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俞的桌子上,可恶的对白,还在继续下去。
“你说那个李凤云,不满意黄传宗的老丑,这老家伙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矮子沙哑的声音。
“补救的办法,多得很哪!譬如,这女人嫌他的胡子太长,他便立刻钻进一家高等理发馆。再譬如,这女人嫌他的牙齿残缺,不美观,他当日便踏上了镶牙齿的椅子。再,女人嫌他头发白,他便立刻施以人工的渲染。此外,他再尽可能地使用着种种美容术,例如,维他命剂的面部注射,可以使面容还少。用牛奶和苹果等东西擦脸,可使肤色光润。还有,一张特配的gream的方子,可使毛孔缩小,等等。”
“忙煞了!”
“没办法哪!好得他有一个美容顾问,随侍在侧的。”
“美容顾问?”
“那是他的内侄,名字叫做周必康,一个标准小白脸。此人是一位牙医师,同时也是一家美容院的院长。老头子为了要他当顾问,曾在他的滑头美容院里,投过一笔资哩。”
“真是不惜工本!你的话,有些言过其实吧?”矮子表示不信。
“完全都是事实。”老俞沉下脸色,坚决地。
“说了半天,这老头子是怎样中毒的?你还没有说出来。”矮子忽然觉悟似的这样说。
“别忙!新奇的事情,在后面哪。”老俞抛掉他的烟尾,又燃上第二支。
乐队正奏完了一个拍子的尾声,舞客们又愉快地纷纷归向他们的座位。
老俞忽然站起来,和矮子对掉了一个座位。那边,那个漂亮家伙,在即刻欲走未走的时候,恰好也和那个漂亮女人,换了一个坐向。于是,老俞的面孔,和这漂亮家伙,成了劈对,双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接触了一下。
漂亮家伙在这一只“赖斯朋”式的脸上望了一望,立刻,镇静地举起他的杯子,杯子里的黑啤酒,发生了一点波纹。
只听这边的老俞,继续在向矮子说道:
“喂!你总还记得,那条米蛀虫的死,距今还不到十天。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老家伙坐在一只舒服的沙发里,正在读着晨报。那天的报上,恰好登着一段新闻,预测白米的价格,有高涨到一百五十元以上一石的可能。哈!这真是一个太好的消息哪!老头子满足地笑了。可是,这不幸的笑容,还没有在他脸上站住足,突然!那支燃着的雪茄烟,陡从他嘴角掉了下来。一张新加装修的脸,变得那样可怕!头向后一仰,就这样的死了!”
“那么快!”矮子说。
“西医与他的儿子,差不多是同时赶到的。他的大儿子黄登禄,本身也是一个医生,而且还是一个著名的法医。会同检验的结果,立刻断定老头子的死,是中了一种衰化物——青酸——的毒,并且,他们还断定,这毒必是当日所中。”
“何以见得?”矮子插了一句口。
“因为——”老俞眼望着隔座,接下去说:“青酸的毒,是那样剧烈,当时沾进嘴,是当时就要送命的。”
“那支掉下来的雪茄烟,怎么样?”矮子建议。
“完全无毒。”
“其余的食物呢?”
“当时在多方面,经过最仔细的检查。他儿子黄登禄,和其他的医生,一致承认在食物方面,完全无可置疑。”
“在米价快要涨到一百五十元以上的呼声中,这老家伙当然不至于自动地踏上另一世界的旅途吧?”矮子提高着沙喉咙,这样说。
“自杀吗?废话!天字第一号的红舞星李凤云,娶回家里还不满三个月,他舍得吗?”老俞的眼光,经过了抛物线,飘落到了对方桌子上。
隔座四道不宁静的视线,表面,在无目的地四边顾盼。实际,这挺漂亮的一对,正以百分之百的注意,在倾听这边的谈话。
“不是自杀,难道是谋杀?”沙哑的声音,含着怀疑,但这问句,显然有点出于做作。
“嘿!那何用说!”老俞口内答话,他的视线,始终不离对方的桌子:“总之,老家伙的暴毙,许多人都疑惑这里面必有一个阴谋。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却找不出那毒的来源。”
“据报上说:老头子是死在他二姨太太的屋子里的,是不是?”
“正是。”
“如此,那位二姨太太当然很有嫌疑哩。”
“不!老头子的全家,自大太太到五姨太太,连他两个儿子在内,没有一个人怀疑那位二姨太太。可是,她们都怀疑着另外一个人哩。”
“另外一个人?谁?”
“六姨太太!”
这“六姨太太”四个字,说得那样的有力,只见隔座那个漂亮女人,正用一块小手绢,在拭去鼻子边的汗渍。
“呀!你说老头子是死在二姨太太屋子里的,为什么要疑到她呢?”
“你听我说下去!”老俞喷掉一口烟:“这里,我先把那几位太太们的住居情形,说给你听听。老头子的大,三,四,五,四位太太,她们各占一个公馆。这新娶的六姨太太和二姨太太,合住一个公馆。原因是老头子让她单独住,也许有点不放心;可是,这位六姨太太的脾气,又是那样的坏,她和别位太太住在一起,那一定也住不下去。就中唯有二姨太太最贤德,出名的好人,因此,老头子特让她们住到了一起。实际上,这位李凤云小姐自进了门口,老头子的各个公馆里,早已成了‘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局面。那位二姨太太,虽说住在一屋,但老头子从来不曾在她房里留宿过一晚。甚至在白天,他也绝对不到二姨太太房里去。可是,在老头子暴死前的六七天中,这局面竟改变了。”
“改变?”矮子仰着头。
“在老头子死前的几天,这位六姨太太每天尽力把他推到别位太太的公馆里去。她说:她不能专顾了自己,却使别人受到寂寞。老头子对她,原是百依百顺的,只能依她的话。所以那几天,他是轮流住在别的公馆里的。暴死的这天,一早,老头子先来看六姨太太,原在她房里吃一点东西,休息一下。但,这位六姨太太,一定要他到二姨太太房里去。她说二姨太太太可怜,该去看看她。甚至,老头子想坐下喝一杯茶,她也不许,老头子无奈,才到了二姨太太的房里。”
“奇怪!这位李凤云小姐,竟会变得如此的贤惠!”矮子侧坐着身子,他也有意无意地,把眼光向这边斜睨过来。
“是呀!你想……”老俞用拇食二指拈着他的纸烟,向空画了一个圆圈说:“一个素性悍妒的女人,会不会无缘无故,一时变得非常和善?她的改变作风,会不会毫无理由呢?再说,在出事的这天,这个奇怪的女人,她不让那老家伙在她房里吃一点东西,甚至不让他喝一杯茶。——在过去的几天中,情形也是一样——如果,那天她让他吃了,喝了,那么,后来她该遭受如何的麻烦?哈!她倒真像具有一种预知的能力哩!”
老俞的那张“赖斯朋”式的脸,渐渐增加了紧张的程度,他一边说,一边把机关枪似的眼光,向这边扫过来。
对方,那个漂亮家伙,不安静地把他的杯子举起,放下,放下,又举起。女的一个,正用粉纸抹着她的嫩脸——这已是第八次的纪录——她不时从小镜子的边缘上,溜起她的俏眼,焦悚地,偷窥着四周,看有没有别的人,在注意着自己。
只听得这边桌子上,那个沙喉咙的矮子,正用附和的口调,把上面的谈话接续了下去:
“那位李凤云小姐,不让那老头子逗留在她房里,她又不让老头子在她房里吃东西,真的,她好像预知这老家伙会突然暴毙哩。”
“她怎么竟会预知?而预留这脱卸嫌疑的地步呢?”老俞着意地问。
“好!你把这问题的焦点找到啦!”矮子猛然拍了一下手掌,他引得别座上的视线,围聚到了他的身上。
隔座的男女,开始不能再维持他们的镇静。
这边的谈话,仍在继续,老俞说:
“你说以上的疑点,正是问题的焦点,对!有一位聪明朋友,却躲在幕后,在用心研究其中的症结哩。现在你先听我说殡仪馆里发生的事。”
“殡仪馆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矮子惊讶的声气。
“当时,那老家伙中毒死后,他的尸体被送进了殡仪馆。尸身循例经过冲洗,再加化妆。这老家伙真幸运呀!生前,他为了女人,曾努力注意于修饰;死后,为便利他追求第二世界中的女人起见,还要让他体面一下哩。可是当夜,一个满挟鬼气的事变开始了。”
隔座的男女睁大了四只眼。只听得老俞接说下去道:
“化妆的手术,是由两个年轻的姑娘担任的。时候是在深夜了。化妆死人的小室中,四下幽悄悄,灯光那样惨淡,特异的空气布满了这特异的空间。忽然,在这小室的窗外,发生了一种怪异的呼啸,先是远远的,幽幽的。继而,变成那样近而凄厉!内中一个姑娘,虚怯地指着窗外,她说:她在月光里,看见了一个黑影。另一个姑娘,偶然回头一望桌上那张死脸——你想吧,一个中毒而死的死人的脸,当然不会好看的——由于心理上的变异,使这位姑娘觉得那死人的脸也有了变异!同时,窗外嘘嘘的声音更响了——这也许是风声吧?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两个姑娘,捺不住从这小室里面逃了出来。在这两个姑娘逃出后不到一分钟,真的,一团漆黑的鬼影,箭一般的射进了这间死人的化妆室!”
老俞真有演讲鬼故事的天才!你看,他把这短短的一节事,说得那样阴森,可怕。尤其,他的眼角里,含着一种特异的情绪,真像那个银幕人物“贝锡赖斯朋”,现身于一张恐怖片的特写镜头中。
隔座挺漂亮的一对,他们的精神似乎被吸引住了。男的,手中的烟,烟灰长了半寸以上,他忘了弹去。女的,举起她的俏眼,悸恐地看看那个男的,她似乎要问:“会有那样的事?”
恰好这边的老俞,在补充着道:
“殡仪馆里化妆死人,照例,不许家族参观的,因此,那天晚上死人化妆室中发生的故事,老家伙的家族们,完全不知道。”
“那团黑影是什么?难道真是老头子的冤魂吗?”矮子这样问。
“傻话!”老俞斥责着:“世间哪有这样的活鬼!告诉你,这黑影正是那个躲在幕后研究这疑问的聪明人物哩。他溜进了那间小室,立刻取出一把小刀,轻轻撬开死人的牙关,他再把一把小牙钳,伸进了这死人的嘴里。他的手法非常简捷而迅速,真像一个熟练的牙科医师哪!”
“撬开死人的嘴!做什么?”矮子格外惊讶。
“此人偷窃了死人嘴内的一个牙齿——一个新近镶上的人造臼牙!”老俞把“臼牙”两字,说得特别响。
“怪事!偷窃一个死人的牙齿,有什么用呢?想打花会吗?”矮子提出这聪明的问句。
“嘿!你要知道,那大篇的文章,都在这只死人的牙齿里哩。”
正说到这里,陡有一个“铿锵”的声响,与一个娇叱的声气从对座发出。只听那个女的含怒地说:“你怎么啦?”原来,一只杯子从一只震颤着的手里滑溜了下来。大半杯的黑啤酒,泼翻了一桌,酒液飞溅到了那个漂亮女人的耀眼的衣服上。
侍者过来抹干了这玻璃的桌面。那女人从手提皮包里取出了几张纸币,随手抛掷在桌子上,她第二次又从座间焦暴地站起来,她的脸色变得那样难看,完全失去了她原有的妩媚。
那男的举起他的失神的两眼,向女的投射着一种央求的眼色,他再把他的视线,小心地在四周巡逻了一下,消声向女的说:“凤,我们再坐一会,听听他们的话。看来,他们好像并不认识我们哩。”
女的无奈地坐下来,她把那面小镜子,遮掩着她惨白的脸。
还好,全场的灯光,又进入了朦胧的睡态,乐声正奏得紧张,许多舞侣们在忙着追求他们各个的陶醉,因此,这女人的不安的神色,似乎并没有人加以充分的注意。
只听老俞又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再说,我方才说过的,那位李凤云小姐,在老家伙暴死前的几天中,她不让他进她的房,她不让他在她的房里吃东西,粗看,她似乎因此而免了嫌疑。细想,那是一个大大的破绽哪。幕后那位聪明人物,却因此而得到了一个把柄。他费了一番打听,打听得这位李凤云小姐,和老头子的内侄周必康——那个标准小白脸——为了接近的缘故,有了暧昧的关系。你记得吗?那小白脸是一位牙医师哪!巧得很,那个幕后的人物,他又探知老头子在临死的一星期前,曾托这位周必康镶过一只臼牙。那个聪明人物于是乎想:如果那个小白脸的牙医师,他把那只人造的臼牙镂空了,再把一些剧毒的青酸,藏在这只镂空的臼牙里,这样,那致命的毒物,岂不是轻轻易易送进了老头子的嘴里?其次,他在这只镂空的臼牙上,预先开了一个小孔,他再把一些东西——我们随便猜猜,如留兰香糖的渣滓之类,那都可以——塞住了这小孔,那青酸暂时便不会从那镂空的臼牙里漏出来。你得知道,人们都有一种习性,不论是谁,新装了一个牙齿,由于不惯的缘故,常常要用舌尖去舔,老头子当然也不能例外。日子多了,那塞住小孔的东西被舔掉了,于是,那青酸自然而然由舌尖侵入了脏腑。这便是那神秘的毒的来源。这计策的最巧妙的地方是——人人知道,青酸的毒一沾上口,就得致命。而那颗牙齿,却是在若干天以前装上的。这样,在老头子暴死以后,如果验出了是青酸的毒,谁会怀疑到这牙医师的身上去呢?你看,这是一个何等幽秘而又巧妙的设计呀!”
老俞这一节话,他的剖解,完全清楚而合理,他简直把这件秘事的症结,完全抓住了。
“对!”矮子猛然叩了一下桌子,他把桌上玻璃杯中的流液,震起了一小片的浪花来。
只见,隔座两张漂亮的脸,在掩映的灯光下,泛出了两重死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