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观剧者,倘要彻底了解一个演剧者的内心表演,最好的方法,便是先来研究一下这演剧者的个性。这里,让我们先来谈谈这位易红霞姑娘的“私底下”的为人吧。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天真”,“无邪”,“温柔”,“忍耐”,如果以上这些好听的字眼,可以充作一种赠给女性的礼物,那么,我们这位姑娘,她对这些礼物,准可以“照单全收”而无愧。如果“温柔”、“忍耐”这种字眼,在人类间有一种比赛,那么,我们这位姑娘,无疑地,她准可以取得一个世界性的锦标。她在这个世界上,虽已经过了二十五年的一段悠长的历程,她却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气?什么叫做发怒?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也是个人类呀!既然是人类,应当有时会挑逗起情感上的反应的。可是逢到这种时候,她却自有她的特殊的方法,宣泄她的抑郁不平的情绪。譬如:遇到较小的不快,她只在背人之际,轻轻付之一叹;而遇到了较大的遗憾,她至多也不过以嘤嘤啜泣了事;她的啜泣,永远只是那样幽幽的;并且,她永远不让任何一人,见到她的泪容。而大多数的时候,她却以一种小孩似的天真跳踉的姿态,掩饰住了她的内心的隐痛;再不然,她就借着某一种戏剧中人的身份,痛快发泄一下她的悲哀的情绪。
说出来是相当有趣的!原来我们这位姑娘,她似乎就把演戏当作了整个的人生;而同时,她似乎也把人生当作了整个的演戏咧!
有人怀疑这位姑娘,她怎样会有如是的忍耐?答案非常简单:由于天性的柔和是一半;而由于她的特殊环境的养成,却也居其一半。
“忍耐”,似乎原是人类的一种美德,可是,太忍耐,反而成了一种祸患。就为这位姑娘生性太柔和的缘故,却使她的那些同事们,找到了一味开胃健脾的妙药。他们——甚至也有她们——常在她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行为上,找出许多资料,而加以调笑,玩弄,甚至是欺侮。这大伙儿的混乱的一群,简直地,都把她当作了一枚甘芳可口而不须吐核的鲜果。
她——这位易红霞姑娘——在这一座狭小的戏台上,喜,怒,哀,乐,机械似的演出,已具有三年以上的平凡的历史。而在最近的两年之中,四周,包围着她的粉红烟幕,似乎特别的多。由于这,却使这后台大伙儿的群众,越发找到了“磨刀片”的好机会。
在后台的群众,凡属提到易红霞的事,那位金老板,似乎已成为一个必要的连带名词。不错,在前面的一节杂乱的对白中,他们与她们,已屡次提到过金老板的大名,那么,这位所谓金老板,又是何等样的一个角色呢?
由于大众的重视,可见我们这位金老板,必是一位红角无疑。读者须知:世间一切等等舞台上的所谓红角,必然有着红角们的应有的架子。“开锣戏不必到场”,这已成为一切舞台上的一切红角所必须有的“排场”之一种,所以,在这开锣未久的时节,我们这位大名角,他是必然的还没有到场,那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
可是这也不要紧!笔者可以把他的“身份证”,预先签发出来,让你们提早看看他的照片与略历。
武生金培鑫,最初的悬牌,写作金佩勋。大约他曾算过命,缺金缺得厉害,因此,后来便改为现在的艺名。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一张银盆似的脸,一副带豁的眼梢,似乎颇有一点英雄气概。他有一个高得不讨厌的个子,阔肩膀,加上一个带挺的胸膛,总之,他具有一副武生必需的好长相。可惜的是,他的两道眉毛,太浓而且太粗,太像两支板刷;眉浓眼大,于一个武生原是非常相宜的,可是上台相宜,下了台,未免显得刺眼。有人曾在背后议论,说他的两道浓眉,拿下来细细分开,分配成十二份,赠给六位摩登女子分着用,那还绰绰乎有余。你们想:一个人的脸上,长了六个人的眉毛,那是好看不好看?
据我们中国的相书上说:“眉浓,主有杀气!”所以我们这位金老板的眉毛,与后面的戏剧性的发展,似乎不无一些小小的关系的。
再说,金老板在台上,却具有十足“火爆”的表演。每逢星期日与星期六,是他格外卖力的日子。举例地说:譬如他演“九江口”,他能把手中的那支大桨,舞成电扇叶子那样的急骤。再譬如:他在“长坂坡”剧中扮演赵云,他能把那支长枪,在红色的衫裤之下,兜上几十个圈子——他明知戏台上的“赵四将军”,跨下不骑真马,因之对于是否会戳穿马肚的这回事,他是绝对不愿加以考虑的。
金老板的为人,不但他在台上的演出,是这样的火爆,甚至他在台下,也有着相同的火爆的性情。似乎由于“内外五行”相关联的关系吧?这浓眉毛的家伙,天生一种非常固执而凶狠的脾气;在口头上,他是如何凶狠地说着,在事实上,他便要如何凶狠地做着,譬如:他向一个人说:“小子!今天我和你还是朋友,到明天三点钟,我非揍你不可!”说完这话,他能和这将被“揍”的人,照样有说有笑,“欢若生平”,而一到明天约定的时间,他却真的把他的“黑虎偷心”,毫不容情地演习到了那个预先被指定的靶子上。
据说:有一次,他为了拿着一柄尖刀去戳一个人,结果,却“跌”进了笼子里去,“敲”了六个月的“洋铜鼓”。
(注:下层社会中人,称入狱为“跌馋牢”;而以吃囚粮为“敲洋铜鼓”;因监中饭食,例以洋铁器皿盛之也。)
金老板不但具有上述的“真实的武艺”,同时,他的身后却还具有一个有力的依靠,他和本埠那位著名以拳头起家的闻人赵海山,还拖着一线高跟皮鞋带上的关系——读者当然明鉴:在眼前这一个世界和眼前这一种年头上,一只高跟皮鞋带上所发生的力,较之一架具有千匹马力的机器的皮带上所发生的力,那必然的是前者超胜于后者的!由于以上两种原因,后台大伙儿的一群,对于我们这位金老板,大都怀着一种“特殊尊敬”的心理;必要的时候,就是那位领导一切的翼宿星君,难免也要买他三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