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德莱育·沙尔蒙
昂德莱育·沙尔蒙(andre salmon)与阿保里奈尔(apollinaire)、约可伯(max jacob)等,是法国立体主义文学的首创者。他于一八八一年生于巴黎,父亲爱美尔·沙尔蒙(emile salmon)是一位蚀雕家。在年轻的时候,他跟着家人旅行过许多地方。后来他独自到俄国去,在那边法国公使馆的秘书科里当学习科员。在一九〇三年,他回到法国来,开始在几个杂志上写诗和小说。在那个时期,他结交了阿保里奈尔、约里(alfred jarry)、约可伯等。他和他们一起住到蒙马特尔(montmartre),认识了画家比加梭(picasso)、关税员卢梭(le douanier rousseau)、玛丽·萝朗山(marie laurencin)、德兰(andre derain)和文人加尔沙(francis carco)、马高尔朗(mac-orlan)等。
沙尔蒙的散文热烈,同时又冷酷。这就是他的迷人之处,他把人生剪裁成那些在阳光中飘舞着的苗条的影子,他所用的又温柔又赤裸的字眼,都得到了一种新的价值。沙尔蒙常常回想起俄罗斯的白雪和她的居民,蒙马特尔的烟云和蒙马特尔的寓客,而把它们当作他所爱好的题材。
他也是一位爱好绘画而深深地了解它的艺术批评家。
一九××年六月××日——我的生活的记录!美丽的章回,出色的驿站:圣路易,达喀尔,开尔,柯纳克里,吉尔格莱格莱,摩萨法,哈尔斯阿拉……我应该继续下去吗?记出高龙伯林这一章来吗?那一定会太平淡的。经过了非洲中部的三年,高龙伯林平原真是太平淡了!
今天早晨我热度不高。我的旧伤使我走起路来一跳一拐——不幸中了一支标枪。终于收到了提提,装饰得很华丽。它、我和一个愁眉不展的老军曹,便是远征所残余的一切。人们给了我大绶,但是人们什么也没有给我的猴子,这是不公正的。
一九××年六月××日——我以为自己裹着船上穿的大氅躺在沙上,可是实际上我是在我的少年人的床上。在送第一班信的时候,妈妈来唤醒我,正如我还是一个顽童的时代一样。我没有弄清楚,我还在做梦。“警备!警备!……武装起来!……保尔!起来!…是进学校的时候了…陆地!陆地!……德里赛尔中尉,我把大绶的勋位授予你!”不是,是妈妈在对我说话。
“ 保尔!一个好消息,亚力山德琳姨母写信来了。”
“ 亚力山德琳姨母!”
“她要你去,我的小保尔,我能相信吗?真是想不到的事!保尔,你要去,可不是吗?你要穿着你的军服去……而且还佩着你的十字勋章!真是想不到的事!”
不敢说:“真是一个好机会!”我的好妈妈!
亚力山德琳姨母是我母亲的姊姊,是一个很老的妇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六百万家财的厂主,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儿女,住得远远的,不与别人来往,一直到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常常在我童年的噩梦中出现的可怕的姨母。她实在是一个在我吵闹时别人用来吓我的东西。“如果你不乖,我要去叫亚力山德琳姨母来了。”人们很可以去叫她,但她是不会来的。
这鬼怪的亚力山德琳姨母,这样地又点起了一切希望的灯。我们是那么穷!我有我的饷金,不错,而我的母亲又有她的军医寡妇的有限的恩俸。我是那么懂得母亲直率的、贪财的恳求。
“保尔,答应我写回信给你的姨母吧。”
亚力山德琳姨母会怎样说呢?说我是一个英雄,一个国家的光荣;说在家族之中这是难得的,说她很想见见这样一个德里赛尔家的人。
“她一向是目中无人的,我的小保尔,然而这一封信却表示她看得起你。”
我答应去,这是不用说了,妈妈心里会高兴的。再则我也很想见见这个怪物。
“她有多少财产?”
“六百万光景。”
嘿!
一九××年七月××日——我见过福当该的妇人们,那些用一个涂油的、头发的长角装饰着她们的前额和鼻子的二十岁的老妇人;我看见过那脸儿被刀划过戴着羽毛冠,腿翘得高高,大肚子紧裹在一种类似军需副官的制服中的倍尼国王;我看见过那些头发像麻绳一样,把人造的痘斑刻在自己的皮肤上的赛莱尔斯的妇人;我看见过比自己的神圣的猴子更丑恶的旁巴斯人。但是我却没有看见过亚力山德琳姨母。
她是没有年龄的。在走进客厅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由旧锦缎、稀少而破碎的花边和在软肉上飘着的丧纱等所包成的圆柱形的大包裹。在腰带上,挂着一把散脱的扇子,一些钥匙,一把剪刀,一根打狗鞭子,一个镂金的手眼镜,一个袋子,甚至还挂着一本满是数字的厚厚的杂记簿。从这高高低低的一大堆东西之间,升起了一片灰和醋的难堪的香味来特别标记:这个黑衣的妇人穿着一双红色的拖鞋。
从一张小小的脸上,人们只能辨出两只又圆又凝滞的眼睛,一个算是鼻子的桃色的肉球和在下面的两撇漂亮的黑髭须。
亚力山德琳姨母殷勤地款待我。把眼镜搁在眼睛上,这个可怕的人开始检阅我。
“走近来一点。”她发着命令。
她把我的十字勋章握在她的又肥又红的手里,起了一种孩子气的快乐。
“勇敢的人们的宝星!”我的姨母对我说,“这很好,保尔,坐吧。”
“我母亲……”我说。
“我们来谈谈你,谈谈你的旅行吧。我很喜欢海军军人的。我想起来了……”
亚力山德琳姨母按了一下铃。一个女仆应了她的使唤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了。大盘子上是一个威尼市的酒杯和一瓶糖酒。
“这是地道的圣彼尔的糖酒,是给你喝的。喝吧,所有海军里的人都喝这种酒。喝呀,保尔。”
我下了决心要骗我的姨母,便满满地斟了一杯糖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脸上一点也不露出难喝的样子。
这种无意义的豪饮使那老疯子高兴异常。
她一边拍手一边喊:
“好!好!我的小保尔,你是一个真正的海军军人。那么你打过仗吗?你周游全世界还不够吗?我在报上看过你的经历。非洲中部,那一定是一个火炕了!对我说说那些野蛮人吧,是一些可怕的人吗?”
“天呀,我的姨母,别人吹得太大了,至多不过是一些大孩子罢了。”
“嘿!嘿!为了一个‘是’一个‘否’就会砍了你们的头的大孩子。如果把我们的这些肮脏的百姓也用这种办法来处置,坏蛋便会少下去了。我想你是不以政府为然的,是吗?真的,一个兵士是什么话也不应该说的。在那边,你有许多妻妾,你过着总督的生活,是吗?啊!这小保尔!在你出世的时候,你的体重是很轻很轻的,别人们还以为你活不到三天。但你现在已是赶上了。你杀了多少野蛮人呢?”
“可是,我的姨母,很少……越少越好。我的任务显然是和亚铁拉的任务不同的。拓殖……”
“是的,是的,你们大家都是这样说。可是人们总讲着在黑人间的白种人的故事。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可曾做过大酋长的宾客?”
“当然啰!”
“那么你吃过人了?”
“我……”
我的姨母已不复知道她的快乐的界限了。她大声说着话,拍着手,扭着她在红色的拖鞋中的脚。
“他吃过了!他吃过人!一个姓德里赛尔的吃过人!你真是好汉,我的小保尔,你真是好汉!我一想到你是一个像别人一样的傻子!好吃吗?”
“什么,姨母?”
“人呀。”
我想,如果她真是疯的而且发了病,那么我只要推倒了她的圈椅就完事了。因为在这个时候,什么都是在我意中的。我想她已十分成熟,实在可以关到疯人院里去了,所以我也就摆脱了一切理性的束缚,尽顺着她的心意说过去。她快乐得发了疯,一边干笑着一边把糖酒都倒在威尼市的酒杯里。
“人吗?那真鲜极了。只是要懂得烧法。最好吃的一块是……”
“说呀,说呀!”
“最好吃的一块是股肉。”
“噫,我还当是肩膀。”
“特别不要相信年纪愈轻肉愈嫩的那些话,据老吃客的意见,人只从三十岁起才可以吃。我说明是白种人。因为那些黑人,即使是女人,也留着一点很难闻的酸臭味儿的。”
静静地伴着我姨母的喔喔的声音,我这样可怖地信口胡说了一个钟头。
我的想象已有了充分地进步,竟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了。但是我却起着不快之感,这一部分是由于我吃人肉的饶舌而起,但大部分却还是为了那断然不是疯狂,却是恶狠、愚蠢而厌世到虐人狂那种地步的老妇的高兴而起的。
当我的滔滔的雄辩正要达到些蛮夷的诗人都未知的残酷的程度的时候,女仆前来通报说我姨母的干女儿德·格拉兰夫人来了。
我愿意把这金发美人的影像单留给我自己。这个人们亦称呼作佩玎的德·格拉兰夫人,年纪有二十二岁,她已和她的丈夫离了婚,她的丈夫是一个乏味的赌徒。我似乎颇得佩玎的青睐。咳!那可怕的亚力山德琳姨母又搬出她的那一套来了。
“佩玎,我的好人,这位是我的内侄保尔·德里尔赛,海军军官,当代的英雄。啊!真是一位伟男子!听着他吧,我的孩子,他吃过人肉,他吃过三年人肉!”
一九××年七月××日——我又看见了一次佩玎。我的初出茅庐的心并不怀疑。我是恋爱着的,我以恋爱着为幸福。我已向佩玎发誓说我没有吃过人肉。她很容易地相信了我。听到佩玎的笑声,是最好的音乐了。她爱我吗?
一九××年八月××日——保尔!一封给你的信。
今天晚上,我是十六岁了。幸福把我弄傻了。我满意着我的痴愚。我雀跃,我乱喝,我舞蹈,我也哭泣。我睡不着,我整夜把佩玎的信一遍遍地读过去。
一九××年八月××日——佩玎的丈夫已把她的嫁资浪费完了,她现在靠着他给她的一点赡养费度日。屈辱人的布施!娶佩玎!我们那么深切地相爱着!哦!搭救她,解放她,无奈我是这样的穷!而我的母亲,虽然她并不是吝啬的人,但是她不得不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打算盘,在生病的时候,她连到维希去养一季病都要踌躇。这真很像是穷困了。
如果我吃了我的姨母,那该多么好啊!
一九××年九月××日——当我去探望我的姨母亚力山德琳的时候,我有把握地演着我的角色。在吃人肉的大场面中,没有一个演员比我演得更好。我是客厅中的完善的吃人人种。我甚至说得过分一点,我相信我的可敬的姨母开始认识到恐怖了。是邪恶的快乐使她苦痛,否则便是她已变成完全疯狂了。现在我能够使她脸儿发青了。人们是可以给恐怖的分量加倍而得到好成效的。
一九××年十一月××日——亚力山德琳姨母的样子是可怕的,脸色苍白地躺在她的桃花心木的床上。房间里散发着樟脑的臭气。
我的姨母使劲地活动着她的嘴唇对我说:
“保尔,再讲一个故事……那边的。”
一九××年一月××日——我叫在大路易中学的旧同学雕刻家比列,给我的姨母定制一个纪念碑,并向总长辞了我的职。
开洛,一九××年三月××日——尼罗河水刚在佩玎可爱的脚边的沙滩上静止了。只有我们俩在那儿,幸福,缄默。弯身在佩玎所束起来的蔷薇花束上,我所闻到的还是我的恋人的香味。
一个把土耳其帽子直压到眼梢的半裸的小黑人,哀求着要我们买一串用埃及钱串的项圈。
佩玎的目光固执地激起了我的慈悲心。
然而佩玎却不知道……当然,这是我很应该给这小黑人的。我把我袋子里所有的钱都轻轻地放到了那只黑色的手里去。那里有银钱,而且,运气真好,还有金钱。
那黑人惊呆了,不敢合拢手来。他干笑着,吻了吻我的大氅的一角,便飞奔着向那在这远处人们可以辨出有许多回教寺院俯瞰着各大厦的圆顶阁的开洛的郊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