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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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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十字架,它寂静无声,停留了很长时间,我的心奔向了它,我整个身躯向着它渐渐消散,我伸出双臂,希望它能把我带走,上帝作证,我被带走的身体开始死去,灵魂狂喜着飞向那黑暗中闪着光亮的地方,我开始尖叫起来,因为我知道我正在死去,可我不想让我死亡般的尖叫吓到比莉或者其他任何人,于是我把尖叫咽回去,只是让自己进入死亡和十字架中:我刚一进去就开始慢慢下沉,回到了现实——于是魔鬼们又回来了,长官们在我耳中发出命令,让我重新思考,喋喋不休的秘密在嘶嘶作响,突然我又看到了十字架,这次更小些更远些,不过却清晰依旧。我透过所有嘈杂的声音说:“我会跟随你,耶稣,永远,感恩。”——我躺了下来,浑身被冷汗浸透,思量着这些年我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我做过佛学研究,还拿着烟斗吸烟,同时陷入对虚无的沉思冥想,终于使十字架突然现身——我不禁泪眼婆娑——“我们都会被拯救——我甚至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戴夫·韦恩,我不会叫醒他,吓他一跳,他很快就全都明白了——现在我可以睡了。”

我翻了翻身,可这只是开始——刚刚凌晨一点钟,夜色在月亮的转动中慢慢消磨,越来越暗淡,直到黎明到来。一夜之中我一次又一次看到十字架,可是不知哪里进行着战争,魔鬼也不断地回来——我知道,就算我只能睡上一个小时,我这嘈杂混乱的大脑也会安静下来,某种控制力便会回到里面去,某种福祉便会使整个事情平息下来——可是蝙蝠又悄然而至,在我四周拍打着翅膀,我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它那黑暗的小脑袋和狂乱的锯齿形翅膀,因此你甚至不敢看它们一眼——突然我听到嗡的一声,千真万确是一架飞碟在大树上盘旋,嗡嗡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那里是发布命令的地方,“他们是来抓我的啊,我的天啊!”——我跳起来紧紧瞪着大树,看来我得自卫了——蝙蝠在我脸前拍打着翅膀——“蝙蝠就是他们在峡谷中的代表,他们已经收到它发出的雷达信号,他们怎么还不走?戴夫听到这恐怖的嗡嗡声了吗?”——比莉睡得死沉,小埃里奥特突然蹬了蹬脚,一次——我意识到他根本没睡着,他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又躺下来,穿过门廊的地板,眯着眼睛窥视他:我突然意识到他在盯着月亮看,你瞧,他又蹬脚了:他在发送信号——他就是伪装成小男孩的巫师,他也在摧毁比莉!——我起身去看他,心里也感到有些愧疚,我也明白,这也许都是胡思乱想,他的被子没盖好,他的小胳膊露在外面,这么冷的夜晚不盖好毯子,他甚至连睡衣也没穿,我骂比莉——我给他盖好,他发出“呜”的一声——我回来躺下,疯狂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心灵深处,突然福佑降临,可睡眠机器却拉着它下沉——我梦到我和两个小孩被雇佣在山里干活,就是跟“孤凉峰”(其实就是米恩莫山)相同的山脊,一开始是和一个在悬崖下面河流里的船工在一起,他告诉我们,有两个工人已经明显陷在了悬崖边的雪地中,我们必须在峻峭的悬崖边向下俯身,看看能不能把他们“翻出来”,或者拉进去——我们能做的就是躺在易碎的雪地上,一千英尺之下就是河流,我们把雪弄成一块一块的,雪块那么大,你都不知道会不会把人压在下面——不仅如此,老板还有专门的带滑雪器的鞋,可以使他们稳稳站在安全的岸上(就像滑雪夹),于是我开始意识到,我们只是在骗这些可怜的孩子,要是之前是我们在干活,那我们很可能就掉下去了(我几乎就是在往下掉)——(掉下去了)——(几乎)——作为故事的观察者,我发现这不过是个一年一度仪式性的玩笑,目的是逗逗刚来干活的小孩,他们之后就被分派到河的对岸去,在陡峭的河堤上敲落更多的雪块,希望能发现失踪的工人——于是我们从那儿开始了漫长的旅程,首先是沿河而下,可是在路上,所有的农民都给我们讲对岸“神怪机器”的故事,那机器发出的声音像某种鸟类和猫头鹰一样,它拥有百万个恶魔般的精巧装置,所有那些漫不经心、随意摇摆的风车零件都足以让你备感难受,我又一次作为“故事的旁观者”看出这不过是吓唬我们的小伎俩,让我们这些夜晚到那里去的人把原本听到的鸟和猫头鹰真实自然的叫声当作是“鬼怪”的叫声,就像乡下没见过世面的菜鸟一样——同时,我们签了合同要到大山中去,可我向自己保证,如果我不喜欢那里的工作,我就回到“孤凉山”,去干原来的活——我们的雇主已经展示了他那能够杀人害命的幽默感——我到了米恩莫山,它就像拉顿大峡谷一样,有一条巨大干涸、已经衰颓的河流在巨大的洞穴中流淌,里面许多岩石上都有巨大的正在孵蛋的秃鹰——老流浪汉们费劲地向它们划去,然后笨拙地把它们从岩石上拉下来,像喂宠物一样给它们喂食,血红的肉块或者红蜘蛛,尽管我一开始认为这些古怪的城镇老游民想吃掉它们,或者卖掉它们(依然有这种可能),因为之前我观察的时候,看到在城镇的垃圾堆有数百只在缓慢交媾的秃鹰——这些秃鹰现在都有了人形,长着人形的胳膊、腿、头、躯干,可它们却有着彩虹般绚丽的羽毛,男秃鹰全都静静地坐在女秃鹰身后,缓慢地与她们交媾,所有的动作都是同样的缓慢而淫秽——男秃鹰和女秃鹰都坐在那儿,面对相同的方向,可它们却连在一起,因为你能看到它们所有那些被五彩羽毛环绕的屁股,它们都在缓慢迟钝单调无聊地在满是垃圾的山坡上交媾——我走过的时候,甚至看到一只年轻的金发男秃鹰脸上的表情,那是一副永远都恼怒的样子,因为它的秃鹰情人是个碎嘴婆,总是不停地在跟它争吵——它的脸跟人完全一样,但是苍白松懈的程度却不像人,恰似还没有烹饪的又白又黏的生面团,一种它命中注定无法逃避的凝滞而神经质的惊恐生硬地写在脸上,这一切都足以让我在同情中颤抖,我甚至看到女秃鹰的生面团脸上年过半百的、饱受折磨的恐怖表情——它们太像人了!——不过,我和那两个干活的小孩突然被带到了秃鹰人在城里的高档社区内,一个秃鹰女人和它的女儿带着我们看房间——它们的脸像得了麻风病一样肥厚,上面粘着软乎乎的酵母,可是却画着五颜六色的妆,使它们看起来像是笨乎乎、厚墩墩、长满绒毛的圣诞玩具。但它们却有人的表情,比如像橡胶一样愚钝的厚嘴唇,像饼干粉一样随时都会碎裂的肥胖模样,黄色的像披萨呕吐物的大脸,我们感到无比恶心,尽管嘴上什么也没说——公寓里有到处都是垮掉派风格的脏兮兮的床和床垫,而我走到后面去找水槽——真大啊——穿过长长的油腻的餐具室和像一个街区那样辽阔的盥洗室,似乎没有尽头,可那里只有一个肮脏不堪的小水槽,周围漆黑一片,又黏又滑,就像洛厄尔中学乱七八糟的地下室——最后我来到厨房,我们这些“新工人”的任务是整个夏天在这里做出一丁点儿吃的东西——壁炉很庞大,是用石头做的,炉子也是用石头做的,一切都恶臭难闻,油腻难耐,因为秃鹰人已经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宴会狂欢,地板上还扔着十几只没有烹饪的鸡,周围全是垃圾和酒瓶——到处都是腐臭和烂乎乎的油脂,从来没有人打扫,也不知道如何打扫,这地方跟车库一样大——我慌忙夺路而出,推开一个油腻无比、臭气熏天、粘满食物残渣、像盘子一样的东西,匆匆逃离这巨大而恶臭的空虚与恐怖——金黄色的肥鸡变了质,肚皮朝上,躺在堆满杂物的石板上——我匆忙出来,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肮脏的景象,同时我得知那两个孩子在为我们研究装满秃鹰食物的篮子,其中一个很聪明地说:“我们的糖里有发疱药。”意思是说秃鹰把它们的发疱药放进我们的糖里,想让我们“死”,可是我们没死,而是要被带到“地下黏液”中,要在齐颈深的冒着热气的垃圾中推拉巨大的吱吱作响的轮子(在一群谎话连篇的蛇群中),于是长耳朵的魔鬼就能开采它的“紫红色方形石”,而这正是这个王国的全部秘密——到最后,你就在下面呻吟着,在别人的甚至你自己家人浮在淤泥之上的尸体间推拉——如果你成功了,那你就能成为面糊似的秃鹰人,也能在上面的垃圾堆里缓慢而猥亵地交媾,我觉得,秃鹰人要么就是这么变成的,要么就是魔鬼用地狱里剩下的烂东西发明出来的——“有人要豆子吗?”我听到自己在说话,砰的一声!我又醒了!埃里奥特又像刚才一样在门廊上蹬脚!——我望过去!——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些人带到这儿来,为什么恰恰在那个月亮、那个月亮、那个月亮十分特别的夜晚?

我又起身走来走去,到小溪边喝水,戴夫和罗玛娜抱作一团的身影在月光下一动不动,真虚伪啊,“混蛋,占了我唯一睡觉的地方。”——我抓住自己的脑袋,我一直孤单一人——我非常害怕,想方设法克制自己,回到小屋里,来到点燃的灯旁,抽支烟,试图从腐臭的酒瓶里挤出最后一滴红色的液体,可是没有——那时,比莉睡得沉静又安详,我琢磨着,要是我躺在她身边搂着她,是不是就能睡着——我这么做了,把所有衣服穿戴整齐,然后爬进去,因为我怕发疯时光着身子,也怕我无法突然逃离这一切,我穿着鞋,她在睡梦中发出轻轻的呻吟,然后又沉沉睡去,我抱着她,双眼无神地瞪着——月光下她身体凝白,可怜的金发那么仔细地梳洗过,这小女人的身体也是我四处游走的一个负担,正像我自己的身体一样,不过她那么纤弱,那么清瘦,我含泪凝望着她的双肩——我应该把她唤醒,向她坦白一切,可是我却只会吓到她——我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无可挽回的伤害!”小溪好像也发出这样的呼号)——我所有的自言自语突然都冲口而出,变成了小溪似的汩汩之声,于是意义一分钟也无法停留,我的意思是说,它一刻也不能满足我想去控制和把握理性的努力,我的每一个想法都被百万个粘合起来的思想爆炸击碎成百万个碎片,我记得在酶斯卡灵等迷幻药的作用下,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时觉得很美妙,那时我曾说(仍然在天真地玩文字游戏):“啊,多样性的展现,你真的能看到它,它不仅仅是文字。”可现在却成了:“啊,克斯拉马罗哟,你在腐烂。”——直到黎明终于到来时,我的脑子还是一连串的爆炸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样化”,碎成一片一片的,其中一些是大的管弦乐,接着是多种景象和声音混杂的彩虹爆炸。

黎明时分,我有三次几乎在蒙眬之中睡去,可是我发誓(这是我能记得的一些事,可它却让我意识到,我无法理解大瑟尔发生了什么,甚至现在也无法理解),那个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恰恰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蹬脚,于是我立刻就醒了,彻底清醒了,又回到恐惧中,当一切都说过,一切都做过,那种恐惧就是对世界的恐惧,对我来说,表露出这种恐惧真是太他妈的好了,我真是活该这样,谁让我以前在书里总是无忧无虑、喋喋不休地谈论别人的痛苦。

书啊,我的宝贝书啊,这种厌倦已经让我暗自许愿,如果我真的能摆脱它,我会快乐地做个工厂里的工人,永远闭上我的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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