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人睡梦沉酣的时刻,都市中优秀的一群,正自努力追求着享乐。
一幕含有幽默性的喜剧,发生在那著名的丽都舞厅里。
轩敞的广厅中,乐队奏着诱人的节拍,电炬放射着惺忪的光线,许多对“池以内”的鸳鸯,浮泳在舞池中央,推涌着人工的浪涛。那些艳丽的羽片,在波光一般的打蜡的地板上,错综地,组成许多流动的线条。舞池四周,每一个桌子上的每一杯流汁里,都映射出了各个不同的兴奋的脸色。
在这短短的时间,在这小小的空间之中,没有兴衰治乱的观念,没有春夏秋冬的季节,这里没有昨天,没有明日。这里更没有人世间一切饥、寒、疾、苦的感觉。饥了,有女人的秀色可餐;寒了,有内心的热火,可以维持体温;病了,这里每一对迷人的酒窝,都储藏着人世间至高无上的万病适应剂;如果你有苦恼,在姑娘们的浅笑之间,也许你的苦恼,自然都消失了。
总之,这里只有乐,没有苦。只有欢愉,没有悲哀。至少,这里是人间的暂时的天堂。
这话怕有点语病,也许,以上的镜头,仅仅摄取了一个表面。譬如:一个姑娘失去了她稔熟的主顾,未必会感到愉快;一个浪子追求不到他所惬意的对象,这岂不是苦闷?
但,笔者的笔尖,无暇顾到这些。主要的,我只想把我的镜头,移向这舞场的某一个角落里。
在u字形的舞女座位的末端,一只红星们所不屑坐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姑娘,年龄,不过十六七岁吧?面貌不失为秀丽,可是,她像她的同伴一样,由于过火的化妆,反而失却了真美。这仿佛一朵孤芳的小花,无端被加上了人工的髹漆。
少女的神情,显得非常踧踷,分明这新奇的环境,于她还感到不惯。她的乌黑的眼珠,失去了平时的活泼,手足似乎无处安放。一双银色镂花的高跟鞋,不时在地板上轻轻地摩擦着。
这是一块天真无邪的碧玉,新被生活的浊流,卷进了这金色的火坑。同时,她也是这所舞场里,生涯最落寞的一个。她的芳名,叫做张绮。
音乐又响了,这少女的心弦,随着扬琴台上的节奏,起了一种激越的波动。如果有人能观察内心的话,就可以见到她的心理,是那样的矛盾:在没有人走近她的座前时,她似乎感到空虚,失望;但,如果有人站立到了她的身前,她的稚弱的心灵,立刻又会引起一种害怕的感觉。
琤琮的乐声中,一个俊伟的身影,映进了她的眼膜。
此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拖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带。灯光掩映之下,年龄显得很轻,可是光阴的刻画,不容人类有所掩饰。如果在白昼间细细地看,便知“青春”的字样,已决不能加到此人的身上。他的脸部的轮廓,很像银幕上的“贝锡赖斯朋”,尤其是口辅之间,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显得相像,这是一张并不十分讨人厌的面孔。
少女举起羞怯的眼光,急骤地看了此人一眼,心头有点跳跃。啊,认识的!此人是她自进舞场以来几个稀有的主顾之一。她记得,在前几天晚上,她曾伴他跳过几次舞。
音乐台上,正奏着轻松的调子,一个快拍子的狐步开始了。舞池中央,似乎吹进了一阵凯撒司的飓风,许多对轻盈的身体热烈而疯狂地,演出了高速度的旋律。
这少女颤抖地站起来,伸出她分泌着汗液的手,授给她的主顾。乐声把这一对舞侣,卷进了人的浪涛中。
少女的步伐非常生疏,这位红领带的舞客,似乎也意不在舞。他们的足下,并不受音乐的控制,简直像在踱着方步。他们几次妨碍了别人的路线,诅咒的眼光,屡次从别对舞侣那边投过来,这舞客似乎很节省着他的道歉的句子,只报以一种轻蔑地冷笑。
一个圈子兜过来了。
这红领带的舞客以一种不纯粹的温婉的眼光,垂视着他的舞伴,轻轻地:“喂!张小姐。”
口内的气息,微风一般指着这少女的额部,这少女自己觉得她的呼吸,又急促了一点。
“前几天,你告诉我:你自小就不知道你的生身父亲是谁。新近,你随着你的母亲,为逃难,到了上海。为生活,进了这舞圈,是不是?”这红领带的舞客,不经意地移动着步子。
少女只点点头,并不开口。过往的辛酸,使她的眉梢紧蹙到了一起,口角有点微颤。
“喂!像你这样的年龄是很需要爱了。”这红领带的舞客,浮上一丝轻佻的微笑,他转换了话锋:“你有对象没有?”
一抹羞红在人工的红艳中迅速地泛了起来,同时,这少女的狂跳的心里,开始感到这张不讨厌的面孔,变成了可怕。
“你看,我,好不好?”这舞客的口气,增加了轻佻的程度。
“……”
“好不好!说呀!”这暴虐的舞客,像播弄洋囡囡似的播弄着这少女。
闪电式的进攻,使这少女增加了肺叶的扇动。但是,可怜,她想起了自己肩膀上的压力,她不敢过分得罪她的主顾,她含泪忍受着这意中的侮辱,努力躲过对方的视线,费了几百斤的力,迸出了一句话。
“不!我有……”
“哈哈哈哈哈!”
音乐悠然停止了。少女随着一群轻松的步子,喘息地逃出了重围。那红领带的舞客,挟着一种怪鸱似的得意的笑声,大摇大摆,踱回他的座桌。
那里他有一个同伴在着,是一个橘皮脸的矮子,穿着一袭不配身的西装,神态很滑稽。他正把一只玻璃盏,凑近他的一撮短髭。
“为什么那样高兴,老俞?”矮子放下玻璃盏。
“哈哈!”这拖着红领带的名唤老俞的男子,先把视线远远向那舞女座中低头寂坐着的张绮小姐投射了一眼。于是,他嬉笑地坐下来,把舞池中的情形,告诉了这矮子。
“一个残酷的玩笑!被他的爱人瞧见了,岂不要心痛?”矮子含笑说。
“这女孩子真不错,难怪那个傻气的小家伙,为了她,发痴似的每晚守在舞场门外。我看,值!”老俞喝了一口蒸馏水。
“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进来?钱?”老俞撇撇嘴说:“那个痴心的小家伙,他甚至不让他的爱人,知道他的守候哩。”
“好悲惨的喜剧,可怜!”矮子说:“凭你的能力,难道不能成全成全他们吗?”
“成全?我得等候我的主顾哩。他们还没有来吗?”
“嘘!”一个低低的声音,从矮子的嘴唇上吹出来,他把眼梢飘向了隔座。
老俞随着矮子的目光,旋身向后看时,隔座的小圆桌上,对坐着一对所谓“摩登”的青年爱侣。男的,真漂亮!可以说是从发尖漂亮到了足尖。只是,太漂亮了,未免少了一点男性的庄严。女的一个,面貌不能说是极美,但有一种太动人的风韵,加上刻意的修饰,使她全身的线条,增加了若干的妖媚。尤其是她眼角间所含的荡意,比较她手指上的几颗巨钻,更富有吸引力。
在这一对漂亮男女的桌子上,不时有许多“馋”与“妒”的眼色,从四周不同的角度里射击过来。如果目光就是流弹,那么,这挺摩登的一对也许早已“体无完肤”了。
这情形使这漂亮女人感到骄傲。她把她的甜媚的眼风,向四面飞扫了一周,满足而又厌恶地,向男的一个说:“我真讨厌这个地方,认识我的人太多了。”
“不是为了小刘那个电话,我也不愿意来。”男的应声附和着,他皱皱眉头:“奇怪,我现在想起,方才那个电话,不像是小刘的声音哩。”
这边桌子上的老俞,回头看着那个矮子,笑了一笑。他低声问:“我们的货色,带来了没有?”
“带来啦。”矮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蓝绒的小盒子——这是一个盛放钻饰的小盒子——递给他的同伴。
老俞接过盒子,捺开了弹簧的盒盖,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东西,拈在指间看了一下,匆匆又放回里边,他把这小盒子藏进了自己的衣袋,点点头说:“很好!”
这时候,在更左的一只桌子上,有人在谈着社会问题,他们由社会的动荡不安,谈到了暗杀事件;再由暗杀事件谈到了舞后程茉莉的被枪杀。
呵!“程茉莉被枪杀!”这是一个何等动人的题材哪!
这话题似乎具有一种传染性,它从左侧的一只桌子上,传染到了那对漂亮男女的桌子上,再由那对漂亮男女的桌子上,又传染到了老俞和矮子的这一只桌子上。
这位红领带的俞先生,似乎是一个很优秀的演讲家哩。他又似乎专程在等待着一个适当的题材,好开动他的响亮的话匣。他把这个话题抓到了手里,立刻和那矮子大谈起来。他从程茉莉的被枪击说起,连带地又说到一则很动人的新闻——最近一个富商的奇死案。他把那节事情,从头至尾,谈得非常详细。尤其是他的态度,显得那样兴奋,正像希特勒先生展开了他的演讲稿一样。
下一节的舞蹈开始了,音乐像雨点般的散布在全场的空气中。老俞的高亢的语声,不时穿破了音乐的密网,中间还夹着一个“麒派”的嗓子,双方一搭一档,一吹一唱,那是那个橘皮脸的矮子。
隔座,挺漂亮的那一对,并不曾起步。他们等着所谓“小刘”,等得正自无聊,在乐声的交响中,能清楚地听到老俞这边的谈话。
“喂!那个黄传宗,你知道不知道?”老俞开始燃上一支烟。
“那是一条头号米蛀虫,怎么会不知道。”矮子像空谷回声似的回答。
“这条米蛀虫,新近抛下了他的米袋,应了老阎的邀请,你知道吗?”
“这新闻还在报纸上面冒着热气哩!据说,他是中毒死的。”矮子说。
“人人知道黄传宗是中毒死的,但,他是怎样中的毒?在几百万的人口中,恐怕未必有人知道吧?”
“难道你知道?”
“当然!”
隔座挺漂亮的那一对,男子的背部,本是向着老俞的背部。此时,一颗满涂司丹康的漂亮头颅,在半明灭的灯光中,突然发出了闪动。
“你将详细的情形说给我听听。”矮子要求着。
“这事情有着一个太幽秘的内幕,很像一篇侦探小说哩。”老俞弹掉一点烟灰,他似乎卖着关子。
“快说哪!”
“别性急!要说明这事的内幕,先得把这老家伙的家庭状况说一说:老家伙今年五十岁,是最近从囤积上发的财。他不但囤积米,同时他还囤积女人。他一共有六位太太,第六位姨太太娶到家里,还不满三个月。哈!你知道他的六姨太太是谁?”
“是谁呢?”矮子反问。
“说出来,你该起立致敬哩。”老俞俏皮地故意说得那样郑重:“她就是这里三个月前,鼎鼎大名的首席红星哪!”
“哦!李凤云吗?”矮子说这四个字,完全用的是“麒社长”在台上卖力时的韵味。
两道视线从那漂亮女人的眼膜上有力地射上了老俞的后脑。——该声明的是,射在后脑上的,当然不是媚眼。
这里,老俞当然不知道他的后脑,已很幸运地遭受到了美人的顾盼。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错,你猜着啦!”
“那样火炭一般红而热的一个尤物,会嫁给一个筹备五秩大庆的老东西,可怪!”矮子的声口,有点感喟,也有点嫉妒。
“这正是努力于囤积的效果哪!你想囤米不想?”老俞向矮子打趣。
矮子摸摸他的短髭,笑笑。
“不过,除了金钱魔力之外,这老家伙追求那个女人,也曾费过一番甚大的努力的。这里面,很有不少笑料哩。”
“什么笑料?”
“单说,老头子自从娶了这尤物进门,她有一百样的需要,老头子自动会依她二百样。遗憾的是,有一件最要紧的事,竟绝对无法依从,因此,那个女人始终还是不满意。”
“什么事情不满意哪?”
“年龄!”
矮子又摸摸他自己的短髭。老俞接下去说:
“为了那女人不满意他的年龄,真使这老家伙感到了极度的悲痛!如果人类的年岁,可以移交到狗的身上,如果有一条狗,肯把这老家伙过剩的年岁接受过去,我知道他一定肯对这狗,唤一声爸爸的。”
“铺!”一口饮料从矮子的短髭间喷了出来。
“哈哈哈!”在别座上似乎有一种阴冷的笑声随着轻佻的眼光落到了那对漂亮男女的桌子上。
那个妖媚的女人,眼角中燃烧起了怒焰。蓦地,她从她的座位上,婀娜地站起来,她用诅咒的口吻,命令那个男子说:“走!”
漂亮家伙以一种臣下服从皇后的姿态,立刻应声站起,他把一件披在椅背上的米色上装拿在手里,站立着,伸手插进衣袖,忽然,他又放下上装,重新坐下。同时,他向这女人投了一个暗示,示意她暂时忍耐。这女人圆睁着媚眼,看看这男人,又望望老俞的后影,终于,她含着怒,领悟似的又颓然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