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因为有那么多事情在同一时间里发生了。先从头开始说起,我和斯利姆在太阳刚出来时就起床了,斯利姆用鸡蛋做了早餐,这样可以让希拉多睡一会儿。爷爷,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鸡蛋早餐更好吃的了,为什么呢?因为休息了一整个晚上你的味觉开始醒来,什么东西闻起来都那么香,炒鸡蛋的味道更是香极了,吃了我自己的一份后,我还馋得要命,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鸡蛋早餐全给吃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爷爷。我们来到了街上,我看到很多人在街角的店里吃鸡蛋早餐,我又眼馋起来,梦想着把全纽约的鸡蛋都吃了。早上还有点凉,只有六点钟,我穿着新袜子,还有斯利姆的一件黑毛衣,希拉把我裤子上的洞全给补上了,这样我就整装待发了。你知道我们在街上碰到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吗?我们站在一个门道里,斯利姆正在看一份报纸的招聘广告,天还真有点冷飕飕的,斯利姆看得很专注,很多去乘巴士上班去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都在咳嗽,还一边吐着痰,这些在纽约上班的人看上去真是可怜,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在看报纸,神情黯淡,满脸失望,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报纸的内容。这时从人群里走过来一个人,他认识斯利姆。“嘿,老伙计,”他边说边向斯利姆伸来一只手,斯利姆也把手伸过去,两只手握在一起。“别告诉我,你又在找工作了,”那个人说,斯利姆告诉他,他还真是在找工作。
“那好,听着,我这里有一个工作给你。你认识我的兄弟亨利,是不是?今天早上他没有起床。我刚刚才和他说过话,我说:‘亨利,你今天不是要去那个饼干厂上班的吗?’他用枕头盖住头,说道:‘是的,我想是的,’但是身子一点都不动一下。我又说:‘亨利,你不起床吗?亨利,快,亨利,快啊!’那个家伙铁了心要睡觉,不肯起来,就这样,”斯利姆的朋友走开了,但走了大约十步远后,又折回来了。
“你觉得他会被开除吗?”斯利姆很好奇地问道,那个人说:“亨利吗?你问他会不会被开除?”天哪,他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再折回来。“你是说亨利?”他朝远处看看,摇摇头,像是感到有点累了,又低下了头:“唉,他创了世界纪录了。被开除的次数比被雇用的次数还多。”
“那个工厂的地址在哪?”斯利姆问道,那个人知道地址并告诉了我们,他接着说了另外一些笑话,然后说:“小心那个工头,”我和斯利姆就这样去了那个工厂。知道吗,那个人说的是对的。
我们坐了地铁,然后又沿着一条街来到河边,那儿就是饼干工厂。那个地方很大很旧,还竖着烟囱,里面有很多机器,声音和雷声一样大,从那儿还飘出来一阵味道强烈的香味,这让我们心里乐开了花。“哈哈,这肯定是一个不错的工作,”斯利姆说,“因为味道不错,”我们一下跳上阶梯来到办公室里。老板坐在一个叮当响的钟旁边,我猜他正想着亨利到哪儿去了。我们在凳子上坐着等了半个小时,然后老板让斯利姆马上就去工作,因为不会再有人来了。斯利姆得花点时间填一些表格,他让我在街对面的公园里等,到中午时过来和他一起吃午饭。就这样,一会儿的工夫斯利姆就找到了一份工作。
“希拉会很高兴的,”我对自己说,没问题,她会高兴的。
一个上午我都在公园里等着。这是一个很小的公园,有一条铁轨和一些树丛,几个秋千,就这些东西,大部分时间我就在那儿看别的孩子玩,心中还时不时地想着生活到底是什么。我和一个白人小男孩交了朋友,他是和他妈妈一起来公园的。那个男孩长得很好看,穿着蓝色的上衣,纽扣是金色的,袜子长到膝盖,还戴着一顶红色猎人帽。他在凳子上坐下,用一种让人羡慕的方式说话。他的妈妈坐在凳子的另一端看书,朝我们投以善意的笑容。
“你为什么在这里等着?”他问我,我说:“我哥哥在那边的工厂里工作。”
他说:“你为什么用‘那边’这个词,你是从西部得克萨斯来的吗?”
“西部得克萨斯?”我说。“不,我不是从那儿来的,我是从北卡罗来纳来的。”“那儿有牛仔吗?”他问道,我撒谎说有的,就这样我们谈了起来。我太喜欢那个小男孩了。要不是他一会儿就要回家了,我们可以多聊一会儿的。我们还打算赛跑,但是他走了。唉,知道吗,他有一头金黄金黄的头发,湖水般清澈的蓝眼睛,我后来就没有再见过他。
中午时,我到那个工厂去了,看见斯利姆拿着一把铁锨在窗户旁边。我就在窗户外面一张凳子上坐着,窗户是开着的,我就在那儿看着斯利姆,一直到我们一块吃饭的时候。
斯利姆飞快地掀动着铁锨,他都没有看见我,等到他看见我时,也只有大声叫喊一声的时间。他手里握着铁锨,身子弯下来,不停地铲动满满一卡车的乳脂软糖,把铲起来的软糖放到一条滚动着的皮带上,皮带下面有几个轮子,软糖被载送到工厂的另一头。软糖会碰到一个很大的滚轴,在碰到以前,斯利姆会用手把糖摊平,然后软糖就会在滚轴底下压过,出来时就变成长长的一条,接着再通过一个像刀一样的机器,再出来时就是一块一块的糖了。斯利姆先得把糖铲起来,然后放下铁锨,再赶紧用手去弄,他一刻都不能停下来,因为皮带一直在滚动着。有一次他擤了擤鼻子,前头的一个人就说:“快上点巧克力糖,”每一个人都得不停地干,皮带更是不停地转动,汗水从斯利姆头上滴下来,滴进软糖里,他没有办法,因为没有时间擦汗。这时有一个人又运来了另一卡车的软糖,这一次是香草味的,纯白纯白的,斯利姆把沾满巧克力糖的铁锨放进香草味的糖里,将糖铲起,混合成黑白相间的颜色,当他用手把糖摊平后,他抬起头来朝前看了看,终于松了口气:“嘘!”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那真是一件苦活,我知道。
斯利姆冲我叫喊道:“我要是停一会儿,我的胳膊就会痉挛,会自动绕住我的脖子的。”说完他又俯身去干活了。有一次,他说了声“哎呀!”再有一次,他说了声“哟!”,再有一次我听他说:“哦,天啊,我再也不吃糖了。”
十二点时,响起一阵哨音,所有的机器都停了下来,每个人都从干活的地方走开。唯独斯利姆靠在机器旁,擦着头,看着手。他的右手弯曲着,手腕往里翻动,他说他的手痉挛了,紧接着,他的半条胳膊也蜷曲起来,像是在展示他的肌肉,当然不是这么回事,是他的胳膊也痉挛了。他把手伸直,来回动了几下,又盯着看了看,叹了口气,骂了起来。
他终于走了出来,我们在大太阳底下坐在办公室的台阶上吃午饭。“希望我的胳膊下午会好一点,”他说,然后脸色黯淡下来,不再说什么了,我告诉了他我遇到那个小孩的事,他也没说什么。下午一点左右,哨声又吹响了,斯利姆回去干活。
我又在那儿看着。知道吗,那个可怜的人儿伸手去拿铁锨时,都拿不住了,他的手指很僵硬。当他的手指能够握住时,他的胳膊又开始颤抖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根本没办法握住铁锨了。在滚动皮带前方的那个人叫喊道:“你还不快干啊?只有半天时间了。”斯利姆去找老板,给他看他的两只胳膊。他们两个人都站在那儿,摇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斯利姆又一次试图握起铁锨,但还是握不住,老板帮他在胳膊上按摩了一下,也还是没用,斯利姆就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胳膊了。两只胳膊发红,发热,很疼。他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他们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斯利姆从办公室里出来,来到我这里。
“怎么样了?”我问他。
“今天我是不能再干活了,我的胳膊痉挛得不行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拿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他一上午挣的三块五毛钱,我们回家了。
五点时希拉也回到了家,她没有找到工作。斯利姆也说了他的情况,我们在沉默中吃完了晚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斯利姆情绪这么低沉。
“唉,这么说吧,”吃完晚饭,在热水里浸泡了一下了手,他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今天干的活。没法干得那么快,要跟上皮带滚动的速度,我以前还是一个职业拳击手呢,那又有什么用。我不喜欢把我的手插在那些糖里面。嘿,你说,你是要自己做糖,还是去买?反正没用,你说每月三十五美元又有什么用,二十美元要拿来买日用品,剩下的要付房租。我再拼命掀那个铁锹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买不了一顶帽子呢,我的胳膊快散架了,跟树上的那个断枝差不多。我不想抱怨个不停,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不管我是多么热爱这个世界,我的生活还是一团糟,每天处处踫壁,我知道皮克是热爱这个世界的,每天都有很多高兴的事儿,你也同样,早上起来时感觉特别好,但是家里没有了面包,还欠着债,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这样的家就像是一个笼子,不是家。该死的。”
“好了,好了,你今天累了,”希拉说道,她在他的耳朵上吻了一下,还朝他瞥去深情的一眼,随后马上去煮咖啡。我猜得出来,希拉是爱斯利姆的,就好像她是他的奴隶。斯利姆不用干任何家务活,只管坐在那儿就行,希拉深爱着斯利姆,整天仔细观察他,走过他身边时从不忘碰他一下,有时候还朝他眨眨眼。
唉,这是最忧郁的一个晚上了,你可以看得出来,但是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个头很高、穿戴整齐的人笑着走进门来,高声叫道:“斯利姆,你这家伙,”每个人都开始欢笑起来,忘掉了刚才还有的烦忧。“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伙计?”那个人说道,他的名字叫查理,斯利姆眼睛闪出一丝光亮,问道:“你的意思是?”
“是的,没错,一个工作,还有,我给你带来一把小号。”
“一把小号?一把小号?我要的小号!走,看看去!” 我们一溜烟地走下楼梯来到街上。有几个人在车里面,小号也在那里,斯利姆从盒子里拿出小号,就在路边吹了几下,感觉好极了。“我们在哪儿吹啊?”他问道,查理说是在一家粉红猫俱乐部。“我需要穿西装吗?”查理说你得穿着,因为那里的老板对这些事特别讲究,他要是不喜欢你,他就不会给你五美元工钱的。
“好,好!希拉宝贝,我们要去挣五美元了,”说完,斯利姆快步冲上楼梯去穿他的西服,希拉也急忙穿上一件好看的裙子,顺便也给我打理了一番,接着我们就一起去了那个粉红猫俱乐部,这离刚才斯利姆忧心忡忡、不声不响地吃饭还不到五分钟呢。爷爷,生活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先是闷闷不乐,不一会儿是喜笑颜开,你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问,只有问上帝,但是他又什么也不说,是不是?爷爷,斯利姆和希拉那天晚上看上去很漂亮,我知道上帝帮着他们呢,我要谢谢他。高兴时,感激时,就向上帝祷告,爷爷,我这样做对吗?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做的。
那个人一把拉开门,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样子,天开始下雨了,不过没有人管它,我们早早地来到俱乐部,在外面把车停好,斯利姆和那些人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话。我们在哈莱姆,离我们住的地方大概有三十个街区,但就好像和我们住的地方一样。雨落到了街上,雨中红的和绿的灯光非常好看,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那样,雨中的灯光还投射出很多个彩虹来。斯利姆在这样一个雨夜开始在一家俱乐部里干活真是太好了,我和希拉能在这里看他工作也真是太好了。我们刚才在车上真的是很高兴。斯利姆又拿出那把小号,吹了一个低音,接着慢慢地上去到达中音,然后再稍高一点结束,大家都欢笑起来。“哎哟,我的手指啊,”斯利姆叫喊道。那两人是好人,查理,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很羡慕斯利姆,在一旁看着。
“只是,斯利姆,”查理说,“你的这件西服有点邋遢。”斯利姆穿的是他仅有的一件西服,这是一件蓝色的穿了很长时间的外套,里面的白色衬子在胳膊下面露出来了,裤子上还有一个破口,他还没来得及补上。查理说:“我知道你只有这么一件,但是你知道这个粉红猫俱乐部是一个鸡尾酒派对酒吧,没有人再会对那种以前的沙龙感兴趣了。”
“是吗?”斯利姆笑着说,他不在意,“我们进去奏乐吧。”
于是我们都走进了粉红猫俱乐部,什么西装不西装的,早还是晚的,都不去管它了。对了,时间还早,老板还没到,吧台上的灯还没亮起来。人们在吧台上喝酒,玩着自动唱机,低声说着话。
斯利姆走到吧台上,开开灯。“来,查理,我们来弹一会儿钢琴。”查理说时间还早,他有点害羞,往后退了几步,斯利姆可不管,一边拽着他往前去。查理说乐队里其他一些人还没有到呢,可斯利姆还是照拽不误。另外那个和我们在一起的人是鼓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斯利姆背后坐下,敲起鼓来,一边还嚼着口香糖。看到他这一幕,查理没有办法,也在钢琴边坐下,弹起琴来。
希拉给我买了一听可乐,让我一个人在角落坐下观看,她自己就站在斯利姆前面,斯利姆开始演奏他的第一首曲子,一直没有动直到吹完。他的第一首是为希拉演奏的。他吹了起来,可怜的手指也开始动了起来,告诉你,爷爷,小号的声音低沉动听,就像是你在晚上纽约的河上听到的那些大船发出的呜鸣声,或者是火车的声音,只是他吹出来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十分悦耳。他吹出来的声音有点颤抖,有点哀愁,他吹得很认真,花了很多力气,他的整个脖子摇动起来,眉毛上的青筋也冒突出来,他的小号声回荡在钢琴声的前面,另一个人挥舞着带着辫刷的棍子敲打着鼓,辫刷飞扬,激起阵阵轻风。他们就这样演奏着。斯利姆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希拉,直到曲子的中间,他想起了我,朝外面看去,用小号指了指我,吹得更加漂亮,他是想给我们看,尽管他的手指很疼,不能去工厂干活了,但他照样可以吹得很好。然后他又转向希拉,吹着小号,头一直往下低,小号都快碰着他的鞋了,就这样弓着腰他结束了他的演奏。
对了,你是知道的,所有的人都拍起手来,大家都为之激动,有一个人说:“你吹得真好,孩子,”我能看出来,他们都很喜欢他,他们把那个自动唱机都关掉了。
希拉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我们就在窗旁边,可以看到湿漉漉的街上漂亮的灯光,也可以看到整个酒吧,我们前面的那些人,还有吧台,看得非常清楚。现在,斯利姆的两脚跟着节奏飞快地踏动着,那个敲鼓的人使劲地敲打着,他们又开始了。哇哦!斯利姆一把抓过小号,对准嘴巴,他使出全身力气,他的头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下颌鼓鼓的,手指动个不停,就像他在工厂里干活时一样。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知道斯利姆真是一个硬汉,是用钢铁做的。
酒吧里所有的人在听着他的演奏,他们都欢呼着跳了起来。
“好,好,好,好,”吧台上一个人叫喊道,一把摘下他的帽子拿在手上,随后他开始在所有人面前又蹦又跳,兴奋得不得了。他的脚步还真踩得不错,他是合着斯利姆的演奏在跳舞呢。
斯利姆,他上上下下地走动着,把那首节奏感很强的曲子吹得飞快,就像那个,那个那天我告诉过你的巴士开的速度那样。他一会儿吹出尖尖的声音,一会儿又粗粗地来一下,来回变着调子,随后又猛吸一口气,吹出一个高音,紧接着又像是从高空中掉下,低沉下来,然后又回到中音,那个敲鼓的人转过身来叫喊道:“继续,斯利姆!”他手上拿的两根敲鼓的棍子都快断了。查理,他的两只手完全张开,手指敲着琴键,在斯利姆换口气时,他猛地敲打一下,“砰”,斯利姆再换气时,他又“砰”的一下。爷爷,你知道吗,斯利姆一口气憋的时间要比十个人还长,他可以整一个晚上吹奏下去。哇,我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音乐,竟还有人可以演奏出这样的音乐来。希拉,她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朝她的斯利姆眨巴眼睛,笑个不停,两只手在桌子下合着鼓声的节奏拍打着。我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这个时候我真希望我也会跳舞。
“继续,继续,继续!”那个戴帽子的人喊叫道,一下转过身来,向空中伸出双手,喊:“早——上——好!”声音像海上雾情警报那样响,压倒了所有其他声音,这个人还真有趣。
这时,斯利姆开始出汗了,因为大家都让他继续,他自己也不想停下来,所以就一个劲地吹下去,直到汗水从他的脸上淌下来,就像今天早上他在工厂里干活时汗水滴到铁锨上那样。哦,汗水在他的脚下都淌成水流了。斯利姆脑子里记得很多个曲子,吹完一个又到另一个,过去一百年里的曲子他都知道。哦,真是好样的!有一支歌长达二十分钟,吧台边上的那些人都来到了乐台前,及时为斯利姆鼓掌,并挤在一起蹦跳起来。我只能越过那些人的脑袋看见斯利姆的脸,他的脸黑乎乎的,满脸是汗,他一边叫喊着,一边欢笑着,但是眼睛紧闭,他没有看见前面的那些人,只是他知道他们在那里。他的手在小号上来回移动,伸缩,就好像那就是他的生命,握在他的手上,他是在跟生命斗争着呢,他神色严肃,心中像是不高兴,不过他的号声又时不时高亢欢快起来,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一起欢快起来。哦,他不停地说着,说着,把他的故事一遍又一遍说给我,说给希拉,说给所有的人听。他要说的也正是大家心里想的,每个人都在聆听,都听到了他们要听的故事。乐坛前面的那一堆人摇摆着,像是掀起阵阵波浪,斯利姆则像是风暴制造者,用他的小号在海洋上掀起汹涌波涛。有一次他发出了一个像马鸣的声音,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大伙儿都尖叫着让他不要停下来,到了后来马鸣就变成了骡喘气了。于是,他们就叫他停下来,但是他还是继续吹下去,吹出一个很长的声音,像是狗笛一样的尖声,声音直往我耳朵里钻,不过一会儿,我就习惯了,这就像斯利姆发出的其他一些让人发晕的声音一样,一个声音持续时间一长后就会这样。只是你刚要同情,他就又回到正常的音调上来了,然后大家又再次蹦跳欢笑起来。
有一些新到的人进来了,斯利姆看见了他们,于是他就停了下来。
也是到了要停下来的时候了。他用从厨房里拿出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我们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查理,还有那个鼓手也坐在一起。有一个人从吧台过来,问斯利姆是不是在大乐队里演奏过。“我看到过你和莱奥纳尔·汉普顿,或者是库蒂·威廉姆斯[1],或者别的什么人在一起,是不是?”斯利姆说不是,那个人又说:“你应该到大乐队里去,挣大钱。你不想一生都在这样的小地方挣一些零钱,是不是?去找一个代理吧。”
“代理?”斯利姆说。“是不是要去大乐队就要先去找他?”斯利姆一点都不知道这些事,听到那个人这么说很吃惊。
又过来了一个人,他笑着和斯利姆握了握手,然后又回到吧台那儿,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这都是要想对斯利姆说他们有多么喜欢他,他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
九点时酒吧老板来了,乐队的其他人也跟着他一同进来,这里面有乐队的领头,他是查理的哥哥,他们都准备着要上乐台。这时,那个眼睛很尖的老板看到了斯利姆衣服上的破损,他说:“你没有好一点的衣服了吗?没有?你不会向这些人借一件吗?”接着,那些人都互相瞧了瞧,发现没有人可以借一件合适的衣服给斯利姆的,要有的话,也在巴尔的摩,可是那离这里还很远很远呢,老板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但是他实在不喜欢看见斯利姆穿着那件让他难受的衣服。他开始支支吾吾起来,还不停地摇起头来,我看得出来斯利姆要挣五美元的机会要泡汤了。斯利姆也看出来了,他想和老板说说。他说:“没关系的,没有人会看得见的,你看,我用胳膊把这挡住就行了,”说着,他还抬起手来做给老板看。
“是的,是的,”老板说,“我知道,但是今天晚上我要在这里搞一个节日大聚会,到后半夜时会有很多人物要来的,你这衣服不合适,你看不出来吗?就是那个,那个,嗯,啊,就是那个,那个。”爷爷,如果你要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我会告诉你,那个老板实际上就是想省下那五美元。乐队里面的一个人病了,斯利姆只是来替他,老板肯定是觉得不用斯利姆替代也可以,他什么人都不想用,就是这样。
所以,我们就出来回家了,斯利姆,希拉还有我,我们在雨中走回去。你知道斯利姆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实际上今天晚上我还没有发挥到最好,”而且这还让他心里很不安。希拉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斯利姆的胳膊,走在他的旁边,她很高兴能和他在一起走。
斯利姆问希拉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希拉告诉了他。你是知道的,爷爷,他们俩都很穷,那天也都为钱着急,还有,斯利姆说过,过两天要交房租了。你也知道,爷爷,斯利姆总是会提到加利福尼亚,还暗示希拉和他一起去那儿生活。我没有告诉过你,爷爷,现在我跟你说,在来找我前,他先从加利福尼亚过来同她结婚,自从他还很小的时候离开北卡罗来纳后就一直在加利福尼亚。希拉对斯利姆的暗示心领神会,她现在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斯利姆,就像是送给他一个包装好的圣诞节礼品,她说:“那我们就用我藏在那里的一百元钱去加州吧。我会去和我妈妈说的,我们没办法,只能这么做。我们可以一开始先住在我姐姐在旧金山的家里。然后我们可以去找工作,多去几个地方,你觉得呢?”
“宝贝,”斯利姆笑了起来,拥抱着她,“那也正是我想要的。”
我们就是这么决定去加利福尼亚的,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天斯利姆丢了两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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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lionel hampton (1908—2002),美国爵士乐钢琴家。cootie williams (1911—1985),美国爵士和r&b小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