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同一个时候,我的父亲在暴风雪中沿着洛厄尔商业区的红砖墙走,要寻活儿做。他两只脚迈进了阴暗潮湿的印刷厂——罗尔夫公司。
“喂吉姆,你怎么样,我想问问你们这儿有没有空缺,进一个有多年经验的整行铸排机操作能手——”
“埃米尔!我的天哪,埃米尔!”
“嗨吉姆。”
“你这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喂查理,你瞧,埃米尔来了——埃米尔好家伙——你在安多弗做什么工作,我听说——”
“啊没错,干得挺好的,瞎忙活,找点事儿干干——不过有个家了,你知道,还有两个孩子,杰基念中学今年冬天在田径队里跑步——哎我发现老科根不在这里干了。”
“不干了,去年四月里他去世了。”
“怎么会呢……唉,我也真是的。他已经七十多了是吧?”——两人都心情沉重,都说是这个年纪了——“唉可怜的老科根,我有好多好多回,看到他推着那辆破车飞快地跑,你会觉得,一个人就这么不停地干活干到死——”
“说得对,埃米尔——”很快思索了一阵——“其实埃米尔——”(而这时候这份工作已经敲定,因为在新英格兰除了埃米尔·杜洛兹之外,罗尔夫没有别的他立即肯要的人,而且现在又正值繁忙季节)“——上星期六晚上我给电信干活,他们大约六点钟的时候来找我,他们的正式工病了没有上班,于是我就说‘行,’这样就去了,老兄我去做熔化铅的活,做了比原先还要多的活版盘,装上十吨的卡车,干完活差不多已经是早晨六点了,坐了整整一夜,我的脖子、两只脚都麻木了——”
“我知道,吉姆——就在上个礼拜那个老白痴来找我,要我跟他一起去看表演,然后在一场比赛结束之后,就到比尔·威尔逊在那边旅馆的房间里,这都是在劳伦斯城的事,他开车把我从安多弗接来,我们曾经——啊,我们在那边看到好多漂亮姑娘跳舞你知道,嚯,霍利斯街上的那个宝石夜总会,我们还喝了几瓶啤酒,我跟比尔说,‘很对不起,我得去把活儿干完,比尔听了朝我看着,好像是在说我这样就得干到半夜了,’——”
在此同时有一个小孩手里拿着报纸在等着,要叫两个老家伙,一个老板一个胖子,闭上嘴巴不再唠叨个没完,可是他们就是不肯——
半个小时以后,埃米尔顶着风雪走在街上,嘴里衔着雪茄,一边还不住地咳嗽,假装斯文的步子,活像贝贝·鲁斯[1]或者w·c·菲尔兹[2],也同样是噘着嘴,迈着小步,而且咧着嘴笑,用既蔑视又可怜的神情看着行人,两眼扫视洛厄尔城的每一条街道。
“天哪,这不是查理·麦克康乃尔老兄吗,自从我在一九二九年买了一辆福特以来,他就开着这种倒霉的t型福特车了,那是到望湖城野餐的时候,而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的脸上也是挂着同样失意落拓的神色,不过从我听说的情况看来他日子过得还不算坏——他在市政厅的那份工作收入相当可观,毫无疑问也没有把他累垮,他在高地还有一座房子——我对麦克康乃尔从来没有恶意,”——(他想笑,结果是不停咳嗽)——“唉,我看这就像收集雨水的桶侧翻一样,将他们一个一个都倒入偏远的艾德逊公墓的地下洞穴里,因此我们也就不会走那条路到波士顿去了……我所经历的这么多岁月,这么多岁月……侵蚀了……这座城市……那些体面的人……以及……不体面的人的……颜面……他们不肯……告诉我那是谁……我不知道谁来继承天堂、地狱、财富和金钱,以及所有那些无数巨大现金的出纳机,还有从此地到罗马教区然后又折回,途中所见的每一处坟墓的空地,天哪,这些都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他们把我处理掉的时候最好还是别多花钱,我躺在泥土铺成的床上是不会领情的——他们最好现在就明白这一点。哈哈哈哈!想到这里就觉得这座城——洛厄尔——多好,”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哦,我看这是我的小女人挂窗帘的地方。这孩子就在厨房里收音机的旁边坐着,她的名字叫埃米尔。我觉得老太太是要叫孩子走到她那儿去,去拿一样好玩的东西,在此同时我觉得她拿了几根——草——摆放得还挺聪明的,这样我可以把她的野餐食物放到旁边去。我的太太很生气——行。上帝,告诉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否你不希望我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不过是想讨好。假如我没办法讨你的好,讨世人的好,也不能讨蒂·让的好,那么我也无法同时讨狮子的好,讨天使的好,讨羔羊的好。感谢你上帝,趁这个国家还没有没落,把这些民主党人赶走!”
在这平平常常的生活中、在这平平常常刺骨寒冷而阴郁的生活中,在这平平常常的一天里,这奇妙神秘的时辰,到这个时候为止,他一直在大声地自言自语,低着头踏着积雪,咬紧牙关顶着雨夹雪,帽檐耷拉着,他的外套已经变白了。
下午一点钟,一天的课已经上完,我和g.j.这一帮子人迈着大步匆匆地从乡亲俱乐部出来,撞上了我的父亲,他正顶着掠过城市大桥呼啸的大风,从穆迪街桥的拐角走出来,于是,我们稳步地踏着铺满积雪的桥板回家,这帮子人走在前面,我和老爸走在后面,哇啦哇啦唠叨个不停。
“四点钟要去参加田径训练——”
“星期六晚上开幕式我也要去——我说,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行。我们乘公共汽车跟路易斯·莫兰和埃米尔·拉多一块儿过去——”
“哦蒂·让,你田径方面表现出色我真高兴,这叫我的衰老的心感到自豪啊。今天下午我在罗尔夫公司找到工作了——看样子我还可以神气一段时间——真是的又神气了——唉,我还会有心烦的时候,不过别管我。政府我还要骂的,骂美国的世道变了,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这些别去理会,小子——不过也许等到你长大了你就会理解我的情绪了。”
“知道了,爸。”
“你觉得怎么样——哈哈哈——”
“哎呀,爸!”
“小子,你要说什么?”他心情迫切地转身看着我,一边哈哈笑着,两眼闪烁。
“你知道不知道,最后是谁赢了南方佛罗里达的威特尼马驹?”
“唔,我知道,我在俱乐部里用1比50押在他身上,真棒——唔,小——蒂·让——杰克——”(说话结结巴巴还是说不出我的名字)“唔小子,”口气严肃,若有所思,心情沮丧地抓住我的胳膊,最终明白我不过是个孩子。“唔孩子——唔儿子——我的小子——”他的眼睛难以理解地变得朦胧了,热泪盈眶,来自他生命的秘密大地,始终是黑暗的,未知的,自然流淌,就像河水的源头没有理由可说一样。
“这个时候会来到的,杰克——”,从他的脸部表情你看出来他的意思就是说死——“那么这样又会怎么样呢?也许你得认识天堂里的好多人,这样才能生活得好。这个时候会来到的。你不一定要认识一个人才能知道我所知道的道理——去期待我在期待的事——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在漫长的一天里的每一分钟,心口里觉得是在死去——年轻的时候你想哭,而等到你老了你就想死。不过这个道理太深奥你现在还不懂,ti mon pousse(我的小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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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abe ruth(1895—1948),美国棒球运动员。
[2] w.c. fields(1880—1946),美国喜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