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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儒学统一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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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西之政治,常随学术思想为转移,中国之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

此不可谓非学界之一缺点也。是故政界各国并立,则学界亦各派并立;政界共主一统,则学界亦宗师一统。当战国之末,虽有标新领异、如锦如荼之学派,不数十年摧灭以尽,巍然独存者惟一儒术。而学术思想进步之迹,亦自兹凝滞矣。夫进化之与竞争,相缘者也,竞争绝则进化亦将与之俱绝。中国政治之所以不进化,曰惟共主一统故;中国学术所以不进化,曰惟宗师一统故。而其运皆起于秦汉之交。秦汉之交,实中国数千年一大关键也。抑泰西学术,亦何尝不由分而合,由合而分,递衍递嬗;然其凝滞不若中国之甚者,彼其统一之也以自力,此其统一之也以他力。所谓自力者何?学者各出其所见,互相辩诘,互相折衷,竞争淘汰,优胜劣败。其最合于真理、最适于民用者,则相率而从之。衷于至当,异论自熄。泰西近日学界所谓定义公例者,

皆自此来也。所谓他力者何?有居上位握权力者,从其所好,而提倡之,而左右之。有所奖厉于此,则有所窒抑于彼,其出入者谓之邪说异端,谓之非圣无法。风行草偃,民遂移风。泰西中古时代之景教,及吾中国数千年之孔学,皆自此来也。由前之道,则学必日进;由后之道,则学必日退,征诸前事,有明验矣。故儒学统一者,非中国学界之幸,而实中国学界之大不幸也。今请先语其原因,次叙其历史,次条其派别,次论其结果。

第一节 其原因

儒学统一云者,他学销沉之义也。一兴一亡之间,其原因至赜至杂。约而论之,则有六端。

天下大乱,兵甲满地,学者之日月,皆销蚀于忧皇扰攘之中,无复余裕以从事学业。而霸者复肆其残忍凶悍之手段,草薙而禽狝之。苟非有过人之精神毅力,则不能抱持其所学,以立于此棼乱暗黑之世界。故经周末兼并之祸,重以秦皇焚坑一役,而前此之道术,若风扫落叶,空卷残云,实诸学摧残之总原因,儒学与他学共之者也。此其一。

破坏不可以久也,故受之以建设。而其所最不幸者,则建设之主动力,

非由学者而由帝王也。帝王既私天下,则其所以保之者,莫亟于靖人心。事杂言庞,各是所是而非所非,此人心所以滋动也。于是乎靖之之术,莫若取学术思想而一之。故凡专制之世,必禁言论思想之自由。秦汉之交,为中国专制政体发达完备时代;然则其建设之者,不惟其分而惟其合,不喜其并立而喜其一尊,势使然也。此其二。

既贵一尊矣,然当时百家,莫不自思以易天下,何为不一于他而独一于孔?是亦有故。周末大家,足与孔并者,无逾老、墨。然墨氏主平等,不大利于专制;老氏主放任,亦不利于干涉:与霸者所持之术,固已异矣。惟孔学则严等差,贵秩序,而措而施之者,归结于君权;虽有大同之义,太平之制,

而密勿微言,闻者盖寡;其所以干七十二君,授三千弟子者,大率上天下泽之大义,扶阳抑阴之庸言,于帝王驭民,最为适合,故霸者窃取而利用之以宰制天下。汉高在马上,取儒冠以资溲溺;及既定大业,则适鲁而以太牢祀矣。盖前此则孔学可以为之阻力,后此则孔学可以为之奥援也。此其三。

然则法家之言,其利于霸者更甚,何为而不用之?曰:法家之为利也显而骤,其流弊多;儒家之为利也隐而长,其流憋少。夫半开之民之易欺也,朝四暮三则众狙喜,且笞且饴则群儿服。故宋修《太平御览》以彀英雄,清开博学鸿词以戢反侧,盖逆取顺守,道莫良于此矣。孔学说忠孝,道中庸,与民言服从,与君言仁政,其道可久,其法易行;非如法家之有术易以兴、无术易以亡也。然则孔学所以独行,殆教竞君择,适者生存,亦天演学公例所不可逃也。此其四。

以上诸端,皆由他动力者也。至其由自动力者,则亦有焉。盈虚消长,万物之公例也。以故极盛之余,每难为继。彼希腊学术,经亚里士多德后而渐衰;近世哲理,经康德后而稍微。此亦人事之无如何者矣。九流既茁,精华尽吐;再世以后,民族之思想力既倦,震于前此诸大师之学说,以为不复可加,不复可几及,故有因袭,无创作,有传受,无扩充,势使然矣。然诸家道术,大率皆得一察焉以自好,承于前者既希,其传于后也亦自不广。孔学则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在先师虽有改制法后之精神,在后学可以抱残守缺为尽责。是故无赴汤蹈火之实力,则不能传墨学;无幽玄微妙之智慧,不足以传老学。至于儒术,则言训诂者可以自附焉,言校勘者可以自附焉,言典章制度者可以自附焉,言心性理气者可以自附焉。其取途也甚宽,而所待于创作力也甚少,所以诸统中绝,而惟此为昌也。此其五。

抑诸子之立教也,皆自欲以笔舌之力,开辟途径,未尝有借助于君之心。如墨学主于锄强扶弱,势力愈盛者,则其仇之愈至;老学则刍狗万物,轻世肆志,往往玩弄王侯,以鸣得意。然则彼其学,非直霸者不取之,抑先自绝也。孔学不然,以用世为目的,以格君为手段。故孔子及身,周游列国,高足弟子,友交诸侯;为东周而必思用我,行仁术而必借王齐。盖儒学者,实与帝王相依附而不可离者也。故陈涉起而孔鲋往,刘季兴而叔孙从,恭顺有加,强聒不舍,捷足先得,谁曰不宜?此其六。

第二节 其历史

具彼六因,儒学所以视他学占优胜者,其故可知矣。虽然,其发达亦非一朝一夕之故。请略叙之。

一、萌芽时代。当孔子之在世,其学未见重于时君也。及魏文侯受经子夏,继以段干木、田子方,于是儒教始大于西河。文侯初置博士官,实为以国力推行孔学之始。儒教第一功臣,舍斯人无属矣。其次者为秦始皇。始皇焚坑之虐,后人以为敌孔教,实非然也。始皇所焚者,不过民间之书,百家之语;所坑者,不过咸阳诸生侯生、卢生等四百余人,未尝与儒教全体为仇也。岂惟不仇,且自私而自尊之。其焚书之令云:有欲学者,以吏为师。非禁民之学也,禁其于国立学校之外,有所私业而已。所谓吏者何?则博士是也。秦承魏制,置博士官,伏生、叔孙通、张苍,史皆称其故秦博士。盖始皇一天下,用李斯之策,固已知辨上下、定民志之道,莫善于儒教矣。然则学术统一与政治统一,同在一时,秦皇亦儒教之第二功臣也。汉高早年最恶儒,有儒冠者辄溲溺之,其吐弃也至矣。而郦食其、叔孙通、陆贾等,深自贬抑,包羞忍诟以从之。及天下既定,诸将争夺喧哗,引为深患。叔孙通乃缘附古制,为草朝仪,导之使知皇帝之贵,然后信孔学之真有利于人主。陆贾献《新语》,益知马上之不可以治天下。于是过鲁以太牢祠孔子,喟然兴学,以贻后昆。汉高实儒教之第三功臣也。

二、交战时代。虽然,天下事非一蹴可几者。当汉之初,儒教以外,诸学派其焰未衰。墨也,老也,法也,皆当时与孔学争衡者也。其在墨家,游侠一派独盛,朱家、郭解之流,为一时士夫所崇拜。太史公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儒谓孔也,侠谓墨也。盖孔、墨两派,在当时社会,势力殆相埒焉(秦汉时人常以仲尼、墨翟并称,或以儒墨、儒侠并称。南海先生所著《孔子改制考》尝汇抄之,得百余条)。其在道家,则汉初之时,殆夺孔席。盖公之教曹参(史称:曹参为齐悼惠王相,召诸儒百数,问安集百姓之道,言人人殊,莫知所从。闻胶西有盖公者,善黄、老言,请见之。盖公为言治道清静,则民自定。曹参大悦,师之。后相汉,日饮醇酒,与民休息,皆得力于道家言也),黄生之事窦后(《汉书·外戚传》云:“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按:窦后为文帝后,文帝即位之年即册立,而崩于武帝建元六年。此四十五年间,势倾外庭,天子、宰相莫敢逆。登高而呼,故道家言披靡朝野。史称:老徒黄生与儒徒辕固生尝辨难于帝前。窦后怒,使辕固入圈刺豕,欲杀之。其束缚言论自由,可见一斑矣),此倡之自上者也;淮南王之著《鸿烈解》(高诱注《淮南子》云“天下方术之士多归淮南,于是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讲论道德,总统仁义,以著此书。其旨近于《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云),司马谈之《论六家要指》(《史记·太史公自序》列其父谈所论六家要指,谓儒、墨、阴阳、名、法、道各有所长,而归本于道家。班固讥史公“先黄老而后《六经》”,实则此乃谈之言,非迁之言也),此演之自下者也。故当时儒学虽磅礴郁积于下,而有压之于上者,故未能得志焉。其在法家,则景帝时代,晁错用事(史称:错与洛阳宋孟、刘带同学申商刑名之学于轵县张恢。然则张恢殆当时法家大师也),权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而武帝虽重儒术,实好察察之明,任用桑弘羊辈,欲行李悝、商鞅之术以治天下,故儒、法并立,而相水火于朝廷。《盐铁论》一书,实数千年争辨学术之第一大公案也(《盐铁论》,汉桓宽撰,乃叙述始元六年丞相、御史与所举贤良文学论辨盐铁均输之利害者也。两党各持一见,互相诘难,洋洋十数万言。以视英国议院争爱尔兰自治案、改正选举法案者,其论辨之激烈、持理之坚确,殆有过之无不及,实为中国学界、政界放一大异彩也)。由此观之,当儒学将定未定之际,与之争统者凡三家。就中随分为三小时期:第一期,为儒、墨之争。盖承战国“武士道”之余习,四公子(孟尝、平原、信陵、春申)之遗风,犹赫赫印人耳目,故重然诺、锄强扶弱之美德,犹为一世所称羡,尚气之士,

每不惜触禁网以赴之,而诋儒为柔巽者有焉矣。虽然,其道最不利于霸者,朝廷豪族,日芟而月锄之,文、景以降,殆萎绝矣。第二期,为儒、道之争。道家有君(如窦太后、文帝、景帝等)相(如曹参、汲黯等)以为之后援,故其势滋盛;而经数百年战争丧乱之后,与民休息,其道术固有适宜于当时之天择者,故气焰骤扬,而诋儒为虚伪繁缛者有焉矣。虽然,帝者之好尚变,而其统之盛衰亦与俱变。第三期,为儒、法之争。儒、法两有利于世主,而法家之利显而近,儒家之利隐而长。景、武之时,急于功名,法语斯起,而诋儒为迂腐不切者有焉矣。然当时儒、法胜负之数,颇不在世主而在两造之自力。盖法家之有力者,不能善用其术,缘操切以致挫败;而儒家养百年来之潜势力,人才济济,颇能不畏强御以伸其主义,故朝野两途皆占全胜也。自兹以往,而儒学之基础始定。

三、确立时代。自魏文侯以后,最有功于儒学者,不得不推汉武帝。然武帝当窦后未殁以前,不能实行所志。彼其第一次崇儒政策,以武帝之雄才大略主持于上,窦婴以太后之亲为丞相,田蚡以帝舅为太尉,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皆推崇儒术,将迎申公于鲁,设明堂,制礼作乐,文致太平。然太后一怒,绾、臧下吏,婴、蚡罢斥,遂以蹉跌。卒至后崩,蚡复为相,董仲舒对策贤良,请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非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自兹以往,儒学之尊严,迥绝百流。遂乃兴学校,置博士,设明经射策之科。公孙弘徒以缘饰经术,起家布衣,封侯策相。二千年来国教之局,乃始定矣。

四、变相时代。一尊既定,尊经逾笃,每行一事,必求合于六艺之文。哀、平之间,新都得政,因缘外戚,遂觊非常;然必附会经文,始足以钳盈廷之口。求诸古人,惟有周公可以附合,爰使刘歆制作伪经,随文窜入。力有不足,假借古书。古人削竹为篇,漆书其上,今之一卷,古可专本,其为工也多,故传书甚少;其转徙也艰,故受毁甚易;其为费也不资,故白屋之士不能得书者甚众。以此三者,故图书悉萃秘府。歆既亲典中书,任意抑扬,

纵怀改窜,谓此石渠秘籍,非民间有也,人孰不从而信之?即不见信,又孰从而难之?况有君权潜为驱督,于是鸿都太学承用其书,奉为太师,视为家法。莒人灭鄫,吕种易嬴,自兹以往,而儒之为儒,又非孔子之旧矣。

五、极盛时代。虽然,新、歆之学固未能遽以尽易天下也。而东汉百余年间,孔学之全盛实达于极点。今请列西汉与东汉之比较:(一)西汉有异派之争,而东汉无有也(西汉前半纪三小期之交战时代,不待言矣;即武帝别黑白定一尊以后,亦尚有如汲黯之治黄老,桑弘羊、张汤之治刑法者。东汉则真绝矣);(二)东汉帝者皆受经讲学,而西汉无有也(明帝亲临辟雍,养三老五更。自章帝以下,史皆称其受经渊源);(三)西汉传经之业专在学官,而东汉则散诸民间也(凡学权垄断于一处者,学必衰;散布诸民间者,学必盛。泰西古学复兴时代,学权由教会移于平民,遂开近代之治,其明证也。西汉非诣博士不得受业,虽有私授,而其传不广。东汉则讲学之风盛于一时:史所载如刘昆弟子常五百余人,洼丹徒众数百人,杨伦讲授大泽中,弟子千余人,薛汉教授常数百人,杜抚弟子千余人,曹曾、魏应、宋登、丁恭皆弟子数千人,楼望九千余人,牟长门下著录万余人,蔡玄万六千人。诸如此者,不可枚举);(四)西汉传经仅凭口说,而东汉则著书极盛也(西汉说经之书,惟有《春秋繁露》《韩诗外传》一二种,其余皆口授而已。东汉则除贾、马、许、郑、服、何诸大家著述传世,人人共见者不计外,其《儒林传》所载,如周防著四十万言,伏恭著二十万言,景鸾著五十万言,其余数万言者,尚指不胜屈)。故谓东京儒术之盛,上轶往轨,下绝来尘,非过言也。

第三节 其派别

竞争之例,与天演相终始。外竞即绝,内竞斯起;于群治有然,于学术亦有然。《韩非子·显学篇》谓孔子卒后,儒分为八。顾汉代儒学虽极盛,

而所谓八儒者,则渺不可睹。其条叶跗萼,千差万别,又迥非初开宗时之情状矣。今欲言汉儒之差别,请先言汉以前之派别。

表例说明:

一 其流派不光大者不列。

列子游于孟子派者,孟子言大同,而大同之说本于《礼运》,《礼运》为子游所传。《荀子·非十二子篇》'攻思、孟条'下又云:“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故知孟子之学出于子游也。

一 列仲弓于荀卿派者,《非十二子篇》以仲尼、子弓并称。《论语》言:“雍也可使南面。”正荀子君权之学统所自出也。

孔子之学,本有微言、大义两派。微言亦谓之大同,大义亦谓之小康;

大同亦谓之太平,小康亦谓之拔乱,谓之升平。拔乱、升平、太平,《春秋》谓之“三世”。三世之中,复各含三世,如太平之拔乱,太平之升平,太平之太平等是也。大义之学,荀卿传之;微言之学,孟子传之。至微言中最上乘,所谓太平之太平者,或颜氏之子,其庶几乎?而惜其遗绪之湮没而不见也。庄生本南派巨子,而复北学于中国,含英咀华,所得独深,殆绍颜氏不传之统者哉!然其嗣续固不可以专属于孔氏。然则孔学在战国,则固已仅余孟、荀两家,最为光大。而二派者,孔子之时便已参商,迨及末流,截然相反。孟子治《春秋》,荀子治《礼》(《春秋》,孔子所自作,明改制致太平之意者也;《礼》,孔子所雅言,为寻常人说法者也);孟子道性善,荀子言性恶(两义皆孔子所有。言大同者必言性善,太平世当人人平等也;言小康者必言性恶,拔乱世当以贤治不肖也。故言性善者必言扩充,近于自由主义;言性恶者必言克治,近于专制主义);孟子称尧舜,荀子法后王(尧舜者,大同之代表也,《礼运》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等是也;后王者,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小康之代表也,《礼运》所谓“三代之英”、所谓“六君子”也,所谓“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礼义以为纪”等是也)。此其大端也。若其小节,更仆难终。孟子既没,公孙丑、万章之徒不克负荷,其道无传。荀子身虽不见用,而其弟子韩非、李斯等大显于秦,秦人之政,一宗非、斯。汉世《六经》家法,强半为荀子所传(见汪容甫《述学》),而传经诸老师,又多故秦博士,故自汉以后,名虽为昌明孔学,实则所传者,仅荀学一支派而已。此真孔学之大不幸也(汉代学术在荀派以外者,惟《公羊春秋》耳)。

汉儒流派繁多,综其大别,可分两种:

一、说经之儒。二、著书之儒。

一、说经之儒。在昔书籍之流布不易,故欲学者皆凭口说,非师师相传,其学无由,故家法最重焉。今请将各经传授本师,列表如下:

表例说明:

一 凡传授不断者,以“——”为识;传授不明者,以“------”为识。

二 所表传授人,只据故书,其真伪非著者之责任。

三 每经于汉初第一本师,下施“·”为识;立于学官者,下施“▲”为识。

由此观之,《鲁诗》《毛诗》《榖梁春秋》《左氏春秋》,皆出自荀卿, 传有明文;而伏生、辕固生、张苍,皆故秦博士;《礼经》传授,高堂生之前,

虽不可考,然荀卿一书,皆崇礼由礼之言,两戴《记》又多采荀卿文字,则其必传自荀门,可以推见。若是乎两汉经术,其为荀学者十而七八,昭昭然也。

论两汉经学学派,最当注意者,今古文之争是也。今文传自西汉之初,

所谓“十四博士列于学官者”是也;古文兴于西汉之末,新莽篡国、刘歆校书时所晚出者也。今文虽不足以尽孔学,然犹不失为孔学一支流,古文则经乱贼伪师之改窜附托,其与孔子之意背而驰者,往往然矣。古文虽不盛于汉代,然汉末、魏、晋间,马融、郑玄、王肃之徒大扬其波;逾六朝以及初唐,

泐定《五经正义》,皆为古文学独占时代。盖自是而儒者所传习,不惟非孔学之旧,抑又非荀学之旧矣。今将汉代所立于学官者,列其今古文之派为一表:

综而论之,两汉经师可分四种:其一口说家。专务抱残守缺,传与其人,家法谨严,发明颇少。如田何、丁宽、伏生、欧阳生、申公、辕固生、胡母生、江翁、高堂生等其人也。其二经世家。衍经术以言政治,所谓“以《禹贡》行水,以《洪范》察变,以《春秋》折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如贾谊、董仲舒、龚胜、萧望之、匡衡、刘向等其人也。其三灾异家。灾异之说何自起乎?孔子小康之义,势不得不以一国之权托诸君主,而又恐君主之权无限,而暴君益乘以为虐也。于是乎思所以制之,乃于《春秋》特著“以元统天、以天统君”之义,而群经亦往往三致意焉。其即位也,誓天而治;其崩薨也,称天而谥。是盖孔子所殚思焦虑,计无复之,而不得已出于此途者也。不然,以孔之子圣智,宁不知日蚀、彗见、地震、星孛、鹢退、石陨等地文之现象,动物之恒情,于人事上、政治上毫无关系也,而龂龂然视之若甚郑重焉者,毋亦以民权既未能兴,则政府之举动措置,既莫或监督之而匡纠之,使非于无形中有所以相慑,则民贼更何忌惮也。孔子盖深察夫据乱时代之人类,其宗教迷信之念甚强也,故利用之而申警之。若曰:某某者天神震怒之象也,某某者地祇怨恫之征也,其必由人主之失德使然也。是不可不恐惧,是不可不修省。夫人主者,无论何人,无论何时,夫安能无失德?则虽灾变日起,而无不可以附会。但使稍自爱者,能恐惧一二,修省一二,

则生民之祸,其亦可以稍弭。此孔子言灾异之微意也。虽其术虚渺迂远,断不足以收匡正之实效,然用心盖良苦矣。江都最知此义,故其《对天人策》,

三致意焉。汉初,大儒之言灾异,大率宗此旨也。及于末流,浸乖本谊,牵合附会,自惑惑人。如《书》则有《洪范五行》,《礼》则有《明堂阴阳》,《易》则京房之象数灾异,《诗》则翼奉之五际六情(齐诗派)。至于《春秋》,又益甚焉;驯至谶纬之学,支离诞妄,不可穷诘,骎骎竞起,以夺孔席,则两汉学者之罪也。其四训诂家。汉初大师之传经也,循其大体玩经文(见《汉书·艺文志》),不为章句训故,举大义而已(见《汉书·儒林传》),故读一经通一经之义,明一义得一义之用。自莽、歆以后,提倡校勘诂释之学,逮东都之末,则贾、马、许、郑,益覃心于笺注,以破碎繁难相夸尚,于是学风又一变。近启有唐陆(德明)、孔(颖达)之渊源,远导近今段(玉裁)、王(引之)之嚆矢,买椟还珠,去圣愈远。盖两汉经学,虽称极盛,而一乱于灾异,再乱于训诂。灾异乱其义,训诂乱其言,至是益非孔学之旧,而斯道亦稍陵夷衰微矣。

二、著书之儒。今所传汉代著述,除经注词赋外,其稍成一家言者,有若陆贾之《新语》,贾谊之《新书》,董仲舒之《春秋繁露》,司马迁之《史记》,淮南王安之《淮南子》,桓宽之《盐铁论》,刘向之《说苑》《新序》,扬雄之《法言》《太玄》,王充之《论衡》,王符之《潜夫论》,仲长统之《昌言》,许慎之《说文解字》等,四百年中,寥寥数子而已。而《说文》不过字书,于学术思想全无关系。《盐铁论》专纪一议案,亦非可以列于作者之林。《新语》真赝未定,《新书》割缀所成,未足以概作者之学识。要之,汉家一代著述,除《淮南子》外,皆儒家言也。而其有一论之价值者,惟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王充、王符、仲长统七人而已。江都《繁露》,虽以说经为主,然其究天人相与之故,衍微言大义之传,实可为西汉学统之代表。《史记》千古之绝作也,不徒为我国开历史之先声而已,其寄意深远,其托义皆有所独见,而不徇于流俗。本纪之托始尧舜(五帝)也,世家之托始泰伯也,列传之托始伯夷也,皆贵其让国让天下,以诛夫民贼之视国土为一姓产业者也;陈涉而列诸世家也,项羽而列诸本纪也,尊革命之首功,不以成败论人也;孔子而列诸世家也,仲尼弟子而为列传也,尊教统也;《孟荀列传》而包含余子也,著两大师以明群学末流之离合也;老子、韩非同传,明道、法二家之关系也;游侠有传,刺客有传,厉尚武之精神也;龟策有传,日者有传,破宗教之迷信也;货殖有传,明生计学之切于人道也。故太史公诚汉代独一无二之大儒矣。彼其家学渊源,既已深邃(《太史公自序》称其父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生于天下之中央,而足迹遍海内(《自序》云:“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盖今日版图,除两广、贵州、福建、甘肃五省外,史公足迹皆遍矣),其于孔子之学,独得力于《春秋》(《自序》称“吾闻诸董生曰”云云,盖史公于董子,必有渊源矣。《公羊传》屡引“子司马子曰”云云,吾友仁和夏曾佑,以为必史公也),而南派、北东派、北西派之精华,皆能咀嚼而融化之。又世在史官,承胚胎时代种种旧思想,磅礴郁积,以入于一百三十篇之中,虽谓史公为上古学术思想之集大成可也。刘中垒粹然醇儒,然为当时阴阳五行说所困,不能自拔。《说苑》陈义至浅,殆无足云。扬子云新莽大夫,曲学阿世,著《太玄》以拟《易》,著《法言》以拟《论语》,是足以代表当时学者乏创作力,而惟存模拟性也。王仲任颇思为穷理察变之学,然学识不足以副之,摭其小而遗其大。吾友余杭章炳麟,以比希腊之烦琐哲学,斯为近矣。节信(王符)、公理(仲长统)虽文辞斐然,然止于政论,指摘当时末流之弊而已,于数千年学术思想界中,不足以占一席。若是乎两汉之以著述鸣者,惟江都、龙门二子独有心得,为学界放一线光明而已。嗟乎!斯道之衰,一何至是。君子观于此而益叹言论自由、思想自由之不可以已如是其甚也!

其于说经著书之外,足以觇当时文明之迹者,则词赋为最优。而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其代表人也。而唐都、洛下闳之历数,张仲景之医方(著《伤寒论》),张衡之技巧(制地动仪),亦有足多者焉。

第四节 其结果

儒学统一之运,既至两汉而极盛,其结果则何如?试举荦荦大者论之。

一曰名节盛而风俗美也。儒学本有名教之目,故砥砺廉隅,崇尚名节,以是为一切公德私德之本。孝武表章六艺,师儒虽盛,而斯义未昌,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以“经明行修”四字为进退士类之标准。故东汉二百年间,而孔子之所谓“儒行”者,渐渍社会,浸成风俗。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让爵让产,史不绝书,或千里以急朋友之难,或连轸以犯时主之威。论者谓三代以下,风俗之美,

莫尚于东京,非过言也。夫当时所谓“名节”者,其果人人出于真心与否?吾不敢言。虽然,孟德斯鸠不云乎,“立君之国,以名誉心为元气。”孔子之政治思想(专就其小康之统言),则正孟德斯鸠所谓立君政体也,故其所以维持之者,莫急于尚名。沿至东京,而儒效极矣。《南史》有云:“汉世士务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轩服冕,非此莫由。”顾亭林亦云:“名之所在,

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洁者,显荣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摈,而怙侈贪得者,

废锢于学。即不无一二矫伪之徒,犹愈于肆然而为利者。”又曰:“虽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犹使之以名为利。”名节者,实东汉儒教一最良之结果也。虽其始或为“以名为利”之一念所驱,而非其本相乎;至其浸成风俗,

则其欲利之第一性,或且为欲名之第二性所掩夺,而舍利取名者往往然矣。是孔学所以坊民之要具也。

二曰民志定而国小康也。孔子之论政,虽有所谓大同之世,太平之治,

其所雅言者,总不出上天下泽,君臣大防。故东汉承其学风,斯旨最畅。范蔚宗之论,以为:“桓、灵之间,君道秕辟,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后汉书·儒林传》论)“所以倾而未颠,抑而未溃,岂非仁人君子心力之为乎?”(同《左雄传论》)诚哉其知言也,儒教之结果使然也。自兹以往,二千余年,以此义为国民教育之中心点。宋贤大扬其波,基础益定。凡缙绅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义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枭雄跋扈之气,束缚于名教以就范围。若汉之诸葛,唐之汾阳,近世之曾、左,皆食其赐者也。夫共和之治,既未可骤几,则与其乱臣贼子,继踵方轨,以暴易暴,诚不如戢其戾气,进之恭顺,而国本可以不屡摇,生民可以不涂炭。两汉以后所以弑逆之祸稍杀于春秋,而权臣日少一日者,儒教治标之功,不可诬也。

此其结果之良者也。若其不良者则亦有焉。

三曰民权狭而政本不立也。儒教之政治思想,有自相矛盾者一事,则君、民权限不分明是也。大抵先秦政论,有反对极端之两派:曰法家,曰道家。而儒实执其中。法家主干涉,道家主放任。惟干涉也,故君与民为强制之关系;惟放任也,故君与民为合意之关系(即近于契约之关系)。惟强制关系也,故重等差;惟合意关系也,故贵平等。惟等差也,故压制暴威;惟平等也,故自由自治。此两者虽皆非政治之正轨,要之首尾相应,成一家言者也。儒家则不然。其施政手段,则干涉也(保民、牧民,皆干涉政策之极轨也);其君臣名分,则强制也(所谓“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其社会秩序,则等差也(《中庸》“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惟其政治之目的,

则以压制暴威为大戒。夫以压制暴威为大戒,岂非仁人君子之极则耶?而无如不揣其本而齐其末,道固未有能致者也。儒教之所最缺点者,在专为君说法,而不为民说法。其为君说法奈何?若曰:汝宜行仁政也,汝宜恤民隐也,

汝宜顺民之所好恶也,汝宜采民之舆论以施庶政也。是固然也。若有君于此,

而不行仁政,不恤民隐,不顺民之所好恶,不采民之舆论,则当由何道以使之不得不如是乎?此儒教所未明答之问题也。夫有权之人之好滥用其权也,

犹虎狼之嗜人肉也。向虎狼谆谆说法,而劝其勿食人,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谓余不信,则试观二千年来,孔教极盛于中国,而历代君主,能服从孔子之明训,以行仁政而事民事者,几何人也?然则其道当若何?曰:不可不钳制之以民权。当其暴威之未行也,则有权以监督之;当其暴威之方行也,则有权以屏除之;当其暴威之既革也,且有权以永绝之。如是然后当权者有所惮有所缚,而仁政之实乃得行。儒教不然,以犯上作乱为大戒,犹可言也;浸假而要君亦为大不敬矣,犹可言也;浸假而庶人议政,亦为无道矣(儒教亦多非常异义,如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之象,视民草芥、视君寇仇之义,闻诛一夫、未闻斌君之言,皆所以限制暴威之不二法门也。虽然,争权而必出于革命,

惨矣,伤矣。且革命之后,复无所以限其君权者,前虎退而后狼进,是革之无已时,而国将何以立也!故徒杀一虎杀一狼,不可也,必求所以绝虎狼之迹者;

即不能,亦必使虎狼不能食人。由前之说,则共和政体是也;由后之说,则立宪君主政体是也。欲成郅治,舍此何以哉!而惜乎儒者之有所顾忌而不敢昌言也。此所以虽有仁心,而二千年不能蒙其泽也)。是何异语人曰:吾已诫虎狼勿噬汝,

汝但恭顺俯伏于其侧,虽犯汝而不可校也。虽曰小康时代,民智民力未充实, 或有不能遽语于此者乎?虽然,其立言之偏,流弊之长,则虽加刀于我颈,

我固不得为古人讳也。故儒家小康之言。其优于法家者仅一间耳。法家以为君也者,有权利无义务,民也者有义务无权利;儒家(专指小康),以为君也者,有权利有义务,民也者有义务无权利。其言君之有义务也,是其所以为优也。虽然,义务必期于实行。不然,则与无义务等耳。夫其所以能实行者何也?必赖对待者之权利以监督之。今民之权利,既怵于学说而不敢自有;

则君之义务,其何附焉:此中国数千年政体,所以儒其名而法其实也(吾非崇道家言。道家思想之乖谬而不完全更甚也)。故夫东京末叶,鸿都学生、郡国党锢诸君子,膏斧钺实牢槛而不悔,往车虽折,而来轸益遒。以若此之民德,若此之士气,苟其加以权利思想,知要君之必非罪恶,而争政之实为本权,即中国议会之治,虽兴于彼时可也。徒以一间未达,仅以补衮阙为责任,

以清君侧为旗帜,曾不能乘此实力,为百世开治平,以视希腊、罗马之先民, 其又安能无愧也!呜呼!吾不敢议孔子,吾不能不罪荀卿焉矣!

四曰一尊定而进化沉滞也。进化与竞争相倚,此义近人多能言之矣。盖宇宙之事理,至繁赜也。必使各因其才,尽其优胜劣败之作用,然后能相引以俱上。若有一焉,独占势力,不循天则以强压其他者,则天演之神能息矣。故以政治论,使一政党独握国权,而他政党不许容喙;苟容喙者,加以戮逐,

则国政未有能进者也。若是者谓之政治之专制。学说亦然。使一学说独握人人良心之权,而他学说不为社会所容,若是者谓之学说之专制。苟专制矣,

无论其学说之不良也,即极良焉;而亦阻学问进步之路。此征诸古今万国之历史皆然者也。儒教之在中国也,佛教之在印度及亚洲诸国也,耶教之在泰西也,皆曾受其病者也。但泰西则自四百年来,异论蜂起,举前此之缚轭而廓清之,于是乎有哲学与宗教之战,有科学与宗教之战。至于今日,而护耶教者自尊之如帝天,非耶教者自攻之如粪土。要之,欧洲今日学术之昌明,

为护耶教者之功耶?为攻耶教者之功耶?平心论之,两者皆与有力焉。而赫胥黎、斯宾塞之徒,尤倜乎远矣。而泰东诸国,则至今犹生息于一尊之下,

此一切群法,所以瞠乎后也。吾之为此言,读者勿以为吾欲攻孔子以为耶氏先驱也。耶氏专制之毒,视中国殆十倍焉。吾孔子非自欲以其教专制天下也:

末流失真,大势趋于如是,孔子不任咎也。若耶则诚以专制排外为独一法门矣。故罗马教会最全盛之时,正泰西历史最黑暗之日。吾岂其于今日,乃欲摭他人吐弃之唾余而引而亲之?但实有见夫吾中国学术思想之衰,实自儒学统一时代始。按之实迹而已然,证之公例而亦合,吾又安敢自枉其说也!吾更为读者赘一言:吾之此论,非攻儒教也,攻一尊也。一尊者,专制之别名也。苟为专制,无论出于谁氏,吾必尽吾力所及以拽倒之。吾自认吾之义务当然耳。若夫孔子,则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孔子之恶一尊也亦甚矣。此乃孔子之所以为大所以为圣,而吾所顶礼赞叹而不能措者也。

或曰儒教太高尚而不能逮下,亦其结果不良之一端焉。盖当人智未盛之时,祸福迷信之念,在所不免。顾儒教全不及此,使騃愚妇孺无所依仰,夫以是而不得不出于他途。坐是之故,道家入之,释家入之,驯至袁了凡派所谓太上老君、文昌帝君者纷纷入之,未始非乘儒教之虚隙而进也。虽然,以祸福迷信之说牖民,虽非无利,而利或不胜其敝。吾中国国教之无此物,君子盖以此自喜焉。

第四章 老学时代

三国、六朝为道家言猖披时代,实中国数千年学术思想最衰落之时也。申而论之,则三国、六朝者,怀疑主义之时代也,厌世主义之时代也,破坏主义之时代也,隐诡主义之时代也,而亦儒、佛两宗过渡之时代也。

东汉儒教之盛如彼,乃不数十年,至魏、晋而其衰落忽如此,何也?推原其故,盖有五端。

一由训诂学之反动力也。汉季学者守师说,争门户,所谓“碎义逃难,

便辞巧说。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不能通”。(见《汉书·艺文志》)学问之汩没性灵,至是已极。物极必反,矫枉过直。故降及魏、晋,人心厌倦,有提倡虚无者起,则群率而趋之,举一切思想投入怀疑破坏之涡中,殆物理恒情,无足怪者。此其一。

一由魏氏之提倡恶俗也。晋泰始元年,傅玄上疏曰:“近者魏武好法术,

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守节。”孟德既有冀州,崇奖跅弛之士,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建安二十二年八月令、十五年春令、十九年十二月令,语意皆同),于是风俗大坏,人心一变。顾亭林所谓“经术之治,节义之防,光武、明、章数世为之而未足;毁方败常之俗,孟德一人变之而有余”,诚哉其知言也!

儒术之亡,半坐是故。此其二。

一由杀戮过甚人心皇惑也。汉世外戚、宦官之祸,连踵继轨。两汉后妃之家,著闻者四十余氏,大者夷灭,小者放窜,其身家俱全者,不得四五;宦官弄权,杀人如草,一朝为董、袁所袭,亦无孑遗。人人渐觉骨肉之间皆有刀俎。若乃党锢之祸,俊、顾、厨、及,一网以尽;其学节冠一世,位望至三公者,亦皆骈首阙下,若屠猪羊。天下之人,见权势之不可恃也如彼,道德学问之更不可恃也如此,人心旁皇,罔知所适。故一遁而入于虚无荒诞之域,刍狗万物,良非偶然。此其三。

一由天下大乱,民苦有生也。汉末自张角、董卓、李傕、郭汜、曹操、袁绍、孙坚、刘备以来,四海鼎沸,原野厌肉,溪谷盈血;继以晋代八王、五胡之乱,中原喋血,一岁数见,学者既无所用,亦困于乱离,无复有余裕以研究纯正切实之学,但觉我生靡乐,天地不仁。厌世之观,自然发生。此其四。

以此四因,加以两汉帝王、儒者崇尚谶纬,迷信休咎,所谓阴阳五行之谬说,久入人心。而权势、道德,既两无可凭,民志皇皇,以为殆有司命之者存,吾祈焉、禳焉、炼养焉、服食焉,或庶可免,于是相率而归之。此其五。

此五者,殆当时学术堕落之最大原因也。故三国、六朝间,老子之教遍天下,但其中亦有派别焉。

一曰玄理派。自魏文提倡旷达,举世化之。前此建安七子,既已以浮靡相尚,后遂为清谈之俗者二三百年。开其宗者,实为何晏、王弼。《晋书·王衍传》称“晏、弼祖述老庄,谓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盖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亦有应于时势,而可以披靡天下者焉。此后如阮籍、嵇康、刘伶、王衍、王戎、乐广、卫玠、阮瞻、郭象、向秀之流,皆以谈玄有大名于时;乃至父兄之劝戒,师友之讲求,莫不以推究老、庄为第一事业(《潘京传》云:“京与乐广谈,广深叹之,谓曰:‘君天才过人,若加以学,必为一代谈宗。’京遂勤学不倦。”又《王僧虔传》引其《戒子书》云“汝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而便执麈尾,自称谈士,此最险事”云云)。当时《六经》之中,除《易》理外,尽皆阁束;而诸传中称扬人学问者,皆以“揅精《老》《易》”等语。《老》《易》并称,实当时之普通名词也。范宁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卞壶斥王澄、谢鲲,谓悖礼伤教,中朝倾覆,实由于此,非过言也。平心论之,若著政治史,则王、何等伤风败俗之罪,固无可假借;若著学术思想史,则如王弼之于《老》《易》,郭象、向秀之于《庄》,张湛之于《列》,皆有其所心得之处,成一家言,以视东京末叶咬文嚼字之腐儒,殆或过之焉。老学虽偏激,亦南派一巨子,世界哲学应有之一义,吾虽恶之而不愿为溢恶之言也。但其魔业之影响于群治者,既若彼焉矣。无他,老子既以破坏一切为宗旨,而复以阴险之心术、诡黠之权谋佐之,故老学之毒天下,不在其厌世主义,而在其私利主义。魏、晋崇老,其必至率天下而禽兽,势使然也。此为当时老学正派。

二曰丹鼎派。马贵与曰:“道家之术,杂而多端。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俱欲冒以老氏为之宗主,以行其教。”(《文献通考·经籍考》五十二)此实数千年道教流派之大略也。炼养、服食两派,其指归略同,吾概括之,名曰丹鼎派。此派盖导源于秦汉之交,始皇时,侯生、卢生等既倡神仙之说。汉初张良,功成身退,自言从赤松子游。其是否依托,姑弗深考,但留侯必有此等思想,可断言也。汉武迷信封禅,李少君、栾大之徒相与炫惑,于是炼养、服食之说益盛。至汉末魏伯阳著《参同契》,密勿传授,其焰益播(后蜀彭晓序《参同契》云,谓伯阳先示青州徐从事,徐乃隐名而注之,复以授同郡淳于叔通,遂行于世)。至晋葛洪而集其大成。洪著《抱朴子》内、外编各四卷,《神仙传》十卷,《隐逸传》十卷,其他杂著一百余卷。其言曰:“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更有所谓《丹经》者,发明服食之诀,其言诡诞,不可穷诘。而后世神仙家之思想,实宗此。此派之说,其在前者,文成、五利之徒,实依托以诳人主而取富贵,固不足道;至如魏、葛辈,所志或不在是。盖怀抱厌世思想,而又不悟解脱真理,知有躯壳,不知有灵魂,徒欲长生久视,游戏尘寰,是野蛮时代宗教思想必有之现象,无足怪者(印度婆罗门外道,每欲速灭其躯壳,以享涅槃之乐;中国神仙家言,每欲长保其躯壳,以享飞升之乐。虽其见地之深浅不同,要之为躯壳所迷缚一也。古埃及人用木乃伊术保全尸体,是由重视躯壳所致也;耶教号称重魂,而其言末日审判,死者皆从冢中复生,其为躯壳所迷亦至矣。宗教进化之第一级,莫不如是。神仙家言,又何责焉)。此为当时老学第一别派。

三曰符箓派。箓符之视丹鼎,风益下矣。丹鼎派起于汉初,符箓派起于汉末。顺、桓间,宫崇、襄楷始以《于吉神书》上于朝,后张角用其术以乱天下(《后汉书·襄楷传》云:“楷上书言,臣前上琅琊,宫崇所受《于吉神书》,不合明听。”又云:“初,琅琊宫崇诣阙,上其师于吉于曲池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令书》。其言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藏之。后张角颇有其书焉。”云云。是张角之术所自本也。按:《于吉神书》,即道家所谓《太平经》者,宋中兴,史志始著录,马端临《经籍考》亦存其目。于吉后为孙策所杀,顺帝时距孙策据江东,已七十余年矣)。同时张道陵亦托此术,密相传授,延至后世,仰为真人,奉为天师(按:《三国志》裴《注》云:“张陵,汉顺帝时人。入蜀居鹤鸣山中造符书,为人治病。陵子衡,衡子鲁,以其法相授,自号师君,其众曰鬼卒,曰祭酒,曰理头。朝廷不能讨,就拜鲁为汉宁太守。”此张陵始末见于传记者也。后寇谦之自言尝遇老子,命继道陵为天师,于是六朝以来,天师之号起。《通考》载唐天宝六载,以后汉天师子孙嗣真教,册赠天师为太师。宋太宗祥符九年,赐信州道士张正随号真静先生,自是凡嗣世者皆赐号。元至元十三年,赐张宗演灵应冲和真人之号,给三品银印。其后屡有加号,晋秩至一品,明太祖时改为二品,沿袭以至于今,几与孔氏之衍圣公、耶氏之教皇等矣,岂不异哉)。自是南北朝士大夫,习五斗米道(即张陵教派之名)者,史不绝书,而寇谦之最显于北(《魏书·释老志》云“寇谦之自言遇仙人成公兴授以大法,又遇太上老君,命之继天师张陵之后,处师位,赐以《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二十卷”云云。太上老君及天师等名称,实始于此。其后崔浩师事之,受其法术,言之于元魏世祖,乃遣使奉玉帛牲牢迎致焉。于是崇奉天师,显扬新法,宣布天下道业大行。每帝即位必受符箓,以为故事云云),陶弘景最显于南(《梁书》言陶弘景好阴阳五行风角星算,修辟谷导引之法,

受道经符箓。武帝素与之游,及禅代之际,弘景取图谶之文献之,思谊益厚。及即位,犹自上章。朝士受道者众,三吴及边海之际,信之逾甚。陈武世国吴兴,故亦奉焉)。盖六艺、九流一切扫地,而此派独滔滔披靡天下矣。窃尝论之,其时佛教已入震旦,妖妄者流,窃其象教密宗最粗浅之说,以欺惑愚众。故其所言天地沦坏劫数终尽,略与佛经同;又言天尊之体,常年不灭,往往开劫度人(彼中言天尊开劫,已非一度,有延康、赤明、龙汉、开皇等年号,其间相去四十一亿万载云云,皆窃佛氏过去七佛之说,成、住、坏、空四劫之论也),皆损益四《阿含》《俱舍论》等所说,剽窃之迹,显然可见,而复取两汉儒者阴阳五行之迷信以缘附之。故吾谓此时为儒、佛过渡时代,此派实其最著者也。此为当时老学第二别派。

四曰占验派。自西京儒者翼奉、眭孟、刘向、匡衡、龚胜之徒,既已盛说五行,夸言谶纬;及光武好之,其流愈鬯。东京儒者,张衡、郎最称名家,襄楷、蔡邕、扬厚等亦班班焉。于是所谓风角、遁甲、七政、元气、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专、须臾、孤虚、云气诸术(诸术名义解,俱见《后汉书·方术列传》注,恕不具引),盛行于时。《后汉书·方术列传》所载者三十三人,

皆此类也。然其术至三国而大显,始俨然有势力于社会。若费长房、于吉、管辂、左慈辈,其尤著者也。其后郭璞著《葬书》(此书《四库》著录,或言依托璞名),注《青囊》(此书今佚),为后世堪舆家之祖。而嵇康亦有《难宅无吉凶论》,则其时风水说之盛行可知。《隋·志》著录《珞琭子》一书(六朝人撰),言禄命者,以为本经,而临孝恭有《禄命书》,陶弘景有《三命抄》,实后世算命家之祖。卫元嵩著《元包》,庾季才著《灵台秘苑》(皆北周人),为后世言卜筮者之大成。陶弘景著《相经》,为后世言相法者之祖。凡千年以来,诬罔怪诞之说,汩溺人心者,皆以彼时确然成一科学。虽谓为魏、晋、六朝间,为陷溺社会之罪恶府可也。此为当时老学第三别派。

要而论之,当时实道家言独占之时代也。其文学亦彪炳可观,而发挥厌世精神亦最盛。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等语,其代表也。此皆老子“刍狗万物”、杨朱“奚遑死后”之意也。虽我国二千年文学,大率皆此等音响,而魏、晋、六朝,为尤甚焉。曾无雄奇进取之气,

惟余靡靡颓惰之音,老、杨之毒焰使然也。

其时治经学者,虽有若王肃、杜预、虞翻、刘焯、刘炫、徐遵明之流,

然曾不能于东京学风外有所建树,徒咬文嚼字,破碎逾甚。《北史·儒林传》谓“南学简约,得其精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两派之概象虽不同,要其于数千年儒学史,无甚关系一也。虽谓其时为儒学最销沉之时代可也。

佛学虽自汉明以后已入中国,苻秦崇法,广事翻译,宗风渐衍,然谓之为佛学萌芽时代则可,竟谓之为佛学时代则不可。盖当时之治佛学者,徒诵读经文,皈依仪式,而于诸乘理法曾无所心得也。

老学之毒,虽不止魏、晋、六朝,即自唐以后至今日,其风犹未息;虽然,远不如彼时之盛矣,其派别之多,亦远有所逊。故划分数千年学术思想史,而名彼时为老学时代,殆无以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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