上,释尊拈花,迦叶微笑,正法眼藏,于兹授受。其后迦叶尊者以衣钵授阿难,中间经历马鸣、龙树、天亲等二十七代,密密相传,不著一字,直到达摩禅师。自迦叶迄达摩,是为印度二十八祖。达摩承二十七祖之命,东渡震旦,当梁武帝普通七年,始至广东。后入嵩山,面壁十年,始得传法之人,传已,遂入灭。故达摩亦称震旦禅宗初祖。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皆依印度祖师之例,

不说法,不著书,惟求得传钵之人,即自圆寂。至五祖弘忍,号黄梅大师,

始开山授徒,门下千五百人,玉泉神秀为首座,竟不能传法。而六祖大鉴慧能,以不识一字之赁舂人,受衣钵焉。后神秀复师六祖,悟大法,于是禅宗有南、北二派,南慧能,北神秀也。自六祖以后,钵止不传,而教外密传,

遂极光大。尔后遂衍为云门、法眼、曹洞、沩仰、临济之五宗。宋、明以来, 益滔滔披靡天下。今列禅门五宗表如下:

以上诸宗传授之大略也。至各派之长短得失,固非浅学所能言,亦非本论所应及,故从阙如。若吾国佛学之特色,及诸哲学说之尤精要者,请于次节试论之。鄙人虽好学佛,然实毫无心得,凡诸论述,皆贫子说金之类而已。此节所记历史,据日本人所著《八宗纲要》《十二宗纲要》《佛教中各宗纲领》等书,獭祭而成,非能自记忆自考证也。但合彼十数万言之书,撮为数页,亦颇劬耳。此等干燥无味之考据,知为新学界所不喜,但此亦是我国学术思想一大公案,学者所不可不知也。撮而录之,亦足以省翻检之劳云尔。

著者识。

第四节 中国佛学之特色及其伟人

美哉,我中国!不受外学则已,苟受矣,则必能发挥光大,而自现一种特色。吾于算学见之,吾于佛学见之。中国之佛学,乃中国之佛学,非纯然印度之佛学也。不观日本乎,日本受佛学于我,而其学至今无一毫能出我范围者。虽有真宗、日莲宗为彼所自创,然真宗不过净土之支流,日莲不过天台之余裔,非能有甚深微妙,得不传之学于遗经者也(真宗许在家修行,许食肉带妻,是其特色,但此亦印度所谓优婆塞,中国所谓居士之类耳。若以此为佛徒也,何如禅宗直指本心,并佛徒之名亦不必有之为高乎)。未尝能自译一经,未尝能自造一论,未尝能自创一派,以视中国,瞠乎后矣。此宁非我泱泱大国民可以自豪于世界者乎?吾每念及此,吾窃信数十年以后之中国,

必有合泰西各国学术思想于一炉而冶之,以造成我国特别之新文明,以照耀天壤之一日。吾顶礼以祝,吾跂踵以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请讴歌隋、唐间诸古德之大业,为我青年劝焉。

中国之佛学,其特色有四:

第一,自唐以后,印度无佛学,其传皆在中国。基督生于犹太,而犹太二千年来无景教,景教乃盛于欧西诸国;释尊生于印度,而印度千余年来无佛教,佛教乃盛于亚东诸国。岂不悲哉!岂不异哉!佛灭度后数百年间,

五印所传,但有小乘;小乘之中,复生分裂,上座、大众,各鸣异见,别为二十部。至五世纪(凡世纪皆以佛灭后计,下仿此),外道繁兴,大法不绝如缕。至六世纪末而有马鸣,七世纪而有龙树、提婆,九世纪而有无著、世亲,十一世纪而有清辨、护法,十二三世纪而有戒贤、智光,其可称真佛教者,不过此五百年间耳。自玄奘西游,遍礼戒、智诸论师,受法而归,于是千余年之心传,尽归于中国。自此以往,印度教徒,徒事论战,怠于布教。而婆罗门诸外道,复有有力者起,日相攻掊。佛徒不支,乃思调和,浸假采用婆罗门教规,念密咒,行加持,开教元气销灭以尽。至十五世纪,而此母国已无复一佛迹。此后再蹂躏于回教,三侵蚀于景教,而佛学遂长已矣。转视中国,则自唐以来,数百年间大师踵起,新宗屡建。禅宗既行,举国硕学皆参圆理,其余波复披靡以开日本。佛教之不灭,皆中国诸贤之功也。中间虽衰息者二三百年,而至今又骎骎有复兴之势(近世南海、浏阳皆提倡佛学,

吾意将来必有结果)。他日合先秦、希腊、印度及近世欧美之四种文明而统一之、光大之者,其必在我中国人矣。此其特色一也。

第二,诸国所传佛学皆小乘,惟中国独传大乘。佛教之行,西讫波斯,北尽鲜卑(即西伯利亚),南至暹罗,东极日本,凡亚洲中大小百数十国,无不遍被(吾深疑耶教为剽窃印度婆罗门及佛教而成者。其言“天主”,即《韦陀论》所谓“梵天”“大自在天”;其言“永生”,即佛教所谓“涅槃”;

自余天堂地狱之论,礼拜祈祷之式,无一不与小乘法相类。古代希腊、埃及、犹太、印度既有交通,如希腊大哲德黎,史家亦谓其尝至印度。然则印度宗教家言流入犹太,亦非奇事。但未得确据,不敢断言耳)。虽然,彼其所传皆小乘耳(日本佛学以中国为母,不在此论),盖当马鸣初兴时,而印度本教中人,

固已纷纷集矢,谓大乘非佛说,大乘之行于印,实几希耳。故其派衍于外国者,无不贪乐偏义,谤毁圆乘。即如今日西藏、蒙古,号称佛法最盛之地,

问其于《华严》《法华》之旨,有一领受者乎?无有也。独我中国,虽魏、晋以前象法萌芽,未达精蕴;迨罗什以后,流风一播,全国憬从,三家齐兴,

别传崛起。隋、唐之交,小乘影迹几全绝矣。窃尝论之,宗教者,亦循进化之公例以行者也。其在野蛮时代,人群知识卑下,不得不歆之以福乐,慑之以祸灾,故惟权法得行焉。及文明稍进,人渐识自立之本性,断依赖之劣根,

故由恐怖主义,而变为解脱主义,由利己主义,而变为爱他主义,此实法之所以能施也。中国人之独受大乘,实中国国民文明程度日高于彼等数级之明证也。此其特色二也。

第三,中国之诸宗派,多由中国自创,非袭印度之唾余者。试以第三节所列十宗论之。俱舍宗惟世亲造一论,印度学者竞习之耳,未尝确然立一宗名也,其宗派之成,实自中国。成实宗则自诃梨跋摩以后,竺国故书雅记,

无一道及,其流独盛于中国。三论宗在印,其传虽稍广,然亦不如中国。至于华严,其本经之在印度,已沉没于若明若昧之域(据言:佛灭后七百年,

龙树菩萨始以神力摄取《华严经》于海龙宫,是为本经流通之始。此等神秘之说,

虽不足深信,然《华严》不显于印度,可想见矣),而宗门更何有焉?在彼惟有《大不思议》《十地》两论推阐隔斯义,余无所闻。故依《华严》以立教,实自杜顺、贤首、清凉、圭峰之徒始也,虽谓华严宗为中国首创焉可也。又如禅宗,虽云西土有二十八祖,但密之又密,舍前祖与后祖相印接之一刹那顷,

无能知其渊源,其真伪固不易辨。即云真矣,而印度千余年间,舍此二十八人外,更无一禅宗,可断然也。不宁惟是,后祖受钵,前祖随即入灭,然则千余年间,不许同时有两人解禅宗正法者,又断然也。若是则虽谓印度无禅宗焉可也。然则佛教有六祖而始有禅宗,其犹耶教有路德而始有布罗的士丹也。若夫天台三昧,止观法门,特创于智者大师一人,前无所承,旁无所受,

此又其彰明较著者矣。由此言之,十宗之中,惟律宗、法相宗、真言宗、净土宗尝盛于印度,而其余则皆中国所产物也。试更为一表示之:

一、俱舍宗------印度有而不盛------中国极盛

二、成实宗------印度创之而未行------中国极盛

三、律宗------印度极盛------中国次盛

四、法相宗------印度极盛------中国亦极盛

五、三论宗------印度有而不盛------中国极盛

六、华严宗------印度无------中国特创极盛

七、天台宗------印度无------中国特创极盛

八、真言宗------印度极盛------中国甚微

九、净土宗------印度极盛------中国次盛

十、禅宗------印度无------中国特创极盛

夫我国最有功德有势力于佛学界者,莫如教下三家之天台、法相、华严与教外别传之禅宗,自余则皆支蘖附庸而已。而此四派者,其一曾盛于天竺,

其三皆创自支那,我支那人在佛教史上之位置,其视印度古德何如哉?窃尝考之,印度惟小乘时代有派别(佛灭后,小乘派分为二十部。初分为大众部、上座部,佛灭一世纪时所分也。次分为一说部、说出世部、鸡胤部,二世纪初叶所分也;次为多闻部,次为说假部,皆二世纪中叶所分也;次为制多山部、西山住部、北山住部,二世纪末叶所分也。此八派皆从大众部分出。次为说一切有部,三世纪初叶所分也;次为犊子部,复由犊子部分为法上部、贤胄部、正量部、密林山部;次为化地部,分为法藏部,皆三世纪中叶所分也;次为饮光部,三世纪末叶所分也;又次为经量部,四世纪初叶所分也。此十派皆由上座部分出也。四世纪以后,小乘衰熄,大乘未兴,佛教几绝),而大乘时代无派别。大乘之兴,凡为三期:第一期则马鸣也(六世纪末),第二期则龙树、提婆也(七世纪),第三期则无著、世亲也(九世纪),皆本师相传,毫无异论,略似汉初伏生、申公、后苍等之经学。及其末流,护法、清辨,诤空有于依他之上,戒贤、智光,论相性于唇舌之间,壁垒稍新,门户始立,而法轮已转而东矣。盖大乘教义萌芽于印度,而大成于支那,故求大法者,当不于彼而于我。此非吾之夸言也,殆亦古德之所同许也。此其特色三也。

第四,中国之佛学,以宗教而兼有哲学之长。中国人迷信宗教之心,素称薄弱。《论语》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见《墨子·公孟篇》)盖孔学之大义,浸入人心久矣。佛、耶两宗,并以外教入中国,而佛氏大盛,

耶氏不能大盛者何也?耶教惟以迷信为主,其哲理浅薄,不足以餍中国士君子之心也。佛说本有宗教与哲学之两方面,其证道之究竟也在觉悟(觉悟者,正迷信之反对也),其入道之法门也在智慧(耶教以为人之智力极有限,不能与全知全能之造化主比),其修道之得力也在自力(耶教日事祈祷,所谓借他力也)。佛教者,实不能与寻常宗教同视者也。中国人惟不蔽于迷信也,故所受者多在其哲学之方面,而不在其宗教之方面。而佛教之哲学,又最足与中国原有之哲学相辅佐者也。中国之哲学,多属于人事上,国家上,而于天地万物原理之学,穷究之者盖少焉。英儒斯宾塞,尝分哲学为可思议、不可思议之二科。若中国先秦之哲学,则毗于其可思议者,而乏于其不可思议者也。自佛学入震旦,与之相备,然后中国哲学乃放一异彩。宋、明后学问复兴,实食隋、唐间诸古德之赐也。此其特色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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