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笔尖已搬到了右边的一部分。
这地方用着一些薄板壁,拦成了一个小间。后台的群众,美其名曰“特别化装室”;那是专供几位重要坤角化装所用的。在这小小的一间里,狭窄得连安放一张小桌子的地位也没有。代表着桌子的,那只是附属于壁间的两方狭板。在这狭板上,杂乱地摊放着些胭脂,花粉,簪,钗,头面,贴片之类的零物,那都是唱花衫的角儿的必需品。
这时,在这螺蛳壳型的特别化装室内,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低着头,静悄悄坐在木板前的一张凳子上。
这少女,披着一头乌黑而柔软的长发,她这头发,一直不曾花费过她水烫电烫或奶油烫的钱;换句话说,那只是天然的土产,但并不比那些烫过的摩登头发难看些。再看她的身上,也只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颀袍,而且已很陈旧;但是浆洗得相当挺洁,穿在她这苗条的身子上,也并不曾掩住她的天然的线条美。她的足部,比较阔气得多,居然穿着一双长筒的丝袜——那是一种劣质的人造丝袜,在筒子上有两处地方已抽了丝,却用一种同色的丝线,小心地补缝起来的。
这少女低下了头,正自专心一致在整理手内的一副“大顶”。原来,这天她的戏码是“刺汤”,她在这出戏内,要扮演那个雪艳的角色。
喂!读者,你们可不许因这少女穿着得寒蠢而看轻了她。告诉你们吧:她是这里的一个挑二牌的当家花旦哩!
其时,这少女把手内一大股黑色的线条,左一翻,右一弄,低头整理了一会。忽然,她的两颗秋星那样的眼珠骨碌地一转;同时有一丝轻倩活泼的笑意,挂上了她带着水浪似的线条的嘴角。
只见她把那副大顶,顺手向狭板上面一摔,她像陡然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急急抽身走出那间小室,像一阵风般带奔带跳,穿过居中那条走道。她的步子,简直用的是刀马旦“跑车”或“趟马”的步法;这需要配上一种“急急风”的“场面”,那才觉得相称。——从她这走路的姿势上看来,充分地表现出了一个富于情感的年轻人的热力。
读者也许要猜想:看样子,她的年龄还很轻吧?十五六岁呢?十七八岁呢?还是十九岁呢?不!我要请求读者,多多增加一些。——其实,在笔者的钢笔尖下,一直把“少女”两字,称呼这位姑娘,那也有些失当——实际她的年龄,已有二十五岁。不过,从她外表所显露的面相,姿势,言语,动作,等等,多方面看来,任何人都不能猜到她的真确的年岁,竟已超过了文人们所谓“花信”的年华。
现在,让我把这姑娘的长相,偷偷告诉给读者听吧!
这位姑娘,乍看并不能说怎样的美。她的脸色,在平常不施脂粉的时候,带着一点微黄;但并不是病态的黄。她的身材看去很纤细,却也并不显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风的瘦怯样子。她的睫毛很长,似乎天公有意替她画上了两个明星式的黑眼圈;躲在长睫毛后的两颗点漆似的眼珠,在某一瞬间,好像充满一种磁性似的热力,任是一颗钢打的心,有时也要受到吸引;但在平常,你也看不出她的眼神会有怎样的活泼。不但如此,在她的右眼角间,还留着一小片的疤痕。啊!读者,你们也许要说“可惜”吧?不呀!她这眼皮下的浅浅的一小片,非但无损于美,似乎倒反增添了她的妩媚。
这位姑娘,她以一步一跳跃的姿势,从后台的右方奔向了左方,她的脚步,还不曾跨下那两个梯级,却已用一种稚气的口吻,一迭连声在直嚷;她的超过了乙字调的清脆的嗓音,几乎要穿透了戏台上的锣鼓,而飞越到台外去。
在上场门的门帘后,有四名手执“门枪旗”的龙套,和四员把双手藏在“靠肚”后的武将,正自预备登场,他们被这“蹬!蹬!蹬!”的急骤的脚声,引得一条鞭地旋转头来。
这一小队五颜六色的家伙,歪眼望望这一个苗条的后影,忍不住耸耸肩膀,互扮着鬼脸。
再说,后台的左部,正中央,横列着一张长而简陋的白木板桌,桌上,罗列满了水纱,网巾,粉,墨,破笔,以及几把角儿们自备的小茶壶。这时,板桌旁的一条很长的木凳上,坐着一个穿好了“胖衣”的角色,正对着一面缺角的小方镜,在描绘着一个“三块瓦”的图案式的脸。他听得那位挑二牌的姑娘,站在高处“叫板”似的连声在嚷:“啊啊!我想起来了,让我告诉你们——”
银铃似的语声,使这一个正在勾脸的家伙,从破镜子里收回了视线,“猛抬头”地说道:“嘿!你把我吓唬了一大跳!你瞧,我的好姑娘,你老是那种急三枪的脾气,几时才会改改章程呢?”
这时,有两个专演跑宫女的小女孩,互相挤挤眼,在抿着嘴儿偷笑。
“啊!易老板,您奔得那么急,仔细又把您的拖鞋,摔得飞起来!”说话的是一位已扮成的老员外,这老员外把他的美髯拿在手里,一小橛已熄灭的纸烟尾,粘挂在他嘴唇的西北角。
“摔鞋,只要摔得边式,准可以得个满堂好。明天我们就‘贴’问樵闹府吧!”后台管事童一飞,打趣地插口。
“哈哈哈……”众人的笑声,夹杂进了台上的锣鼓声里。
“你们别笑,今天我没有穿上拖鞋哪。”这位带着稚气的姑娘,像练习腿功似的把腿一跷;一面,她从高处跳跃地走下来。
“好姑娘!你那样急急忙忙的,你又想起了什么终身大事来了呀?”勾脸的家伙,把眼光送回镜子里,他在他的图案上,添上了几笔。
“嗳!啊——呀——让我想,我要告诉你们什么话呢?”这位姑娘似乎由于奔驰太急的缘故,她把预备发表的话,全部遗忘在对方那间小室里。她伸手掠掠她的鬓发,自己也忸怩地笑起来。
“你瞧!你瞧!”那张三块瓦的脸,在破镜子里露出了一个“俊俏”的笑容。
有一个颈脖子下扭着痧痕的瘦削的中年女人——此人不须装扮而天生一股“刘媒婆”的劲——拉开了她的鸭子叫似的嗓子,临时“抓哏”说:“我知道哩,易老板准是要告诉我们,她家里的那口老花猫,又被那些小耗子,啃掉了胡子啦!”
“啐!”
“哈哈哈……”笑声又从众人的口角间滚出来,喷散在喧嚷成一片的空气中。
“好!老花猫拿掉了口面,它再扑点子粉,由老生改唱了小生,那我们易老板,格外的要疼它啦!不过,这话让金老板听到了,那可有的是别扭!哈哈哈!”那个管理衣箱的许老二,他听众人一味调笑,嗓子似乎有些发痒,于是,他也在这欢笑声中,添上了一份小花脸式的哈哈。——此人在后台,有着一个新奇而又丑恶的绰号,叫做“抽水马桶”。
喂!你们别看轻这一个丑恶的名词!创造这绰号的人,很有一些萧伯纳作风咧。——所谓抽水马桶,意思是说:这东西的外表,永远是那样的美观;这东西的内容,永远是那样的垢秽;而这东西却永远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类所欢迎而需要。于是,在我们这个丑恶的世界上,便也永远留下了这种既丑恶而又美观的东西。
“啐啐啐!嚼烂你的舌根!小心着!别把你这抽水的链条子拉断呀!”这位艺名易红霞的姑娘,操着一口纯粹的北平土白,她向这塌鼻子的许老二,提出了天真而稚气的反抗。
“拉断了我的链子,哈哈!于你——”塌鼻子还想往下说。
“算了!别尽着斗口!”那个武二花,勾完他的三块瓦的脸,掷下了笔回头向易红霞说:“正经,你想到了什么大事,要告诉我们?可是加包银的事,账房里有了消息了吗?”
“哼!加包银!想破些吧!再过六十年!”这一小串的牢骚,呻吟似的从那个口衔烟尾的老员外的嘴角吐出,他这语声,含糊而又疲倦,众人却没有注意。
“得啦!加包银别提,加钟点有份。”另外一个下三路的角色,响应着老员外的呻吟。
“嗳!老二提到口面,让我想起了我忘掉的话。——”易红霞答非所问似的说:“小张昨天告诉我,他替我们编了一个本戏。他要让我在这新戏里,好好的露一下。”
“露!别砸了才好!”刘媒婆式的中年女人,忽然开了一大炮。
“小张,谁?张四维吗?”面对着墙壁,正在整私房行头的戈玉麟,突然旋转头来问。——他是这班子里悬挂三牌的须生,有一条比马连良更甜的嗓子,一向自称是马派。好半晌,他没有开口,这时,忽然开始了他的“马叫”。
“你还没有知道吗?账房里新近派了这小子来,说是要替我们编新戏。”后台管事童一飞,向这马派须生解释着。
“编我们的戏?他配?!”拥有新奇绰号的许老二,努力拉动他的“链子”。
“那小子,端着一脸大学生的架子,又自以为是潘安宋玉,我就瞧不上眼!”那张三块瓦的脸,眼珠骨碌碌地瞅着易红霞。
“刘老板的话,着!”这位年轻的须生戈玉麟,面貌相当漂亮。他从那张三块瓦的脸上,把视线飘送上了易红霞的脸,嘴里吐出一种带有酸性的声气。——读者须知:在我们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每一种“同行”所免不了的,便是嫉妒两个字。这一位年轻的须生,和那个被提起的编剧家张四维,两人在年轻漂亮的一点上,好像带有一点“同行”的质素,因之,他们在某种情形之下,不免时常露着敌对的意味。——这时,他向他这稚气未退的女性的同事,警告似的说道:“真的!易老板,您得留神呀!依我看,那个印度小白脸儿,对您,怕没有好心眼儿哪!”
说时,他的一双带着一些高吊的眼梢,又斜睨到那张三块瓦上,使了一个眼色。
“他会吃掉我吗?”那位天真的姑娘,平时,她对这年轻漂亮的须生,似乎也有着某种程度的好感,但这时,她却使劲一扭头,她的羽扇形的长发,在白嫩的颈子后面微微飘成一个半圆的旋律。
“嘿!吃虽不会吃掉你,也许他要尝尝……”以快嘴著称于后台的许老二,又拉动他的抽水的链条。但他并没有说完他的话。
这时有一缕内心凄楚的暗影,霎时攒上了我们这位坤角儿的弯弯的纤眉,可是,后台的群众,却完全没有一人觉察——并且,他们将永远不会觉察这情形。
“别多嘴!让金老板听到这话,准保他在半斤面条子里,会加上五斤醋,那才没有味儿咧!”一个不知谁何的家伙,站在后台的高处,偷放了一支轻薄的冷箭,立刻旋转身子,带笑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