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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无风起絮历乱舞春烟 止水流花徘徊疑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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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意琴要向外走,雪蓉只得随她出了房门,一同下楼。这次意琴并没开汽车,只徒步同行。雪蓉知道她和吕性扬约会的花园,就在不远,须臾就要开始实行那怪羞人的条约了,不由心中乱跳,脚下发软,脸上也红白不定。意琴在旁边看着,已明白她的心境,暗自好笑:我起初对你开诚布公,你偏推三阻四,必得我把撮合婚姻的原提案撤回,只求你替我帮忙,作为和吕性扬不生关系,像这样给你撇清,你才肯答应。好像满没把吕性扬看在眼里,只为却不过我的情面,才勉强允诺,倒也装得不错。可是你得装匀着点儿啊,怎立刻就在我面前露出你的心事来了?你这样神情,直是初次赴情人约会的样儿,不啻告诉我已经对吕性扬动了心了,看来我的计划必能成功。吕性扬那面虽不可知,雪蓉这面已是心有意肯,只要我给摆出道儿,她自会赶上前去,拦也拦不住了。

想着已到花园门口,便挽着雪蓉,一同走入。在石子路上走了不远,便见吕性扬由路旁龙爪槐下一只椅上,跳起迎了上来,叫道:“你才来啊!哦?韩小姐也……”意琴见他因雪蓉和自己同来,觉得诧异,就笑道:“我是特邀韩小姐一同出来玩的,你来了一会了吧?”说着偷眼观察雪蓉,见她粉面绯红,神情忸怩,心中更有了把握。雪蓉看见吕性扬,也想要大大方方向他招呼,幸而意琴对吕性扬说了两句闲话,又指着一株高树顶上说道:“咦?原来这上面还有只鸟巢。我来这花园总有几百次,今天才头回看见。这是什么鸟的巢,这么大个儿,别是仙鹤吧?”吕性扬笑道:“你真是都市里的小姐,不懂大自然界的事。仙鹤会跑到人群里筑巢,你可见过树上落着鹤?”意琴笑道:“我只在张督办宅里,看见养着两只驯鹤,却没见过在树上落着。”吕性扬道:“着啊,仙鹤是永不到人烟稠密处来的。人们都说北京太庙里有一群灰鹤,其实那不是鹤而是鹳。鹤向来只住在山巅海涯,人迹不到的地方。你没见过对联上有‘海屋添筹’的话么?海屋就是海边的山洞,你明白了?”意琴笑道:“谢谢你给我讲了半天。韩小姐你要知道,吕先生学问高着呢,跟他常在一处,能长好些见识。”雪蓉这时已把羞意稍减,笑着点点头。吕性扬笑道:“你别听她的话,这是挖苦我。”意琴道:“我又挖苦你了,你说这个巢,倒是什么鸟儿的?”吕性扬道:“亏你还学画画儿,前者你拿一本新买的画谱给我看,上面不是有一幅题着《古木寒鸦》,那画里的老树顶上,有几个鸟巢不跟这树上的一样?”意琴“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是老鸦儿。”说着又道:“哦,我又想起来了,韩小姐很爱画画儿,我劝她加入我们的画社,可是她因为没有学过,又不愿跟那陌生的教画老师现学开蒙,所以还在犹疑。现在你一提,我才想起来,请你教给韩小姐画画吧!你们既是熟人,她单独跟你学,也可以不致在人群里感觉受屈。跟你学一个时候,有了根底,再正式加入我们的画会,这样你看好么?”意琴末一句话,是对着雪蓉说的。好像她对吕性扬向来发言为宪,不愁他不服从,所以只征求雪蓉意见。雪蓉却明白意琴这是借题给自己和吕性扬撮合,不由微一红脸,但心里却是愿意的,就含笑说道:“这不太麻烦吕先生么?”意琴道:“麻烦什么,又不是整天上班,每星期有三五小时就成,我主张就这样办了。”

吕性扬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初觉愕异,及见雪蓉并不谦让,意琴又径直派定了,料着她们必已早有商量,才由意琴向自己提出,看来是无法推辞了。他对这事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但也非怎样乐于从事,只觉既是意琴如此分派,自己就每星期尽几点钟义务也罢。不过这位女招待小姐,忽然越出市井范围,有志探讨艺术,这是和她的环境很矛盾的,不知出于怎样的动机?大约未必是她自己的意思,多半是意琴仍要实践拯拔她的旧约言,一阵心血来潮,发了热气,想要叫她学一种专门技能,以备日后抛弃当炉事业,攻操鬻画生涯,把职业提高上去。但是你也不想这学画需要具有天才,并且出于天性爱好,并不是尽人能学的事。何况还要从学画上寻觅日后出路,这是多么希望渺茫。想着就道:“韩小姐学哪种画呢?我的能力原本有限,又向来只在漫画用工,对于正式的画,简直没有什么研究。”意琴笑道:“没人跟你学漫画,韩小姐要学的是中国画。我也知道你在这上面有限,不过开蒙总还可以。”吕性扬道:“我也只能像写字先教描红一样,再深就不敢应了。不过韩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呢?”雪蓉听了,心中忽然一跳,才想到自己不但没有地方,而且也没有时候。现在还是张家的人,自然不能把吕性扬请进张宅去教画。若上别的地方,自己母家也不合宜,此外更没有了,再说自己也不好常常往外跑啊。想着方在犹疑,意琴已代答道:“我想一星期有三天够了,或是一三五,或是二四六,钟点你们两位斟酌,地方自然该在韩小姐府上。”雪蓉冲口说道:“我家里那破烂房子,怎能请吕先生去呢?”意琴笑道:“你何必客气,我看你府上蛮好。”说着不由雪蓉分辩,就又代为主张,每星期二四六下午四点钟,吕性扬到雪蓉家去。吕性扬唯唯答应,问了雪蓉的住址,记在小日记本上。雪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在心中打转,觉得眼前已摆下一个难题,就是每星期三次出门,定要惹柳塘和家人猜疑,并且也不好托词。当时也顾不得仔细思索,她既把吕性扬选作终身伴侣,看作幸福的泉源,放在心坎温存,自然还要眼皮供养,就把全神注意看他,要观察意中人怎样举止神情,何等风流英俊。

论理说男女之间,本该先观察明白对方的一切,才会倾心求偶,雪蓉竟是反了过来。以前对吕性扬并没有深切认识,只由意琴几句言语,引动她的芳心,竟而突然钟情,不但认他作意中人,简直当作未婚夫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矛盾,比旧式盲目婚姻,还加倍不合情理。旧式婚姻,是双方都知道木已成舟,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勉强寻求对方的美点,以求发生爱情。因为若不如此,只有徒惹痛苦,才不得不尽力成全,做到好处。雪蓉却是一厢情愿,自己对吕性扬动了心,认为可供终身,他就硬被派作心目中的未婚夫了。然而这心目中未婚夫的种种切切,尚还茫然无知,需要现来观察,这还要多么矛盾。但雪蓉并不自觉,只顾偷眼瞧着。因为她对吕性扬情根已茁,这时吕性扬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成为浇灌情苗的甘露,培养情苗的沃土,使其很快的发荣滋长起来。换句话说,就是雪蓉看吕性扬的容貌,越看越美秀,气度越看越雍容,举止越看越风流,言语越听越甜甘。俗语说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但丈母终还隔着一层,怎能及得女子本身看女婿,来得亲切有味呢?

雪蓉简直有些爱得迷了,想到眼前这个可爱的人,不日就将成为自己永久的伴侣,不由一阵阵心里发热。但是空望着他和意琴说说笑笑,自己反而不能亲近,又觉一阵阵心头发痒。虽然她知意琴已是有主之身,绝对无意于性扬,而且现在正要和他疏远,但仍止不住发生嫉妒,以为意琴既已把他交代给我,明知我们俩将要成为夫妇,你怎还跟他这样亲热,一点不避嫌疑呢?幸而雪蓉还能转念,悟到意琴万无异心,这不过是她们摩登人物的交际,向来如此。今日意琴自不便突然改变态度惹他疑心,想着才心平气和。不过吕性扬和意琴东拉西扯的随意谈说,并没作什么高深的议论,雪蓉已有许多听不大懂,想插嘴也插不进去了。又怕自己的浅陋无知,被吕性扬看出,只可注意他们的脸儿。他们笑时也陪着笑笑,装作感觉兴趣。这就和聋子听人说话似的,完全以目代耳,陪哭随笑,而实际莫明其妙。吕性扬和意琴因为她不大加入谈话,恐怕冷淡了她,常常说到一个节目,就问韩小姐,你说是不是,或者说韩小姐,你也这样想吧。雪蓉也只含笑点头,或者简单答句,可不是么,但她面上虽一直在笑,心里却十分闷气。幸而在花园转了一会儿,天色渐晚,红日西沉,意琴就说:“天快黑了,咱们出去吧。”三人便走出园门,立在便道,都觉着应该告别各自回家了。

吕性扬忽然向雪蓉问道:“韩小姐,你回家么?”雪蓉听了,心中猛然一跳,才想到天已太晚,自己只顾在外流连,竟忘记回家。还有柳塘托传的话,没对璞玉去说呢!她只顾心惊,才没寻味吕性扬那句话的微意,否则难免伤心生气。吕性扬问那句话,是因为将要分散了,希望她自行坐车归去,自己好单独伴送意琴一程,因为他的心情专注意琴,今日有雪蓉在旁,感觉这一聚很不畅快。虽然他对意琴并没有背人的话,然而一样的话,在情人就必得独对密谈,方能可意。若有旁人,便觉受到阻碍,说了等于没说,总要设法补偿,这就是情人的小气处。所以讲到情字界说,是独居则郁伊,双栖则美满,攒三则争端起。天然只许两人,不能多容一个的。雪蓉在这场合中,自居主位,却不料在吕性扬眼中,却把她当作第三人,想要早些开发她走。但当时吕性扬才问出这话,意琴已接口道:“韩小姐忙什么,今天我做东,咱们吃那新开的天鹅饭店去。”雪蓉心里实在惦着回家,就辞谢道:“不成,我还有事,得回去了。”意琴道:“你有什么事,别客气,快跟我走。”雪蓉道:“我实在不能叨扰,咱们改天吧。”意琴仍恳切相邀。雪蓉并非不愿同去,再和吕性扬多作几时厮守,无奈怕回家太晚,不好托词,只得坚辞道:“今儿真不成,谢谢。你二位去好了。”雪蓉说着猛觉心中一阵泛酸,想到自己不去,就剩他二人同去了。自己走开,而让吕性扬和意琴同去密室谈心,这怎么忍得住?固然意琴曾表示她不爱吕性扬,可是人心隔肚皮,哪保得住不变卦呢?万一两人有一个喝醉了酒,将要怎样?而且别看意琴对我推得那样干净,但谁能准说他俩以前没有好过?以前的事我不管了,现在吕性扬既归了我,我可不能再看着他们……雪蓉这样一想,心里被妒念充满,再也顾虑不到家中,只瞪着眼儿暗自估摸。恰巧意琴又让了一句,她立刻改口道:“你这不是……咳!真缠不了你。好,就跟你去吧,可是我得做东。”意琴笑道:“哪有这些废话,到那里再说。”说着拉了她便走。吕性扬见雪蓉又肯去了,不觉有些失望,这又是雪蓉所想不到的。

当时三人,同在便道上走着,转了两个弯儿,便到了天鹅饭店。上楼寻个雅座,各自点了几样菜,又叫了啤酒、汽水。雪蓉因是门里出身,对吃西餐很不外行,但她向来没喝过啤酒,此际因见他二人都喝,恐怕自己露怯,只得陪饮。那啤酒虽没辛辣味道,但那些微的一点苦味,也使向不喝酒的难于下咽。雪蓉喝着暗自攒眉,大有苏东坡饮桃花醋的情味。然而当日使她攒眉的事,并不止于喝酒一端。吃过了汤,接着上第二道菜。捧盘而入的女招待,竟望着雪蓉叫声“蓉姐”。雪蓉抬头一看,不由大窘,她并不知这饭店兼用男女侍役,进门时并未看见有女子出入。这时竟发现了女招待,而且这女招待竟是故友小雏鸡,进门便对她招呼。雪蓉大惊之下,跟着又大窘起来。论理雪蓉和小雏鸡感情不错,睽违已久,此际意外相逢,应该欣慰。但雪蓉这时心境全变,已自视为高贵的小姐,有如得地贵人,最怕遇到微时旧伴。虽然座上的意琴和吕性扬,都知道她的出身,但她因为已把希望寄托到吕性扬身上,正要得到他的爱情,恨不得吕性扬将她看得和意琴一样身份,把微贱的出身,完全忘却才好。如今竟凭空出来个可厌的身份证明人,对她班荆道故,直是当面点醒吕性扬,使其记起她也是和眼前捧盘上菜的是一流人物,怎会不惊不窘。而且还有害怕的,就是小雏鸡知道她已嫁给张柳塘,不但曾亲见她嫁时光景,还曾在嫁后为着璞玉的事,去到张宅访她。雪蓉本以女儿身出现在梁、吕二人面前,对于嫁人做妾的事,完全隐瞒。这时和小雏鸡见着,难免不叙谈旧事,万一走口说将出来,被吕性扬知道她已是富家姬妾,就要万事皆空了。

雪蓉一念及此,不由面红心跳,但不好不答理她,勉强定住心神,嗫嚅说道:“呦!你啊,你在这里?”小雏鸡也笑道:“我在这里才一个多月。离开月宫,先在寿阳春山西馆混了些日,就被邀到这里。”雪蓉听她提起月宫,面上似被火灼了一下,想要拦她不再说下去,急忙说道:“你可好啊,很忙吧?”雪蓉这末句话,直是暗示她快去忙自己的活儿,莫再絮聒。哪知小雏鸡并不能领略她的微意,反而认为是友谊的慰问,十分承情的道:“咳!好并不好,忙可够忙。你还不知道这里面的事么?你近来怎样?我看你养得雪白粉嫩,简直有点发福。本来么,现在是阔……”雪蓉在她说“你不知道”那句话,语意中仍把自己引为同类,已被刺疼了一下。及至听她谈到自己身上,眼看要给泄底,心中窘急。正不知如何设词拦阻,不料小雏鸡的颂语,已冲口而出。但到雪蓉耳中,直无异于下定罪的判词,知道她所说“阔”字底下,必是“太太”。这两字一出口,就算把自己终身断送了。当时急中生智,很快的一拍桌子,大声笑道:“阔?我阔啊!你真骂苦了我。”说着又向小雏鸡使个眼色。小雏鸡被她拍桌一惊,居然把“太太”两字给震回去了。方在一怔,就见雪蓉递过眼色,便知自己方才的话,说得犯忌,所以她给打岔拦回,就咽住不向下说。但寻思雪蓉所以如此,必是顾虑同座的人,她这才向吕、梁二人端详。这二人虽然曾在月宫吃过饭,但只因雪蓉、璞玉招待,她未曾上前,故而不能认识。只是小雏鸡眼光也很锐利,见这二人一是西装革履的青年;一是极度摩登的少女,坐在一处,气派很相调和。但雪蓉和他们便似有些不类,雪蓉虽然衣饰华丽,姿容美秀,但却是个姨太太的样儿。即使姨太太的本色,并不过分显露,但也近于温柔稳重的旧式闺中少妇一派,这种光景,常可以在各地方看见。例如一位正在学校读书的小姐,和她的一位青年美貌的庶母,同在一处。也许那庶母的年纪比小姐还年轻些,然而叫人看着,既不像是姐妹,也不像是同学,更不像是同一阶层的人。

小雏鸡看着意琴,觉得雪蓉不曾有这样朋友,只疑是她夫家的晚辈。对吕性扬却不大猜得出来,以为必不是雪蓉家中人,倒像是意琴的朋友。当时略一瞧看,方要改口向雪蓉搭讪,哪知雪蓉已不容她说了,先迎着开发她道:“你请忙吧,不要照顾了。”小雏鸡看着雪蓉的脸色,才醒悟她是不愿自己在房中麻烦。心想:原来雪蓉现在阔了,不愿意答理老朋友,我的招呼,丢了她的脸了,就很不快的退下去,再也不进来。

雪蓉见她走开,心里如释重负,但还有些不安。好在吕、梁二人并未向她说什么,好像并未瞧见小雏鸡一样。大家吃着,谈些闲话,雪蓉仍是很少插得进嘴。不过她既被小雏鸡扫了兴,不由便常常想起家中,心神不能安静,惦记着时候太晚。好容易等饭吃完,意琴会账,雪蓉还让了一阵,到底意琴付了,就一同出门。小雏鸡仍未见面,雪蓉也没理会。三人出到门外,雪蓉再也顾不得他们二人的行止,自己先说要回家了,又对意琴谢了一声,就叫住了一辆洋车,坐了上去。意琴叫道:“你不再陪我们玩一会儿了?那么改天见吧,可别忘了后天是星期二,我陪吕先生到你府上去。”雪蓉应了一声,已被车夫拉着走出老远。她回头看看,已不能瞧见他们,才寻味意琴的话,她说我不陪他们再玩一会儿,想必他们还不分手,仍得同玩些时,这未免有些令人胃中起化学作用,发生醋酸。再想到后二日的约会,虽然正所希望,却又不免发愁。一则约吕性扬到家中去,必须先对母亲说明,这种话实在不好出口。而且自己家中一切简陋,吕性扬去了,是否会看轻了我,而影响爱情的发生呢?二则自己今日出门迟归,回去已不好交代,以后每星期还有三天约会。今天扰了意琴,星期三我必得还东,到星期四吕性扬也没个不请客。如此轮流,便等于每次都要聚餐,耽误时间很大,在张家简直是办不到的事。何况我素日轻易不出大门,如今忽然常向外跑,不但旁人看着不像,我自己也没法说啊。雪蓉苦心展转,不特对以后的事未得计较,就连现时回家如何说谎遮饰,也没想出词儿。偏那车夫过于年轻力壮,好像要练习长跑,预备赴世界运动会夺马拉松锦标似的,没费十分钟,已到了地方。

雪蓉心慌意乱,看着车将到了张宅门口,忽然想起不能一直回去,还有要紧的事没办,忙叫向后退回。到街南院门口放下,给了车钱,下车进门,直入璞玉房中。见璞玉正在床上躺着,眼望屋顶,似有所思,闻得脚步声,突然坐起。看见雪蓉,就失声叫道:“呦!你上哪儿去了?怎么出门也不告诉个话儿,把你们张二爷给急坏了。你倒是上了哪儿?”雪蓉一听,立刻明白自己的临时失踪,早已被家中发现,并且已闹得天翻地覆了。不由心跳面赤,但仍竭力矜持着道:“怎么了?你说什么,我出去一会儿,就值得……”璞玉接道:“怎么只一会儿?从四点多钟,你们那就来了老妈,说二爷要取件衣料送人,请你回去开箱子。我说你没来。老妈说姨太太出门时,分明说是上街南院,没来可上哪里了呢,我听着也纳闷。老妈回去,不大工夫又来了。说二爷叫问一声,姨太太是根本没来,还是来过又走了,我告诉是根本没来。老妈走后,过了一会儿,我不放心,又叫这边的王妈,过去瞧看,她回来说你还没回去。二爷急得别提,正派人上各处去找呢。我听着也着急,只因不好贸然上那院去,只可叫王妈来回探听。从太阳老高,直到这时,王妈总跑了十个来回了。她说各处遍找,不见踪迹,二爷急得坐立不安,一家中像反了一样。现在你可回来了,倒是上了哪儿?可回过家没有?若还没回去,就赶快……要不然先叫王妈去告诉一声,叫他们放心。哦,王妈上那边去还没回来呢。”说着就推雪蓉道:“你快回去,叫你们二爷放心吧。咱们这话归明儿说,要不你回头再来也成。”

雪蓉心慌意乱,因听璞玉所言,既感柳塘对自己的关切,又担心回家对他不好遮说。正在迷茫失措,恰巧那女仆王妈由外面进来,一见雪蓉,她大叫:“姨太太可回来了!您上哪儿去,二爷都急坏了。”雪蓉被她一吵,更是头昏心乱,又被璞玉推着,叫王妈快送姨太太回去。雪蓉只可茫然地走出,王妈挽着一直出门。璞玉送到门外,还叫着:“今天你若没工夫,明天可一定来。”雪蓉含糊应着,随王妈向前走。由街南院到本宅,又只有数丈之遥,举步便到。雪蓉一上台阶,心里忽然想起柳塘叫自己告诉璞玉的话,还未给传过去,但这已不是切要问题,眼前最要的是如何说谎。既然柳塘知道我未到街南院,我就得说一出门便遇上了什么事故。当然说遇见朋友或是出去游散,是不成的。柳塘知道我没有女友,游散更不像话。必得寻个郑重的题目,这题目只有一条,就是以探母为由,最是妥当。只才听璞玉说柳塘曾派人各处寻觅,不知到母亲那里去过没有?倘然去过,岂不弄得驴唇不对马嘴。眼前又没法探听,想要回街南院去询问璞玉,无奈已进了家门。

那老仆张福迎着说了一套和王妈相同的话,雪蓉只得沉住气,强作笑容问道:“出去一会儿,就闹得这样儿,二爷叫你们各处找我,是么?你们都上哪儿去找了?”张福方才说话,猛然又由里面走出一人,看见雪蓉,跑过拉住,叫着:“你上哪里去了,可把我们急死!我到这时候还没吃饭,一直里出外进,这才想上门口看看,不料正遇着你回来,快进去吧。”雪蓉见来者是玉枝,不禁暗恨她打断张福的话头,但玉枝已不由分说,拉了她向里就跑。雪蓉心里更慌了起来,知道立刻便要见着柳塘,说什么是好,于是又想向玉枝询问。不料才进到院里,柳塘正立在房门口,见她回来,现出满面笑容。玉枝叫了声:“姐姐回来了!”就跑到柳塘面前。柳塘笑着道:“你上哪儿去了?好叫我不放心。”雪蓉知道这时已无可犹疑,只得说话了,但还装着被玉枝拽得发喘,不能开口。就向柳塘笑了笑,自进入房中。柳塘随了进来,玉枝却不知是另外有事,还是留了心眼儿,竟自走开了。

雪蓉进房坐在床上,心里跳得好像擂鼓,见柳塘随入坐在对面,觉得不好等他再问,只可先迎头儿说了。就装作疲乏的样儿道:“差点儿把我急死,真是想不到。白天我一出门,正遇见一个人给我送信儿来,敢情我娘病了。”柳塘接着,好似一怔,听着说道:“你娘病了,给送信儿来?”雪蓉道:“可不是,她一个人儿住着,害了病没人照顾,就托……”说着,想不起托谁。忽然心中一转,想到了小雏鸡,就道:“那个小雏鸡,以前在月宫跟我同事的,你也认得,她是我娘的干女儿,常去看望。我娘托她前来,没进大门,就遇见了我,说得风雷火暴,就一时着急,也没得回家告诉句话儿,就跟了去。赶到那里,见我娘病得还是不轻,可不知是什么病。我只得托人去请个医生瞧看,偏那医生又耽误了很大工夫才到。我知道家里不放心,想给送个信儿,无奈小雏鸡已经上班去了。我又想见着医生问个明白,只可等着,所以耗到这当儿。等医生来到开了方子,说只是感冒发烧,并非大病,我才安了心。医生走后,小雏鸡也从饭馆回来了,我就烦她去打了药,替我照应,才赶回家来。”说着还装出十分愁烦之态。

柳塘听着声色不动,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问请的哪位大夫。雪蓉随口说了个人名,以为把柳塘蒙过去了,心中方稍安稳,却不料她的破绽已完全显露了。因为当她失踪之时,柳塘派人寻找,第一处就是她母亲家,去时正当雪蓉才离开不久。她母亲一见张宅的人来寻,就料到她出门时未给家中留话,并且连带想到雪蓉和那梁小姐的约会,并未对家中公开,只得答说雪蓉来过一趟,没坐很大工夫就去了,她说还要到外面买点东西,大约也就快回去了。她母亲这样说法,把梁小姐一字不提,而且给雪蓉留了地步。但仆人回去回答柳塘,柳塘料着她必然很快回来,不想许久仍无消息,才又着急起来。这种情形,雪蓉并非没有料到,只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谎话,又加时间迫促,不容思量,不及询问,而璞玉也因忙于催她回家,未及相告,以致雪蓉不得不冒险说出这没把握的谎话。柳塘从她一开口,已知内中大有蹊跷:雪蓉是不是在外面做什不可告人的事了?但他终是涵养极深的人,当时并没露出声色,只随口应答了几句,就倒在床上吸烟,并且说着闲话,神情态度,都和平日一样。

雪蓉看着暗自放心,以为柳塘必没派人到自己母家去,现在算把他瞒过去了。其实她是当局者迷,竟没有体察柳塘的性情。以柳塘素日待人的诚厚,若是知道她母亲害病,一定要代请名医调治。不但会叫雪蓉回去看护,还得派两个女仆随去伺候。如今只淡淡的慰问几语,当然是他已深知情伪,但又不愿揭破,才这样态度呢。雪蓉懵然不察,尚自以为得计,觉得眼前这一道关口,算已过去,又愁着后日如何去赴吕性扬习画之约了。就一面替柳塘烧烟,一面心中打算。

柳塘自然也暗自思量,吸了两口,忽然坐起,说要到书房去取一本朋友送的诗集,就走了出去。先溜到玉枝房中,悄悄叮嘱她不要对雪蓉说曾派人到她母家去找的话。玉枝很诧异的问什么原故?柳塘说:“你先不必问,等有工夫再说。”又叮嘱她去吩咐男女仆人,对雪蓉隐瞒这件事,玉枝答应了。柳塘走出,到书房拿了本诗集,方才回去,陪着雪蓉,照平常一样度过了这一夜。

次日午间起床,梳洗用饭之后,柳塘提起璞玉的事,就向雪蓉说:“你昨天出门,就被小雏鸡拉了回家,想必没到南院去。璞玉的事,已经就要实行了,必得赶快去告诉一声。若再耽误,到了临近,她见日期太紧,就许犯了疑心。本来她托我寻庙出家,我给耽误了许多日,一直没信儿,如今忽然风雷火暴,才告诉寻着庙,立时就叫她走,那不是太离奇了么?我只为想先安置了她,好跟着给玉枝办事,才把日期定得很近,不好推延,只可去说吧。”雪蓉听了,正要回答我这就去,柳塘已又接着道:“你换件衣服,咱俩一块儿去。我跟她说,还稳当些。你一个人去,万一说不利落,露出马脚,又惹麻烦。”雪蓉本想去和璞玉谈谈,希望能从她身上或者想出明天赴约的法儿,听柳塘要同着去,暗自失望,但也只得应着,换了件旗袍。柳塘戴上帽子,二人就一同出门。

雪蓉只惦记明日的事,心有所蔽,竟一点也看不出柳塘的可疑之处:第一柳塘既知她母亲患病未愈,竟不叫回家探望,和他平日忠厚性情体贴意致,大相违背;第二是昨天他叫雪蓉去传话,并未顾虑她现露马脚。今日怎又忽然不放心,竟要同着去呢?这当然是柳塘别有用意。柳塘自昨天发现雪蓉说谎,已猜疑到她在外有什么秘密行为,但还不敢断定,想要访察明白,再作道理。柳塘对于雪蓉,虽是夫妾关系,但因她是唯一慰情之人,娱老之伴,所以十分怜爱。不过由于年岁悬隔,怜惜之情,倒多于燕婉之爱,说实了也有几成把她当儿女看待。故而这时一疑到雪蓉有了秘密行动,柳塘并没想她欺骗自己,辜负自己,或竟至于背叛自己,感觉愤怒。只担心雪蓉年纪太轻,在外面或者受到歹人引诱,以致遭遇危险。当时沉住了气,一点声色不露,只预备设法调查,看她究竟是何情形,以定挽救之计。不过柳塘已感到日后结果的难于圆满,雪蓉倘若有了越轨的行为,自己便能挽回她的危机,补救她的错误,然而女人的心一经摇动,再要平息是很难的。虽然自己能迁就原谅,她是否能回心安度,恐怕难预料了。柳塘想到这里,心怀颇为凄楚。但在真相未明之际,也不多作思量,即使事到其间,也只可委心任运了。当时柳塘只为不叫雪蓉知道曾派人到雪蓉母亲家去过,以免她觉悟事情泄露,有所防备,就要不易调查,所以在嘱咐玉枝和仆人以后,今日又同她到街南院,拦阻璞玉对她告诉,雪蓉还一点不知觉。

两人进了街南院,在窗外叫了一声。璞玉迎了出来,让他们进去。落座说了几句闲话,柳塘就把寻着庙的事说了出来。先道歉耽误过久,又解释:“现在出家人大半不守清规,城中的庙,尤其杂乱,对你这样虔心清修的人,很不合宜。我想寻个极清静极规矩的地方,好不负你的志愿,不料竟太难了。本地尼庵虽不致像南方那样的开筵陪酒,可是真修行的也很少。最好的不过倚仗庙产和应佛事过活,出庙如商人做生意,在庙里像俗家过日子,没一点出家人的意思,你去了不是生气么?幸而寻到如今,居然寻着一处,叫做白石庵,本来是一家财主的家庙。现在住持的老尼,是那财主家的一位寡妇,从十七岁守节,就进庙修行,现如今已八十多岁,只收了一个徒弟,师徒都是真心修行,永远不出庙门,也不应佛事。好在那财主家供给一切,她们才可以诸事不问,一心奉佛,这个地方才对你十分合宜。我托人已经跟那老尼说好,答应收你作徒弟,并且也跟她定好日子,只等到期送你进庙了,所以先来通知你一声。好在出家的事很是简单,并没有什么预备的,人家老尼也没一点要求。不过我们总得尽心,多少布施点儿。至于你进庙以前,我们应该给饯回行,留个纪念。其实以后大家照常可以来往,不过这是个节目,总得……”

璞玉在初听柳塘说寻着了庙,已觉心中轰然一震。她本来已经和警予定下一同南行,他乡偕老之约,满腹都是凡心,只希望着闺房静好,又哪愿意去受梵宇凄凉?不由抱怨事情怎来得这样巧,柳塘又办得这样快,居然就寻着庙了。再听说已订下进庙日期,心中更觉忐忑。自思:再有几天,我就跟警予走了,偏在这时候发生意外的事,又来得如此急促,我怎能对柳塘说“现在又不想出家了”,叫他免费精神。但不说难道就任他们给送进庙去?只盼着他所定的日子,在自己和警予约期之后,那就不管他怎样操持,我已先期走开了。以后的事,自有警予代为办理,他可以来信解释,我便没有可怕的了。想着心中急欲知道日期,不等柳塘说完,就插口问道:“您已经定下日子了,在哪天呀?”柳塘见她这样忙着相问,还以为出家心切,不由暗担心事,恐怕实行时将有周折,就把日期说了。璞玉一听,正在自己和警予约会的前一天,不由急得心跳,自思:真是怕什么有什么,柳塘竟把日期定得如此凑巧,直好似故意跟我作对,这可怎么好?他已经定妥,自然不会更改。我以前屡次催促,如今有了地方,定了日期,怎能改口又要求往后推延呢?璞玉心中焦急,并没答话,只茫然点头。柳塘还只当她表示同意,又说了几句闲话,告诉她进庙的仪式,又约定在后日在家中设宴请她。璞玉只有点头,连客气话也不会说了。柳塘把话交代完毕,就向她告辞,和雪蓉一同回家。

从这时起,闹心的便有两个人了,而且受着同样的病。雪蓉因惦记明日之约,费了千思万虑,仍想不出新鲜办法,只可重走老路。因为已经说过她母亲害病,柳塘也深信不疑,就打算还在母亲身上想词儿。其实这并没什么困难,只到明天赴约之时,径直对柳塘说要回去看看母亲的病,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走了。无奈雪蓉情虚心怯,恐怕自动出门,要惹柳塘起疑,想寻一个合宜的人,帮助作伪,假充是母亲的邻居,前来报告她的病又见沉重,自己装作不得不去,那才稳妥。不过遍想难得其人,故而非常焦急。璞玉却是听了柳塘的话以后,感到万分为难。柳塘所定进庙的日期,恰在和警予所定行期的前一日,自己既没有取消出家之议,也不好要求展限,难道竟束手坐待,由他送进庙去?固然进了庙也未必不能出来,但那岂不多费一回事,多丢一回脸?而且必要失了警予的约,怎么对得住他?固然他日后没个不知道,也许能设法把我拯救出来,但当时就许难免误会。万一他竟错想了,以为我又临时变卦,把出嫁改为出家,辜负他的情义,恐怕他伤心之下,重蹈故辙,径自离津他去,我以后可怎么是好?岂不要老死在尼庵里面?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应付,只有一条道儿,就是和警予商量,叫他替打主意。但是上次在墓地,只约会到期上车站见面。在那约期以前,没有见他的可能,他当然不会无端到此处相访。我要寻他,又不知道公馆住址,又万不能向人打听。虽然他天天必到督署办公,我一个女子怎能到衙门去丢他的脸?思维许久,知道自己没法直接和他见面,就又想到托人送信,叫他知道自己所遇的事,代为设法。或是提早行期,即日起程,或者用什计策,使柳塘打消原议。即使全办不到,也可叫他明白我是不由自主,才进庙出家。这当然是最切要最简捷的办法,想出来就得急速实行,但是托谁去呢?这个人却难得其选。张宅仆人,虽然可以驱使,但若托了他们,那就无异直告柳塘。伺候自己的王妈,也是一样,而且她也不认识警予住宅。若到外面用钱雇人,仍得先知道住址,一向宅内人询问,照样也要现露形迹。左思右想,终是一筹莫展。所以在这一天里,璞玉和雪蓉同样因无人可托而焦灼愁苦。不过结果雪蓉终比璞玉多着一条路,她居然想出一个人来,就是小雏鸡,但仍若不能出去寻她,就打算使用电话。但她虽知小雏鸡做事的地方,却不知电话号码,还得寻机会先查号码簿。

当日晚间,柳塘到玉枝房中吸烟。这本是他的习惯,为瞒大太太耳目,常在雪、玉二人房中轮流出入,有时还住在玉枝房里,不过必要叫雪蓉同去做伴。但若在雪蓉房内,玉枝就不陪了。今夜柳塘在玉枝房中吸烟,玉枝因昨日的事,怀着满腹疑团,趁雪蓉不在,就向柳塘询问。柳塘对她说:“雪蓉也许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但还不能决定。”玉枝听了甚为愤怒,就说:“她若胡闹,就太没良心了!”柳塘苦笑说:“你不可这样说。即便她做了坏事,也不怨她没良心,只有怨我做错了事。”玉枝问:“是什么原故?”柳塘道:“现在且不能说,等看出水落石出再告诉你。你现在先帮我考查她的举动,看有什么特别情形,就赶快告诉我,我也好早些明白她的心意,作个正经打算。最要紧的,她正在我保护之下,我这样年纪,不能看着一个年轻女孩子从我手里堕落下去。不管她对我怎样,就是要抛了我,我也得看她走到稳当的地位,才算不亏心,万不能任她自己胡行乱走,受人的欺骗。”玉枝听柳塘说出这盛德的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终掩不住脸上的凄惨,知道心中必很难过,不由感动得眼中发湿,就说:“雪蓉倘若真变了心,要做坏事,她可太没有良心。您待她还要多么好,我想得便劝劝她。”柳塘摇头道:“傻孩子,你别这么办,没有用的。这跟我待她好坏没有关系,我凭着四五十年的阅历,已看出她的心早离开我了。你知道一个人的心若是走了,要回来是不易的,就勉强留住她的身体,有什么意思?何况也留不住。不过现在我还不敢决定,所以要留心考察,你千万不要露出形迹,只暗地帮我吧。”玉枝怔了半晌,又问:“倘然查明她真个……像您说的,那该怎样?”柳塘苦笑道:“只要她不致受害,我自然成全她,没有第二条道儿。不过她若走错了路,可就难了。我警告前途危险,劝她回头,她也许疑惑我是存着私心。也许当局者迷,硬把苦海当作天堂,那我怎么好呢?”玉枝凄然叫道:“爹爹,您得了。她倘若真坏了肠子,狠心抛了您,您又何必管她这些?”柳塘摇头道:“孩子,你不懂,我不问她怎样,只要对得住自己。我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知道几时死呢。人人都盼望无疾含笑而终,可是到那时回想平生所做的事,也得笑的出来。”玉枝怔了一下又道:“我真不敢想。爹爹,倘若她真闹到那地步,您呢?”柳塘笑道:“又说傻话,我还是我,又会怎样?”玉枝颤声说道:“您别忘了,现在您……就只这么一个能可心会伺候的人,她若走了,您可不太苦了么?”柳塘听着,不由心中发酸,但仍强忍着说道:“你别虑得那么远,事情还不定怎样呢。好孩子,且少说这个,你只帮我留神好了。”玉枝点点头,随即默然无语,似有所思。过一会儿,雪蓉来了。柳塘、玉枝又强打精神,和她说笑。三人谈到半夜,柳塘就在烟灯左面睡了,雪蓉、玉枝睡在右面,一夜过去。

次日早晨,雪蓉因心中有事,在九点多便醒了,也没惊醒玉枝,就悄悄溜出房去。溜到前面那座客厅里间,去打电话。因为不知号码,先查簿子,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号码查着。打到那家饭店,一寻小雏鸡,对方有男人回答,说女招待们还未上班,她们最早也得十一点才到。雪蓉方悟自己糊涂,忘了时间。但心中却是焦急,惟有这早晨是偷打电话的适宜时候,等一会儿人们全起来,就怕难得机会了,就快快回到房中。玉枝方才睡醒,还未下床,见雪蓉由外走入,就问她上哪里去了。雪蓉答以如厕,玉枝也没理会。二人就一同梳洗,又同到外间饮茶。仆妇端上点心,雪蓉心乱如麻,怎能下咽,就推说不饿,玉枝只得自己吃了。以后又共坐闲谈,雪蓉神思不属,眼睛不住望着墙上的挂钟。玉枝看着她神情有异,想起柳塘的嘱托之言,不由犯了疑心,暗加注意。等到挂钟打了十一点,雪蓉更是坐立不安。勉强耗一会儿,就说忽然觉得头疼,要回房去躺一会儿,玉枝也没拦她。

雪蓉回到自己房中,并不落座,只在地下乱踱,又不住由窗户向外瞧看。没待两分钟,见院中无人,就又偷从房中走出,一溜烟跑入客厅,心中跳着进了里间。拿起耳机,拨了号码,叫通之后,一问对方是那饭店,就说出小雏鸡的名字,找她说话。不料对方竟答说:“我就是,你哪位?”雪蓉想不到如此凑巧,大喜叫道:“姐姐,我是雪蓉。”小雏鸡似乎怔住半晌才答道:“原来是张太太呀,难得您还想起理我。有什么吩咐呀?”雪蓉一听腔儿不亮,心中一转,立刻明白自己昨天端了架子,得罪她了,所以迎头说了这些闲话。因为有求于她,急欲解释,竟忘了电话不能传影,陪笑说道:“哟,姐姐,你怎么了,这不是骂我么?姐姐,我知道昨儿得罪您了,所以今天赶着电话给您赔罪。昨天我那样儿,实在有着原故,不过现在不能细说。好姐姐,凭咱们的交情,你还能恼我么?”小雏鸡似乎怒气稍息,接着说道:“我不恼你,可是你倒是为什么,端那么大的架子,简直发财不认识老乡亲了!”雪蓉道:“姐姐别这样说,我给您赔礼。现在电话里不得谈,等见面再细说,我还有件事求你,你得给帮回忙。”小雏鸡道:“什么事用我帮忙?”雪蓉道:“你到三点多钟,能脱工夫出来一趟么?”小雏鸡道:“三四点,那时候倒是清闲,可以出去,你要我干什么?”雪蓉这才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请她到张宅来一趟:“假装是由我母亲处来送信儿,报告我母亲的病,又沉重了,叫我务必立刻回去瞧瞧。”小雏鸡听了,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你母亲可真病了?”雪蓉道:“她并没病,我只叫你这样说,好借词儿从家里出去。”小雏鸡“哦”了声道:“难道张家不许你随便出门,还得费这些事?”雪蓉道:“不是不许,是我……现在电话不好说,等见面再告诉你,你可以替我办么?”小雏鸡答道:“可以,我去一趟就是了。”雪蓉连声道谢,又叮嘱了许多话,才把耳机挂了。

她觉得办妥一件大事,才安了心,走出回到房中。却不料她溜进客厅时,被玉枝看见,竟跟了出去,把她的秘语完全听见,趁她还未走出,先溜回房中。心中思索:敢情雪蓉在外面真有了说处,上次出门假托着母亲的病,已证明全是虚谎。今天她还要再来一下,预先托下人给送信儿,费的心机真是不小,可惜我爹早已知道了。不过她究竟在外面干了什么背人事呢?这我也猜不出,只好且把听得的话告诉爹爹。想着又等了一会儿,未到柳塘起床时候,就把他唤醒,先伺候吸了烟,待他神智清醒,就悄悄把事情告诉了。柳塘听了玉枝报告,并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又把手放在口边,做了个手势,叫她保守秘密,不要对别人谈起。玉枝领悟,就不再提。但雪蓉跟着也过来了,她是掐着柳塘该起床的时候过来伺候,进门见柳塘已然起身,正在洗脸,就笑说:“今天怎么起得早,也没用我们费工夫叫喊。”柳塘道:“今见破天荒,我居然自己醒了,这真是向来没有的事。”雪蓉道:“也许夜里烟抽少了,早晨犯了瘾,就睡不着。”柳塘道:“不然,早晨犯瘾,只有昏睡,万不会自己醒的,所以今天奇怪。我想许是因为心中有事惦记着的原故。”雪蓉笑道:“你惦记什么?”柳塘道:“这还用问,你想是什么事?”雪蓉梦想不到秘密已然泄露,柳塘这是用话暗地相讽。还以为他实有惦记的事,就是璞玉和警予,以及玉枝和小唐两件婚姻,全在进行之中。他的热心肠在发动之际,也许会惦记得提早醒来,就毫不介意,微笑无言。

当时二人伺候柳塘吃过早饭,吸过了烟,又闲谈一会儿。雪蓉以为柳塘既然有事惦记着,当然就要出门去办,那样自己就更为方便。因为少时小雏鸡来了,自己同她出去,到柳塘归时,自有别人告诉他,说我母亲病情反复,托人来接的事,省得当面对他说谎,心里不安。哪知柳塘并没出行的表示,只对灯高卧,抽烟喝茶,很舒服的享他的清福。等到天过三点,雪蓉心内渐渐打起鼓来,不住偷眼瞧看壁钟,侧耳听着外面。忽听有人从前院走来,雪蓉心想来了,不由得便立起身,想要迎出去。但又很快的转了念头重复坐下。心想我怎能迎出去,倘若真是小雏鸡来了,她必依着我的吩咐,先把来意告诉门房,叫他们进来送信。我正要由仆人向柳塘禀报,好叫柳塘自动劝我回家瞧看,我才可以立在被动地位,不露一点可疑痕迹。如今若迎出去,仆人必先把小雏鸡的话对我说知,我还得再进来对柳塘报告,那样就要弄得好像我对他请求,意思全错了。想着就见门帘一启,进的竟是个女仆,提壶送茶。

雪蓉见不是门房,就着急埋怨小雏鸡,怎还不来,只求上天保佑,叫她别误我的事。吕性扬在四点以后,准到我娘那里。我若不能先去等待,娘还不知就里,万不会替留住他。而且他见我不在,也万不肯停留。这样头次约会便失了信,他该怎样想,恐怕以后再不肯跟我接近,那岂不急死人么?想着就觉胸中似有许多只手,抓挠脏腑;又有许多只脚,把一颗心当作足球踢上踢下。想着心中忐忑难安,只可暗地祷告过往神灵帮忙,赶紧派个像《三世修》戏中的执锤小鬼,把小雏鸡给用锤顶着屁股,押送前来。不料她的祷告真灵,小雏鸡虽不知是否被小鬼所顶,但已居然来到。这回并没先听到脚步声音,只猛孤丁的听门外有人说话,叫:“姨奶奶在屋里么?”雪蓉听出是张福声音,立刻心中一跳,就问道:“谁呀?”外面答道:“我是张福,外面有人找您。”雪蓉暗叫可真来了,心中才觉一块石头落地,就道:“有人找我,谁呀?张福你进来!”张福闻听,就掀帘走入,说道:“姨奶奶,外面来了位姑娘找您……”才说出这句,柳塘忽插口问道:“是谁?你认识么?”张福道:“我瞧着面熟,好像去年曾同姨奶奶的老太太一同来过。”柳塘道:“哦,没别人,一定是小雏鸡,她去年不是为璞玉的事曾跟你娘一同来过么?前天你还说她正在你家给老太太做伴,一定是她,没错儿。张福你快请她进来坐。”雪蓉一听柳塘没容张福诉出小雏鸡来意,就请她进内,不由把心中才落下的石头又给提起来。心想这一下把章法全弄乱了,自己并没想到她会和柳塘见面,所以并未把细情告诉。如今她一进来,恐怕说话露出破绽,万一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岂不把事情给闹坏了。想着心中着急,就拦阻道:“何必叫她进来,不如叫张福问问她有什么事吧。”张福听着,方要开口说话,柳塘已摆手道:“人家既来了,怎能不让进来?张福快去!”张福就走出去。

雪蓉无可奈何,只剩了心跳。过了须臾,便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张福在门外叫了一声:“姨太太!”跟着掀起门帘,小雏鸡跳跳躜躜的走进来。看见柳塘,很为踌躇,点点头说声:“您好啊。”就跳到雪蓉跟前。雪蓉方迎着她,想要递个眼色,不料小雏鸡这时眼睛已受了房中家具陈设的吸引,目光四下流盼,单只不看雪蓉。但也不能怪她,她本是蓬门荜户的贫女,有生以来,这还是初次进到富家巨宅。看见古雅闳丽的种种物件,怎能不目眩神迷呢?尤其她和雪蓉曾任同事,自从雪蓉出嫁,她早存着羡慕的心,猜拟着不知过怎样的生活,今日居然得被延请进来。她未入室前,已在寻思我得看看雪蓉怎样阔法。及至入室之后,目光所触,都使她发生惊讶:这么高的柜,这么大的镜,这么好看的陈设,这么华美的衾枕,简直应接不暇,心神为之恍惚。但她还未忘了雪蓉的嘱托,上前拉着她,一面目光流走,一面口吻开阖,心不在焉的说道:“我接你来了。你的娘又病重了,她叫你快回去看看,你快跟我走吧,要不看她等急了。”

雪蓉见小雏鸡从进门就两眼黧鸡似的,知道犯了不开眼的毛病,又听她说话恍惚,渐变支离,就担上心,恐怕给说漏。当时急忙装作惊惶,开口叫道:“哟!怎么又重了,前天不是见好么?”小雏鸡眼光正注在一盆用珊瑚翡翠和各色玉石做成的盆景上面。心想这东西真好看,可值大钱,昨天我在市场看人家买了只翡翠戒指,竟用了三百多块,这盆里许多翡翠,还不得值几千么?想着听雪蓉相问,就随口漫应道:“那谁知道,你看去呀。”雪蓉一听,简直不像话。自己本曾对柳塘说小雏鸡一直在家中看护我娘,如今她这样说话,岂不要惹柳塘疑心,就急忙掩饰道:“也许治得不地道,本来那大夫不成,现在我……”说着就向柳塘瞧看,希望他开口叫自己随小雏鸡同去。哪知柳塘并没看她,只向小雏鸡说道:“你请坐啊,她母亲倒是什么病?怎样情形?”雪蓉只怕小雏鸡说错,跟自己前日所言不相符合,就抢着道:“她只是感冒……”不料雪蓉这里说话,小雏鸡也同时开口。倘然她稍为注意雪蓉,便可以把要说的话咽住了。但因她正在东张西望,神不守舍,竟没理会雪蓉,随口答应柳塘道:“是痢疾,一天拉四十多遍,一恍儿好几天了。”雪蓉见她开口,已没法阻拦,自己的话也收不回去,竟由两张口中,同时说出互相抵触的话,不由急得通身出了冷汗,心中乱跳,偷眼看看柳塘,见他神色如常,并无惊疑之色,心中才稍安定,急忙用话挽救,装作失惊道,“呦,怎么又转成痢疾了,这可麻烦!前天还只是感冒,怎么又……”她说着正有些情虚词穷,接不下去,幸而柳塘忽然咳嗽起来,离座向盂中吐痰,才把她的窘给解了。

其实柳塘平常很少咳嗽,这时忽然咳嗽,并非犯病,而是故意装的。因为他听雪蓉和小雏鸡同时说出相异的病症,雪蓉又跟着用话掩饰,不由想起《恶虎村》那出戏中,当黄天霸替李五解围以后,进入恶虎村,要见二位嫂嫂。武、濮二人说嫂嫂害病,不能出见。天霸问是何病,他二人一个答是伤寒,一个答是疟子,跟着又遮饰说是由伤寒转了疟子。现在雪蓉和小雏鸡的声口,宛然就是濮、武二位,想着忍不住要笑。但因不愿被雪蓉看出自己已窥破秘密,以致影响以后的查究工作,就急忙装作咳嗽,借以掩饰笑容。吐了两口唾沬,便抬头向雪蓉道:“那么你就去吧,倘然你母亲要你陪伴,今天就不回来也可。”

雪蓉想不到柳塘如此宽容,心想这倒不错,只可惜我和吕性扬初交,并无彻夜长谈的可能,空得机会,也只可辜负了,就道:“我才不在那儿过夜呢,她也用不着我陪伴,去一会儿就回来。”柳塘道:“那么就随你吧,可是我也该去瞧瞧,要不就一块儿去一趟?”雪蓉听柳塘要去,好似一颗心直由腹中提起来,撞到喉咙口,又弹回去,再跃上来,跳动不已,面色也变得煞白,勉强说道:“你何必……她闹点小病,怎能惊动你呢?”柳塘点头道:“那么我就不去了,你替我问候吧。”说着又取一叠钞票,递给她道:“这一百块钱,你带去给你母亲买点保养东西吃。”雪蓉听着不由怔了,她正要做欺骗柳塘的事,柳塘竟恰在这时表示了相待的厚意,雪蓉怎能不受感动,不觉惭愧?于是脸上立刻挂出样儿,眼圈也红了,心中觉得实不忍接受柳塘的钱,就推辞道:“不用给钱,她那儿有得用,你平常给得还少么?”柳塘摆摆手道:“你就拿去吧,不管用不用,只叫病人高兴就好。”说着把钱塞在她手里。雪蓉不能再辞,只得放入手皮夹里,再不敢把脸朝着柳塘。转过身拉着小雏鸡道:“咱们走吧。”小雏鸡向柳塘说声改天见,就向外走,但目光还向房内陈设作着临别纪念。柳塘也客气了一句,又向外送了两步。玉枝送出门外,叫道:“姐姐,回家见老太太,给我问候。”雪蓉答应:“谢谢,你快回去吧,我至晚在饭后回来。”玉枝送她们到前院二门,方才停住,看她走出去,才恍恍踱回来。到了房中,见柳塘正在床上仰卧,似有所思,就坐在旁边道:“她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打算怎样考察呢?”柳塘摇头道:“咳,不用考察了,我已经全看明白。方才连试探了两回,一回假说要跟她去,一回给她娘捎钱,她的神色就全露出来了。她到底还是年轻女孩子,并不是老奸巨猾,还懂得害怕,懂得亏心。我已看出她确是背着我做了不好的事。”玉枝道:“不好的事是什么?”柳塘道:“孩子,你也是快出阁的人了,我也不必瞒你,你也能够知道。这样说吧,女人做坏事自然分几等几样,也许好赌,背着找去耍钱;也许好玩,背着我去听戏;也许有口瘾,背着我去抽烟。可是你看她会是这样么?若是为这几样,在家里全办得到,用不着鬼鬼祟祟费这些心思,也不至于这样失神落魄的啊。”玉枝点头道:“是啊。”柳塘道:“那么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事,这不很容易明白么?她必是在外面又结识上可意的人了。”玉枝道:“可是我又纳闷,她在什么时候结识的呢?向来不大出门,只近来常到街南院,前天也只……”柳塘摇头道:“你不用研究,这种冤怨缘的事,用不着很多时候,也许一转眼就出了毛病,何况她以前干过女招待,自然不少旧时相识呢。咳!这全怨我,并不怨她。我在前三年已经自觉年老体衰,把家里几个姨太太,都打发出去,当时别提多么头清眼亮,预备永远清静下去了。谁想因为死了你以前那位干娘,家务没人主持,就娶了现在这位太太。她为她自己打算,竟逼我再娶姨太太。咳!那也不用提了,反正我是一时没想开,顾了这面,忘了那面,竟做了错事,一答应娶姨太太,还弄出个双包案。幸而我还明白,把你这样安置了,可是也只明白一半,在雪蓉身上还是错了。我已颓老不堪,何苦耽误她的青春?只看她当时是诚心情愿,没想到过后还有个后悔思量,何况又有你在旁比着。你就要出阁,嫁给年当貌当的男人,她还得仍旧守着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儿,怎怨她变心自打主意呢?”说着又叹息道:“这是我自己当初种下恶因,今日才结成恶果,我还考查什么呢?随她去好了。”

玉枝道:“您昨儿不是说怕她结交歹人,上了当么?”柳塘点头道:“哦、哦,不错,我还不能不探明底细,若是任她自己干去,万一失身匪人,毁了一生,倒好像我故意怄气,任凭她堕落似的,那也亏心啊。咳!这倒难了。”说着又摇头道:“若想考察,除非跟在她后面,看她去做什么。”玉枝道:“她不是说回娘家么?我们派个人到她娘家去看看,就明白了。”柳塘笑道:“傻孩子,你以为她真回家么?我想不会的,定是她先串通了小雏鸡,借着她娘害病为由,接她出去。离开这个门儿,就不定哪里去了。你不信咱们就派个人到她娘家去看看,一定见她娘好生生的坐在屋里,对她的事还一点不知道,和前天情形一样。我看今天已经晚了,她现在已不定到了哪里,等以后再说吧。她既有了外遇,绝不能只出去今天一次,就歇了心,以后必然时时出事,我们很容易查明白。也许她自己忍不住,先把情形露出来。好在我的心是很安静的,已打算随着她的意思做去,几时要走,我就饯行送礼好了。不过我还得想想,怎样才是最好办法,只是现在先顾不到,要把你和璞玉两件喜事办完,再说她的。好在至多也不过十天半月,我一切放任,大约她还不致闹出什么意外的事来。”

玉枝听了,低头无言,半晌才道:“爸爸,我有件事跟您商量。可不是我脸大,你得把我和雪蓉的事掉个过儿,先把她的事弄个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怎样,再提我的事。”柳塘愕然道:“你这是什么意见,为什么要掉过儿?雪蓉的事,根本不算件事,只由着她做去,几时她透出要走的意思,我问问情形,只要没什失闪,就打发她走好了。我处在被动地位,并没什么可办。至于你的事,现时也只于说定下聘,并不是立时就娶,也没什么麻烦,你为……是什么意思?”玉枝沉吟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只因为无故出了雪蓉这件事,您心里不肃静,就把我这……搁一搁儿吧,何必跟着添烦呢?”柳塘哑然笑道:“傻孩子,我明白你这是体贴我的意思,不过太不知道我了,我的心胸还不至于这么狭小,为一个姨太太要走,就烦恼得不得了。固然我也很爱惜雪蓉的,她在这里,我自然关心她,可是她既变了心,我也就想得开了。至于你的喜事,却是我十年来头一件高兴得意的事,我正要在你身上找痛快,为什么倒要缓办呢?你别说傻话,现在我就要去接着办理你和璞玉的事,借着奔走劳碌,倒可以把雪蓉忘了。若是闲着总寻思她,不是更烦恼么?”

玉枝听了他末两句话,心中明白柳塘对于雪蓉突然变态,并非全不关心,心怀也很伤感。不过只由自己年纪上着想,所以对雪蓉尽情原谅,就一面把定放任主义,一面竭力矜持,不露伤感之态,想把这事淡然应付过去。想着不由十分心疼,爹爹向来热心待人,忠厚无比,怎到了这样年纪,还遇上这样逆事?可恨老天太不睁眼,只许他成全别人,帮助别人,到他身上老天竟不成全帮助了。他本来空担着个富翁的名儿,实际比谁都可怜。干娘是那样行为,换个想不开的人,早气死了。如今他只仗着我和雪蓉,还能有些快乐。哪知我将要出嫁,雪蓉竟变了心,看情形必要脱离。这样抛下老头儿一个,孤孤单单,可怎么能活下去,只怕该活十年的,连二年也难熬了。想着不由痛恨,雪蓉没有良心!又想她既然这样,我怎忍再行出嫁。无奈方才对爹爹所说请求延期的话,又被给错想了,当作笑话,全不理会,本来他怎会能想到我的意思呢?想着,见柳塘立起着衣,就问:“您上哪儿去?”柳塘道:“我还得跟老绅董打个对头,是前天约会下的,她有话回复我。”玉枝道:“还得请她吃饭么?”柳塘笑道:“今天不用了,大约前两次她吃得油腻太多,坏了肚子,所以前天对我说不要在饭庄见了。今儿是约在张福家里见面。”玉枝道:“为什么在张福家里呢?”柳塘道:“她体贴我,不肯上咱家里来,又不叫我上她那里去,所以只可另借地方了。我到那里见她,费不了很大工夫,就可以回来。你在家没事,把璞玉上次受的礼物给整理整理,等她过门,好给送到赵宅去。”

玉枝应着,柳塘便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方才回来。进到内宅,便直入玉枝屋中吸烟,问:“雪蓉这时还没回来?知道她是在外面流连忘返了。”玉枝烧着烟,问柳塘见着老绅董有何消息,柳塘欣然说:“一切都预备停妥,大后天我就把璞玉送到赵宅。老绅董去当暗地不露面的陪房,保险叫他们进洞房平安成亲。办完这桩,再过两天,我就在饭庄请客,按着摩登办法,由老绅董带着唐棣华,我带着你,两头儿见面,对相对看,当面换戒指定婚。哈哈……我这老丈人可以受姑爷的大礼了,一定叫他按旧礼磕头,不能按新礼鞠躬,我把这么好的女儿许给他,他还不该多磕几个么?”玉枝听着,面上羞得通红,正在心里想要说话,又不好意思说,忽听门外有人叫“老爷”。柳塘听是宝山声音,就问:“什么事?”宝山道:“赵秘书长过来,正在客厅坐着。”柳塘“哦”了一声,连忙立起,就向外走。

到前院进了客厅,警予迎着叫声“大哥”,柳塘也不客气,只和他一同落座。因为自从警予在张宅借住以后,二人交谊,无形增厚许多,直由朋友进为昆弟之交。但他俩都非俗气的人,并不肯闹那种换帖通谱的无谓俗套,只于在精神上更加契合,形迹上益形脱略而已。当时坐定之后,柳塘就问:“两三天不见了,今儿怎这样闲在?”警予道:“我是辞行来了。”柳塘听了这句,不由大愕,但还未发言询问,警予已接着道:“顺便问问你,在北京有没有事,要带东西不带?”柳塘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吁着气道:“你说辞行,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上北京,有什么事?”警予道:“你不知道最近北京政府要有变动么?现在这位内阁老总,和长江几省的督军发生意见,已经不安于位,大概后任是梁矮子上台。王督军想在北京占点势力,就要求在内阁里安插一个本系的人,作拥戴梁矮子的交换条件,老梁也答应了。王督军因为我跟老梁有着旧交,打算叫我去管交通部,顺便给他捞点钱。可是我不愿干,就改请以前也进过内阁现在这里当客卿的石桂山去。无奈石桂山和老梁并无关系,虽看着王督军的面子,答应给他一席,却在位置上要有变动,打算改做内务,另把交通留给山东系的胡杏载,王督军为这个很不高兴。我跟老梁本是老朋友,怕他跟这边闹出意见,以后诸多掣肘,所以就跟王督军告奋勇,表面说上北京去面见老梁,替石桂山斡旋,力争交通一席,实际还是为着关照老梁,和他当面商量个两全善法,免得闹决裂了,影响他的前途。你知道王督军近来气焰渐高,野心渐大,已不是当初只谋自保,能安稳守住地盘就能满足的了。所以老梁若得罪他,他一定要不客气的报复一下。你想号令不出都门的内阁,可是督军老爷的对手么?其实王督军本不是多事的人,这都是石桂山这班政客蛊惑包围,弄得他忘其所以,所以这边的事,一天比一天不好办了。我跟王督军总算有着知遇之感,又加身当重任,看着他受人怂恿,倒行逆施,若不说话,我居心有愧。若是说话,他吃惯了人家给的蜜糖,我竟给吃苦药,岂不是自讨没趣么?咳!君子和机,不俟终日。我办完这件事,也就到了日子,正好可以走了。”

柳塘听着一怔道:“你走……上哪里去?”警予方悟自己把话说漏,就摇头笑道:“我不过这么一说,只是表明我浩然有归志罢了。至于能走不能走,还说不定。王督军对我终是很倚重的,我要告退,大概万万不能,除非再逃跑一次。无奈我跑得次数已经不少了,再来一回,未免无聊,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知怎样是好,只怕还得对付下去,走是谈何容易啊!”柳塘此际做梦也想不到他和璞玉曾有密约,不日成行,所以听他解释,也就深信不疑。随问:“你此去得耽搁几天?”警予道:“我这里还有要事得办,大概明天早车去,至迟后天晚车回来。”柳塘听了,才一块石头落地。因为他已安排停妥,到大后天便把璞玉送过去了,倘在北京久留,岂不误了佳期?却不料警予也一样的掐算着日子。他本约定和璞玉过三日同行南下,日期虽比柳塘所定送璞玉进庙的日子晚一天,但他还要留些闲暇布置,所以北京之行,只耽搁两日,留一天做行前准备。两人各有打算,却是互不相知。警予又谈了一会儿,方才告辞。

柳塘送到门口,看他上车,警予又问:“有什么要带的东西?”柳塘回答:“没有。不过你若方便,就替我带点北京出名的食物来。”警予答应道:“那容易,我带两个马弁一个副官同去,交他们去办,带多少都成。”柳塘道:“不要太多,你若后天准回来,下车先到我这里吃饭。”警予道:“好,我一定来。”柳塘道:“你可别失信,我等着你。”警予心想,我还有我的大事要办,怎能误期不归,还劳叮嘱么?就应着走了,心中颇以柳塘还疑自己要在北京流连,却不知我这回万不会犯因循毛病。再过几天,我就要把一个住在你这里的人给拐走了,那时你发现真情,必骂我老奸巨猾,居然不露形迹呢!想着心中好笑,一直回家去了。柳塘这里也是暗觉有趣,心想我叮嘱你后天务必回来,你以为我要请你吃饭么,哪知我倒是要喝你的喜酒。大后天我便把你的爱人送过去了,料想那时你必骂我善于作伪,把你一直装在鼓里呢。这样想着,还立了一会儿,直到警予车子转弯不见,方才进去。他只顾自己好笑,却梦想不到在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有人正在着急欲死。而且警予在车上好笑之际,更不料咫尺之外,正有人要哭呢!

原来那可怜的璞玉,自得柳塘安妥入庙日期,已废寝忘餐的着急两天了。她急待给警予通信,无奈自己既不便到督署去找,又不知他公馆住址。柳塘家人也不能打听,不敢托付,真是为难死了。眼巴巴的想了两天,并没一点办法。白天着急,黑夜哭泣,把人给瘦了许多。这天晚上,到了饭时,璞玉只推说有些头疼,并未用饭,全给伺候她的王妈享受了。这街南院并没厨房,每餐都是由本宅做好,王妈到时去取,吃完再把食具送回。今天饭后又照例去送食具,回来时到房中问璞玉可好些了,璞玉没应一声。王妈没话找话,告诉说:“那院里二姨太太出门还没回家。赵秘书长来了,老爷正陪着在书房说话。”又议论:“赵秘书长那样身份,一点不摆架子。以前只坐辆洋车,死鬼丁二羊拉他。丁二羊一死,他有一阵换了汽车,听说还是督军送的。今儿不知怎么又坐上洋车了,这个新车夫小伙儿挺棒。不像老丁那螳螂似的样儿。可是我一看就想起老丁,怪难过的。”璞玉从听见她说赵秘书长正在张宅,就怔了神儿,底下的话全没听见。怔了半晌,忽然说:“你歇着去吧,我要睡了,不用再过来。”王妈见她好像不高兴,就搭讪着走出,自去睡觉了。璞玉等她走后,就立起来,在房中乱踱,好像热锅蚂蚁似的,挠腮抓耳,焦灼欲绝。心想警予正在张宅,和我相离不过数丈,可恨我竟没法接近他,这不眼巴巴的急死人!她踱了半晌,已是满身冷汗,娇喘吁吁,一阵头晕,又坐到床上。忽然心中一转,重跳起来,就悄悄走出房门,蹑足奔了大门。见门儿关着,伸手摸着插管拉开,把门开了一道微隙,探头向外张望。先还胆小,怕人看见,不敢走出门限,但在门内看不到远处。迟疑一下,忽想我若不趁这机会给他传个信儿,以后就更没办法了。柳塘所定日限,转瞬即到,我将如何是好?今儿无论怎样,定要想法见他!这才下了决心,将门开了一扇,一脚迈出门限,探身外望。瞧见张宅门外,虽然停着一辆新包月车,车上的水电石灯,仍在亮着,似乎暗示坐车的主儿,不久就走。又见那车夫穿着雪白的小褂,在黑影中分外显眼。张宅门外阶上,立着个人,正和车夫说话,料想不是张福,便是宝山。璞玉心中祝祷,张宅门口的人赶快进去。少时警予出来,门口不要有人,我才可以等他的车走过来,叫住说话,便被车夫看见,我也顾不得了。但又想这街是两端都通的,怎见得警予竟从这边走呢?倘然向相对方向行去,可不窘死我了!璞玉眼巴巴的望着。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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