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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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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隐藏处忐忑不安地望着那辆装有刺眼的前灯、在公路上飞驰而过的小汽车。他吓了一跳,仿佛有人突然打了他的脸似的,因为汽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动作敏捷地掉过头来,让灯光那无情的光柱慢条斯理、缓缓地扫过田野。树木在非自然的亮光中忽然亮了一下,就好像它们一下子被人唤起,醒悟到一种可怕的生活……灌木简直是被这道发疯的亮光啐了一口唾沫,又重新滑到了黑暗之中,紧接着这道光波便被隐蔽着他的那堵墙所接收。他认为自己已经感觉到这道光仿佛在聚集力量,然后就会从上面漫过摇摇欲坠的墙壁边缘。他头晕目眩,感到一阵剧痛,赶忙闭上眼睛:耀眼的光芒透过墙壁中间的一道裂缝刺进他的眼里……

他听见汽车发动机有规律的隆隆声和男人们的声音,他入迷地倾听着,这时前灯已经熄灭,黑暗又以它那巨大的重量重新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从潮湿、冰冷的草地上站起身来,还敢于把头伸出墙外。汽车逆着光停在公路上,他看见两个人的侧影,看来正是向他转过头来。他差不多感到,好像他们已经察觉到他就在这儿……他用自己的双眼看穿昏暗的夜色,就好像他非得去认清他们的面貌不可似的,因为他一定要知道格马特是否在那里。格马特!一想到这个人,他的心跳都停止了!这样一来,他注定要完蛋了。格马特是全县最狡猾的密探,是最卑鄙的吃人老虎!他具有一种简直是超常的本能……两个男人的语调听起来差不多是漫不经心的……是一种平淡死板的嘟囔声。

可是忽然,他听到在黑暗的田野上,在自己右边和左边,响起了阵阵嘈杂声……对,好像是在蹑手蹑脚地走路……简直就是在趿着鞋踢踢踏踏地走……以及实实在在、不可避免的、刺耳的咯吱声,只有当人们从环绕他四周的湿泥地里拔出一只靴子时,才会发出这种声响。我的上帝呀……在这同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他的脑袋就像正对着暗蓝色天空的一个黑球,映在墙壁上,从远处肯定能够看到!他连忙低下头来,由于巨大的恐惧,吓得直喘气。紧接着,在十分之一秒这一瞬间——这时他正尽力清理正在卷起的这团思想和感情的乱麻——一颗子弹从墙沿上呼啸而过,是从公路那边射来的……这是狩猎正式开始的信号。难道说在恐怖刚开始的那一瞬间他就没有听到这种射击声……他忽然变得非常轻松……啊,如此特别的轻松……仿佛他心中冰冷的仇恨已经凝结成一大堆恐惧与困苦。他飞快地但又是小心谨慎地考虑着。现在,面纱已经揭开,他看出了这种手法:他左右两边的人都已经走了过去,他听见两边有几个人的响动声,现在他们已经在他背后……一直到公路上,他们很可能布置了一连串岗哨,在那里站着长有一颗鬼脑袋的格马特,是此人领导这次搜捕……这毫无意义……只要他动一动,他在黑暗中就可以被他们的手枪打穿十个窟窿……他们肯定知道他在哪儿,而他却无法料到他们会在哪儿爬来爬去。他只能往前撞,直插围猎的正中心。半秒钟之后,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计划,一个非常简单、极其冒险的计划。但是仇恨却在鼓励他。这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它具有爱情那么大的能量。他再也不感到寒冷,不感到饥饿,不感到恐惧……只是在那前面的某个地方站着死敌,现在他不得不用一头水牛的力气和一个天才的放肆,向这个敌人撞去……他还听到包围圈在他后面合拢,两个围猎者在果园的围墙后面相遇,用声音很低的一个词接上口令……然后他飞快地祷告,恰似火焰燃起又熄灭。他差不多感到,仿佛他就要露出微笑……是呀,在黑暗中,在密探的包围中简直是对胜利确信无疑的微笑……后来,他举起双手,高高地举过墙头,大声叫喊:“别开枪,格马特,我投降……”他听见围猎者惊奇的叫喊声。紧接着他便很快跳过围墙,朝公路跑去,在跑走时,他还一面哈哈大笑,一面高声大叫:“吹口哨把您的狗都唤回去吧……”

从那里到公路几乎不到一百五十步。他跑得很快,那一帮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他在黑暗中认出格马特身穿黑制服的巨大身影时……一切都变得比夜晚的蓝色更黑了。他举着双手,高高地举在头上……就连他跳过壕沟时也是如此。后来,他在头灯的灯光下清楚地看到那张冷酷、漠然、清秀漂亮的面孔。他还看到,那张心满意足、挂着一丝笑容的嘴要张开讲话,但他却把全身缩成一团,撞了上去——这是他唯一的武器……用仇恨那难以置信的全部野性,疯狂撞向格马特……他感到撞击犹如一种兴趣,他围着汽车拼命地跑着,还听到——所有这一切他都考虑到了——司机大叫一声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然后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卧倒在公路上,慢慢悠悠、悄然无声地在车下爬行。位置很低的油箱正好有那么大的空间,让他能够看见格马特:他离格马特有两步远,躺在公路那坚硬冰冷的沥青上面。他不得不作出他意志力的最大努力,强忍着他就要哭出声来的那种深沉、可怕的抽泣……他浑身发抖……直冒虚汗……油的气味引得他空空如也的胃十分难受,直想呕吐。

差不多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缓解这种可怕的焦急心情,他望着格马特……此人躺在公路上边呻吟,边咒骂,他的脸在狂怒中变得狰狞可怕……血从后脑勺的一个伤口里流出来,流到灰色、冰冷、暗淡无光的公路上。司机束手无策,手忙脚乱地在为他忙活……试图把他扶起来,在他头下垫了一个汽车坐垫。从黑暗中传来密探们的喊叫声……

格马特站起身来,施特里克曼给他包扎好,递给他几片药,他用酒把药片吞了下去。现在他靠着车子站着。他的靴子,这双时髦、柔软的小靴子,可怜的贡德尔兰德每天早上都必须擦亮的这双靴子,现在就在约瑟夫眼皮底下……他有半秒钟之久感到有一种极大的诱惑,要去抓住它们,把它们从格马特脚上脱下来,使他再一次嘴啃泥……确实,为了让这个魔鬼再摔倒一次,他差不多是有意识地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了。但是他现在所听到的事情却要求他全神贯注……格马特用他那冷漠的语气,止住了密探们的咒骂和毫无意义的威胁,他生气地说:“要是你们少说点废话……马上追捕这条狗……要是那样,我们现在就已经把他……那……那就开一下灯吧,尤普……”看来他拿出了一张地图……密探们的脚步都围绕在他那双漂亮无比的靴子四周。“我们在这儿——在布雷克道夫的出口……那儿是边界。这就是说,如果他想要越过边界,那就非从我们现在这条公路往回走不可……该死的,我的脑袋……这只猪猡,只要我们逮住他……我们非逮住他不可,我给你们说……这个脏东西……”他呻吟了一下,双脚猛然一顿,然后继续往下说,“那么……贝格和施特里克曼,你们就在这儿这个地方和埃尔斯哈根之间来回巡逻……往这儿看……格罗斯卡姆普和施特里希宁斯基在布里克海姆和戈尔德伦之间。我回营地去,让人派增援部队来,然后你们就作好安排,我们要封锁这整个的开阔地带,直至边境……好吧,你们都清楚啦……该死的,你们好好看看这幅地图……”他又一边呻吟着,一边似乎是去抓他的头,同时发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咒骂。“出发,”他接着说,“我只等到你们开始行动……毕特勒,你可以掉车头了……”

当马达的隆隆声突然响得更加厉害,整辆车开始抖动时,约瑟夫才醒悟到了可怕的危险……他感觉到恐惧的、怕死的汗水正从他全身的毛孔里渗透出来……他的心跳停止了,他用尽他那双几乎是疲惫不堪的手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力气,紧紧抓住汽车底部的传动杆……紧接着,他把双腿抬起来,用双脚夹住一根管道和汽车底部之间的某个地方。可是他夹得不紧,所以当汽车往后倒,开始转变方向绕行时,他就往后滑,一直滑到公路排水沟边。汽车轮子滑了下去。由于这一撞,他紧紧抱着的双手松开了。他头朝下,双腿在上,紧紧地夹着,无可奈何地吊在汽车下面。这时,汽车轮子马上就转动起来。他抑制住就要从他内心里爆发出来的高声大叫……由于虚弱、激动和濒临死亡的痛苦,他几乎失去知觉。他再一次把身子夹紧,可是对于泪水的流淌,他却无法阻止……大滴大滴热乎乎的泪水从他眼里夺眶而出,泪水的洪流使他双眼变得模糊不清……

他还下意识地感觉到当格马特走上踏板时,汽车在抖动……可是泪水从他眼里却不停地流啊,流啊,就好像失望的那种无穷无尽的痛苦要突破意志的外壳,现在就要跑进这寂然无声的夜色之中……

他无法想起自己什么时候松开了紧紧夹住的手和脚……他感觉到汽车轮子犹如可怕的困境中的最后的一口气,紧贴着他的头飞驰而过。后来他发现自己遍体鳞伤……肮脏……困乏、饥肠辘辘,流过泪的脸上仍然湿漉漉的,躺在坚硬、发亮的公路上。

孑然一身是如此可怕,他差不多已经希望那一群帮凶和狩猎这整个异乎寻常的紧张劲儿又重新回来……

黑暗变成了一团漆黑。夜幕不声不响地、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大地。约瑟夫离开公路,好让他的脚步声不发出大的声响。现在他穿过公路边松软的田地向布雷克道夫走去。啊,他真希望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在某个房子里,在人们当中坐一坐……也许吃点东西,洗一洗……暖和暖和。我的上帝啊,人们,人们……把其他人都视为他好几个月待在铁丝网后面,在刽子手的魔爪之中与之为伍的人……只要一个小时,在增援部队到达之前,他就可以绕过来回巡逻的岗哨,到达边界,在天亮之前,然后……然后在那里也许就有自由……

他一直沿着路边走,现在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夜晚,最后到达那个村庄。不过到的时间肯定已经晚了,没有一个地方还有灯光……黑色的街区依稀可见,黑魆魆地矗立在夜空……树木的轮廓……他路过一个寂然无声的院落,紧挨着灌木丛,刺划破了他的皮肤……然后忽然间,教堂那硕大无朋、阴森恐怖的侧面黑影非常突然、非常可怕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个异常安静的广场,四周巨树环绕,那里有一座房子,房里还亮着灯。他小心翼翼、步履缓慢地走着。千万别惹得狗叫……要不然,那些密探就会像狼一样扑到他身上……

他的头痛得要命,仿佛有一只无情的手指在他备受折磨的脑袋里搅动……他的脸被划破了,他全身又湿又脏……他感到很累,很累,以致他每走一步都不得不用力抬起双腿。他终于靠到了黑乎乎的门上,用手去摸门铃。走道上响起尖锐刺耳的铃声,他吓了一跳,他听见敏捷、轻快的脚步声……灯打开了,灯光从门底下透出来……我的上帝,要是他现在正好来到一个党的英雄家里……但是恐怖对于他那业已消耗殆尽的意识再也没有威力,一阵突然感到的恶心似乎要翻肠倒肚……上帝呀,只需要安静,安静和一点点面包……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打开的房门,感到还有力气对着模模糊糊的人影低声耳语:“快……快……把门关上……”

被灯光弄得眼花缭乱,被他的苦难压得精神崩溃,他啜泣着,衣衫褴褛,肮里肮脏地靠墙站着,用他那双痛得眯着的眼睛望着大惊失色的神甫助手。一阵音乐声,一阵逐渐减弱的、忧伤的曲调闯入他的耳膜,仿佛人类对于天堂的整个隐隐约约的渴望都涌进了这一小段音乐里,它甜蜜而又低沉,充满了忧伤。它像死神的子弹击中了他,他如同被人拦腰一砍,一下子就昏倒在地……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首先是书……他盯着满墙的书。这些书五颜六色的标题在一盏阅读灯暗淡的灯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辉。他感觉到背后有火炉的暖气。他坐在一张沉重、柔软的沙发椅上,坐在上等的软垫上,在他右面是一张又大又平、漆成黑色的写字台。一个友好的男声问道:“怎么样?”他惊恐万分地转过头去,看着正向他弯下身来的神甫助手那瘦削、苍白的面孔。他首先感到的是优质烟草和优质肥皂的一股奇妙的气味。这种气味同忏悔室里那种中性的、舒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一双灰白、机灵的大眼睛从脸部白色的表面,向他投来期待的目光。这张脸罩上了一层冷淡的薄薄面纱……这双眼带着一种几乎是公事公办的好奇心注视着他,接踵而来的是第二个问题:“到底怎么样?”……可是约瑟夫却精神恍惚地凝视墙纸,凝视着这些豪华、干净、暖和的黄色墙纸……几面墙上挂着一些漂亮美观的版画……一个舒适与温暖、美丽与安全的梦笼罩着整个空间。这与他在集中营借以栖身的棚圈形成如此可怕的对比,使他的眼泪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我的上帝呀,这张沙发椅,既柔软又舒适,用来当座位确确实实特别合适!神甫助手苍白的脸神经质地骤然移向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几本打开的书,零散放着一些纸。“怎么?”他又问了一遍,但立即就从他的脸上抹去了这种不耐烦的表情,就好像他感到羞愧似的。约瑟夫慢腾腾地朝他转过头去。

“也许您能够给我一点儿东西吃吧……我还得洗一下……然后……然后……”他很快就站起身来,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姿态指着自己下面,“他们在追捕我……过半个小时我就得离开……我的上帝,我是在这儿做梦啦……”他焦急万分地把手攥成一团,全身颤抖地等待着……

神甫助手已经摊开两手,深表歉意地说:“我的女管家……”不过他后来就打住了话头,示意这个可怜的人跟他走,走出房间,到过道上去。约瑟夫蹑手蹑脚地追着他。

“您是从集中营里出来的吧?”他在通往厨房的路上问。约瑟夫用沙哑的声音嘟囔着:“是。”厨房异常干净,人们满可以认为还从来没有在里面煮过东西。它仿佛是只供参观用的……一切都在玻璃制成的电灯光下闪闪发光……看不见一点儿灰尘,四周没有任何地方放着餐具……橱柜都锁着。从炉子的外表可以看出,炉子是冰凉的。“我的上帝,”他摇摇头说,“她总带着钥匙……”可是约瑟夫却从收拾干净的煤箱里拿出一根火钩,嘴角的四周带着一种引人注目的、几乎是玩世不恭的、冷漠的表情,非常干脆地说:“我可以……”神甫助手恐怖万分地转过身来,然而约瑟夫却把他挤到一边,把火钩插进橱柜两扇门之间,用劲一撬,把门打开……他叹着气,用几乎不怀好意的眼光观看那些美味佳肴……

神甫助手面有愠色,其中还掺杂着一种轻微的厌恶。他现在背着动个不停的双手,注视着这个坐在桌旁,简直是狼吞虎咽般大口大口吃着厚厚的、抹着黄油、放上香肠的面包片的人……这个身穿肮里肮脏的斜纹布衣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十分可怕……那蓬乱肮脏的头发和这双灰色的、特别令人捉摸不透的大眼睛里这种可怕的食欲……在寂静中,除了咀嚼食物的响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有时候可以听见一声奇特的擤鼻涕的声音,好像他感冒了,又没有手绢。神甫助手根本无法让自己的目光离开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好像根本就不再注意他……

看来,似乎时间已经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间厨房。现在他正在这间厨房里,心惊胆战地坐在这个流浪汉旁边,而这个流浪汉却在不停地吃啊,吃啊……

约瑟夫左手拿着长面包,右手拿着餐刀,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不过后来他却把刀扔到桌子上……把面包推开,站起身来。“您至少能够给我提供一点喝的吧,要不,那您肯定已经像这样干啃过十几片面包了……”他气呼呼地、开门见山地说。然后,他走到浴盆边,准确无误地从嵌进墙里的容器中拿出一块肥皂,开始扑哧扑哧地洗起澡来……就连藏在炉灶背后一块干净布后面的毛巾也被他找到了,就好像他对这个房子里里外外都已了如指掌似的。“干净衣物,现在这也许是最合适的……脚还要洗……”他边放下用来使劲地、简直是兴致勃勃地擦他的脸、揩他的头的那条毛巾,边喃喃自语。他把那块布重新挂上,正要找一把梳子,这时他第一次完完全全看到了神甫助手的脸。“我的上帝,”他用孩子气的惊奇轻声说道,“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不会,”神甫助手气呼呼地冷笑道,“您是我过去还从未遇到过的最可爱的人……”他站在门口等着。约瑟夫摇着头,经过他身边,到了走廊上,向书房走去……当他已经重新坐在沙发椅上时,还在一个劲地摇头……

神甫助手在外面把灯灭掉,又重新把门锁上,现在匆匆忙忙走进屋来,差不多就好像他害怕让这个人独自待着似的。他面部戴着这副罕见的、带有某种强硬态度的面具,就像我们有时候在某些人身上所见到的那样,这些人由于职业上的原因,不得不从事贫民救济工作。

“我还有一些事情得求您……”约瑟夫开口道,他现在讲话的腔调差不多就像公事公办般的冷淡,“首先要一把梳子,因为,也许您理解这种感情,如果一个人洗了澡而不梳头,那他会感到非常奇怪、很不成熟的……谢谢。”他接过黑梳,舒舒服服地梳着头发,“接下来,如果您有的话,是一支香烟……请原谅,还要一口酒……我想,然后我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越过边界……我感到自己很强大,再也不感到害怕了……”神甫助手默默无言地递给他一支香烟和一盒火柴。“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蠢猪一样的帮凶在集中营比我们强得多,因为我们老挨饿,总是肮里肮脏的。”他长长地吸了几口烟,一会儿看看香烟,一会儿又看看指甲,然后非常轻声地说:“请原谅。”接着,便用折断的火柴棍清除手指甲里的脏东西……“这样……现在我感到简直舒服极了……”他慢慢地、全神贯注地打量神甫助手的脸。在神甫助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表同情的表情。“我就是现在都真的不知道您为什么生气……”神甫助手霍地一下立起身来,就好像他臀部下面燃起了一团火似的……他在书架前惴惴不安地踱来踱去……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由恐惧、悲伤、气愤和不安汇成的百感交集的感情……

“本来,”约瑟夫没有得到回答,又继续说,“因为您不给我酒,我甚至感到受了一点儿侮辱……不过客观地看,我真的简直就是一个可爱的人……”神甫助手突然在他面前停下步来,结结巴巴地问:“难道您是……您是……一个刑事犯?”约瑟夫的目光变得严厉,他眯缝着眼,审视着神甫助手:“当然,我犯下了反对这个国家的罪行,我猜想您也有份,犯下了一个罪行。”他瞥了一眼放在写字台上的那些零零散散的草稿纸。“除非您确实拥护您的教士长袍所表示的思想……”

“这件事就不用您操心啦……”神甫助手笑了笑。看来,好像他现在试图至少在这种场合下找到一点幽默。约瑟夫又重复了一下酒的问题;可是神甫助手只报以含含糊糊的微笑……然而现在,当约瑟夫突然站在他面前时,他吓得面如死灰,差一点儿就要叫出声来。当约瑟夫抓住他教士长袍最上面的纽扣时,他做了一个绝望的防御姿势。“好吧,”他轻声,非常轻声地说,“我给您拿酒来……”

可是约瑟夫却怒气冲冲地把香烟啪的一下往写字台上一放,然后又放开了纽扣。“好啦,”他疲倦地挥手示意,“要是您能够明白我想问您要什么酒就好啦……这儿这些宝贝对您到底有什么用?”他用一种野蛮的姿势圈定了一些书,“您从中学到的东西,和您的同僚在五十年前从甜蜜蜜的《学说汇纂》[1]中学到的一样多,我们今天,而且在这儿对这些汇编不屑一顾。”他把拳头砰的一声打在书墙上面……当他看到神甫助手痛苦的面容时,他打住了话头。可是他的话却像一个钻开的源泉般滔滔不绝:“要是你们过于胆小,跳不出浴盆来擦干身子,那你们就像待在装满温热水的浴盆里一样,高枕无忧地处于中间状态……不过你们却不考虑考虑,根据无情的法则,水会变冷的……就像现实会变冷一样……”他的声音失去了责难的口气,现在差不多已经是一种乞求的语调了……他的目光离开神甫助手惊魂未定的眼睛,很快地环视了一下那些书名。“在这儿,”他接着伤心地说,“我一定答应您,罗列我的罪行。”说着,他把一本小册子扔到桌上:“这就是……好啦,再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最后的一瞥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跪下身来低声说道:“为我祝福吧,我还有一段危险的路程哩……”神甫合拢双手,在他头上画了一个十字表示祝福。当他想用脸上无可奈何的微笑留住约瑟夫时,约瑟夫却低声说:“不行,请原谅……我现在得走啦……这关系到我的性命……”他离开这座房子前,在黑乎乎的人影头上画了一个十字……

外面黑漆漆的,仿佛黑夜要凝聚成一团似的。在黑暗笼罩下,村庄显得异常低矮,恰似一群野兽在黑沉沉的天空下,被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吞食掉了……约瑟夫小心翼翼、绕来绕去地穿过黑魆魆的小巷,以便走上空旷的原野。这时,孤独似乎正以其全部的冷漠来与约瑟夫对抗。在他身后,教堂里钟的当当声响彻夜晚,犹如一种奇妙的安慰,简直就像是最后的问候……钟楼上既洪亮、而且还差不多是欢快地响了四下……然后又沉闷地、重重地响了两下,仿佛上帝的锤子掉进了永恒之中……

在寂静的黑暗中,这些声响宛如在提醒人们要有信心……

他很快就可以区分土地的表面和依稀可见的障碍物……可以区分矮树和灌木以及壕沟了……当他本能地保持横穿公路的那条街道的方向时,他只能凭感觉……可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感觉不到。他的心里充满着寂静,充满着受苦受难者无穷无尽的寂静,在整个的苍穹之下对于这种寂静没有回答,没有回答作为上帝的预告,可是在整个人世间,在凡是有人为了十字架的缘故受苦受难的地方,这种上帝的预告却是在到处散布的啊……他离所有的仇恨和所有的苦难是如此遥远,如此遥远,以致默祷在他看来,犹如寂然无声的、圣洁的火焰。这些火焰从信仰、希望和仁爱的园圃里显现出来,像花儿一样纯洁、美丽……

他横穿树林时,小心翼翼地,一根树干、一根树干地摸着走,以免在黑暗中碰着了。当他进入开阔地时,他看到了灯光。在他右边,在阴森、遥远的地方,矗立着一个映照着黄色灯光的巨大建筑物,一个用钢铁支柱支撑着的骨架……在那后面是高炉红红的血盆大口在发出红光,就像地狱的入口处在喷着火焰。我的上帝,这肯定就是戈尔德伦的工厂!紧靠那后面就是边界!这差不多还不到半个小时路程……在他前面,地势往下倾斜,下面是一行树木,他凭借灯光的反光,从远处认出了这些树木的轮廓。他看见这一行树木向远处伸去……穿过黑魆魆的地面,伸向工厂。那很可能是一条公路,在公路的另一侧,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那儿看来似乎是一座巨大的树林在向远处延伸,也许一直延伸到边界那面去……

他只能听见从高炉和矿井传来的一种非常遥远的、几乎是含糊不清的、碾磨东西的声响,除此而外,什么也听不见……

他面前的地面看来似乎非常平坦,这是一块没有树木和灌木的草地。他往左面走了几步……不过就连那里也没有可能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公路上。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在那下面,在公路黑乎乎的路基上面那凝然不动的一行树木……这差不多就像在那下面插上了一排永无尽头的牙齿。恐惧又一次侵袭着他,它疯狂地、嘲讽般地摇撼着他那冷静沉着的外表……现在他感到,仿佛自己认清了黑夜这副面孔上一张咧着的大嘴那可怕的冷笑……他干脆跑了起来,几乎是在树上重重地撞来撞去,而向下倾斜的草地也好像要一口把他吞下去。他无法看清草地有多陡……

紧接着,就像天空被撕成两半似的,探照灯刺眼的光束正好在他面前突然射向天空,仿佛探照灯被他吸引过来了。他像被人打了一下,在奔跑当中栽倒了……这一击把他的下巴打得疼痛难忍。他的脸钻进了酸涩刺鼻、潮湿冰凉的地里,而这时探照灯犹如一条巨大的黄色鞭子,在他头上上下闪动。他钻进地里,听不见盘问口令。紧接着,一梭子弹就像不祥的汩汩声在他面前向地里飞去……弹头噼噼啪啪地钻进地里。他躺在那儿,被要命的探照灯牢牢地钉住,就像埋设的一个目标那样,躺在向下倾斜的草地上……在接踵而来的一梭子弹将他打得满身窟窿、血肉横飞之前……他叫着……喊着……他在孤独寂寞中叫得如此大声,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似的。他还抬了一下头,睁着被照花了的眼睛大叫大喊着……可是从吐着火舌的嘴里随后发出的一击结束了他的叫喊……

现在万籁俱寂,帮凶们站在他的四周,用手电筒照着他身体的碎片。他同这片土地十分相似,人们简直可以认为土地本身也浸透着鲜血……

“对……这就是他。”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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