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要重与易红霞姑娘相见,奢伟先生抑住了自己的情感,收煞住“思想之箭”,不让胡乱奔驰,使脑海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而让病体早些恢复健康。
太阳照常地出没着。过了一天又是一天。医师与看护照常地工作着。他们,每天替奢伟诊治病况,换纱布……孟兴与余雷也是这样照常地工作着。他们,每天都来探视他们的首领,逗留若干时候,走了。
壁间的日历,落叶似的飘落了十五页;奢伟的病体,又差不多完全恢复了。“再过一星期,”医师曾经说过:“你可以出院了。”
这天,天色相当晴朗。他在病房里移动脚步。他的脚步是那样的什乱无序,摇摆不定,恰像刚学步的婴孩那么地艰难于走动,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摸索。
饭后,他悠闲地仰躺在靠窗的软椅里,等待医师的到来。温煦的阳光,一些也不受玻璃窗的阻碍,扑泻进病房,洒射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周身相当温暖,他的心房也感到了异常的温暖。
医师进了病房,含笑地走近他身边,殷勤地问:
“奢先生,今天觉得怎样?”
“谢谢你,太好了。”
说后,医师把手按上他右手的脉搏,之后,又按上他左手的脉搏。点点头,说:
“唔,真的与常人无异了。——奢先生,你此次的能起死回生,全靠一位姓易的姑娘呢!此人你认识不认识?”他看到奢伟点头示意,又继续说道:“当你进院的时候,是多么的危险?因为流血过多,若然不在十二小时之内给你输血,奢先生,你将完全不活!——在平常,那是极容易的,只消找到一个与你血液相同的人,给你一输血,马上就可以渡过难关。但是……”
医师突然停住,向病房内看了一周,见没有人,稍微抑低些声音,说:
“但是,凑巧这时候输血会员们都罢了工——原因是他们所出卖的血,价钱实在太低贱了!数度向医院当局交涉,可是总不肯提高价钿,明欺他们都是无能为力的贫穷人。他们忍无可忍,就在此时罢工不干——找不到一个输血的会员。正在束手无策之时,奢先生,似乎是合了‘吉人自有天相’这一句话吧?来了这么一位身材纤细的姑娘。她向我们医院里的医师询问,说:‘有没有一个姓奢的?他手指上套着一个嵌一尾鲤鱼戒指的?如果他需要输血,我愿意。’奢先生,她问得相当仔细,然而还不见定心,直到看到了你,看到了你的手指上的戒指之后,才含着笑,勒起她的衣袖。——奢先生,由于这一着,你,不错,你是得救了,而她……”
说到“你”字,语气特别着重,而说到“她”却又突然停住了,样子不胜惋惜。
“她怎么?”
奢伟的心头,陡的浮上了一丝恐惧;同时,他也记起了半月前,余雷嚅嚅嗫嗫所说的话,“她,她……,据我所知,她没有危险吧?”这是一句不负责任,含糊的话。当时,因为自己过于疲乏,无意深加研究,以致被他敷衍过去。而现在……他异常惊骇地,岔断了医师的说话,颤抖着声音问。
医师也相当会“鉴貌辨色”,自知已失言,即立刻“转风使舵”,打岔到另一个话题上去:
“奢先生,她还需要静养静养,不宜多思索。——哦,等会见。”
说着,他站起身来,匆匆地准备向门外走去。当他将出病房的门口时,奢伟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说:
“医师,请问你,我可以上草地去晒晒太阳么?”
他伸出不大有力的手,指着窗外的绿茵草地。
医师没有作复,不过频频地点着头,走了。
奢伟之提出“晒晒太阳”的请求,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真的要去晒太阳,而是想借此机会,探索易红霞姑娘的踪迹。他断定,易姑娘一定也病倒在此地,否则,何以这位医师会知道得如此详尽呢?医师最后的“而她……”的慨叹语,则是一个谜。是指“她”还是病得很凶险呢,还是已经为了自己,已经病死了?
他必须要去发掘这个谜底。
他慢慢地站起身子,颤抖着无力的腿,摸索着,慢慢地出了病房。他靠在走廊的白粉墙上,放开视线向前看去。只见仅有二三棵小树的园地中,遍地都丛生着葱绿可爱的短草,使他的视觉为之一新。
但是只不过一新双目而已,立即他掉回头来,向平坦的走廊走去。他,每一个病房的房门口,都要呆立一下,凝神注视一下门口的搪瓷牌子,看有没有注明着“易”字的。
但是不幸!真所谓“劳而无功”,他看过了约摸十来块牌子,却不曾找到那个“易”字。当他失望之余,嗒然地正拟回身之际,突然,随着温煦的春风,飘来了一阵低弱的,断续的呼声:
“呜……呜……奢……”
飘进奢伟的耳膜,是那样地亲切熟稔。更甚于此者,这哀切的呼声中,含糊地分明有着了“奢”字。由此,使他猛然省悟,这呼声正是属于易红霞姑娘的。
他,似乎被无形的铁拳,重重地击上了鼻梁,感觉到一阵难忍的酸疼,继之,满眼眶已被泪水所浸沉,而遮断了他的视线。
他赶快拭去这可羞的泪珠。似乎“腾云驾雾”地,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恍恍惚惚地迈开脚步,扑进了传出这呼声的病房中去。
他看清了一切:病床边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医师,在他的旁边的站立着一个看护。他们都瞪着惊讶的眼,被这位直冲进来的“不速之客”所怔住了。
他又看清了……床中央,一颗纤细的瘦怯的身子,被包裹在白色的薄被单里。露在被外和搁在枕子上的,是一个散发蓬乱的头颅,它的上面是可怖地呈露着焦黄之色,而瘦削到竟连什么都凹陷了下去。凸出的,是两颗失神的眼珠,两方高耸的颧骨,和两排雪白的牙齿。然而,总不能因之而改变了它的原来的状貌,它,正是那位温柔、忍耐、天真无邪而又勇敢得可爱的易红霞姑娘的头颅。
他,失去了常态地,扑倒在床上,拼命地摇晃着她的瘦怯的身子,急切而真诚地叫道:
“玲儿,玲儿!瞧!奢伟在这里!”
易红霞姑娘并不转动她的头颅,事实上,她已失去了此种力量!过去的“工”“趟马”的功夫,早早在她的身上消逝。她,仅仅转动她的无神的失了光芒的眼珠,向奢伟一瞥,随即又困乏地紧闭上,欲点头而没有点,只是幽幽地,断断续续地说:
“你……奢先……我高……高兴……极了!你还……还活……着……。侥幸我……没……有……白送……掉……性……命……”
奢伟痛心地叫着:
“玲儿!你救了我,你输血救了我。但是,玲儿,我却仍旧不曾救了你,你呀!玲儿!”
易姑娘凄惨地一笑,又:
“奢先……不曾救……救我……我的身,我……我的……心,奢先……救了……我……我的心……谢……谢……你!……我……我要……,离开……这……世……痛苦……世界!希望……活……活在……你奢先……的心……心里。”
说后,又紧闭住她的渐渐灰白的嘴唇。
此际,恰像小菜橱倒在奢的心头突然搅翻了地,各种各样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悲酸、失望、愤恨……他哑声地呜咽着:
“玲……玲儿!”
但是,易红霞姑娘似乎已不再听得奢伟的喊声了。她闭紧了眼,脸部一阵紧一阵的抽搐,呼吸一阵紧一阵的短促,泪珠,涌出了眼眶,滚着,滚着,滚向太阳穴去。
病房中似死样的沉寂。
但是突然,从易红霞姑娘的口中,迸出了一声喊:
“天哪!”
接着,她,天哪!她毕竟像罗绛云小姐一样,只能活在奢伟先生的心里了!
他迷惘地站起身子,摇晃出病房,迷惘地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完了!她也完了!”
他已完全迷塞了他的理智,他已完全忘了他将往哪里去,他只是茫茫然的摇晃着腿脚,向前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间,已走出了医院的大铁门。
他还是不知不觉地,一直向前走着,还是迷惘地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完了!她也完了!”
恰是三月中旬的天气,下午五时,阳光还是那么可爱,那么有力,抚拂在人身上,感到暖洋洋地舒适。
大西路一带的两旁人行道,隔着相当距离种植的树上,每根枝杈上都呈现着绿色的新生的嫩叶。路中,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已卸去了笨重的冬衣,而换上了鲜艳的,轻便的春装。……
这些都不曾触进奢伟的眼睑,他,只是痴痴地,喃喃自语地走着。而浮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二个倩影,二个相貌类似的倩影。
不错!罗绛云完了,易红霞也完了。绛云曾经给予他几许勇气,叫他静静地去发掘不合理的情事的根源,而把它齐根铲除!红霞搅起了他心头的沉淀,重又鼓起了他的勇气。但是,她们都完了!他的眼前的明灯完全破灭了,他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了!
但是,一个响亮的唦声,在他的耳边盘旋:
“不,不,决不这样!”
那多么肯定的回答,使他猛然吃了一惊。他抬起头,远瞩着无涯的天际,默默地祷告:
“上帝!真的决不这样么?”
立即,他得到了回答,依然是那样坚定的语气:
“真的,决不这样!”
他放下视线,瞥见对街一所百货公司,正是春季大减价的时期,广告的旗帜,触目地在旗杆上飞舞。门首,一架扩大机正发出唦唦的声音,又在继续着问:
“无论如何不这样?”
奢伟不禁暗自失笑了。他错疑电台里的播音者为“上帝”,不是有趣的事么?
此时虽是将近黄昏之际,然而一抹夕阳,把半方碧蓝的天空,渲染成可爱的淡红,使他心神一畅,而头脑也随之清醒得多。他记起了下午自己的举动,讪笑自己的真真变成个“大傻瓜”了。
他暂时放下一切的思绪,打算他目前的“归宿”。
“依然上医院去,还是回自己的寓所呢?”
他这样地问着自己。
“回寓所去吧!”他回答自己:“应该快走了,已经是近晚的时候了哩!”
突然,他又悲哀起来,彷徨,踌躇在路途上了。
“黄昏,啊!黄昏,”他喃喃地自语着。“我个人的人生旅途,不正走到了‘黄昏’,而将接近‘黑夜’了么?那么……”
于是,他的哲学又变成了“黑暗论”了。
“无论如何不这样!”
虽然他已离开这百货公司数码之远,但是,无线电里的播音,还是那样肯定地有力地响着,深深地打入了他的心坎,在他的心坎上,震起了回响:
“无论如何不这样!”
最后,他打定了主意。于是,愉快地跳上了黄包车,叫他向自己的寓所拖去。
车上,一阵阵的晚风,拂上他的面庞。他清醒着,默然着,但是,他又放射了他的漫无止境的“思想之箭”。
奢伟有了肯定的打算:“无论如何不这样。”这是他的现在的,也是今后的“人生观”。他以为:他今后的处世方针,还是,而且要更进一步,继续过去的“作风”。为着他要实现罗绛云小姐的理想——静静地发掘它的根源吧!忍耐着!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把它齐根铲除!——和为她们——罗绛云与易红霞——与她们或他们同样的弱者报仇,即是铲除掉一切人世间的弱肉强食的不合理的事和强暴凶恶的蟊贼!
他并不曾走到所谓“黄昏”,事实上,他现在正是重见光明的时候。他有了深切的信心,心中放出了光明的火花,照耀着自己,驱自己向有为的前途走去!
他,抱着绝大的雄心,让黄包车送他到自己的寓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