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因哈德以军人令人叫绝的冷静,把军需官被打得破烂不堪的汽车仔细认真地抢劫一空。最后撤退的人早就在犹如扇子一般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的街道上消失不见了。既听不到,也看不见任何一点儿关于敌人的情况……被枪弹打得百孔千疮的公园在寂然无声、孤苦伶仃地苦思冥想,房屋正面裂着大口,犹如一个阴森恐怖、空空如也的舞台……窗帘从一些窗户里野蛮地、简直是急不可待地向外飘动着,人们几乎可以相信,听到了地下室里那些人心惊胆战的呼吸声。这些人不敢相信,在攻击临结束前的一阵吵吵嚷嚷之后,会有这种可怕的寂静。广场平坦的一面紧靠公园……街道就像高贵、纤细的手指,从扇子的连接处辐射出去……现在,广场的这个半圆圈,扇子的这个连接处,钢盔、防毒面具和被捣毁的步枪比比皆是……阳光灿烂、喜气洋洋的天空,像预兆似的笼罩着这座无比美丽的城市,它的光彩和美丽似乎要将人们从无数窗户当中的每一个窗户里吸引出来。在交通壕纵横交错的草地那绿色、柔软和杂草丛生的地面上,在武器装备的碎片之间……躺着一些尸体,一些身穿褐色制服的尸体……人们也许会认为,一场革命的间歇业已开始。这场革命把它的焦点转移到了另一个城区,它似乎把一切生命都吸到那里去了……当草地上的尸体像要凝结成永恒的哭泣般紧紧贴着地面时,夏季温情脉脉的微风在林荫大道树下轻软吹拂着,犹如受到愉快的亲吻……
现在,赖因哈德把他的武器和工具扔到击毁的汽车旁边,在胡乱旋转着的纸板当中寻找着……他找到在漫长、漫长的战争岁月里从未见到过的珍品。有神奇无比的香烟和肥皂,它们的香气本身,也许就足以意味着和平……有巧克力和饼干……有极为贵重的衣物。他用令人难以理解的速度,脱下他那肮里肮脏、浸透汗水的衬衣,现在舒舒服服地感到有一件新的丝织衬衣套在他的身上。然后他有条不紊地塞着,以便尽可能多装一些东西,口袋塞满了……在珍品中这样毫无选择地胡乱翻寻是一种幸运的、欣喜若狂的感觉。他在疯狂、美妙的感受中意识到,战争,这场残酷的、看来似乎无休无止的战争现在开始土崩瓦解……它在无情地流失,像被太阳金色鞭子的鞭笞驱散的那一层灰色浓云般消散……战争正在土崩瓦解。赖因哈德感到他好像被人用螺钉密不透风地固定在一个巨大的钢盖下面,如今这个钢盖忽然揭开了,他出现在阳光和空气之中,蓝天之下,怀着自由的一种热切、深厚的感情呼吸着,呼吸着……他抽着他那精制的香烟,让蓝色的烟雾升上清新的空气之中。他想到他的妻子,啊,他很快就会见到她了,生活很快就会开始。他一面笑着,一面把几包香烟扔回车里去,好为她,为这个娇小、甜蜜的情人再装一块价值昂贵的公主肥皂……然后他弯下身去拾起皮带,把臃肿、摇晃的髋部捆紧……可是在接踵而来的一瞬间,他却呼吸急促地躺着,紧贴在冒着热气和臭气的沥青上面……
从草地后面的小树林里,以极快的速度、宽广的阵势,钻出一支载着身穿黄军装士兵的、飞驶着的小汽车车队,这些士兵边盲目开着枪,边接近半圆圈……当汽车的一块玻璃被一颗子弹击中,啪的一声在他头上裂成碎片时,就连寂静最后的残余也已消失殆尽……突然向他袭来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他,妨碍他去冷静地回顾。他那双突然变得模糊起来的眼睛,除了广场那个无法从上面逃跑的、无情的光滑地面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那些黄色小汽车到达林荫大道,就像一群矮小敏捷、狂吠不停的野狗,它们聚集在半圆圈里,随后便向各条街道分散开去……其中有一辆车从赖因哈德头边擦身而过,可是赖因哈德早就用那种既是防御、同时又是拥抱的姿势蜷缩成一团,他在死人身上经常见到这种姿势……保养得很好的坦克的令人愉快的隆隆声从草地那边传来,越来越近,现在他才敢匆匆忙忙瞟一眼压成平板的履带。当他看清楚正在向前推进的一队队步兵时,他知道,现在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战争机器犹如残酷的帷幕,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在这些恰似救命峡谷的街道往外延伸的那个方向后面很远的某个地方,是他妻子娇小可爱的脸庞……他躲在被打毁的汽车后面跪起身来,用一个疯子的一种简直是滑稽可笑、难以置信的速度,突然向最近的街口飞奔而去……可是当他还未觉察到时,一辆坦克后面跟着一队步兵,已经推进到了街道上……坦克榴弹的残酷飞舞忽然一下子使他摆脱了盲目逃跑时不知所措的恐惧。坦克榴弹像一只恐怖的飞鸟,紧贴着他的头顶一掠而过,紧接着,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便在一栋房屋正面爆炸开来……他趴下身子,被恐惧弄得惊惶失措,继续往前爬。这时,继续发射的榴弹犹如一个怒气冲天、无法遏制的人的拳头,雨点般向他倾泻而来……他头上一再响起这种呼啸而过的嗖嗖声,然后是爆炸的轰隆声,这种轰隆声就像在屋子里一样,在街道上发出回音……走到街口那十二米犹如横在生死之间的一道可怕的永久界线。他跳起身,飞快地向前跑,好像跑进生命敞开的怀抱那样,跑进一条街道……随风飘动的窗帘、打开的窗户和擦坏的房屋正面像梦一样伴随着他……而这几秒钟也如同他必须力争制服、尽力通过的恐惧的巨大波峰。他环顾四周,看见黄色怪物的炮管像默然不语、咄咄逼人的大象鼻子环绕着街口。他感到随行士兵的沉寂就像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暴行。这些士兵占据最近的房屋入口,用带鼻音的语言向他喊话,要他投降。然后,接踵而来的枪弹便在他肩旁呼啸而过,使他感到一股寒气。弹头不偏不斜,从正中击穿了一个巨大的橱窗。随着一阵尖锐刺耳、令人恐惧的怪笑,橱窗裂成了碎片……他又卧倒在地……他爬着,身子弯来弯去,像一只野兽似的突然变换方向……他在步兵枪弹差不多是甜蜜的歌唱声和坦克令人厌恶的射击声伴奏下,汗流浃背、精疲力竭、肮里肮脏地爬到街道边缘……当士兵们从一个房屋入口挨着一个房屋入口地跳来跳去时,面目可憎的黄色怪物正隆隆驶来……叫喊声和臭气,还有嘈杂声、喧嚷声越来越近……他怀着满腔的怒火,正打算向一扇房门撞去,这时正好从对面地下室的窟窿里射出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胳膊,在墙壁上弹了回来,随即又发出咄咄逼人的呼啸声,嗖的一下横着飞向无穷无尽的远方。这时他卧倒在地,完全绝望,差不多已经想要缴械投降……然后又沿着街道继续往上爬……每一秒钟在眼前都出现可爱的、可爱的娇小脸庞……这时右面突然出现一条窄窄的交叉路……他冲进小巷,犹如陷进万丈深渊……他大叫一声。由于精疲力竭,他变得什么也看不见。尽管天高云淡,碧空万里,他却几乎是在摸索着爬到最近的一个门口,而这时,娇小的脸庞变得大大的,正在微笑着。他好像对这座房子在好多年前就已熟悉,不用去寻找就找到了用来锁门的插销,用肩膀轻而易举地就把门给挤坏了。然后他默不做声地倚门伫立,屏息谛听……他从被打得百孔千疮的汽车后面跳起身来,不假思索地仿佛向着可爱的脸庞跑去,从那时到现在几乎还不到一分钟……
他因为气得发狂而脸色苍白,感到冷得要命,四肢发抖。他听到坦克驶来的隆隆声……听到几声……从地下室发出来的叫喊和那些士兵用他们粗野的、仿佛是慢慢吞吞、含混不清的语言作出的回答,他自以为甚至听到了他那双橡胶鞋底令人窒息的沉寂。可是,他却仿佛被恐惧牢牢钉住。这时,外面的街道看来似乎正在苏醒,差不多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也就是他的出现在威胁着这条街道似的。
就像我们在最危险的时候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喊叫那样,一声很低的、恐惧的惊呼把他从麻木状态中唤醒……他惊恐万分地转过身,看见在长廊的暮色中有一个身材苗条、一头黑发的年轻妇女……她伸出双手来进行防卫,这显得非常不现实,她非常柔弱,身上罩着一件粉红色的衣服。
在走道逐渐模糊起来的昏暗中,她的手、脸和衣服几乎都是一个平面,只有头发上的黑色污渍栩栩如生、确定不移地耸立在灰色的、犹如臆造出来的空气中……惊恐的表情逐渐消失……她慢慢走过来,她的脸真实而年轻,依旧忧心忡忡地消失在通过门上乳白色的玻璃透进走道的光亮之中。赖因哈德露出这样一种迫不及待、十分危急的沉默的表情,致使她不由自主、轻手轻脚地出场……当他用耳朵急切、入迷地谛听外面的情况,仿佛要从外面那大量的嘈杂声中听出他的命运来时……他的双眼在研究这位年轻妇女可爱的脸庞。他从她目光的仁慈善良中看出她并不想逼迫他走向毁灭。这时,他差不多只是想证实一下,于是便飞快地看了一眼她整个的面部……柔嫩娇小、由于恐惧依然稍微向下低垂的嘴,稚气可爱的额头……漂亮的鼻子和灵巧的下巴,一切都由乌黑头发的框架压缩到一个小小的白色平面上……然后他把目光转过去,就好像他要钻进乳白色玻璃似的。使她感到惊奇的是他用流利的法语,声音沙哑地低声耳语道:“如果您想帮助我的话,就设法给我搞到衣服……”她最初显得莫名其妙,用惊奇的目光瞟了他一眼,然后便悄悄地退回到走廊里去了……他双手紧紧相握,以便克制住他那疯狂的、疯狂的激动,因为他听到隔壁有人在敲门……他用颤抖的双手从口袋里艰难地掏出一支香烟,接着又被燃起火焰的火柴摩擦声吓了一大跳。他很快就默然感到,女郎穿过走廊回来时的那种沉寂,犹如一种美妙异常的爱抚……他不假思索,赶忙收拾好她递给他的包裹,跑进走廊的昏暗之中,开始急急忙忙换衣服……这好像是命运的一种安排,他身上已经穿着一件柔软的白绸衬衣,因为他看来忘了这件内衣。可是已经有人在用枪托狠狠地、很不耐烦地打门了。他全身发抖,因为他感到门闩很不结实。不过这时他却听到女郎的声音。当他听到这温柔可爱、但又异常冷静的声音时,他知道自己得救了。她气呼呼地说:“等一下,先生,我得先把衣服穿好……”然后,她又用几句英语把这个意思重复了一遍。紧接着便是一阵粗野下流、叽哩咕噜的回答,人们听到一阵伴随着咧嘴狞笑的下流话,却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不过赖因哈德已经换好衣服。穿上这些衣服,仿佛就有了一种使他陶醉的、美妙轻松的、自由的感觉。他摸索着走向地下室门口,把肮脏的破烂儿顺着梯子往下扔,然后穿着短袜跑向门口。女郎边笑着,边打量他。他还低声耳语般地问了她一句:“难道您真的一个人在屋里?”当她点头时,他从容不迫地打开门闩……一个简直在各个方面都尽善尽美的、异常巨大的身影,一张稚气的、毫无雕凿痕迹的面孔,和这个用法语既狼狈不堪、同时又以咄咄逼人的口气提出来的问题:“德国士兵……没看见吗?”既然他这个问题是针对这位女郎的,所以她也就从容不迫地回答“没有”,而且还摇摇头。后来他把目光重重地、审视般地投向这个人,差不多就像把巨大的拳头放到肩膀上似的。这时,她继续说道:“这是我丈夫,他是……”不过她要说的“哑巴”这个词被赖因哈德用和蔼可亲的方式截住了。赖因哈德装出非常自豪的样子,把额上的头发往上一撩,让人看见一个还泛着红色的、很宽的伤疤。这个伤疤犹如一道刀伤横在太阳穴。“我受伤了,同志……在运河上面……在……”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似乎想从里面找出证件来。“志愿军团士兵,”他还在喃喃自语,可是那个巨人如果说可能曾经怀疑过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似乎已经被漂亮的法语给说服了。他一边微笑着,问候着,道着歉,一边拿起帽子。当他转过身,把他的肩膀往门口伸出去时,他的动作真是无与伦比的标致。“这不是欧洲。”女郎轻声说道……然后便是这两人单独在一起……
在困境与同情仿佛一种推动力暂时沉醉于这出小小的戏剧之后,她首先感到的是难为情。赖因哈德擦着满是汗水的额头,拼命地吸着还在燃着的香烟……他依然认为几乎是在做梦,因为这是一种永恒,是浓缩在几分钟之内向他袭来的永恒。他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悲伤地问:“怎么啦?”……从他一面梦着和平,一面待在汽车残骸边……在午后的寂静中徒劳无益地站着到现在,可能还不到五分钟光景……如今,他无可奈何、可怜巴巴地站在这个昏暗、凉爽的走廊里,在这位陌生女郎身边,在他落难时……在极大的不幸之中,看到她那高贵的美,使他感到惊异……
女郎的面部露出冷漠和拒绝的表情,他仿佛现在才看清她在激动时的所作所为。当这座房子异乎寻常的寂静由于街道的喧嚣更加明显,使他们之间感到陌生和压抑时,她似乎是在沉思默想……
最后,她终于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动作重新把门闩插在门上,进入走廊,然后冷冷地说:“您来。”……当她在走廊尽头打开一道门走进屋时,她的动作差不多是一种职业性的习惯动作,就好像她是在把他当作一位顾客,领进医生的门诊室或者律师的接待室。他犹如一个被判决的犯人那样神情沮丧地跟随着她……
一股昏暗、美观、稍微有点儿拥挤的房间的气味含情脉脉地、差不多是和蔼可亲地向他迎面扑来,好像它真的就是这位妇女本质的一种表达方式似的……他惊恐万分地感到,他越来越、越来越被她的美所吸引,差不多就像困境和痛苦要将他无情地逼到堕落的边缘一样。他轻轻地关上门。她坐着,双手撑在沙发椅上;他站着,身子靠在一张餐具柜上。“您坐下。”她差不多是气呼呼地说……他乖乖地坐下。当他坐下时,他发觉裤子真是太合身了。他在想,真可笑……女郎的脸犹如一块不透明的玻璃,忽然抬了起来,对着他。她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神情忧伤,没有丝毫恼怒的样子。她轻声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您知道吗,我刚才在想,您也许就会成为在前线杀死我丈夫的人。”赖因哈德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夫人,在这场战争中我再也不会杀人了。”“这种事您就那么清楚?”她几乎在用一种恳求的口气轻声说,“您知道,命运会怎样摆布您……它会用什么方式使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地,那时候,也许关系到您的性命。如果您开枪……往什么地方开枪……在那里就不会是我的丈夫?您到底还是想回德国吧?”赖因哈德满脸通红:“我想回到我妻子身边。”她匆匆地瞥了一眼他的结婚戒指:“离战争结束还早着哩,再说……谁会相信一个德国人呢?”她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好像她真的要研究他似的。“我真该把您交出去,”她几乎是单调乏味地继续说道,“这大概不会送掉您的性命吧……要是罗伯特不能再回到家来,我这一辈子都会认为,我是杀害他的凶手,更何况,”她忽然会心地嫣然一笑,“我爱罗伯特胜过自己的生命。”他感到自己面如死灰……这种感觉怪诞陌生、威力无穷,看来进行任何一种抵抗都不可能……他心中充满着对坐在面前这位女郎的眷恋之情,这种感情差不多像隐藏的悲伤那样滑入他的心房。他觉得,好像他妻子美丽的脸庞在向他微笑,满怀着怜悯和深情……啊,他痛苦,痛苦又失望……在各种障碍之间被人俘获……“夫人,您就命令我,我该做什么呢?”他激动得声音沙哑地说,“依我看,您尽可以把我当作俘虏,像一只动物那样关在地下室……要不,我也可以马上离开您的房子,混到人群当中去。”说完,他站起身……啊,他想逃跑,逃跑。可是在同一瞬间,街道上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犹如直往上蹿的龙卷风一般……听得见叫喊声……敲打门窗的声音……女郎哗的一下打开邻室的房门,跑到窗前,气喘吁吁地通过窗帘缝,向外张望……仓皇逃避的黄色人影急急忙忙沿着街道往下走,可是就在同一瞬间,德军机枪的一梭子弹像一把看不见的铁扫帚,发疯似的扫过街道……这一梭恶魔般迅速射出的枪弹犹如地地道道的毁灭之水汩汩流进街道的峡谷……所有的房屋又重新显得十分荒凉、空旷,房屋正面又一次充满了恐惧,呆呆地望着。赖因哈德气得一面发抖,一面摇头。“他们真是疯啦。”他用德语喃喃自语道……并没有理会这时女郎正带着怀疑的心情在倾听。
当第一个灰色、肮脏、满身灰尘的人绕过拐角时,他真吓得魂不附体。他认识这张玩世不恭的雇佣兵的面孔……这是格罗特,他把细长的黑色机枪像一只娇嫩、危险的动物那样挟在腋下……格罗特是一个能干的小伙子,他往往在开小差和在脖子上挂上最异乎寻常的勋章这一可能性之间摇摆不定……然而这种思想却是可怜呀可怜。他的心在疯狂地、具有挑战性地跳动着,他把一切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根本就不会感到自己身上正穿着某个平民轻便、柔软的衣服……这支军队整个的灰色失望的情绪又重新压在他的肩上……他没有留心这位女郎,便慢慢地、慢慢地走出房间,到了走廊上……一阵沉闷的咚咚咚的敲门声把他从苦思冥想、模模糊糊的渴望中唤醒。他跑了几步,哗的一声打开房门,把一个昏倒在地、身穿黄制服的人拖进千分之一秒钟以前一群灰军衣士兵从拐角一闪而过的走廊……疯狂的子弹又呼啸着,穿过狭窄的街道……
赖因哈德俯下身去看这个精疲力竭的人,可是那位急急忙忙赶来的女郎却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大声叫喊:“他杀死了他。”……赖因哈德望着她,把双手从疲乏不堪者的胸部拿开,在他可怜的目光中,不可名状的惊讶同可怕的悲伤交织在一起……他用他那双黑眼睛盯着这张泛着红晕的、娇嫩的脸,轻声说着,仿佛他不相信他自己的话似的:“难道您真的认为我是猪猡,夫人……”然后他慢慢解开上衣纽扣,解下皮带,把沉重的身躯抱在腋下,拖进房间……女郎步履缓慢,两只胳膊无可奈何地下垂着,跟在他后面。他感到在自己背后有这位女郎默然不语的存在,她的在场既使人感到甜滋滋的,同时又令人感到压力,简直就像是她在把他当作一堵无比温顺的墙壁,一步步逼向深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用小心谨慎的双手给陌生人检查身体。这是一张苍白的、差不多已经发黄的孩子的脸,因为害怕,变得难看……因为精疲力竭,已经麻木……一双胖乎乎的小手……一头浓密的棕色童发令人动容……他找不到身上的伤口;他的心跳虽然微弱,却有规律……也许这个小家伙真的只是睡着了。赖因哈德慢慢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怯生生地掠过那张绯红的脸庞,这张脸上充满青春活力的、完全变了样的、甜蜜的羞涩使他无比激动,他把脸转向门口说:“我找不到伤口……”可她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现在他不得不看着她……所有陌生和冷漠的表情都从她身上消失殆尽。在他看来,她既是那么亲切熟悉,又是那么美艳销魂,这使他大吃一惊。他微笑着,大胆地抓住她伸出来的手,紧紧地握住它,以免感到血液的飞快循环。紧接着他就说:“您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我原谅的,夫人……”
他们俩都感到这个矮小、可怜、陌生的士兵犹如天赐的礼物……要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话,他们会怎么样呢?人们听到外面,在重新到来的寂静中靴子踏在街上的沉重的脚步声,机枪的哒哒声已经离得更远,很可能已经在下面的公园入口处,在被击毁的汽车所在地。这时,她给赖因哈德拿着碗,赖因哈德洗过小家伙的脸,把他小心翼翼地安顿好,再仔细听了一下他心脏微弱的跳动。现在他们彼此可以自由打量对方而不用害怕,不用脸红了……这是他们眼神中愉快表现的某种喜悦。他们俩都明白,他们必须在内心深处进行一场相互间反对自己本人、维护忠诚的火热的斗争……机枪在下面公园的某个地方又重新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就好像某种东西飞快地掠过上千颗锋利的小牙齿似的。赖因哈德猛然直起身来,仿佛他被一梭子弹击中了心脏……某种无法控制的欲望把他同外面那些可怜的灰军装士兵联系在一起。他有这种感觉,好像他必须迅速地,以令人难忘的方式,像扯断一根神秘莫测的脐带那样,脱离那种联系……他挺着身子,把布片放到一边说:“我认为,要是我现在把自己的军服毁掉,这倒是有必要的……我不得不让您单独待一会儿了。”她惊奇地、有点儿惶恐不安地看着他。“那要是德——您的同胞抓住您呢?”赖因哈德把脸转向门口。“我不是躲美国人,也不是躲德国人,夫人,而是逃避战争……另外,我相信美国人今晚上就会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
这是一种并不正大光明的、可怕的勾当……这时,他在地下室里把七零八落、残缺不全地悬挂着勋章的那些可怜的蹩脚衣服上的东西取下来,然后把衣服捆好……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盗尸行径,他就像完成一件虽然必要却可怕的事情那样,试图匆匆忙忙地赶快了结这件事情……这简直就像掩埋一个被谋杀的人……当他将那包衣服在垃圾桶中深深地埋在垃圾下面之后,又快步走上楼梯时,他感觉到,好像他洗自己那双手要洗好久、好久,可是却永远、永远也洗不干净……他感到具有其残酷的必然性的战争比任何时候都更可怕……
当他发现那位女郎在客厅里面坐在陌生人身边,被这种甜滋滋的香烟味环绕着时,一种诸如妒忌之类的情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但在同一瞬间,他却为自己愚蠢的行为感到羞愧,好像他又重新玷污了自己。她在薄薄的粉红色夏装外面套上了一件蓝色短上衣……他感到好像应该把自己的胳膊套住,免得去把她抢过来。他迫不得已向业已苏醒过来的、年轻的陌生人问好。这个人那种极为稚气的、同时又是堕落的目光彬彬有礼地、但却带着一个士兵对于这个躲在家里的平民百姓的那种胜利者居高临下的神气,向他问好。“merci。[2]”他笨嘴拙舌地说着,微笑着递给他一包香烟,然后他转向女郎,叽里咕噜地对她说着一句无法听懂的话。人们从这句话中能够听出一些单个的词语……发疯的……德国人……该死的……畜生。紧接着,他猛然转过身来对着赖因哈德,用结结巴巴的法语问:“他们还为什么东西战斗,这些德国人……”他漫不经心地指着外面,在那里机枪又开始了它那沙哑的、咄咄逼人的哒哒声。赖因哈德用怀疑的眼光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可是女郎却用轻轻的摇头来安慰他……一种同盟的悄然无声的、温柔的暗示使他激动得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整个房子忽然被一阵强烈的爆炸震得摇摇晃晃。一梭梭子弹接二连三噼噼啪啪地飞向这个城区……女郎面色苍白地从座位上跳起身来,浑身颤抖着,靠在墙上。赖因哈德走到她面前,抓着她的胳膊,平心静气地说:“您不会出任何事,夫人,这是大炮……不,不,您相信我吧,您完全可以放心……”说完,他用审视的目光俯视陌生人的面部,可是这个陌生人却在最初的惊骇中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微笑,叫嚷着:“我们的……我们的……”有几发榴弹带着可怕的轰隆声再一次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爆炸开来,然后可以听到正在驶来的坦克那沉闷的隆隆声,以及坦克上的大炮断断续续的轰鸣。这种轰鸣好比突然爆炸发出的声音,接踵而来的是弹着点碎裂的噼啪声……这仅仅持续了几分钟。这时他们又可以躲在窗帘后面看德国人的灰色人影怎样沿着街道往下逃跑了……这是他们经历当中的一种可怕的漠不关心……
坦克又路过拐角,沿着街道往上驶去。小个子陌生人有一张苍白的娃娃脸。他微笑着,把一块巧克力放到桌上,同他们俩紧紧握手,然后离开了这座房子……房屋的寂静又重新、重新降临到现在单独在一起的这两个人头上……
赖因哈德走到小家伙打开着的门前,在关门之前,他只有片刻工夫把头伸出门外。他感受到降临这座美丽的、无与伦比的城市的夜晚那淡淡的、充满苦涩味的凉意以及它那亲切的夏日气息。他没有直接离开这座房子,而是走了回来,步履缓慢而艰难地回到变得更加暗淡无光、更加模糊不清的昏暗之中,这也许就是他一生巨大的、巨大的罪过吧……
女郎两臂交叉,站在洞开的窗户前眺望夜景,望着花园的方向……这仿佛一出可笑的戏剧,吵吵嚷嚷的嘈杂声现在又在大街上尖锐刺耳、兴奋激动地响了起来……人们也许会以为这个变换不停的把戏会一直持续到永远哩……
女郎好像要躲避她自己似的,赖因哈德又走进屋时,她站在窗子的一个壁龛里,也不环顾四周,只是仰望夜空。夜空的蔚蓝色现在染上了淡紫色和玫瑰色的淡淡色调,像一顶柔软的帐篷,笼罩着这美好的、行将结束的夏日。然而正是在这一天,却有那么多的人在战争的残酷拥抱中死去……虽然微风的吹拂依旧轻柔、惬意,但她却似乎感到冷得发抖。她把一件用细羊毛编织的披风披在肩上,把它扣好。她那张苍白的面孔连同红红的小嘴唇看来差不多已经消失……尽管外面白昼仍然晴朗,但屋里已漆黑一团……白昼如同巴黎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一样晴朗、友好和美丽,可是在这座城市,战争甚嚣尘上的喧嚷正在继续进行……赖因哈德着了魔似的望着她。他想,我还要看她半秒钟,只是想看看……然后我就要悄悄地赶快溜走,我要跑啊,跑啊,一直到我远方情人的临近,在我心中将这使人憔悴的可怕火焰扑灭时为止……
可是女郎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猛然一下转过身来,轻声说道:“天完完全全、完完全全黑下来时,您必须穿过这儿这些花园离开这栋房子……您相信我吧,您走进这栋房子时,有上千只眼睛看到过您,而且任何一只眼睛都会认出您来。因此人们肯定会以为您不在这儿了,因为这里可是进行过搜查的啊……”他惊恐万分地反对道:“这样一来我还得在这儿等好几个钟头……”他感到自己既意识到对于自身的巨大恐惧,又同时意识到狂热的愿望和拒绝的想法。他不得不佩服她那爽朗的微笑。这时她说:“难道您以为天黑之前还要当我的俘虏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她苦笑着,然后接着说,“不过您要等一下……”她从他身边走过,他听到她离开这座房子……
他舒了一口气。啊,他是如此软弱,如此愚蠢,竟然无法在这位漂亮女郎身边坐上两个小时,却又不致无情地堕入负心的可怕罪孽之中……啊,他并没有将那可爱的脸庞放在心间,安然无恙地通过所有的危险和诱惑,通过战争所有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他现在应当放弃它……而且是在他并不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受到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那种面临灾难的低沉、甜蜜情绪的引诱……难道说他就在这栋房子的昏暗中被俘虏了?啊,如果他现在为了一个愚蠢的弱点,就把他逃跑的全部幸运都孤注一掷,那也许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他微笑着点燃一支美国人的香烟,咔嚓一声打开电灯……可是看起来,好像也不可能把这种昏暗,这种甜蜜的失望从温暖、明亮、辉煌的灯光里驱走……昏暗弥漫在家具之间,充斥于空隙里,它甚至高悬在电灯红色灯罩的上面……它是使他心醉神迷的、失望的甜蜜气味。这种情感既恐怖又甜蜜地流进来,仿佛这座漂亮城市的愉快面貌在差不多失去理智的柔情蜜意中化为乌有……既模模糊糊,又有吸引力,就像被毁灭的烟雾所缭绕……
现在,战斗的怒吼声在城里不断蔓延……有时候会沉默片刻,但紧接着又会重新响起,恰似低沉、短促的喇叭声……从嘈杂声中可以轻而易举、清清楚楚地觉察到战斗正在继续进行。人们简直可以感到,进行越来越向纵深方面发展……感到灰军装士兵的抵抗正在减弱……在帷幕从上面掠过的街道上,生命的喧嚷声正在增强……
夜晚慢慢地,但却是不断地用它那蓝色的阴影来填塞白昼最后的亮光……夜晚似乎和善、温柔,像晴朗的白昼的一个更为阴暗的姊妹那样,亲切友好地降临大地。它好像确确实实在对这座美丽的大城市微笑,兴高采烈地把它那巨大的深蓝色大衣盖在这座城市上面,仿佛不可能对这座城市生气似的……这是一种寂然无声、充满深情、无法溢于言表的含情脉脉的拥抱……它既不鬼鬼祟祟,也不顾及那些在痛苦中站在一边,在渴望的怀抱中哭泣着、哭泣着的人可怜的心灵……
赖因哈德又把灯关掉……大概有片刻工夫,仿佛一团漆黑,不过很快,最后的亮光就从开着的窗户射进室内的沉沉暮色之中……那些窗户犹如监狱里的一口令人舒服的窨井……柔和的红光从那里射进来,它似乎同夜晚那种乱糟糟的、但同时又是刺鼻的、甜滋滋的气味融为一体,既是气,又是光,它们在林荫大道安静的树下嬉戏……它们奔向那个躲在窗帘后面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它们遇到他,犹如遇到一个只是玩玩而已、并不以身相许的漂亮女郎可怕的柔情蜜意……他呻吟着,仿佛他生命的血液正从他身上涌流而出。他感到自己的痛苦,感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敌对的城市被人彻底遗弃,这就好比一个巨大的伤口,感觉遭到这类不可避免的谄媚的鞭笞……仿佛他被人用链子拴在这种没有生命的游戏上似的。他脱开身子,穿过昏暗,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跑去,哗的一下打开房门,跑到门口,然后沿着走廊往下跑……可是不久,他却停下步来,仿佛被牢牢地钉在那儿似的,因为他听到命运本身正向他走来……房门打开了,女郎正以轻盈的步伐向他走来。走廊里一团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任何东西……可是在漫长的午后这几千秒钟里,他却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地看到过她……他看见她整个身子……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了……而当小小的脚步向他走来时,他却紧紧地靠在墙上,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挤压着……他两眼紧闭。这时,他由于疼痛,整个身子猛然直了起来……他干脆用双手乱抓一气,好像他在试图抓一只在四周飞来飞去的鸟儿似的。他在初次温柔的抚摸时就感到,甚至连她也无法再逃掉……她的眼泪使他的双颊感到火辣辣的,这时,他真希望夜晚的全部、全部黑暗都压到他们身上,把他们压在黑暗的废墟下面……
当他们苏醒过来时,他们彼此是那么陌生,就好像有一股冰冷的水从他们中间穿流而过……他们彼此都感到陌生,冷淡。他们睡在一起,这如同一场噩梦——而这时,乳白色的月光正幸灾乐祸地从打开的窗户照进屋来……她战栗着,转过脸去……她整个的人连同她的面部看来都是一个谜,永远也无法探索,它们隐藏在头发那黑乎乎的帷幕后面……赖因哈德站起身……困倦无力地掠着头发……他冷得发抖……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具有煽动性地、咄咄逼人地闯进深深陷入他们困惑之中的、阴暗的屋子,在这间屋子里,绝望的柔情蜜意似乎像毒药一样扎下了根……
他慢条斯理地穿上放在柜子下面,好像是在等着他的鞋……他打了一个寒噤,又打一个寒噤……一种巨大的、巨大的恐怖阻止他转过身来。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像在这个寒冷的、似乎在嘲笑白昼和夜晚所有柔情蜜意的夜间时刻那样,陷于痛苦之中……在他置身于陌生的、陌生的城市这一时刻……面临着冒险逃跑的上千种危险……从一个漂亮女郎的卧室里悄悄溜走,而这时这位女郎的啜泣也在他可怜的的内心里表现出凝成一团、无法摆脱的、同样的孤寂……不,不,他这一辈子也不允许转过身来……他慢腾腾地走着……小心翼翼地向窗户走去,仿佛怕唤醒了寂静似的。可是正当他准备跨过低矮的长椅时,她那双光着的脚轻轻的、轻轻的窸窣声把他给惊呆了……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好像在血管里冻成了冰。他浑身颤抖着,颤抖着,仿佛他要看穿死神真正的、赤裸裸的面孔似的,他赶忙转过头来……值得注意的是,这张妩媚可爱的脸连同那微笑着的小嘴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甜、更美;这张脸差不多要迫使他开心地、自由自在地、纯洁无瑕地微笑,似乎它的温柔和雄辩犹如一面镜子……在他身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也许值得这位女郎追求的东西……她的眼睛干脆就迫使他摆脱这全部负担,她用自己的纤纤细手递给他一小包证件。他看也不看一眼,就把小包塞进口袋里……他毫不迟疑地抓住这只手,握住它。“这也许对你会有用,”她细声细气地说,“别伤心,上帝、你妻子和我丈夫——爱着我们的这三个人也许以后会原谅我们……”她干脆利索地、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然后他一个箭步,纵身而出,朝着月亮那冷淡的面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